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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宦海两浮沉的文人

    对于那些权倾天下的大牛人来说,读书人的用处,第一,是出谋划策;第二,就是拍马屁。牛人越是牛,第二项工作,就越是重要。

    诗人本分是清客

    司马相如原名犬子,这名,估计是他老爹起的,爱之甚,担心他长不大,就像后来农民给儿子起名狗剩一样。但是,这个犬子却心胸不小,爱读书,学击剑,知道了蔺相如的故事之后,钦慕其为人,改名相如。

    司马相如是蜀人,长成之后,出走巴山蜀水,到中原游历。一手好文笔,汉人喜赋,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人人传抄。但正好赶上汉景帝做皇帝,此人不喜文辞,所以,司马相如混来混去,一官半职也没混上,只能在梁孝王门下做门客,混口饭吃。

    后来梁孝王死了,一无所有的司马相如只好打道回府。他是成都人,离成都不远的临邛县县令与之有旧,人穷志短,相如就往依附临邛令。临邛多富人,其中一位叫作卓王孙的,家中有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刚刚守寡回了娘家,标准的白富美。

    美女谁都念着,但司马相如一介穷小子,身无分文,想也是白想。但是,机会还真的来了——卓王孙大宴宾客,当然落不下县令,县令也把司马相如拉去。酒酣耳热之际,要司马相如弹琴助兴。司马相如猜想,琴声一起,或有佳人偷偷在听也未可知。所以,施展浑身解数,琴声暗含思慕美人之意。卓文君果真在听,听毕,心悦而好之。然后从窗户偷看弹琴人,风采卓然。于是,私心暗许,还担心配不上人家。没想到正想着呢,司马相如的求爱信来了,两人一拍即合,于是,私奔。

    白捡了媳妇,老丈人不乐,一个大子不给,俩人到了成都没法过活,于是回到临邛,租了间铺面卖酒。文君当垆,站柜台,司马穿上犊鼻裈(据考证,跟日本人穿的兜裆布类似),跟下人一起酿酒。那时的酒店,可以买了酒在那儿喝,也可以买回去回家享用。女儿做了“女招待”,富人老爹感觉丢人丢不起,没办法,只好分给了女儿一些财产,俩人不用卖酒了,回到成都过日子。文君当垆,司马的犊鼻裈,其实是他们两口子令后世文人最羡慕的风流韵事。不过,人们想的,更多是那个当垆的美女。多少代的文人,每到小酒铺喝酒,就幻想给自家上酒的是个卓文君。韦庄有诗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年复一年,一直到民国,文人还是喜欢到小酒馆小酌。

    轮到汉武帝刘彻当家,司马相如时来运转。说也凑巧,司马相如当年在梁孝王处写的《子虚赋》,居然被刘彻看到了。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发出了一声类似秦始皇读《韩非子》时的感慨,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游。发出这个感慨的时候,恰好司马相如的同乡杨得意在宫里做狗监,插了一句嘴,说,我的同乡司马相如说,这个赋是他写的。

    于是,司马相如被召入宫,成为皇帝的侍从,一个赋又一个赋地被呼唤出来,汉武帝乐不可支。后来,汉武帝派了司马相如一个差事,让他持节通使西南夷,此行必然路过蜀地,意思是让他富贵还乡。果然,司马相如风光了一回,蜀郡太守,亲自郊迎。县令则亲为前驱,为之开路。整个蜀中父老,均以司马为荣,卓王孙在迎接女婿的酒宴上,感慨恨不能早点把女儿嫁给他,又贴了女婿一大笔钱。

    然而,向慕蔺相如的司马相如,为官一世,只干了这一件正事,剩下的,就只是陪在皇帝身边,做清客,做供奉,为皇帝吟诗作赋。东方朔口才好,滑稽伶俐,主要贡献是嘴上的,而司马相如口吃,但文笔好,就写出来给皇帝解闷。这样的文人,所起的作用,跟歌儿舞儿,杂耍说笑话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为将为相的抱负,到了皇帝这儿,都化为云烟了。

    说起来,司马相如的赋,虽说都是献给皇帝的,主旨倒也不尽是拍马屁,他是在劝喻、讽喻,宫苑过于宏丽,游猎过于频繁,都不好。汉赋就是这副德行,先是长篇的排铺,华丽的渲染,山如何,水如何,宫苑如何,场面如何,让谁看了,都心旷神怡,最后来两句,其实这样不好,这又有什么用呢?前面大段大段的渲染,早就把最后那点讽喻给湮灭了。

    司马相如将死之际,汉武帝命人去他家取书,说是若不然,就被人拿走了。但是,到了司马相如家,相如已死,卓文君说,书早就没有了,写完就被人拿走了。但他临死的时候,写了一篇东西,说是皇帝遣使来问,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汉武帝一看,原来是司马相如劝他封禅的。

    后来,汉武帝刘彻,真的封禅了,劳民伤财。另一个司马公司马迁,对此大加讥讽。

    拍了一世的马屁,到最后,也只好以拍马为荣了。

    读书人的用处

    据说汉昭帝刘弗陵说过,用人还是要用读书人。这话不假,做官做吏,没有点文化素养,没法子摆弄。官僚离不开文牍,不识字的人,不会写也就罢了,如果连读都不会,基本上寸步难行。不识字的,做草莽英雄,也许有行的,但做大一点了,也得有读书人帮忙,否则,就只能做草寇,成不了大事。

    东汉是个儒生的天下,读书人被儒生包办。不通经的人,基本上就不视为读书人。这个局面当然不好,好些有杂学爱好的才俊之士,就给埋没了。马融、郑玄之辈,固然可以用经义断狱,但儒生包打天下,好多事还真的办不了。难怪东汉一直就没起色,半死不活的。黄巾起义,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互相攻杀。这种时候,用人之际,原来读经读得精熟之辈,基本上都废了。大儒郑玄,也只好装神弄鬼,占卜算卦。别的儒生,只能改弦更张,改得不快,弄不好就跟流民一道,填了沟壑。

    曹操也是个读书人,但由于出身浊流,跟宦官有关系,所以,无论如何算不得正经儒生。他自己,也以奸雄自命,一出手,就像个酷吏,杀伐决断。所以,混出来之后,用的人,大多是杂家,那种装孝做悌的酸儒,到了他这里,一律成了垃圾。手下众多的谋士,郭嘉、苟彧、贾诩、程昱之辈,都是兵家的底子,玩谋略的。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唯才是举。曹操《求贤令》这样的话,如果放在东汉盛期,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谁说了,不仅朝野鸣鼓而攻之,皇帝也是要杀头的。但是,战事浩繁,用人之际,读经退不了敌兵,没有办法。所以,读书人的风格,至此一变。会出主意,能办事的大走其运。

    读经装孝悌的人没市场了,但若要所有的读书人都变成智谋之士,也是不可能的。好在,读书人还有另外一条活路,那就是当作家。那年月,印刷术还没有发明,作家不能靠版税过日子,但写出来好作品,人们可以口耳相传,可以抄传。尽管是乱世,文学作品依然有市场。有势力的军阀,就是乐意养这些人。

    本来嘛,五经那东西,没有多少乐趣,人们不得不读,是因为皇帝喜欢,读了可以做官。而文学,包括民间的歌谣,才是读书人的真爱。经学大盛,但文学也在底下潜伏。东汉末崛起的军阀们,个个都是当年的读书人,曹操这样的,原本就是资深文青。一旦自己说了算了,文学也就冒了出来。文章憎命达,乱世出好文,能出好文的人,当然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所以,像祢衡这样的狂士,曹操没杀。孔融做太守,乱兵打来,饮酒赋诗,真的杀到门口了,只会跑路。按《求贤令》的标准,百无一用。而且经常给曹操捣乱,曹操要禁酒,他引经据典说不行,曹操的儿子曹丕,收了袁绍的儿媳妇甄氏,他也跑出来说不好,说是武王伐纣,把妲己送给了周公。曹操还是忍了,给他一个官做。杨修总是自作聪明,每每猜度曹操的意思,扬才露己,曹操也忍了。

    但是,随着曹操扫平群雄,统一北方,他对作家们的容忍度就变小了。如果你仅仅能写出好作品,而不会拍马屁,基本上就不大行了。孔融死了,杨修死了,连半个文人崔琰也丧了命。这事,说起来有点冤。崔琰向曹操推荐过杨训,曹操做了魏王,杨训撰文拍马,称颂其功业和盛德。大约是写得过了,士大夫们一起瞧不起他,也连带着捎上了崔琰。崔琰取来那篇马屁文字,看了之后,写信给杨训,说你的文章写得还不错,现在就得这样写。曹操知道之后,觉得崔琰其实是在讽刺他,一下子将他罚为徒隶,做苦工。没想到这样一来,崔琰反倒名声大震,宾客盈门。曹操一气之下,也把他给杀了。有人说,崔琰其实是冤枉的。冤就冤吧,谁让你没上一道表章,拍一下魏王的马屁呢?

    当然,杨训是不会被杀的。那个为袁绍起草讨曹操的檄文的陈琳,辱及曹家的祖宗,投降之后,也安然无恙。因为能奉命骂人骂得如此精彩的人,拍马屁也一样精彩。果然,没有辜负曹操的期望,陈琳写了《神武赋》,歌颂曹操,称颂其东征乌丸的伟业。夸曹操神武奕奕,“单鼓未伐,虏已溃崩”。让曹操很是受用。当初《讨曹瞒檄》止住了曹操的头风,这回的《神武赋》,估计也对他的头风病有帮助。

    曹操是个大奸雄,也是个大文人,他知道哪些文学之士有分量。但有分量的作家,必须得做一件事,写拍他马屁的文章。天天拍,倒也不必,但至少得写一篇,而且质量还不能低了。如果一篇马屁文章不写,还成天叽叽歪歪,恃才傲物,即使你的文采再好,脑袋多半是保不住的。

    对于那些权倾天下的大牛人来说,读书人的用处,第一,是出谋划策;第二,就是拍马屁。牛人越是牛,第二项工作,就越是重要。

    两个美男子留给历史的

    小时候听人说书,书里若是夸一个男人长得帅,经常用“貌似潘安”这个说法。这个潘安,比春秋时的城北徐公还要有名,多少年来,都属于中国民间美男子的标板。只不过,古人夸人漂亮,专注于形容和比喻,具体的五官描述几乎没有。男女都一样,男子则目似朗星,面如满月,身如蛟龙。女子则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具体脸生得如何,鼻子和嘴怎么样,进而三围多少,都不知道。反正你想象吧,往美了想,想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从潘安之后,连星月这样的比喻都没了,一说,就貌似潘安。

    真实的潘安,实际上叫潘岳,字安仁。传来传去,称字不名,结果把字也给省略了。于是,潘安仁,就成了潘安。潘岳是西晋时人,跟他同时,还有一个美男子,在当时似乎名头比他还响,这个人叫卫玠。史书上描绘二人之美的故事,非常相似。潘岳少时挟弹乘车出洛阳道,大概是要外出打猎,妇人围观若堵,争相往车里丢果子,每次猎物没打到,但都满载而归。卫玠也是,年少出行,妇人争相观看,不仅往车里丢果子,还丢花束。就跟西子捧心一样,他们出行的姿态都有人模仿。西施身边的效颦者是东施,潘安身边的效颦者是张载,卫玠的是左思。东施效颦,招笑是招笑,但没有挨揍,可后面两位挫男,却饱饱地挨了一顿砖头、瓦块和臭鸡蛋。魏晋是一个社会风俗从禁锢走向开放的时代,男女之间关系,一改东汉时的授受不亲,变得相当随便。男人追美女,女人慕美男。这样的追星故事,应该实有其事。

    不过,卫玠的艳名成就比潘岳还早,成年后的名气也大。五岁的时候,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围观的人倾城,估计有女也有男。他的舅舅王济,琅琊望族,人也长得漂亮,但见到卫玠,总觉得自叹弗如,自惭形秽。那个年月,以白为美。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由此看来,无论潘岳还是卫玠,长得都比较白。

    潘岳出身贫寒,以文学显,写了不少马屁文字,才熬到一个县令。而卫玠出身望族,祖父卫瓘,在《三国演义》上能找到名字,就是那个跟着钟会和邓艾平蜀的监军,最后设计将两个大将都杀了,自己安享大功,官拜司空。所以,卫玠做官的机会大把,但都推了不就,最后勉强做了一个太子冼马。太子身边的属官,官阶不高,但日后的出息蛮大的。

    不幸的是,二人出道,都赶上了八王之乱。贾后专权,其外甥贾谧用事,潘岳为了出人头地,跟石崇一道,攀上贾谧。史称,他每逢贾谧出行,跟石崇望尘而拜。贾谧专权之时,大块的文章,都是潘岳的手笔。只是贾后蹦跶没几天就败了,他跟石崇都吃了挂落儿,一并被夷三族,一起受刑。俩人在刑场上相遇之后,石崇说,喂,你怎么也来了?潘岳说,我们俩可谓是白首同归。死到临头,还能开玩笑,不失为名士。可卫玠却见机得早,在大乱未发之际,就早早收拾行李,辞官不做,避难江东。只是,到哪个地方,都有人围观,不胜其扰。后来,晋室南迁,建业成了首都,卫玠进京,再一次遭遇人山人海的围观,身体原本就弱的卫玠,围观之下,不知怎么就得了病,一病不起。人称,看杀卫玠。但结局毕竟比潘岳要好。

    后世潘岳的名气之所以远远大于卫玠,可能是因为潘岳是文学之士,而且留下来的文字颇多。文学史上,潘岳一般都是有专节介绍的。一介寒士,在一个讲究门阀的时代,出人头地实在不易,不玩命写,玩命巴结,将一辈子沉寂下潦。不过,写多了,因此而留下了不错的文字,被昭明太子编入《文选》,传颂得多了,名气自然就大了。而卫玠所好,是清谈。西晋王家的王济、王澄和王玄并称三王,都是清谈高手,但比起卫玠,都要逊一筹。人说,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魏晋清谈的高论,虽然也有只言片语留了下来,但即使留下来的,也没几个人能弄明白。卫玠当年都说了些什么,大多都随着历史湮灭了。一个旷世的美男子,能剩下来的,只有“看杀卫玠”一个成语,即便这个成语,现在明白意思而且会用的人也不多了。

    郭神仙之死

    最早知道郭璞,只当他是个文学家,诗赋做得都好,文学史上有位置,只是读起来有点累。后来发现民间的全神谱上,居然也有他的名字,赫然位列仙班,是神机妙算的郭神仙。而在风水界,郭璞的名声更大,差不多就是祖师爷了。

    中国这块土地,喜欢方术之人,从来都不缺乏。道教兴起之前,玩方术的叫方士,兴起之后,就成了道士。郭璞既非方士,也非道士,是个学士,原本是想做官的。但是,两晋之际,讲究门阀,寒门子弟晋升之途荆棘丛生,要想爬上去,只有两条窄窄的小径,一是文学,二是旁门左道。大宅门垄断了官场,但大宅门却带不来好文采,官场怎么的也需要诗赋的点缀,公私应酬,诗酒酬唱,好诗佳赋是必须有的。大宅门出来的人弄不出来,就得靠小宅门的人来办。所以,世族豪门林立的朝廷,总是间或有几个寒门的子弟,掺和其间。潘岳、左思、陆机还有郭璞,其实都是这样应景的文学之士。这样的人,名气不小,掺和的事也不小,但官职却不高。不管跟那些高门子弟混得怎么熟,官阶就是上不去。可是,但凡朝廷有事,首先倒霉的也是他们。

    不过,郭璞跟这些文学青年稍有不同,他还懂方术,会占卜,会作法,会装神弄鬼。好朋友桓彝,跟他亲密无间,拜访他,从不预约,推门便进,即便郭璞正在跟女人办事,也不耽误。郭璞警告他,我在做什么你都可以来,但如果我在厕所里,你千万不要闯进去。没想到,某次桓彝喝醉了,忘记了郭璞的警告,闯进了郭家的厕所,只见郭璞裸身披发,衔着一把刀子正在作法。

    史书上记载的郭璞作法之事,有的似乎属于医术。说他刚过江东来避难,投奔将军赵固。对于赵固来说,这样一个小官虽然有文名,但也不算什么,又正好赶上他的一匹心爱的良马死掉,心情大坏,干脆不见。郭璞对门吏说,将军的马,我可以让它活。听说郭璞有这个本事,将军大开正门将郭璞迎了进来。郭璞告诉他,你派壮汉三十人,东行三十里,看见一座社庙,用竿子拍打,能拍出一活物来,带它回来,马就可以活。果然,这些壮汉带回来一个像猴子似的东西,这个东西到了马前,对马的鼻子吸了半晌,马居然真的活了。其实,这种状况,很可能就是马的鼻疽病。脓血堵塞鼻腔,马就死了一样。如果有这么个猴子似的东西把病灶吸吮干净,病也就好了大半。郭璞五行术数的书无所不读,懂点兽医把式,也不奇怪。

    但另外一个作法之事,就有点巫术的色彩了。文学青年,大抵多情好色,郭璞也难免俗。但是,自家没有多少本钱可以勾来大家闺秀,买到美婢良妾,只好打歪主意。一次,他看上了一个高官家的美婢,上门去求,当然没门。就作法,说是在人家宅子周围撒了好几升的红小豆,害得人家一出门就恍惚看见无数的赤衣小人,定睛一看又没了。没办法,只好求他化解。他假模假式地外宅内宅看了个遍,最后告诉人家,这个漂亮的婢女不能留了,速去东南方,给她卖了,别还价,给钱就得。他事先派人在那个方向等着,白捡个便宜。当然,美人到手,人家周围的赤衣人也消失了。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用的什么巫术,能让人家产生幻觉,不好说。估计红小豆什么的,多半是后人添油加醋弄出来的。反正使了点诈,像传说中唐伯虎点秋香似的,骗人一个大美妞。如果好事者演绎一下,又是一个秀才美人的风流韵事,可以写电视剧的。

    当年,郭璞最牛的事业,是占卜算卦。也许,他更乐意做的,是出谋划策,写奏章规劝皇帝,这样的事他也做了,奏章写得也挺靠谱的,可惜没人听。皇帝和大官们需要他贡献的,一是诗赋,二是占卜。在西晋大乱之前,他算了一卦,投策惊呼,天下将要大乱,百姓涂炭,社稷为墟。于是带着家小,渡江南下了。可是,避得了外乱避不了内乱。后来,王敦作乱,将要攻打东晋首都建康之前,找来郭璞,占了一卦。郭璞告诉他,此事不成。王敦不高兴了,问他:你看我寿数几何?郭璞说,如果你退回武昌,那还能活好长时间,如果贸然起事,大祸临头。王敦又说,那你的寿命有多长呢?郭璞答道:就在今天中午毙命。盛怒的王敦杀了他,自己起兵之后,也病死了。

    作为神算子,算出了他人的死命,也算出来自己的死期,够神的。但实际上郭璞做的,不是占卜,而是政治。他是用自己的命,为王朝效了最后一次劳,别的不说,至少在大战之前,乱了王敦的军心。这一点,朝廷当家的王导心里也明白,郭璞死后,被追赠弘农太守,得到了他生前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得到的官位。当然,如果他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具有法术的话,王敦这样的凡夫俗人,应该奈何不了他。所以,《晋书》上的说法是,他的死,其实是因为他作法时被桓彝撞破,命里注定的。

    在后世的道士嘴里,郭璞其实是升仙了。仙人不会死,信不信由你。

    昭明太子的幸运

    昭明太子,就是南北朝时期,南边梁朝的太子萧统。历史上的太子多了,但能留下一部文选的,就他一个。《昭明文选》,是由他主持,和众文士编选的。关于这部文选,明朝有个逸事,说是某秀才翻看过后,提出质疑:“既曰文选,为何有诗?”有人答曰:“那你问昭明太子去。”“昭明太子是哪个?”“已经死了。”“既然已死,就不问了。”“不死,你也问不了。”“为何?”“他读的书多。”读书多的昭明太子,编的文选影响确实大,后来的人舞文弄墨,或多或少都有文选的影子。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冲锋陷阵的健将们还号召要灭了“选学妖孽”,大约是烦透了民国时大人物往来的四六文电报。其实,新文化运动都过去快一百年了,牛逼的大学中文系才子,还会尝试做一下骈体文。由此可见,昭明太子阴魂难散。

    历史上的昭明太子,命却很短,只活了三十一岁,跟他活了八十六岁的老爹比,实在是短寿。他老爹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着了一个北朝来的混混侯景的道,被活活饿死,不知还能多活多少年。萧统三十一年的生命,跟书息息相关。成年之后,家里藏书逾三万册。史书上说,他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小的时候,老爹开宴会,就经常让他当众赋诗,一挥即就,比曹植还迅捷,很给他的爹长脸。史书上还说,萧统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俗称所谓一目十行,过目成诵者。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天才,咱没见过,但从古至今,老是有人这样说,或许有吧,昭明太子萧统,就是一个。这样的萧统,自然喜欢跟读书人交往,性格谦和,喜怒不形于色,没事就跟众多文学之士开读书会,讨论学术问题。当年范缜的神灭神不灭的问题,就是太子东宫的一个话题,可惜大家议了那么久,也没个结论。不过,那时的书,都是抄本,量很少,这样的读法,估计用不了三十一年,十年,他的所有藏书就读完了。

    读完了书,还有别的事做。第一个,昭明太子还有时间孝敬爹娘,他亲娘病的时候,衣不解带地伺候。娘死了,哭得跟什么似的,饭都不肯吃了。后来在老爹的严命下,总算没饿死,但原来十围肚子,小了一半,活生生等于进了一个减肥班,而且效果显著。发送了亲娘,就帮助他爹梁武帝处理政务。这活儿比伺候病人还难,因为尽管面对自己的亲儿子,梁武帝也不肯放权。事你要办,但决定权在他。他的那些弊政,一样也不能改,用的烂人,也辞退不得。实在看不过去,就上书相劝,但老爹不听,也没办法。估计昭明太子的病,就是这样坐下的。年轻轻的,硬是没熬过他年迈的爹,早早就翘了。

    如果萧统不早死,熬过他的爹,顺利继承大位,好像结果更好不了。至少,他现在的好名声会保不住。梁朝的江山,原本就是偏安之局。梁武帝萧衍,本非英主,跟他儿子一样,也是个文学之士。说是文学青年有点过,但撑死也就是一作家。作家秉国政,或多或少都有点浪漫情怀,任用亲贵,放纵贪腐,到了晚年,还一个劲儿闹着要出家,动不动就躲进寺庙里不肯出来,让大臣们拿钱去赎。偏偏这样一个文学老儿,活得那么长,主政将近五十年。如果没有侯景的意外,还不知道活到什么时候。古代就是这样,人存政存,人亡政息。他梁武帝不死,他的章法就动不了。时间太久了,想动也不行了。

    所以,文学青年萧统,如果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以他那文学情怀来处理国政,多半跟后世的南唐李后主和北宋的宋徽宗一样,砸在手上的可能性很大。萧统活着的时候,史书记载说他经常缩衣节食,没事就派手下四处周济难民。京师如此,别的地方就更差。他萧统何德何能,可以只手回天,挽狂澜于即倒?一旦天下砸在手上,史家的笔就不会那么客气了。跟他同样好读书,看起来比他读得还好的兄弟萧绎,藏书十几万册。倒是登基做了皇帝,可惜是个亡国之君,一肚皮的书,没有保住一个残破的江山。一怒之下,一把火把书全给烧了。演成自秦始皇和项羽之后,最大的一次书灾。后人讲书史,提起来就令人眼泪汪汪的。

    想想他兄弟萧绎,萧统还真是幸运。

    草芥词人

    韦庄是五代花间词人之首。花间词,男欢女爱,可做得好。都说唐诗宋词,词在宋代才成气候,成为一代文学的标志。其实五代词,一点不让两宋,只是,赶上一个乱世,长枪大戟的天下。武人们杀来打去,以前为官做宦的文人,陡然降价,最大的功用,是在征粮征税时记账。再不就是在武人登基时,做点仪式性的文章,或者给歌儿舞儿弹唱的小曲,填个词什么的。修齐治平这种大事,基本上想都不用想了。文人掉价,文人的作品,也没人当回事。那年月,百姓是草芥,文人也是草芥。真要是到了没吃的时候,百姓可以杀了晒成肉干做军粮,歌儿舞儿和文人,也一并这样处置。因此,韦庄这样的五代文人,留下来的,也只能是花间词。花间柳下的文人,跟歌儿舞儿一样都是武人的玩物。

    韦庄命大,进京赶考,却赶上黄巢打进长安,困在里面若干年,大难不死,写了一部旷世史诗《秦妇吟》。这首长诗里的两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经常为人引用,最早见此,书里说是反映了农民起义反抗地主阶级的伟业。但是,诗中的另外两句:“家家血流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好像就让这个伟业打了折扣。到了提及身陷贼中(起义军)的秦妇早饭吃的是人肝脍,连黄巢也吃人肉时,让人想到的,大概只能是人间活地狱了。

    贼寇如斯,官军也差不多。黄巢过后,最大的一支官军朱温所部,其实就是贼寇变的。那位凭着姿色免于刀锯的秦妇,如果没有死的话,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要重入虎口,化为武人马后的猎物。乱世之中,见机早的文人,躲得快,生存概率比较高。但韦庄这样的,其实算比较笨的,只是命大,才活了下来。世道都乱成那样了,还痴迷科考,考了一次再一次。最后终于考上了,也做了皇帝身边的官,才发现文官一钱不值,如果不赶紧抱一个粗腿,小命随时可能丢了。幸好,他在蜀中碰上了当地的军阀王建,给王建做书记。此书记非彼书记,就是给人家写写画画的听差,比听差多那么一丁点面子而已。

    幸好,这个王建,在军阀割据战争中,便宜占得比较多。随着势力的膨胀,野心也慢慢大了起来,终于要打算做皇帝了,尽管是个偏安的小皇帝,但仪式的功夫也少不了。这就用得着文人了,韦庄这样的才子,虽说老了一点,但毕竟是蜀中文坛领袖,多年跟着王建鞍前马后,可以施展的地方和机会都比别个多,一来二去,就做到了前蜀的宰相——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前蜀用的是唐朝制度,不管什么官衔,只要加个同平章事的衔头,就是宰相。

    做了宰相,而且是蜀中这个较少战乱的地方的宰相,享福的日子也就来了。出有车,食有肉,家里还有若干佳丽,花间徜徉,也变成了自家园子里的风流。其中,有一个小妾色艺俱佳,被韦庄调教的,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吟诗作文,样样皆精,深得这个已经七十出头的老翁欢心。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没留神,小美妞被王建看见了。老婆都是人家的好。五代时的武人,个个都色鬼。王建原本就是个流氓军人,从小兵一路爬上来,半耍流氓半耍枪。当日为了挤走顶头上司,居然让部下把上司的随从抓了,撕了做下酒菜,活活把个上司吓走。现在碰上自家宰相的美妾,焉能放过?于是,借口要这个小妾进宫教他自家妻妾吟诗填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样的烂事,在中原称帝的朱温也干,到了臣子家,连人家的祖母带儿媳妇见一个睡一个,连个借口都不找,好歹,王建还找了个算是风雅的借口。

    韦庄知道,人是借走了,但想要回来肯定没戏,连提都不能提。提了,自家吃饭的家伙,也许就没了。心里郁闷,填词一首《谒金门》:“空相忆,无计得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去?不忍把君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据说,此词传入王建宫中,那小妾得知,竟绝食而死。

    粗人王建,大概没心情理会这些艳词,就是理会了,也看不懂。所以,可能没明白这女子为何要不吃饭。或者,王建可能也就是一时新鲜,尝过鲜之后,也就搁下,只是忘记物归原主了而已。那年月,死个把女子,根本不算事。所以,此后王建还是做他的皇帝,韦庄也还做他的宰相。只是,做宰相的文人,心里多了一点郁闷,不久生了病,也死了。

    浮名与功名

    北宋的词人柳永,论词,是第一流的。平心而论,北宋之词,无论后世说的豪放还是婉约,能比柳永更高明的词作,凤毛麟角。就当年在词坛的地位而言,无人能及。人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更别说青楼柳巷,歌儿舞伎,无处不歌,无人不唱。柳永的文名,甚至传到域外,西夏人也喜欢他的词,后来的金朝风流皇帝完颜亮,也是柳永的粉丝。为了他的一首《望海潮》,夸江南之美,遂起渡江南下之意。唐诗宋词,唐人诗作得好,一顶官帽子断然少不了。宋代虽不以词取士,但词人的仕途一般也都不错。欧阳修和晏殊,都入了相,苏东坡如果不是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也是个宰相的材料。据说当年宋仁宗取他,就是给儿辈准备的宰相。但是,柳永却仕途蹭蹬,混到死,才是一个屯田员外郎,一个工部什么事都不管的小官(宋代基本上无屯田事务)。宋代好以官衔称人,柳永又被称为“柳屯田”,一个词作打动了无数美女娇娃的风流词人,居然只能有“屯田”之称,真好似某种讽刺。

    柳永的苦命,源自他的皇帝。柳永原名柳三变,永是他后改的名。古人对于诗词,看法不同。诗为大道,因为孔夫子说了“诗言志”,但词却被归为小道,男欢女爱的下流玩意儿。宋人喜欢作词,诗里不好讲的儿女私情,卿卿我我,甚至闺阁秘事,都可以放到词里讲。至于诗,则光讲大道理,大哲理,这样一来,宋诗就没法看了。所以,对后人而言,宋代出彩的,只能是词。其实,宋人当年喜欢的,也是词,但词为小道这个宿命,却没有人敢打破。一个文人,如果先以文章闻名,即使后来词也作得不错,问题不大,先占了政治正确。但是,如果反过来,先以词作闻名,特别是这个名声先传到皇帝耳朵里,那就麻烦了。宋仁宗论起来,还算是个好皇帝。可是但凡是个皇帝,多少都得有点装,宋仁宗也不例外。人生在世,艳词艳曲,有哪个不喜欢呢?但做皇帝的,即使喜欢,也得绷着,假装不喜欢。因为,皇帝在文化上,要倡导正经东西,越是一本正经,越好。越是好皇帝,就越是要装,除非像宋徽宗这样的花花公子,才会不管不顾,放手做文艺青年,也跟文艺男女青年鬼混。

    柳永,柳三变倒霉就倒霉在他的文名上了。此公年纪轻轻,就文名大著,但人们到处传唱的,都是他的词作。越是暧昧,越是淫冶,传得就越是广。皇帝知道,不高兴,或者假装不高兴。轮到科举考试,明明已经过关进入殿试的柳永,就被黜落。柳词有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必要浮名?”十几年后,柳永才勉强进士及第。宋代每年一科,取士特宽,以柳永之才,考了这许多年才考上,运气真够背的。及第之后,吏部不敢给他官做,有好心人把他推荐给皇帝,这么多年了,皇帝居然还记得他,说:“此非填词之柳三变吗?”“然。”“那么,且去填词。”于是,柳三变只好混迹于娼馆酒楼,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还有一说,说他干脆挂出招幌:奉旨填词柳三变。像个江湖郎中一样。

    后世都认为,失了皇帝的欢心,奉旨填词的柳永,从此无意仕途,成了一个放浪形骸,混迹花街柳巷的文人。活着,靠妓女们养着,死后,无以为葬,还是妓女们凑的钱发送的,而且妓女们每逢忌日,即凑钱悼念,称为“柳七会”(柳永排行老七)。似乎柳永成了为妓女而创作的文人。

    其实,宋代实行的是严格的官妓制度,像点样的妓女,都是官妓。官妓没有私妓那样大的自由度,一个文人,不大可能靠这些妓女养着。柳永的词作人们喜欢,妓女们传唱不假,但当时这玩意儿没有知识产权,唱多少曲,也不会拿到一文钱。柳永死后,忌日凭吊的,开柳七会的,其实不是妓女。况且,北宋是个官本位登峰造极的时代,文人墨客,如果不能科考出身,晋身仕途,几辈子都会为人看不起。柳永没有竹林七贤的洒脱,填词这玩意儿,无非是他的爱好,这样的爱好,当年的文人,像点样的,几乎都有。偏偏他把这爱好玩精,玩大了,从此成了反面典型,仕途蹭蹬。但他并非不想中进士,不想做官。最后,虽然不得志,还是得了一个屯田员外郎。虽不好听,但也是官人,足以养家糊口了。

    正因为浅斟低唱,柳永才有了浮名,但是他要的,其实是科名。

    饮酒之法式

    按礼记的说法,酒是跟礼有关的事儿。西周盛世,贵族饮酒,钟鸣鼎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维持礼制。当然,这种说法,在后世人眼里,无非骗鬼。魏末钟会兄弟,小小年纪就偷酒喝,一个先拜后饮,一个只喝不拜。问以缘由,一个说,酒以成礼,不得不拜。一个说,偷本无礼,所以不拜。人嘴两层皮,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魏晋名士,不拘礼法,第一位的表现,就是乱喝酒。阮籍终日大醉,睡在酒坊漂亮女主人的旁边。好在人家老公不在意,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刘伶一路走一路喝,身后跟个童子,抗着把铁锨,说是死了就地埋掉。幸好一直没有死掉,铁锨只当防身了。

    自此而后,才俊之士,多半能饮。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古来圣贤未必寂寞,但留下名的人,倒不见得仅仅因为能饮。在喝酒之外,多少得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儿。竹林七贤如果不能诗,仅仅喝酒,多半不会有这么大名气。后来的粗人武松,如果光在景阳冈上喝个烂醉,没有打死那只吊睛猛虎,有谁会提这个茬儿呢?

    石延年,字曼卿,是北宋跟欧阳修齐名的诗人,不过命却没有欧阳修好。仕途蹭蹬,及第名次不高,从斗屑小官熬起,好不容易进秘书阁做了校勘,人家可以尊他一声石学士了,不久即遭贬斥,外放海州做了通判——一个可有可无的闲差。在海州任上,无事可做,只好饮酒。苏东坡贬黄州,发明了东坡肉,石曼卿贬海州,发明诸多饮酒之法式,都发扬光大了中国的酒食文化。甩掉头巾,光着脚,戴着木枷喝酒,叫作囚饮。钻到树上的木屋里喝酒,叫作巢饮。钻进蒿草束里,伸出脖子喝一口,然后再进去,叫作鳖饮。夜半不燃烛,不点灯,摸黑喝,叫作鬼饮。一边喝一边唱挽歌,叫作了饮。喝一杯之后,爬到树上,登高远望,下来再喝一杯,如此往复,叫作鹤饮。盖房子有《营造法式》,喝酒焉能没有法式?这许多法式,说白了,就是自己折腾自己,穷开心。海州偏远,喝酒无伴,不这样折腾,有酒无趣。一次,京城唯一可以跟他斗酒的刘潜来访,两人在船上剧饮。喝到半夜,酒快没了。石曼卿搜了搜,发现船上还有一大罐醋,遂将醋灌进酒瓮里,喝到天亮,酒醋俱净。没有酒喝的时候,买来大筐的桃子,吃一个,用弹弓把桃核射一个到山谷里,不数年,山谷开满桃花。别的不讲,端的臂力惊人。困了,就倒在草棚子里大睡,棚子上有三个大字:扪虱庵。

    不是虚慕古人,石曼卿真的有王猛之才。北宋边患严重,一次石曼卿跟某贵人奉使河东,贵人一路兢兢业业,将沿途山川河流,道路通塞,风土人情,兵事优劣一一考察,记在本上。但石曼卿若不为意,只顾饮酒赋诗。贵人不悦,石曼卿不慌不忙,信口将一路贵人考察出来的东西娓娓道来,一点不差,而且还比贵人记得为多,何处可以屯兵,何处方便埋伏,谈得头头是道。惊得贵人上下颌半晌合不上,以为遇到了天人。

    文武全才的石曼卿,却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北宋的体制,说起来是不放心武人,以文治武。但实际上也一样不放心文人,断然不会真的让文人去掌兵。整个体制就是文武隔绝,文官坐在屋子里部署战略战术,武将奉着阵图上阵打仗。契丹人打来,这边宁可损兵折将,也不会让将兵者放手去干。大不了赔点银子,受点委屈。不管边境危机,引得多少有志之士慷慨激昂,上书献策,皇帝都无动于衷。即使真有王猛再世,也没有个苻坚用他出将入相。想扪虱,只好在家扪好了。

    因此,石曼卿这样的高才,充其量只能窝在皇家图书馆里,抄抄古书,辑录一点逸闻,校对一下已经成型的类书。这样的大部头,如《册府元龟》、《文苑英华》之类的皇家工程,有好些呢。才俊之士,这样的活儿,有的干的。

    当然,才俊之士,并不想干这个。他们实在不忍心,看着泱泱大国,被小小的契丹,打一次输一次,丢人献宝一次。热心谈兵,是北宋文人的风气,其中,也有个把真明白的,可惜,没人用他们。

    大概是推荐的人太多了吧,说是仁宗皇帝要用石曼卿了。传出话来,说怕他饮酒误事。石曼卿闻讯,戒了酒。可是,没几天,就死了。朋友做梦梦见他骑匹毛驴,挂着酒壶,到芙蓉城做城主去也。由此,后人尊石曼卿为芙蓉花神。一个志在边关的人,死后得到这样的殊荣,真令人哭笑不得。

    米癫原来是宠臣

    米芾是个大艺术家,书画俱佳。艺术家的奇闻逸事多,米芾尤多。先是说他有洁癖,不跟人以手相接,怕脏了。茶饭的用具,一尘不染,饭食但有不洁嫌疑,即弃而不顾。收有奇砚,拿出供同僚欣赏,同僚为试此砚研磨如何,吐了口水在里面,米芾即弃之,说是脏了。为女儿择婿,百般挑剔,碰上一个名叫段拂,字去尘的,马上答应了,说是这人“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有位贵人,想试试他这洁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请他吃饭,将他单搁一席,弄几条汉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脱了上衣伺候。而别的人则美女环绕,左拥右抱,杯盏狼藉。不一会儿,米芾就坚持不住了,转身就钻到别席之上,跟美人混上了。

    洁癖敌不过色欲,男儿都差不多。如果没有美女诱惑,米芾其实还是能把持得住的。只是,米芾之癖,不止一种。他还有奇装异服癖,经常穿自己设计的服装,说是唐装,戴高檐帽,招摇过市,人们远远一见,就知道肯定是他。坐轿子,嫌轿顶压抑,命人把顶子拆了,戴着高檐帽坐在里面,过一把敞棚车的瘾。朋友见了,说是像囚车,他也不在乎,相对大笑。

    米芾还有石癖,人称石呆子。在涟水做地方官,由于地近灵璧,方便收集奇石,天天迷在石头里。案头,床边,袖子里,到处都是石头。上司因他迷石废事,前来问罪。他随手拿出一石,空透玲珑,说道:如此之石,焉能不爱?没等上司回答,又出一石,色泽奇润,又道:如此之石,安得不爱?上司啼笑皆非,劈手夺过石头,说:你爱我也爱!

    米芾更喜欢的事,是收藏古人字画。只要有人收藏有古人字画,他想尽办法也要借来一观。这时候借家可就要当心了,如果不看着点,转身米芾就能临摹、做旧,然后以假易真,你也还真的无从辨别。如果主人盯得紧,没法搞名堂,喜欢得不行,米芾就会耍赖。一次在船上跟蔡攸一起欣赏蔡所藏之西晋王衍的字,看毕,米芾就把字卷起放在怀里,做要跳水自杀状,蔡攸忙问,这是为何?他说,我太喜欢了,生平所藏,未尝有此,宁愿与它同死!蔡攸无奈,只好忍痛赠之。只有一次,他没得逞。有客商售卖唐人戴嵩的五牛图,米芾借来几日,仔细摹好,将摹本还给本主。本主看了看,说,你还我真迹好了。米芾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本主说,真迹牛眼睛里有童子影,你这个则没有。

    这样的米芾,就得了一个米癫的外号。一次见苏东坡,他说:“人都称我为癫,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癫?”苏东坡笑道:“我从众。”

    疯疯癫癫的米芾,无论多么无行,荒废了多少公事,皇帝却都不怪他,别人怎么告,也都伤害不了他。最欣赏米芾的皇帝,是宋徽宗。这个风流皇帝,治国百无一能,但于书画,却是专家。他跟米芾,臭味相投,交情好得不得了。蔡京在宋徽宗之世,既是权臣,也是宠臣,而且字也写得相当棒。米芾当着皇帝的面,贬他贬得一钱不值,但蔡京却不敢说米芾半个不字。米芾经常被皇帝招来,在偏殿写字。别人见了皇帝紧张,书法打折扣,但米芾不然,只要酒菜招待好了,兴致上来,“反系袍袖,跳跃便捷,落笔如云,龙蛇舞动”,字写得特别有神,篇篇都是绝品。由此,得了一个书学博士的头衔。

    这个书学博士,在廷上奏对,有座位,不用站着。说得高兴,直叫:“皇帝,我要吐痰,让内侍给我拿唾壶来!”皇帝就真的让内侍送来唾壶。有御史欲以失敬罪弹劾他,皇帝说:“俊人不可以礼法拘!”算了。

    如此得宠的米芾,却得不到真正的权力,朝政还是听蔡京他们的。无论皇帝多么喜欢,米芾也就是皇帝的一乐,无非让你做供奉,为清客,以你的才艺,博皇帝开心。昔日传说,李白如何得玄宗皇帝的欢心,作诗做到兴头上,可以令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即便是真的,也不意味着他李白的地位超越了杨贵妃和高力士。古往今来,凡是能以才艺让皇帝高兴的人,都会有点小特权,就像皇帝珍爱的宝贝,照例会被人高看一眼一样。米芾有才艺,还有点癫,字画娱人,疯癫乐人,兼有东方朔和李白之能,得宠,没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