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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将的战场谁做主

    做鹰犬的,下场都差不多,或早或晚,都要进汤锅,但鹰犬永远也绝迹不了。即使你告诉人们这个道理,依旧会有人做鹰犬,为皇帝的事业,奋不顾身。

    官府不容侠士

    现在学界的主流说法,士与侠同源,西周的低级贵族士,到了春秋时期,或者演变为后来以学干禄的士,或者变为行侠仗义的侠。其实,这种说法还是有问题的,因为后来从私学里学出来的士,好些并非出身贵族,庶民也有,甚至非国族的野人也有。东周分际,非贵族的庶民,大多都是从贵族圈里坠落下来的,低级贵族能做的事,凭什么他们就一定不会做呢?礼崩乐坏的潜台词,就是原有的身份秩序乱了。大小山头,竞争加剧,竞争需要人才,用人之际,才俊之士也就有了机会。至于从哪个途径出人头地,要看个人的机缘。孔门之徒,大抵走仕途,学成之后跟着卿大夫做家臣,一步步爬上去。鬼谷子门徒,则直接寻到君主,凭兵学的造诣,带兵打仗。而墨家的门徒,则走的是侠士一路,扶危解难,行侠仗义。墨翟这个人,好像就不是贵族出身。

    在西周的秩序里,学是王官之学,身份是宗法等级规定好的。人都生活在礼制框架一个一个的格子里,谁也别想僭越,躐等。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设计得很好,但其实在悄然之间,局面已经在发生变化。平王东迁,只是一种变化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标志性事件。变了之后,当然也不是没有秩序,但人的身份地位,多少可以自己做主了。

    春秋战国之际的侠,大抵习武。习武这点事,原本是贵族教育里有的。西周实行的是贵族兵制,在战车上持戈拿张弓和驾车的,都是贵族,最不济,也是士。从王官之学脱胎而来的私学,当然也要习武。所以,混出来的人,无论相还是将,抑或知名的侠客,都会武。连苏秦张仪这样的舌辩之徒,照样可以领兵打仗。当然,侠士为人做刺客,技击的本事,要大一些。只是,那时的刺客,也并非职业杀手,无非报恩,拼将一死酬知己而已。要离、专诸、聂政和荆轲都是。豫让本是智氏的谋士,为了酬答主人,也就变成了刺客。当然,大概没有一个侠客,有武侠里的形象,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无所不能。他们那点功夫,也就是比一般人强点而已。像荆轲,都近到秦始皇身边了,还是没能得手。三两招之间,居然拿不下一个深宫里的帝王。

    不过,侠士的为人都不错,重然诺,轻生死,拯危扶难,行侠仗义,却不留姓名。这样的人,想要不喜欢都难。西汉的时候,这样的侠客,还是不少,像朱家,仗义疏财,救人急难,唯恐人知。帮助季布脱离危难,但季布发迹了,朱家却避而不见。剧孟也是如此,人望极高。景帝时七国作乱,为首的吴楚两国,居然没有寻剧孟帮忙,周亚夫马上抢先找到他,认为七国不会有作为了。事迹传世最多的,是郭解。郭解的父亲就是侠士,在汉文帝时被官府杀掉,但郭解照样子承父业。年少时倒是经常干犯律条,动辄杀人,亡命江湖。但成年之后,不再干这样的事,跟朱家一样,扶危济难,行侠仗义,为人排解纠纷,人望大著。

    郭解最大的特点,是讲道理。他姐姐的孩子跟人喝酒,强灌之,被人一怒之下刺死。他姐姐弃尸道旁,逼郭解出手,找出凶手。凶手在郭解门客的追索之下,不得已现身,来见郭解,把事情始末讲清楚。郭解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孩子该死,你没事。”把人放了,自己出来把外甥安葬。洛阳有人相仇,本地贤豪怎样调解都无济于事。郭解去了,几句话,双方就和解了。郭解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让洛阳的贤豪没面子了吗?我马上走,你们待会儿等当地贤豪来,听他们的话和解吧。”

    但是,这样的人,皇帝不喜欢。郭解先是被强制迁往茂陵,当时迁徙的都是富豪,有一定财产标准的,郭解身无余财,不符合标准,但皇帝一定要他走。要他走,就是拔掉他在当地的根。然而,入关之后,关中豪杰,知与不知,争相与之交结。到了这个地步,郭解就只能死了。不久,因为一个旧日门客的杀人案,郭解被牵连进去,不仅自己死了,连累族人也一道被祸。

    官府不喜侠客,表面上,是因为侠客蔑视法令,像韩非子说的那样,以武犯禁。其实,他们是不喜欢民间形成另外一种权力中心,不喜欢民间借侠义抱团,团抱紧了,一旦官府不讲理,反抗也就来了。老百姓,要抱团,只能团结在以皇帝为中心的朝廷,如果不能,最好是一盘散沙。两千多年,朝廷和官府反复打击镇压,侠客也就渐渐没了。到了清代,里的侠客,都不过是清官帐下的鹰犬而已。

    皇帝胳膊上的苍鹰

    汉代的时候,官吏不分。不像后世,官吏分途,吏不过是供人奔走的办事人员,与衙役为伍,统称胥吏。官吏不分的年月,人们习惯称官为吏。《史记》《汉书》上,有循吏传,也有酷吏传。一般来讲,循吏都是儒家门徒,治理地方,讲究教化,而酷吏,则是申韩之术的信奉者,崇拜严刑峻法,杀人不眨眼。但比较起来,反倒是酷吏比较清廉,不捞钱。酷的前提,是他们行得正。

    原始的儒家学说,如果要讲其宗旨的话,讲究的是礼制秩序,君主也在这秩序之中,如果君主破坏了秩序,那么至少理论上也可以被当独夫诛掉的。然而,申韩之术的法家学说,君主则成了终极目标。他们也要秩序,但这个秩序,无非是君主的秩序。所以,真正讲究忠君的,不是儒家而是法家。

    所以,信奉法家思想的酷吏,个个都是忠君爱君,“三忠于、四无限”的斗士。对他们来说,生命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君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可以六亲不认,自己的六亲不认,家人不当回事,连皇亲国戚也不认。只要符合君主的利益,就没有不能做的事情。他们执法,不避权贵,也不畏艰难,胆大妄为,不讲人情,也不通人情。

    郅都是西汉排名靠前的酷吏,此人官爵不高,但出头较早。所以,《汉书》酷吏传,他排第一个。郅都是怎么混入干部队伍的,已经无从可考。一露头,就是汉文帝的郎。郎这种小官,地位不高,有的时候还需要持戟站班,但好处是能接近皇帝,如果忠心耿耿,而且有眼色,没准就升上去了。所以,到了景帝的时候,郅都的官大了一点,成中郎将了,成为皇帝的侍从。在朝堂之上,经常不给大臣面子,说话一味向着皇帝。但是,尽管如此,郅都还是不受重视。皇帝的侍从多了,走到哪儿,都一大群人跟着,某个人说话再直,只要说不到点上,也难以换来皇帝的青眼。就像一个人养了一群狗,无论某条狗叫得再怎么凶,主人也未必会因此而多给它一根骨头。

    但是,命好的人,机会总是有的。有一次,他陪皇帝逛上林苑。西汉的上林苑,大得不得了,活像今天非洲的野生动物园,里面各种动物都有,而且就这么散放着。皇帝游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护,所以,汉代还出现过妃子挺身而出,挡在老虎面前,遮蔽皇帝的英勇事迹。但是这次,不是皇帝遇险,而是汉景帝心爱的妃子贾夫人出事了。贾夫人走到半途,要上厕所,进了厕所之后,一头野猪也进去了。这下把皇帝吓坏了,马上看着郅都,意思是赶紧救人。郅都装着没看见,不动。皇帝急了,抄过一支戟来,要亲自冲进去玩英雄救美。郅都连忙拦住,说死一个女人,再进一个女人就是,如果陛下这样玩命,怎么对得起你的老娘,对得起宗庙社稷呢?于是,皇帝止步了。而那头野猪,也没伤到贾夫人。我们看汉代的陶制家居模型,厕所下面就是猪圈,人的粪便,就是猪的食物。猪是杂食动物,无分家野,对于人的粪便,都有强烈的兴趣。上林苑里的野猪,大概也是这样,看见美女进了厕所,也跟了进去,没有劫色的意思,只是要吃美女排泄出来的东西,吃完也就走了。当然,如果换了老虎,贾夫人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

    事情过后,当然贾夫人不会高兴,但是景帝的母亲,强势的窦太后很高兴。郅都说,为了太后,不要在意那个小妖精,简直说到太后心坎里去了。因此,太后赏了郅都金百斤,皇帝当然也不能落后,也赏了金百斤(此处的金,应该是黄铜)。从此而后,郅都就开始走运,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反正,郅都官做大了。

    第一个大官是济南太守。济南当地有个豪族大姓,三百余家人,根深叶茂,谁做两千石(太守)也惹不起,惹到了他家,什么事也别办了。郅都做了济南太守,一上任,就把这个家族的核心人物抓来杀了。剩下的,都吓得不敢吱声了。由此,济南郡大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第二个大官是中尉,相当于京师卫戍部队司令(北军的头子),但兼管京师地区治安,所以,一些涉及宗室高官的案件,也可以管。此人不避权贵,不管你是谁,只要皇帝有那点意思,就穷追猛打,毫不宽假。列侯宗室侧目以视,人送外号——苍鹰。

    这个苍鹰,挂在皇帝的胳膊上,听从主人的命令,时刻准备扑出去抓猎物。临江王刘荣,原本是皇太子,后来被废,变成临江王,声名不错。但由于做过太子,尽管是汉景帝的亲兄弟,但实际上为政敌。终于,政敌犯了点事,皇帝让他去中尉处对簿公堂,落到郅都手里,那还有个好?无奈,临江王要求给个刀笔,写封信给皇帝,郅都不给。后来临江王想法写了封信,写完就自杀了。这一下,皇帝虽然趁心了,但窦太后不干了。于是,郅都也就交恶于太后,由于皇帝保护,没有丢命,仅仅被免官。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郅都再度开复,做雁门太守。据说匈奴挺怕他,设法让他着了道,掉入法网。这一次,汉景帝还是想开脱他,窦太后不干。没法子,面对强势的老娘,景帝只能让步,郅都的脑袋掉了。

    做鹰犬的,下场都差不多,或早或晚,都要进汤锅,但鹰犬永远也绝迹不了。即使你告诉人们这个道理,依旧会有人做鹰犬,为皇帝的事业,奋不顾身。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人,皇权之下的人。

    酷吏即是爪牙

    哪个朝代,都有酷吏。西汉酷吏里,最有名的是张汤和杜周。张汤小时候,父亲外出,让他看家。结果回来时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拖走,小张汤由此挨了一顿胖揍。一怒之下,张汤将老鼠用烟熏出活捉,挖开老鼠洞,找到剩余的肉。然后将“赃物”(余肉)和老鼠放在一起,开庭审理,并加刑讯。写了判决书,把老鼠判处死刑,凌迟处死。他老爹见了他的判决书,文辞如老吏断狱,大惊。由此,自家断狱的公文就不劳动别个了。

    打小就展示出强烈断狱爱好的张汤,长大之后,自然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从廷尉吏、廷尉,一直爬到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爬了上去的张汤,让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很是受用。皇帝喜欢点缀点儒学,他决狱就征求博士的意见。董仲舒以春秋断狱,就是张汤屡屡求教弄出来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是尊重董博士,而是讨好皇帝。一般来说,皇帝所是,他必是之,所非,必非之。但如果碰到危及皇帝核心利益的案子,即使皇帝有意宽宥,他也不饶。偏偏这样的廷争,后来都会得到皇帝的认可。

    汉武帝对匈奴大动干戈,导致海内空虚,贫民流离。宰相束手,但张汤有办法,铁盐官营,国家垄断,出告缗令,对商人额外征税。杀富济国,无非杀鸡取卵,但一时之效,还是有的。只是民怨沸腾,张汤千夫所指,人人痛恨。张汤病了,人人拍手称快,恨其不死,但皇帝却亲自到他家探病,宠信无比。匈奴要求和亲,博士狄山认为可以答应。连年用兵已经导致海内空虚,不如和亲。但张汤却骂狄山迂腐无知。狄山反唇相讥,说我固愚忠,但你张汤是诈忠,名曰爱皇帝,实则害皇帝。汉武帝对狄山说,让你主掌一个边郡,你能否挡住匈奴?狄山说,不能。一个县呢?也不能。那一个关隘呢?狄山一想,若再说不能,命该没了。于是答应说,能。结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士,就被派去守关。未几,脑袋就被匈奴人砍了。

    张汤虽然过分,但比起杜周来,还要逊色一点。杜周是张汤的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廷尉,整个按皇帝的意图办案,皇帝要怎样,他就肯定怎样,绝不走样。有人质问他,你作为执法者,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皇帝)的意思办,这是应该的吗?杜周反问道,三尺法又是从哪儿出来的呢?不就是皇帝的意思吗?于是杜周办的诏狱一年达上千起,逮人六七万。抓人抓多了,抓人的人,就不够用了。于是,廷尉之吏,增加到十万余人。皇帝的直系警察部队,猛烈扩张,比皇家禁卫军的人数还多。

    酷吏张汤,也是个廉吏,即后世所谓的清官。死的时候,家产不过五百金。安葬时,有棺无椁,跟明朝的海瑞海大人类似。但杜周却家产丰饶,抓人的时候,看来没忘了抓钱。不过,所谓的酷吏,无论贪还是廉,都是皇帝的鹰犬,而且是特别凶悍的那种。一个在效忠皇帝时,公而忘私,一个则顺便捞点好处。但他们的存在,都是替皇帝咬人的。只要皇帝乐意,哪怕冤狱遍地。像汉武帝这样的人,外尊儒术,内宠法家,一门心思好大喜功,为了推行他的意志,不能不对严刑峻法情有独钟,自然,酷吏也就应运而生了。

    杜周说的其实不对,帝制时代的法律,固然会体现皇帝的意思,但绝非皇帝说什么都是法律。法律制定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法律专家在起作用。而皇帝干预司法太多,势必乱法。稍微明白点的皇帝,都知道如果法乱了,离天下乱也就不远了。所以,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干预司法过程。西汉实行的是地方官主掌司法的制度,多数的案件,地方郡太守有终审之权。交给廷尉或者御史台审理的,只是特殊案件,而所谓的诏狱,往往限于谋反等大案。诏狱横行,不仅中央侵犯了地方的司法权,而且是皇帝加诸地方官之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落到自己的头上。

    不过,如果人得罪多了,官怨极大之时,皇帝也会拿酷吏的头来安慰一下众怒。所以,酷吏,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没好下场的酷吏,却每个朝代都缺不了。

    飞将军李陵

    飞将军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名号,但是,李广的孙子李陵,也是飞将军。李广有三个儿子,俱是勇将。长子李当户有个遗腹子李陵,从小弓马娴熟,不仅自己神射,麾下五千勇士,个个善射能打,凶悍难当。

    汉武帝天汉二年,武帝再次发兵击匈奴,用贰师将军李广利为帅。原本让李陵做后勤,但李陵不肯,要独当一面,自将麾下五千人,侧击匈奴。武帝说,独当一面也不是不可以,但没有马给你了。李陵说,那我不骑马也可以。于是,李陵带上五千步卒,从居延关出发,行三十日,抵达淩稽山,与匈奴单于大队人马相遇。李陵一连跟匈奴主力辗转接战数十日,有时一日接战数十次,杀敌万余,边战边将匈奴引向汉地边塞。尽管汉武帝对于李陵的行踪是知道的,但援兵却迟迟不见。最后只离边塞百余里处,李陵军四面被围,矢尽粮绝,但匈奴这边,也没了歼灭他的信心,打算退兵了。可是,在这个关头,李陵部一个小军官因为跟上司闹矛盾,逃到敌营,向匈奴单于泄露了李陵军队矢尽粮绝,伤兵满营,外无救援的内情。结果,李陵终于失败,力竭被擒。全军最后脱逃者,仅四百余人。

    说实在的,以步卒五千,抗匈奴人数万铁骑,能有这样的战绩,在汉人与匈奴的战争史上,是仅见的。此前卫青、霍去病的战绩,都是以多胜少,以巨大的物质消耗为代价的。农耕人与游牧人之间,原本就有着体力、机动性和耐力的巨大差异,农耕人要想占便宜,一般都得以多打少,靠自己巨大的人力、物质和武器优势,才能将对手赶走。一边是骑兵,一边是步兵,一边三万多人,一边五千人,这样的对阵,能打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了。此次战役,李广利带的三万骑兵主力部队,连匈奴的毛都没摸到,李陵一介偏师,却在跟敌人主力缠斗。按道理,李广利应该马上回师驰援才是,即使李广利不动作,汉武帝也应该派人增援。但是,汉武帝在李陵与敌苦斗之际,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李陵的母亲和妻子抓来,看住,作为人质,防止李陵投降。

    听闻李陵没有死节,落入敌手,汉武帝特别生气。不久,又听了一个谎信,说是李陵在教匈奴那边的人如何对付汉兵,马上就把李家人都给杀了,连他的老母亲也没放过。武帝周围的大臣,都在说李陵的坏话,只有太史令司马迁为李陵争辩了几句,说他提五千步卒,深入敌境,力敌数万骑,矢尽道穷,才落入敌手,虽古之名将不过也。相比之下,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主力出征,则无功而返。结果,司马迁落了个死罪,甘受宫刑,才免于一死。

    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任用外戚为将,是汉武帝一贯的作派。此前的卫青、霍去病,是他命好,正好撞上两个会用兵打仗的。现在这个小舅子李广利,其实是个资质平平的庸才,皇帝让他出征,不过是为了给他封侯拜相添加一点借口而已。无功而返,又怎么可能问罪?司马迁写史,很有见识,但在政治上,却是个书呆子,替李陵说话,何必要扯上李广利?害得自己丢了命根子。

    这边的亲人都被杀光,李陵也就只好在匈奴安家了。李陵深受匈奴单于的优待,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封他为右校王,日子过得不错。但居匈奴二十余年,从来没有替匈奴算计过汉朝,更不消说领兵南下了。汉武帝死后,霍光和上官桀秉政,俩人当年都跟李陵有交情,遣使去想招李陵回来。李陵不肯,说了句:丈夫不能再辱。

    其实,西汉的时候,要臣子一定死节的道德氛围并未形成。当初汉武帝让李陵做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后勤,其实有让他为李广利保驾的意思在里面。李陵不识趣,一定要自己独当一面。独当一面,遇敌苦战,战到死,杀伤众多,李陵固然可以得到死后的褒奖,但功劳却一定要记在小舅子李广利头上。没想到,李陵居然没死,而且书呆子司马迁,偏要把他跟寸功未建的李广利相比。窗户纸被捅破,李陵就只能变成叛徒,才能彰显自家小舅子的伟大。这个冤案,就这样坐实了。霍光和上官桀当然是明白人,知道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李陵蒙此大难,看透皇帝的嘴脸,现在回去没事,谁知道以后怎样?以后皇帝翻脸了,再次追究他的罪过,岂不是再辱?

    必须提一句的是,李夫人死后,李广利日子也不好过了,最后的结局,竟然也是投降匈奴,而且受到李陵的好朋友卫律的羞辱,自杀了。

    土围子里的土豪

    古人打仗,攻城为难。所以,孙子兵法,将攻城视为下下策,那意思,即使万不得已,也别攻城。古人也发明了好些攻城器械,但是,进攻一方的利器,守方总有办法对付。《墨子》里讲的墨子跟公孙班(即鲁班)的斗法,其实是有道理的。所以,古人最经济的攻城之术,就是长期围困,让城里矢尽粮绝,易子而食,就不攻自破了。但是,这样的长期围困,围城一方也有个粮食供应问题。因粮于敌说说容易,但人家城的周围,哪里那么巧,就正好有粮食可以供你掠夺?大军的口粮,还不是得靠外面运来。弄得不好,城里的人没饿到,自己先匮乏了。所以,在古代,只要城池足够坚固,深沟高垒,里面屯了足够的粮食,水源充足,就会有点安全感。南北朝之前,所有割据自雄的豪杰,都喜欢修土围子,当时人叫坞,高大一点的,叫作京。那年月,几乎所有的城,包括长城,都是夯土建成的,所以,所有的围城,都是土围子。

    三国故事,从大将军何进开始。何进召集四方豪杰进洛阳,于是来了凉州土豪董卓。这个董卓,兵强马壮,力压群雄,却也喜欢守城。守城不守洛阳,也不守长安,非得筑一个郿坞城。城池坚固,储存上几十年吃不了的粮食,没事就躲进城里待着。四方诸侯来勤王,并没有将他打进郿坞去,自己反而散了伙。但他却被自己的干儿子吕布,联合王允干掉了。《三国演义》上编了一个美女貂蝉的故事,很好看。这故事也有那么点影子,吕布之所以跟董卓闹翻,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勾搭上了董卓的侍妾。所谓貂蝉云云,那时候的侍女丫鬟什么的,大抵安在哪个头上都没问题,并不是个具体的人名。吕布的叛变,已经告诉了后来的土豪,堡垒很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高筑墙,广积粮,其实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靠谱的。

    董卓玩完之后,当日勤王诸侯之一的公孙瓒,也迷上了土围子。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公孙瓒在最初的军阀混战之中,颇有威势,杀了很有实力和威望的刘虞,袁绍和袁术都怕他,纵横幽、并、青、冀四州,无人可敌。只是,公孙瓒出身寒微,既非董卓那样的地方豪强,也不是袁绍那样的门阀,出人头地,得巴结郡太守,从小吏做起。太守得罪朝廷,发配烟瘴之地,为了博名声,他也要跟着去。去之前先祭拜自家先人,说是昔为人子,今为人臣(东汉的习惯,郡吏之君,就是太守),从此一去,兴许就回不来了,就此别过。周围的人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把的,但太守很快就被赦免,从此他声名大振,得以混进了中高级干部的行列。大乱到来,他也成为一方诸侯了。

    得志之后,公孙瓒既不安抚土豪,也不巴结门阀,他将大批的高干子弟,都给派到幽州边境地带,下放锻炼。这样一来,他的日子也就慢慢不好过了,周围的豪强,辽东的胡人,刘虞的旧部,都来打他。对此,公孙瓒有准备,路数跟土豪董卓一样,在易这个地方,修了一座坚城。光深沟,就挖了十道,里面筑高墙,高五六丈,墙里还建高楼,中间最高的高楼,高十丈,自家待在里面。城里储粮三百万斛,多少年也吃不完。根据是童谣说了:“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公孙瓒觉得,童谣说的这个地方,就是易,今天河北易县一带。袁绍发兵围攻,他传信给人家,说兵法上讲,百楼不攻,今我楼高千重,你还攻个什么劲儿啊!可是袁绍就不信这个邪,硬是围攻,几年攻不下来,愣不撤兵。里面的人马包括公孙瓒自己,虽说没饿着,但心理却大坏,被憋急了,几次三番想冲出来,都冲不出来。最后,袁绍的兵挖地道进去,直入核心。楼,一座一座地塌掉,公孙瓒见大事不好,杀了家人,然后自杀了。

    古人没有火炮,即使土围子,也不好攻。但只要被围的人外无援兵,被人围在里面,即使有吃有喝的,时间长了,日子也不好过,单一样就麻烦——排泄物没办法运出去,积累多了,里面的人即使不生病,熏也熏得差不多了。味道闻多了,心理就自然焦躁。所以,单纯依靠土围子自卫,就是一种土豪的思路,靠这思路保命,堡垒即使不被内部攻破,外面的人迟早也得进来。

    董卓和公孙瓒,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月,都算是豪杰。但这俩豪杰,都给自家的土豪心思毁了。

    不起眼的张郃和耀眼的诸葛亮

    张郃在《三国演义》里,是个三流的小角色,比龙套稍微强点。但实际上这个人却是个智勇双全的战将,比起三国任何一个排在前列的猛将都不逊色。可是,《三国演义》奉的是蜀汉正统,刻意突出诸葛亮。这样一来,三国舞台上的次要角色变成主角,曹魏阵营整体被矮化,自然,张郃这样的,就数不上了。

    为了拔高诸葛亮,对手也得相当。此公六出祁山,对手不是曹魏的头号人物曹真,就是司马懿。六出祁山最惹人注目的失街亭一出,后来被演绎成京剧,大唱而特唱,捧红了不知多少艺人。对阵双方,一边是诸葛亮,一边是司马懿。按罗贯中的意思,若不是马谡处置失当,守山不守城,被张郃断了水道,山上军队渴得不行,只好投降,这一仗,原本是该诸葛赢的。

    其实呢,此役诸葛亮的对手,不是司马懿,而是张郃。战事过程,倒是跟《三国演义》上叙述得差不多,只是张郃,而非司马懿打败了只会纸上谈兵的马谡,要不是马谡的偏将王平在城边上扎了一个小营,马谡可能连尸骨都回不来了,当然也不可能被诸葛亮斩了。

    当然,马谡的战法,其实是合乎兵法的,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然后存。又说,兵形像水,避高而就下。还说,高陵勿向。马谡不是不知屯兵于山上容易被人断了水道,他要的就是这种战场形势。当日韩信,井陉之战,带领一群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打败了敌手。他想的是,先把自己摆在死地上,然后居高临下,冲将下来,魏兵必败。但是,他哪里知道,当年韩信面对的形势是,战败了做俘虏是有可能被杀的,项羽就坑了二十万秦卒。而三国时期,人力短缺,各国都在互挖墙角,招降纳叛,战败投降,肯定不死。所以,韩信置自家兵于死地,士兵会玩命,马谡故技重演,士兵们就投降了。

    写《三国演义》当然不可能没看过《三国志》,张郃的这个战功,就被罗贯中给轻飘飘地抹掉了,为的就是突出诸葛亮。即使是马谡的罪过,总的来说,诸葛亮也是要负责任的。这一仗,是六出祁山中败得最惨的一次,败给了不大有名的张郃,这个人丢不起,对诸葛亮高大全的形象有碍。没办法,只好委屈张郃了。

    其实,张郃在历史上,一直表现都挺抢眼。在袁绍麾下时,击破公孙瓒,他的功劳居多,官渡之战,作为武将,他是唯一一个能出谋划策的人,但袁绍却不肯听从。兵败之后,反而听信郭图的谗言,要害张郃。张郃降曹操,曹操比之为韩信归汉,马上拜之为偏将军,封都亭侯,委以重任,让他带兵攻打袁绍,势如破竹。此后破马超韩遂,击张鲁,他都屡建功业。守汉中时,在主帅夏侯渊突然战死的情况下,率部众全身而退。这样一个有胆有识,善用谋略的将军,应付诸葛亮,其实是足够的。蜀汉毕竟是偏安之局,人才有限。人说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王平这样老卒,后来都做了大将了。诸葛亮用马谡,多半也是不得已,总得培养几个后备干部啊,谁想到一下子碰上张郃,一炮就打哑了。其实,诸葛亮再出岐山,对手依旧是张郃,还是在张郃面前,毫无作为,只好自己退走。陈寿在《三国志》上说张郃:“识变数,善处营阵,料战势地形,无不如计,自诸葛亮皆惮之。”这样的话,罗贯中打死都不肯认账的。

    但是,张郃最后还是被诸葛亮杀了,这也是事实。不过,这事,要怪司马懿。诸葛亮三出岐山之时,与司马懿和张郃相持一阵之后,再一次退走。张郃不想追,但主帅司马懿非要张郃追。张郃说,兵法上讲,归师勿遏,最好不要追击。但司马懿坚持己见,张郃没办法,只好带兵追了上去,结果中了埋伏。《三国演义》上的故事很精彩: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张郃被射成了刺猬。诸葛亮还说,此番围猎,原本要猎一马,结果误中一獐。好轻飘!其实,张郃只是右膝盖上中了箭,如果放在平日,也许无事,但此番埋伏,蜀兵所用之箭,可能喂了毒,所以张郃居然因此而死了。

    就从张郃看,诸葛亮六出祁山,其实也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连张郃这关都过不了,还想问鼎中原?最积极的评价,也就是以攻为守。夺取中原,实现刘备的遗愿,不过说说而已。

    口称“艾艾”的将军

    天底下口吃的人很多,这毛病给别人一乐,给自己则是说不出的痛楚。如果是个人才,有口说不出,或者说不清楚,骡子没准就卖个驴价钱。历史上有两个名人,都有口吃的毛病。前一个周昌,刘邦在沛县时的狗肉朋友,做了太子刘盈的师傅。刘邦晚年跟戚夫人如胶似漆,爱屋及乌,要废长立幼,立戚夫人的儿子为太子。周昌急了,大声抗议,期期不肯奉召。司马迁写出“期期”两字,是摹写周昌的口吃之状,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有点道理。口吃的周昌,能混上去,因为人家是皇帝小时候的光屁股朋友。另一个口吃的名人三国时的邓艾,没这么幸运,开始混的时候,因为口吃,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官,只能做一个看草的小吏。饭都吃不上,却经常比画军事部署,何处扎营,何处排兵布阵,当然被人笑,估计多半被视为精神有毛病的人。

    邓艾出身农家,少时为人放牛,什么机缘识的字,史家没有说。东汉时民间教育有一定的水准,但一个放牛郎想要上学,却也不容易。那时尚未有印刷术,书籍更是罕见,他从哪儿得知的兵学呢?莫非像张良一样,得奇人相授?这都是谜,没人说得清。反正一个放牛娃,就是识字了,读书了,而且读陈寔碑,被碑文上“文为世范,行为士则”所感动,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叫范,字士则。却不知为何,人们还是叫他邓艾。我很怀疑,这个艾字,是人们嘲笑他口吃,给他起的绰号。

    不过,被人感觉精神有病的邓艾,经常自言自语,比比画画,嘟嘟囔囔,口吃的毛病,大有改善。后来邓艾居然做了上计吏,可以往京师出差了。三国跟两汉一样,官吏尚未有严格的分野,但上计吏已经算是官了,责任也相当重大,负责进京汇报当地一年成绩,如果应对不好,则本郡太守的官位就玄了。在上计吏这个位置上,邓艾见到了把持朝政的司马懿。口吃的邓艾,一紧张,结巴得更厉害。司马懿打趣说,你口称艾艾,到底有几艾?经人这么一调戏,邓艾倔劲上来,居然应声答道:凤兮凤兮,故有一凤。反应够快的,司马懿忙于夺天下,用人之际,被邓艾打动,留他做了自己的属员。从此而后,在司马帐下,无论策划屯田,还是南征北讨,邓艾功勋屡建。领兵打仗,无论对付难缠的西蜀,还是内部的叛乱,抑或抵御胡羌,从来没有失手过。很多时候,都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西蜀大将姜维,几次伐魏,都败在他的手上。微贱之时的比比画画,看来都派上了用场。的确堪称司马阵营中的人中龙凤。

    司马昭兴兵伐蜀,亲信钟会率十万大军正面出击,结果在剑阁关与姜维相持。而邓艾则率三万偏师,自阴平道崇山峻岭之间,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由于没有路,行走艰难,粮食将尽,几番陷于危境。最后居然把牛角尖钻通了,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成都平原上,让毫无防备的蜀人大吃一惊。临时凑起的军队,在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带领下,也没能抵挡住邓艾拼死冲击。于是,那个蜀国的国主阿斗,就只有投降了。一介偏师,居然建了灭蜀的大功,让自命不凡的钟会,很是吃味。

    建了不世之功的邓艾,被司马昭捧上了天,不仅封为太尉,万户侯,而且比之为白起、韩信、吴汉和周亚夫。而邓艾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诸事自专,小恩小惠,安抚蜀国军民士大夫,让被征服的人等对他深表感激。而且上书司马昭,讨论征吴大计,建议暂时不要把阿斗迁往京师,待蜀地安定之后,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一鼓拿下吴国。

    司马昭是司马家的第二代,跟司马懿比,心眼小,心胸更小。邓艾灭蜀,功高震主,掌握大兵和蜀地的资源,俨然就是第二个蜀国之主。这样的态势,不由得司马昭不生猜忌。按道理,司马昭给了你万户侯,还送了一大串特别高的高帽子,你就该死命地辞掉,转过来称颂领导如何英明,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在领导名下。然而,邓艾大剌剌地都收了,连谦虚一下的表示都没有,反过来还对如何安置阿斗,如何平吴发表意见。这种事,按规矩,领导不问,你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如何处置蜀国的前国主,不移送京师,放在你的身边,平白增加主子对你的猜疑。于是,司马昭暗命监军卫瓘,早做准备,让卫瓘跟邓艾说,以后凡事多汇报,不要专断。邓艾居然抗命说,大夫出疆,只要利于国家社稷,专权是可以的。这一下,司马昭的猜忌,被落实了。钟会这样的野心家,原本就醋海翻波,抓住这个机会,上书言之凿凿地说邓艾要反。于是,卫瓘领了诏命,出其不意,抓了邓艾,派人押送京师。邓艾一离开,钟会进入成都,联合前蜀将姜维,真的要反了,但事干得太糙,被不听话的乱兵所杀。此时,邓艾的部下,追上押送邓艾的囚车,把邓艾放了出来。但由于人数太少,被卫瓘派人半道截杀。邓艾父子二人,俱死于非命。在洛阳的其他儿子也一并被杀,妻子和孙辈被发配西域。卫瓘擅自杀了一员大将,但司马昭却对此感到欣慰,卫瓘回京之后,加官进爵。平蜀之后,有功的战将,就成了小心眼主子的心病,替他去了心病,当然得赏。

    邓艾当然是冤枉的,西晋统一之后,晋武帝司马炎鉴于舆论,也给邓艾平了反。但是,论情势,当时邓艾却非死不可。有大才而口吃的人,性格多少会有点偏执。言语表达不畅,容易招人误会,误会了还难以解释清楚,时间一长,未免会生出牛性子。立了大功,手握重兵,身在容易割据的蜀地,原本就瓜田李下,还要跟小心眼的主子耍牛性子,独断专行,哪里会有活路?

    坞壁林立中的祖逖

    姓祖的人,人数不多,但出大名的却还真有几个。第一个要算祖冲之,中学生们都知道他。陈寅恪给北大清华出高考题,写了个“孙行者”求对。理想的对子里面,除了胡适之,就是祖冲之。第二位,就是祖逖。眼下成语有点不吃香,但“闻鸡起舞”想必还有人知道,这个成语,说的就是祖逖的事儿。练武的人,天不亮就起来练功夫,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祖逖却因此而出名。西晋那会儿,士大夫流行的是吃酒嗨药带泡妞,没有人早起练剑,有个把的,就新鲜。

    第二个跟祖逖有关的成语,叫“中流击楫”。这事,就比较大了,要打仗。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士人纷纷南下,老百姓也跟着逃难。走不了的,纷纷结成坞壁自卫。所谓的坞壁,或者为山寨,据险结寨而成;或者是修筑围墙,深沟高垒。这样的坞壁,对付小股甚至中股的流寇和游牧人的侵扰,无疑是有效的。有了坞壁自保,很多人就不用长途跋涉,背井离乡了。有人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是坞壁的折射。只是坞壁里的生活,是武装人员主导的。仰武人的鼻息生活,估计日子不会那么浪漫。祖逖当时的行动,介于南下和自结坞壁之间,他带了亲族数百家,避地淮泗。在这样的南北交界之处,战乱还是避免不了的,几百家,数千人,需要时刻准备着,应付骚扰和侵袭。由于祖逖的谋略和勇武,这伙人得以保全。躲到江南的晋元帝司马睿,给了他一个徐州刺史的空头衔。

    拥戴司马睿称帝的那帮人,想的是经略江南,成偏安之局,但祖逖想的却是恢复中原,收拾旧河山。南渡的士族不少,但大多只能喝点酒,清谈扯淡,大不了想家难受了,对着北边的家乡,哭上一鼻子,造出一个成语,新亭之泣。像祖逖这样的人,大概只有一个当年跟他一起闻鸡起舞的刘琨。而晋元帝司马睿,是个连做龙床都要拉着王导的弱主,周围的人只会喝酒哭鼻子,那么他也只好喝酒哭鼻子。恢复中原这点事,就只能靠祖逖自己了。

    所以,胸怀大志的祖逖从晋元帝那里,只得了一个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的头衔,一千人的口粮(大概也就是千人一天的口粮),三千匹布,没有甲仗,没有武器,说你可以自行招募士兵,乐意北伐,就北伐吧。那意思,大概是让祖逖知难而退。作为偏安的皇帝,他没有这个心思去招惹北边的游牧人,闹得不好,引来北兵,自己连小皇帝都做不安稳了。

    其实,这期间,扰乱北方的匈奴人和羯人,族群人数不多,占据北方尚且力有未逮,哪里有心思南下。后来得势的羯人石勒,即使控制中原,也要靠众多的坞壁主,没那个本事将他们一一扫平。祖逖的心愿如果能得到强有力的支持,也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皇帝指望不上,祖逖没有打退堂鼓。他渡江北进,过江的时候,以楫击水,发下毒誓,说若不能克复中原,就像这大江一样,有去无回。

    祖逖恢复中原的算盘,打在坞壁上了。其实,此时的祖逖,也是一个坞壁主。刚过江时,他的部众不过两千人,皆为“暴桀勇士”,动辄杀杀打打,攻掠富户,他也不加约束。当年的坞壁中的战士,大抵如此,上面的秩序早就没有了,战乱期间,物质匮乏,诸坞壁互相攻掠,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者为大盗,小者为小盗,无非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祖逖嘛,不过是一个有志向、有想法的土匪而已。

    这个有想法的土匪,对于众多坞壁主,采取分化瓦解的政策。该打击的打击,该拉拢的拉拢。继续依附石勒的打击,有心合作的拉拢。打下来坞壁,缴获的粮食、马匹和武器,既用来壮大自己,也用来拉拢同盟者。喜欢良马的给良马,喜欢美女的给美女,毫不吝惜。这样一来,不仅留在他活动区域黄河以南的众多坞壁归心,连河北的坞壁,也跟他互通消息。石勒也只好跟他休战罢兵,修缮祖逖母亲的墓,以示和解,建议两边互相做买卖,祖逖也默许。买卖一旦做起来,祖逖获利不小,部众不再闹穷,纪律也好多了。所控制的地区,农业生产也有一定程度的恢复。能不能赶走石勒,不好说,但毕竟开辟了一大片地盘,让名义上属于东晋的土地,延到了黄河边上。

    然而,偏安的朝廷,却开始对祖逖有了猜忌。给他派了一个戴若思在上面做都督,监视他,防止他回师江南。这主意,多半是丞相王导的。此公一生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玩平衡。祖逖做大,就需要有人平衡。这一平衡,一心恢复中原的祖逖不高兴了。心里一堵,就生了病。病无良医,还要干事,遂致一病不起。代他领军的,是他的弟弟祖约。祖约跟哥哥大不相同,是个抠门、爱财、胸无大志的公子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降得住众多的土匪豪杰,于是,大家散伙,祖约回到江南做官,攒钱,发财,生儿子。祖逖的事业,就这么完了。

    临死时祖逖感叹,天杀他,此乃不佑国也!其实,天不佑国,多半是因为国不佑其贤才。

    陈桥兵变那点事

    这是一个被人说烂了的故事,一个令以后多少代帝王一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故事。后周建隆元年,也就是北周世宗柴荣去世后的第一年,小皇帝后周恭帝刚继位,北边传来边警,契丹入侵。于是,小皇帝身边的宰相,派出大军前去抵御。领兵的统帅,就是殿前亲军的都点检赵匡胤。然而,军队到了陈桥驿,出大事了——赵匡胤被军士们披上了黄袍,拥立为帝。在那个年月,黄袍加身,就等于造反的投名状,一旦披上,这个皇帝即使你不做,也得掉脑袋。

    有消息说,赵匡胤是头天晚上喝得大醉,在沉睡中被披上黄袍的,在山呼万岁中醒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有消息说,披上黄袍之后,赵匡胤将黄袍取下,然后让军士们回营,意思是我还是不干。这时,军士们抓来了宰相范质,逼着范质拜了新皇帝,才算生米做成了熟饭。还有消息说,这事是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和赵普密谋的,赵匡胤被逼上的道。还有花边消息说,被逼披黄袍的赵匡胤,非常惶恐,跟家人说,怎么办,怎么办?还是他的姐姐出来,“面如铁色”,拿擀面杖狂打,一边打一边说,大丈夫临事,该自己做主,跑到家里说什么鬼!于是,赵匡胤主意乃定。

    其实,后世的人们,一般都断定这事就是赵匡胤自己的主意。什么军士拥戴,黄袍加身,酒醉不醒甚至挨擀面杖之类,都不过是演戏。凡是想当皇帝的人,大抵都会演戏,假装不情愿的戏。即使自己不会,别人也会教你。不然,怎么会刚一出征,京师内外都哄传,点检做天子。

    反过来说,即使赵匡胤真的不知情,真被人绑票的,这样的事情,也一样会发生。五代十国,有多少的皇帝,都是这样产生的。五个朝代,梁、唐、晋、汉、周,后唐末帝之后,皇帝都是这样出来的。十国之中,这样的国王,也稀松平常。只要骄兵悍将们对皇帝或者国王不满意了,转身工夫,就可以找另外一个主儿,一个新皇帝,就这样诞生了。当然,话说回来,找的新主子,多少得有点地位,有点人望,大家都认可,否则,万一打起来,主子就换不成了。赵匡胤符合条件,身为最精锐的殿前亲军统帅,又是周世宗时代能征惯战的宿将,投名状不替他递,谁递?

    五代无伦常,武人如此,文人也如此。这一点是后来修五代史的欧阳修每每要呜呼痛哭的。但无论伦常,其实是武人当家的通病,不见得是因为武人不读书,不知书,不会背诵五经,而是他们习惯性迷信武力,认定只要胳膊粗力气大,武艺高强,长枪大戟,就可以打天下,定天下。他服别人,是因为武力,别人服他,也是因为武力。打得过,你就是老大,打不过,就只能做孙子,要不就是尸首。没理可讲,也没法讲理。生成的秩序,都是暂时的,就像山林里的猴王一样,力气大的坐几年江山,然后就被后来者取而代之。被取代的,都是年老力衰之辈,而后来者,都是年富力强的。在这样的武力秩序中,文人有什么办法呢?即使脖子上没有刀架着,范质之流,也只能屈身下拜,毫不犹豫。事实上,他们也不大想犹豫。范质的前辈冯道,身历四朝,每次送旧迎新,高高兴兴的。文人,在武人秩序中,不过是弄些文字,完成改朝换代仪式的司仪,不过是为武人征粮征税记账算账的会计,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

    不消说,五代本身的历史证明,这样的武人秩序,都是动荡而短命的。每个朝代,短的几年,长的十几年就完了。长枪大戟管用,管的只是眼前的用,再往前走几步,就不管用了。你有长枪大戟,别人也一样可以用。能人外面有能人,能人自有能人降。武人之间的升降周期,转得飞快,而又铁面无情。

    幸好,赵匡胤虽是个武人,却是一个明白事儿的武人。在行伍里从小兵混成大将,他知道他周围的那些粗汉兄弟,都是些什么货色。好些老行伍,今天喝酒时,可以两肋插刀,转天对方多给了二两银子,就可以把你卖了。所以,被黄袍加身,或者说自己策划黄袍加身的他,不想再把这轮盘赌玩下去了。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招来那些拥戴他的行伍弟兄,逼着他们解除了兵权,让他们享福去了。此后,武人的地位直线下降,赵匡胤,开始玩文治了,这一玩,换来了两宋差不多三百多年的江山。挺合算的。

    偏是文人喜谈兵

    文人喜谈兵,自古皆然,宋代尤甚。查点古人留下的兵书,以数量计,宋产为最。一直都说北宋积弱积贫,今天看来其实未必。弱则弱矣,贫倒未必。政府弄的钱,比唐代多七八倍不止。工商业兴盛,尽管政府刮钱多,但社会还是能应付。但是,由于政府刻意限制军队的缘故,在对付北方游牧人压力方面,捉襟见肘。一个契丹对付不了,又来了一个党项。中央的禁军扩充到百万,严格挑选,个子高,力气大,可是上阵大抵白给,打一仗败一仗。一百阵下来,能赢一次,都是捡的。没办法,只能奉上金帛,以贿赂免灾。无奈哄了今天,哄不了明天,胡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贿赂也未必能保太平,还是不断地挨打。

    缺什么,就喜欢说什么。宋人谈兵,大抵如是。文人未必不能打仗,但光纸上谈兵不行,得放出去到阵仗上练练,练几次,文人也就成了将军,未必能骑马上阵,斩将夺旗,但运筹帷幄料无问题。可惜,宋代制度,偏不让文人将兵,也不让他们有机会上战场。虽说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都是文官,但这样的文官,却既见不到士兵,也没有机会到前线历练。指挥战役,只能在庙堂之上,跟皇帝画阵图。画好了阵图,算是圣旨,交给领兵的将军,让他们按图作战,排兵布阵。否则打赢了,也得受惩罚。

    有这样机会的文人,一共也没有几个。多数热血文艺青年和中年以及老年们,只好在战场之外徒呼负负,给后世留下一本又一本的兵书战册,也留下一段段的轶事佳话。其中一个人,在当时就大大的有名,此人姓彭名几,字渊材。

    彭几是个白丁,但书却读了不少。自负不羁之才,好谈兵,每每出口成章。一日,到兴国寺喝茶吃斋,菜与茶俱美。食毕,要从人付钱,从人说,我忘带了。彭几大窘,同去的朋友说,你不是有谋略吗?快想办法。彭几趁人不备,一闪身从后门溜走,一路撩起衣袍飞一样地狂奔,一直跑了好几里路,才停下喘口气,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彭几游学京师,住在太清宫。自负绝学,可以以周易地舆之术找水。说是进入胡地行军作战,每患乏水,如果会找水,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没法进入契丹,就先小试牛刀,在太清宫空地上四处勘察。掘一处,则无水,又一处,还是没有。几天下来,把个太清宫的院子里,挖得到处都是窟窿,一滴水也没找到。又从郭太尉游园,郭太尉家园中多蛇,彭几自称读过禁蛇方,晓其咒语,遇上蛇,但念咒语,则驱使如走狗。话音未落,蛇来了。郭太尉说,你快念咒啊!彭几口中念念有词,但蛇根本不加理会,直奔过来。彭几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道:这是你家宅神,不听话的。

    彭几在宋代,一向以滑稽闻名。不过彭几的滑稽,却不是他刻意做出来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呆里呆气,还自以为是。做出事来,让人不笑都不行。这骨子里的呆气,来自书本。找水也罢,咒蛇也罢,都是书害的。这样的书,别人见了,也许并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但他却当真,而且认真操练,不出笑话才怪。曾经有人跟他推销两只仙鹤,说这鹤有仙气,别的鹤下蛋,它们是胎生的。他见刘禹锡《嘉话》里提到过胎生的仙鹤,于是信以为真,花大价钱买了下来。跟人炫耀,说我得了仙品,不下蛋,直接生小鹤。话刚说完,下人来报:咱家的鹤昨晚产一大卵,大如梨子。彭几喝道:不许你诽谤仙鹤!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眼前这只鹤立刻蹲在地上,又下了一个蛋。彭几一见,愤愤地说:刘禹锡骗人。

    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是这样讲,但尽信书的呆子,从来都不绝种,也绝不了种。战国时,能有几本书?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就造就了一个纸上谈兵的典范。到了宋代,作家踊跃,书业繁荣,纸上谈兵者焉能不多如过江之鲫?只是,众文人都往谈兵这个方向使劲,还是跟当时的情势有关,边患不断,国家孱弱。士子们忧国忧民,顺便也想着一鸣惊人。看了几本书,就觉得天下兵事尽在自己胸中了。

    刺字黥面的兵

    刺字黥面,是古之刑罚的一种,但是,宋代的大兵,不是罪犯,却也刺字黥面。起因是有的地方以罪犯为厢兵(地方部队),罪犯都是要刺字黥面的,人称配军,或者贼配军。后来,管兵的人发现,刺字之后,这些兵不大好逃了。于是刺字扩大化,不是罪犯的厢兵也刺字。再后来,皇帝的禁军,逃亡的也多,也普及刺字。最初的时候还好,脸上只刺两个字:指挥。不是说这些兵都是指挥官,而是标明他们隶属指挥使,官家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兵,但平时出门头发披下来点,将就可以遮住,爱美的年轻人,还能忍。到了后来,逃亡愈见其多,字刺得也多了起来。刺上部队番号,接着再加上籍贯,如果逃亡了,抓回来,再加刺若干字。直是把人家的脸当作业本,胡写乱画了。有的部队长官文明一点,把字刺在手臂上,就跟拳王泰森似的,不刻意伸胳膊卷袖子看不见。但更多的当官的,却乐于把字刺在脸上,而且趋于多多益善。很简单,只有这样,抓逃兵的时候才方便。

    北宋名将狄青,出身行伍,后来因为战功卓著,身居高位,爬到枢密使了,但脸上的刺青犹在。皇帝让他用一种药除去字迹,他说算了,留着它以后带兵有好处。岳飞脸上没刺字,但投军之前,老娘先在背上给他刺了字,也算是跟士兵们打成一片了。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当时由于靖康之难,战乱之际,朝廷军制乱了,没人顾上讲究,岳飞的脸上才免于被人当作业本。

    我们小的时候,刺青是流氓才干的事。抓出来的流氓团伙,里面的人好多都有刺青。大街上如果见到哪个小伙子胳膊上刺着一条龙,不用问,多半是哪个团伙的。但是现在刺青已经大流行了,时髦男女,在身上到处刺字,刺画。胳膊、大腿、小腿、屁股,甚至私处,不管能不能露出来,刺上点什么东西,都是一种范儿,个性。其实,宋朝那会儿,也是这样。身上皮肤光洁的男子,刺上一身好花绣,脱下上衣一露,也是仕女争看。《水浒传》上小乙哥浪子燕青,在泰山庙会上跟擎天柱任原摔跤,露出一身好花绣,一把将大个子任原摔到台下,其实是有社会史依据的。尽管如此,无论古今,还是很少有人乐意在脸上刺字。黥面,在古代就是一种羞辱的标志,不然的话,也不会被作为刑罚采用。一朝被黥面,一辈子都是坏人,等于把坏人两字刻在脸上了。虽然传说有药可以医,但古人没有今天的整容本领,就算药敷上可以除去字迹,但印迹肯定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还不如不费这事。

    在北宋,当兵是个苦差事。薪饷不高,长官还克扣。服役期超长,一直得干到六七十岁。京剧《空城计》里,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兵,很是扎眼,以前我每次看到,都会想,怎么可能有这样老的老兵呢?但后来才知道,这样的老兵,在北宋是一种常见的形象。地方的厢兵,几乎多半都是这样的货色。以至于很多州县,碰上不多的盗匪团伙,都抵御不了,干脆拿钱买太平,给钱送客。然而,即使是中央的禁军,老兵没有这么多,平日也不训练。兵无论老少,平时都得干活,锻造兵器,修筑城墙,架桥铺路,都是士兵们的业务。更常见的活计,是为官员服役。送往迎来,抬轿打旗,挑担运输。只要官员动一动,士兵们就得成群结队地跟着动。不仅公务要劳动,官员的私活也要动用士兵。如果有哪个达官贵人需要建个大宅院,那么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大半都是这些可怜的士兵。士兵不比工人,工人工钱所需很多,而且不能强制,否则人家就散了。但士兵们没辙儿,只要顶头上司肯卖命,他们就得跟着卖命,不干,就军法处置。

    这还是和平时期,一旦有战事,士兵的命就更糟。北宋军制,兵将不见面,平时互相完全不通气。打起仗来,将领下阵图,不管战场形势如何变化,就只能按阵图打,几乎打一仗败一仗。战败了,做将领的,多少身边总有几个护卫,逃生的机会比较大。而前面的小兵,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成片地死掉。逃得快的,捡了一条命,下次还能想当兵吗?

    正因为如此,朝廷才出此下策,靠刺字黥面来遏制逃亡。即使逃回家了,当年有保甲制,地方官一查,也能查得出来,再把你抓回去就是。但是,把士兵当罪犯看待,连起码的面子都不肯给,这样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抓来抓去,黥来黥去,士兵是越来越不肯卖命。北宋的军队,也就越来越弱,无论碰到西夏人、契丹人还是金人,都是豆腐渣。只有在对付内部的农民起义时,才有点用,还主要靠的是西北的蕃兵。辽国末年,国力已衰,被金人打得一塌糊涂,但打宋军,还是跟喝粥似的。北宋灭亡之后,朝廷改了点章程,军队制度灵活了一点,大部分部队,士兵也不刺字黥面了,才算有点改善,好歹没让金人把整个中国都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