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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一言难尽的千古风流

    从女将军到女丈夫,那个时代,女人要想在男人的世界里露个脸,可真难,都快变性了。

    权山和钱山都靠不住

    汉家天子,看来同性恋者不少。著名的同性恋典故“断袖”,就出自西汉哀帝刘欣身上。其祖汉文帝刘恒,也行迹可疑。此老对宠臣邓通,也暧昧得不行。一个行事特别靠谱的皇帝,提倡节俭,连自己宫里的女人,衣裙都不许拖长了,能省一点帛料算一点,跟众多票证时代的城镇大妈一个思路。但皇帝居然会对这个邓通,动辄赏赐万千,还把一座铜山赏给他,特许他自己铸钱。这样的赏赐,跟邓通的功劳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乐意给,今天给了,明儿还给。纯粹是交情,交情还至死不渝。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情易变,皇帝和臣子的友谊,从来都靠不住,但邓通和刘恒,还就日久天长了。怎么解释?大概只有断背一条路了。

    中国的古代,同性恋这档子事,叫喜好男风。虽说也有点子不大好听,但绝对不像信基督教的欧洲,那么大逆不道。况且,喜好男风的人们,也不大耽误娶妻生子,于人伦孝道上,大节无亏,因此,这点事,也就模模糊糊可以混过去了。无论哪个沾了,无非多了一桩风流事而已。

    尽管如此,作为汉家天子第一个有此好的人,汉文帝刘恒,还是要有点遮掩。遮掩是他的一个梦。说是一日他梦见自己想上天,却又怎的也登不上去。正在较劲,忽然后面来了一个黄头郎,在屁股上推了他一把,哎,上去了。醒来就在侍从里找这个黄头郎,发现很像邓通。关键这厮的名字也起得好,邓跟登近似,通则可以通天。其实,这个似乎是编出来的梦,按弗洛伊德的理论,其实很有同性恋的象征意义。你瞧,这里有屁股。于是乎,邓通就成了皇帝的腻友。其实,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梦,这个梦说,是否原本就是按照邓通的样子反推过去的,真就不好说了。汉代的郎,就是皇帝的低级侍从,所谓黄头郎,就是戴黄头巾的郎,宫里头有好些呢。

    从此,黄头郎邓通,官也升了,钱也多了。汉文帝有事没事,就跟他腻乎在一起。邓通回了家,他有时还会追过去,在邓通的家里厮混。也没有人记载,他们俩在一起,都说些什么。而这个邓通,也没在历史上留下哪怕只言片语的诤言妙语。两个大男子,这样的暧昧,能干点什么,不问可知。

    汉文帝在历史上,是个出了名的明君。但明君也有自己的爱好,他没让邓通做宰相,也没给他封侯,就是给了他不少的钱。但是,赏一座铜山,特许铸钱,还是有点过。古代中国,流行的钱币,就是铜钱。这样一来,等于是让邓通开了家中央银行,铜山就是钱山,从此邓氏钱流通天下。现在我们收藏的汉代五铢钱,应该有不少都是邓家的出产。古人夸谁富有,喜欢说富可敌国。但富可敌国一般都是灾,马上就会有人算计你了。最大可能置你死地的,就是你“敌”的那个国。然而,邓通得到这座钱山,其实出于一个老妪的一次看相。

    今天看相算命的,大抵是男人。但是汉代离巫咸时代不远,巫婆的市场挺大,女人相对诚实,不那么忽悠人,据说算得还挺准。所以,人们看相算命,都找女人,不找男人。这个老妪给邓通算命,一点不客气,说他最后要穷死饿死。汉文帝很生气,说我是天子,我让他富,他就一定富,一气之下,就把一座铜山赏给他了。尽管如此,老妪死活不改口,饿死就是饿死。汉文帝还算开明,倒也没有把她怎么样。

    然而,天子富有海内,可以让人富,让人穷,但天子并非真的是老天的儿子,不能老是活着。汉文帝翘了,邓通还活着。老子的宠臣百分之百都是儿子的仇敌,即使有孝道压着,也挡不住儿子的仇恨。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也许父子之间,原本就有仇父情结。中国的孝道帽子大,儿子不好冲老子发作,就转移到了老子的宠臣上。所以,这个富可敌国的邓通就遭了殃。皇帝给你的,皇帝也可以收回来。汉文帝的儿子汉景帝刘启,是个比老子黑多了的主儿。他惩罚邓通,是以经济手段。让人告发邓通,在非指定的地点违规铸钱,罚款,一罚、二罚、三罚,最后罚得邓通倾家荡产,还欠了朝廷好些钱。于是,富可敌国的邓通,就变成了负资产的穷光蛋。

    女巫的预言终于应验了,邓通最后真的穷饿而死。人说,邓通的脸上,有一条穷纹,一直通到嘴上,谁知道呢。

    举案齐眉的故事

    东汉王朝,即使以不高的标准论,也不是个好王朝,昏君太多,宦官专权,政治昏乱。但偏偏这样的王朝,出孝子,也出模范夫妻。梁鸿和孟光就是一对儿。

    从留下来的文字记载看,梁鸿是个穷人。虽说家里曾经阔过,父亲在王莽的时候做过官,但经过战乱,家早就败了,父亲死的时候,卷席而葬。然后梁鸿就一直给人帮工,放过猪,舂过米。凡是这样的底层草根,有关的记录往往语焉不详,而且缺乏逻辑。《后汉书》上说他去太学受过教育,学成之后,在上林苑放猪,却没有说明这个连父亲都无力安葬的人,是怎么进学校的,毕业之后,为何会去放猪?咳,难得糊涂。反正不管怎么说,梁鸿虽然穷,但却是个读书人。东汉之世,经学吃香。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一经死啃,心无旁骛,再拜上一个大官做老师,多送点礼,不明白也明白了。通经之人,做官的机会就比较多。但梁鸿偏偏博览,不好章句。而且喜欢作诗,做过一首“五噫歌”,唱一句,“噫”一声,噫得汉章帝大不高兴,派人抓他,梁鸿只好易姓改名,带着妻子潜逃他乡。还好,那个时候没有户籍制度,也不查暂住证,还真就让他给溜了。

    这样不务正业,还连带着惹是生非的穷小子,按道理根本没有人家会把姑娘嫁给他。但书上硬是说好多人家要以女妻之,而他根本不要。尽信书等于无书,这样的面子话显然是不靠谱的。最终,一个姓孟的姑娘,“状肥丑而黑”,都三十岁了还没嫁(嫁不出去),却跟父母说要嫁梁鸿。于是,梁鸿就有了妻,给妻子取名孟光,字德耀。虽然说,东汉就有了《白虎通义》,提倡夫为妻纲,但梁鸿的妻子还是有名有字,不像后来女子嫁人,就成了某门某氏,连个名字都没了。

    看起来,孟光家里还是有点钱的,所以结婚之后,可以盛装打扮。没想到,梁鸿根本就不理她,非逼得她去了盛装,抹掉粉黛不可。显然,靠打工过日子的人,养不起穿好衣服浓施粉黛的妻子。孟光嫁鸡随鸡,甘愿认命,换了布衣荆裙,帮着操持家务,任劳任怨。梁鸿为了躲避汉章帝的追捕,逃到吴地,为人舂米,回家来,妻子做好饭食,不敢仰视,举案齐眉,送到他眼前。讲到这里,得做点解释。那时节讲究人家吃饭,是用一个个的小案子的,如果请客,就每人面前一个小案子,案子上摆上酒食,用下人端了上来。梁鸿自然没有佣人,只好由妻子代劳。一个打工的,能摆这样大的谱儿,而且日日摆谱儿,妻子配合,心甘情愿,还真是不寻常。古往今来,大概梁鸿和孟光,要算第一份。

    虽然人家孟光有举案的条件,《后汉书》上说她力气很大,可以“力举石臼”,石臼都举了,一个小案子,不在话下,但这份诚敬,几年如一日,真是难得。我们知道,有钱有闲的大户人家,摆谱没问题,下人或者妻妾,冲着钱或者待遇,都能顺着来。但是,贫贱夫妻,寒门小户,粗茶淡饭,也能这样,无怪乎人家看着稀罕。

    因此,孟光的表现,先是惊动了四邻,后来又惊动了雇用梁鸿的主家。主家由此认定梁鸿是个非常人,于是,不让他舂米,将他养起来了。由此,梁鸿可以埋头著述,死的时候,要求把他葬在当年吴国的侠士刺客要离墓旁。

    东汉之人,对于儒家伦理太在意,记录这个梁鸿和孟光,大概是将之当作夫为妻纲的典型来说事的。《后汉书》的作者范晔,生在南朝,虽也不能免俗,但字里行间,已经有所不同。其实,梁鸿就是一个跟当时士林风尚格格不入的诗人,一个有西汉遗风的隐者。他的好友雅好老子隐居山林,而他自己,也向往过隐居的生活。只是,隐居是需要物质条件的,没有丰厚的家财,如严子陵那样天天垂钓富春江,多半是要饿死的。所以,梁鸿只好给人打工,养家糊口。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而梁鸿呢,隐于佣。死时要求葬在那个刺杀了公子光的刺客旁,说明他根本就不认同当时流行的价值,什么孝悌仁义,什么夫为妻纲。

    《西厢记》上红娘调侃张生,说:“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其实,孟光举案齐眉,梁鸿也一样可以举案齐眉。一个不合俗流,给妻子取名取字之人,时刻打算携妻归隐山林的高士,当然不会输于为妻子画眉的张敞。

    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

    古今中外,一部如果没有女人,估计不会很受读者欢迎,但是,中国的《三国演义》除外。这部大部头的巨作,从头到尾,几乎没女人什么事儿。这事儿,其实不赖作者罗贯中,罗贯中的,是根据史书写的,陈寿的《三国志》,上面就没讲女人什么事。二十四史大抵如此,除了后妃什么的,基本上不记录女人的活动,而这些深宫里的女人,即使个个像《甄嬛传》那样斗得生龙活虎,也很少有人会提上一句。大部分后妃传,大抵一个模子,干巴巴的称颂女德。后来的史书,又加上了点贞节烈女的故事,那点事,也单调得让人闷死。

    《三国演义》里最出彩的女人,是貂蝉。这个人物,在史书里只有一点点的影子,里的描述,显然是根据宋代的平话和说唱。没办法,宋代街巷瓦子里的把戏,没有点男女之事,加点色彩,勾不住人。于是,一个美女貂蝉,形象也就丰满起来。让她在两个男人,董卓和吕布之间周旋,跟这个睡完再跟那个睡,诱使吕布按王允的设计,窝里反,刺死了董卓。若不是王允不明大势,不肯宽恕董卓的部下,兴汉大业,似乎真的就成了。所以,给《三国演义》做批注的金圣叹,一个劲儿感慨,称貂蝉为腰间有三尺剑的“女将军”,还说他“爱杀女将军也”。可惜,离间了董卓和吕布之后,女将军就退场了,只是在吕布败亡之际,提到了她一笔,说吕布带着她一起逃,结果没逃了,被曹操活捉了。

    三国是个动荡岁月,这样的美女资源,想来不会浪费。即使曹操,也不在乎娶跟别人睡过的女人。《三国演义》之外的说唱文学,说是此女后来看上了关羽,很是在这个红脸长胡子的汉子身上,下了一番功夫,但关羽居然没有动心,把这个美女给杀了。直到清代,地方戏中还有一出《关公斩貂蝉》。

    事实上,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只能便宜曹操帐下的战将。关羽当初跟刘备,在曹操那里是寄人篱下,断然没可能有这样的艳福。唱戏的这样便宜关羽,却又让他暴殄天物,大煞风景,其实是为了捧这位大英雄。直到今天,好些家还是喜欢这种俗套,女追男,男人偏偏就是不从,让看客们为他们着急。

    罗贯中没有采用关羽斩貂蝉的故事,但在另一个地方,却做了类似的渲染,那是关羽投降曹操之后的一个故事。关羽投降曹操,实有其事。如果按照道学家的标准,这个关羽关云长其实是大有问题的,事实上就是事二主的贰臣。即使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也是个标准的投敌叛变分子,纵然不予追究,也不会重用了。虽然当年的刘备没有这样不揉沙子的道德感,但罗贯中得有。但是没办法,捧刘备,关羽也得捧。只好设计了“约三事”来为之开脱,说他是降汉不降曹。然后又说曹操怎样怎样拉拢收买,上马金下马银,还送美女。但在这儿之前,却说曹操非常阴险地安排关羽和刘备的两位美女夫人,同处一室。意思是说,你老兄要是把持不住,可就别怪我了。没想到关羽根本不进屋,在门外秉烛达旦读《春秋》。

    对于不那么十分好色的男人来说,如果身边有他心仪的武侠,估计用看来抵御美女的诱惑,应该也是可以的。今天据说玩网游,这样可能性更大。但《春秋》这东西,不过是断烂朝报,即使是历史爱好者,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如果曹操真的下了这样的毒招,关羽凭身边一本《春秋》,可能抗不住。除非,他对女色根本不感兴趣。

    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故事里,罗贯中居然一句没提,当时的甘糜二位夫人有什么反应。活生生让这二位一句话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好像落到曹军手里一样。如果万一关羽把持不住,那么两位年轻的夫人,会怎么样呢?拔刀自尽?我想不会。战争环境的女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命运,如果不想自尽的话,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两位夫人中的一位,糜夫人,在里最后还是跳井自尽了。这个故事,跟关羽那个不一样,不单是为了烘托男主角的伟大,而且强调了刘备夫人的识大体。为了让赵云保护丈夫唯一的骨血,甘愿自己死掉。所以,金圣叹称糜夫人为“女丈夫”。可怜,女丈夫拼了性命保全下来的阿斗,却是个没心肝的白痴。如果真有这么回事,女丈夫可就白死了。

    从女将军到女丈夫,那个时代,女人要想在男人的世界里露个脸,可真难,都快变性了。

    女子有才便是灾

    古代中国,一直是个男权社会。男权的维系,不仅凭男人的力量和能力,还要靠制度和意识对女性的压制。到北宋之后,还要加上肉体上的钳制——把女人弄残成小脚。男人越是不中用,这钳制就越厉害。所以,女子不能有才,无才便是德。女子四德:德言工貌,其实,男子真正在乎的,就是一个貌字。女子的自我感觉,也是以色事人。古代,碰上个把有才的女子,才就成了灾了。

    东晋王谢两家是士族之首,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是个才女。一次,谢安与一班小儿女赏雪饮酒,问道:漫天大雪何所似?侄子谢朗答道:空中撒盐差可拟。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江南这个地方,下的都是烟雪,柔柔的,漫天雪花缓缓飘下。以空中撒盐比拟,浑身要起鸡皮疙瘩的。若柳絮因风而起,美,而且周身舒泰,心旷神怡。当然,如果情景移在关外的北国,叫我看还是空中撒盐比较合适,因为自天而降的不是雪花,而是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的确像盐。但是,谢家当时就身在江南,平白地往空中撒把盐,人人心里都咸得不行。加上后世南国多才子,北国那点事儿,没人理会。所以,咏絮才一直为人称道,断然没有人敢将盐入咏雪诗了。

    但是,不管谢道韫多么有才,也只有嫁人,为人生育儿女一条路可走,别的,什么也做不了。门阀制度下,世族之间通婚,谢家女嫁给王家人,是最佳的选择。于是,谢道韫就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王羲之是后世闻名的第一号大书法家,也是东床佳婿典故的制造者,但是他这个儿子,却不怎么样。其实,要论才学,别说王凝之,连他的弟弟,跟王羲之并称二王的王献之,都比不上谢道韫。一次,有客来访,跟王献之谈玄,献之几番交锋,就败下阵来。谢道韫闻之,差婢女说她可以相助。于是,谢道韫隔着帘子与客大斗机锋,战而胜之,替小叔子争了一口清气。

    不中用的王凝之,却不耽误做官。身为会稽内史(太守)的他,跟东晋许多高官一样,不知怎么搞的,迷上了五斗米道(早期道教的一种)。王凝之练气功练得五迷三道,内事不理,外事也不理。五斗米道的道首孙恩借教起事,逼近城池,王凝之也不做防备,镇定自若,还是练他的气功。谢道韫苦劝,如对木头人,毫无效果。孙恩党徒,杀将进来,把王凝之和几个儿子都杀了。谢道韫被俘,还好,孙恩久仰她的大名,没有杀她。后来,孙恩事败,谢道韫得脱,就一个人住在会稽,郁郁终老。

    说起来,王凝之在江东世族子弟中,还不算差的,毕竟可以写几笔字,做几首诗,政务能力虽说不高,但也不比别的高门子弟差到哪儿去。当年孙恩纵横江南,多少州县望风而降,死在他的手上,也不算特别无能。但是,谢道韫才气太高,心气太盛,王凝之跟她一比,就比下去了。被比下去的王凝之,又不能听老婆的话,跟老婆走,按老婆的指点处理政务。而才高八斗的谢道韫,却也迈不过礼教的门槛,出来办事问政,结果只能落得个夫丧子亡,枯守空房的下场。在一个女子只能凭借丈夫和儿子的荣耀所折射出的一点光被照亮的时代,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太惨了,跟死了没有太多的区别。

    谢道韫是少数被历史记录下来的奇女子。中国古代的女子,虽然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过问政事的机会,但总还是有个别人可以从夹缝里脱颖而出。一类是大家闺秀,一类是皇家帝后。女人熬成了皇帝的娘,如果足够强势,就可以借孝道的后门,溜出来问政。这一类冒头的女子,史家评价固然不高,但毕竟人家施展过,牛逼过,即使被人骂,也值了。但识文断字,能文有见识的大家闺秀,如果没有办法教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纵有天大的才学,也只能徒呼负负。谢道韫的见识,不让她的叔父谢安,谢安也很赏识这个有才的侄女,但谢安扬名立万,谢道韫却郁郁而终。

    还好,谢道韫的故事,还有人给她记录下来。男人堆里,总有几个有好奇心的,所以,今天的我们,还能对着谢道韫的故事,发点感慨。真不知,古来被湮灭的才女,还有几何?

    中国式面首的悲剧

    南北朝的北朝,是个人种和文化混杂的时代,胡人汉化,汉人胡化,胡人改汉姓、习汉语固然是潮流,但汉人学鲜卑语,弹琵琶也很时髦。这点事,在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上有记载。隋唐两代君主,都是北周的贵族,到底身上胡人的血液多一点,还是汉人血液多一点,真的不好说。

    人种和文化的糅杂,别的不好说,单讲礼教,命里注定要马虎一点。所以,女人活动的自由度,也就大了不少。汉人女子礼教,女子被赶出丈夫家门的“七出”,第一条是妒。但鲜卑人嫁女,首先就教女善妒,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公找小老婆。隋文帝杨坚,贵为天子,跟小妞偷腥,被独孤皇后得知,立马把两个小美妞弄死。害得皇帝差点离家出走,被臣子死活拦下,长叹一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有人考证,这是自由这个词,在中国第一次出现。褚遂良的夫人,朝堂之上,演一出喝醋的好戏,宁死,也不肯老公纳妾。死倒是没死了,但留下吃醋的典故,流酸千古。

    男权社会里,只要女子自由度大一点,整个社会风气就会变得挺宽容。男子随便一点,女子也可以效仿。名妓、女道士跟诗人们浅斟低唱,勾三搭四,在大街上招摇,没有官府出来说三道四,御史也不出面弹奏。公主在家养个小白脸,不说别人,就是自家的驸马爷,也没话说。

    在这样的氛围里,当年的武媚娘,跟唐太宗李世民睡过,又被太子李治看上,等到李治做了皇帝,让她到寺里做一会儿带发修行的尼姑,稍微一过渡,转身就可以娶进宫里,专房专宠。等到李治蹬了腿,武媚娘成了说了算的太后。六十岁上下的太后,如果在别的朝代,在性生活上即使还有追求,也得忍了。但太后娘娘不想忍,不仅不忍,追求还挺多。看上了哪个清俊小生,拉进宫里,就上床。小和尚僧怀义,就这样成了太后的面首。

    这个时候,虽然武则天已经比皇帝还皇帝了,但名义上,还是大唐的太后,按道理,怎么也得守妇道的。内里不守,外面总得装一装。可武则天连形式的妇道,都不想讲究,僧怀义,就那么明晃晃地出入宫禁,一点不避人。后来,又有了张易之和张宗昌两个。不过,这个时候,武则天已经称帝,做女皇帝,像男人一样三宫六院,有点困难,但找几个面首,还是可以的。

    俄国当年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也一个面首一个面首地找。不过,女沙皇对每个面首都有情有义,离开的时候,都高官厚爵,赏赐大量的金钱宝物还加上大片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农奴。最得宠的面首波将金公爵,简直权倾朝野,连海军战列舰都以他的名字命名。相形之下,武则天的面首,似乎都是纯然的玩物,这个老女人的性伴侣。宰相苏良嗣朝堂撞见了僧怀义,勃然大怒,不由分说,立马让自己的左右拉住这个小和尚,左右开弓,给了几十个嘴巴。脸被打成面包的小和尚,一溜烟跑到武则天面前痛哭流涕,要床上人给他做主。武则天却说,你该走北门,南门是宰相们出入的地方,你别惹他们。小和尚这顿揍,算是白挨了。后来,张易之得宠,他的家奴横行霸道,被时任御史大夫的魏元忠抓住,当场一顿棍棒,乱棍打死。张易之想了半晌,连状都没敢告。过了好几年,才找了一个茬儿,联合张宗昌一起,把魏元忠弄进了大狱,不久还被武则天放了。

    这样的事情,都被后世史家说成是武则天的明智之举。说明智当然也无不可,但这个女人,压根就没把自己的床上人当回事。利用酷吏,虐杀百官是个玩儿,弄清俊小生,让他们陪自己上床,也是玩儿。李唐尊崇道教,武周礼敬佛教。但是,武则天却把小和尚弄到床上,逼着他破戒还俗。色戒是出家人的大劫,破不得的,但是,太后需要,就得破。对于佛教,她也是玩儿。不给面首们撑腰,不怕他们罢工吗?谁敢哪!

    这才是皇帝,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皇帝,难怪自己起名叫武瞾,武则天。没当皇帝的时候是天后,当了皇帝是天可汗。这样的人,干什么还不行?幸好,她还没有太胡来,折腾官员,没怎么折腾百姓。这样的天,还算是个凑合的好天。

    花蕊夫人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即使貌若天仙,落到君王手里,化为宠姬,也不见得就一辈子享福。年老色衰,沉沦冷宫,大抵是一个宿命。如果君王自己也完了,那么成为敌寇俘虏,命运就更悲惨。南唐李后主的小周后,后蜀孟昶的花蕊夫人,都是当年闻名遐迩的美女,也都随着夫君做了俘虏。小周后在名义上,还属于后主李煜,但隔三岔五要进宫被宋太宗赵光义临幸,一折腾,就是几天。后人还画了宋太宗临幸小周后图,等于补了春宫。至于花蕊夫人,在赵匡胤派人征蜀之前,已经有布置,打下成都,特意派人将之接出来,从蜀中出来,直接就进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后宫。大宋开山的两位皇帝,都是武人,好色本是看家的本事。据说,这样的武人对处女兴趣不大,就是喜欢抢人家的老婆,这样,征服欲才能得到极大的满足。不过,这样的作为,也有报应。到了赵家宋徽宗、钦宗当家的时候,父子俩的后宫一并被女真人掠去,到了北地,塞入浣衣局做了军妓,没黑没夜地被胡人凌辱糟蹋。

    国破家亡,会当其时的美女,是要背罪责的,因为古来历史解释学,第一号大道理,就是女色亡国论。亡国之君身边的美女,想都不用想,就是祸水。小周后也好,花蕊夫人也罢,都是标准的亡国祸水。对此,小周后没有声响,花蕊夫人留下一首诗,不服。诗云:“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有人说,这诗是赵匡胤召见她,责怪她色诱君主,红颜祸国时写的。也有人说,其实她没写过诗,之所以有这诗,无非是好事者替美女抱打不平。后者不过是猜测,没有实据,但前者却有记录。赵匡胤这个武夫,要沾腥,先倡导大义,真没劲。既然是祸水,一刀杀却岂不是好?后来也没杀,估计也舍不得杀。但是,身子归了赵匡胤的花蕊夫人,倒是还怀念旧夫孟昶,自画其像,放在房间里。赵匡胤怪而问之,她说:这是蜀中张仙之像,供他多子。于是,自那时以后,世间流传的张仙神像,实际上就是孟昶。

    但是,真的孟昶,命比李煜还惨,投降之后,七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其实,此公比李煜有出息,统治蜀地,治理得相当不错。有史家说他喜欢围猎走马,喜欢美女,其实就是那么几天,很快就接受臣子的进谏,改了毛病,专心政务。可惜,美女之好,还没有断,也难断。花蕊夫人,本姓徐,是臣子徐巨璋之女,入宫之后,大受宠爱,受封贵妃,号为花蕊夫人。不仅人长得美,而且有才,能诗。也怪孟昶,少不经事,好色就好色好了,娶个美女大肆张扬,弄得自己的女人远近闻名,远近的色狼,垂涎三尺。当年曹操下江南为了二乔是假的,但赵匡胤为了花蕊夫人打四川,据说是真的。既然如此,孟昶即使降了,也活不成。

    孟昶投降的时候,前方迭有败绩,宋家的兵马,已经兵临城下了。这时,他说了一句话:我和我的父亲,温衣美食养士四十余年,一旦临敌,不能为我向东放一箭!这个感慨,见识还不如花蕊夫人。温衣美食养士不假的,但养的士,尽是大言炎炎之徒,临敌吹牛有余,交战则百无一能。孟昶的儿子孟玄喆率精兵数万守天险剑门关,这个宝贝儿子带上美姬、女乐上阵,临敌即逃。四十万人齐解甲,自然就保不住自己的美女。

    有消息说,花蕊夫人也没比她的前夫多活几天,因为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也看上了她。这事,没法让哥哥相让。于是,就假借道德名义,为了不让皇帝沉湎女色,在游猎之际,装作失手,一箭射死了跟随游猎的花蕊夫人。够狠,我得不到,你也休想。难怪后来有烛影斧声之谜,看来,哥哥是着了弟弟的道了。

    “更无一个是男儿”,肯定是个病。但这病,怪不得女人,也不怪君王好色。逼人投降、交出女人的,也是好色之徒。要怪,就怪保不住女人的男人,政治没弄好,不能把能人放在权柄上,临难之际,领兵的都是些草包饭桶。到了这个时候,再埋怨这些人辜负了你的恩义,不玩命抗敌,死都没明白是怎么死的。四十万人齐解甲,倒还少了点杀戮,积了阴德。

    太后也是人

    这些年,人们对男女性事,看得比较开了。一听说某位大人物好色,见了美女眼睛发直,大家都做理解状,然后就会说:领导也是人嘛。没错,小民是人,领导也是人,大家都是人,是人,就免不了俗。圣人言,食色性也。本性如此,没法子可想的。只要不是依权仗势搞女人或者男人,有点绯闻,人们都可以当消食的谈资,没人搞大批判。

    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是晚清最牛的大人物,实际上当大清的家,当了四十八年,将近半个世纪。这个王朝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变成什么样,大半跟这个女人有关。但是,作为一个寡妇,即使贵为太后,依旧门前是非多。种种有关她的绯闻,自晚清一直传到今天,没完没了。绯闻涉及的人,有王公贵胄,也有汉人大臣,甚至还有戏子和太监(说是没割干净)。当然,西太后真正的绯闻,应该是没有的。满人是个从山上下来的民族,为了强调自己的正当性,在礼教方面,特别得讲究。叶赫那拉当家做主,从根本上说,是因为自己的夫君,如果有半点差池,在名节上亏了,那么,不仅在汉人那里名声不好听,满人的吐沫星子都可以把她淹死,一天都玩不下去。毕竟,满人政权,背后还有一个满人政治,这才是朝政决定性的因素。

    那么,有没有这个可能,这女人偷着来,搞秘密情人?几乎没这个可能。深宫里,其实就是一个透明的世界,首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看见。连朝政大事,都保不住密,更何况个人生活的八卦?自打垂帘听政,这个女人就把自己嫁给了权力,嫁给了政治。在政敌环绕的情况下,私人生活,只好委屈了。

    不过,不搞绯闻,不等于说她不想男女之事。西太后二十五岁上下就守了寡,正当青春年少。这个女人,姿色不错,性欲正常。在男女之事上,开窍挺早,比起宫里别的女人来,多少有一手,否则,不会单她跟皇帝生了个儿子,从常理预测,很可能是皇帝给她的机会多一点。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鲜花怒发之时,呼喇喇就一个人独守空房,过没有男人的日子。即使明面上都按捺得住,心里还是会有潜流涌动。

    接近西太后的人回忆说,这个女人其实待人不错,但唯一的一个毛病,就是看不得身边亲近的人性生活幸福。自己的亲儿子同治皇帝载淳,娶了皇后,却不让人家好好过日子,自己跟儿媳妇闹得特僵。坊间传说,同治最终生的病,实际上是梅毒,是同治憋极了,被人带去逛下等的暗门子染的病。同治死后,他的皇后也跟着殉节死了,不死的话,估计生不如死。抱养的儿子光绪皇帝载湉,西太后给他娶的媳妇,是一个龅牙露齿的丑婆娘,一个稍微漂亮点的珍妃,还被西太后视为死敌,狐狸精。庚子年临要逃走,还不忘把这个狐狸精扔到井里。恭亲王奕訢的女儿,被召进宫陪伴西太后,宠信无比,多少是因为这位公主守了寡。连西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都没有一个嫁得好的,这个越来越老的女人,就是看不得周围的人在这方面好过一点。

    自己不性福,也没法性福的西太后,也有自己的排遣方式。这就是看戏,或者说看戏子。原来宫里唱戏,都用太监,但到了她这里,规矩改了,请外面的名角儿进来演。那年月,唱戏的都是男人,无论扮男人,还是扮女人,但凡是名角,扮起戏来,都个个帅。对于一个寂寞的女人来说,看戏子比看戏,其实更有味道。

    当年,西太后最喜欢的演员,人说是谭鑫培,其实是杨小楼。杨小楼是武生名角杨月楼之子,也是当年的名武生。个儿大,身材棒,扮相又好。当年他的爹,就是个迷倒半城的帅哥,他一点也不次于乃父。杨小楼不仅漂亮帅气,而且因为是武生演员,举手投足,有着一股子英气。所以,进宫之后,杨小楼得到了西太后最多的宠爱,不管演什么,就是爱看。

    有一次,杨小楼演完,西太后特别高兴。对总管太监说:嘉训(杨小楼的真名叫杨嘉训)演得太好了,我要赏他,叫他过来。于是,总管太监就把杨小楼带过来了,跪在西太后前面。太后说:近点,再近点。一直跪到西太后的眼前。西太后这才说:你今天演得太好了,我要特别赏你。杨小楼连忙磕头。西太后伸出大拇指,上面戴着一个玉扳指,说:你看这扳指好不好?就赏了你吧。杨小楼又磕了一个头,说谢谢老佛爷。但是,老佛爷说是说,就是不把扳指脱下来,如此三番,扳指还在老佛爷手指上。看那意思,西太后老佛爷是想让杨小楼自己把扳指从她手上脱下来。这杨小楼哪儿敢哪?正尴尬着,总管太监看出了门道,上前一步说:奴才替佛爷赏了他吧。这才把扳指脱下来,交给了杨小楼。

    显然,此时的西太后,看戏看得情不自禁,有心要跟杨小楼亲近一下。但是,就这么点欲望,还是实现不了。

    帅哥人人爱,西太后也不例外。说实在的,太后也是人嘛。

    末世王朝的软肋

    清朝的末世,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当家的是个女人。满清王朝,由于出身差,从白山黑水那儿下来的,所以,为了强调自己统治的正当性,对于王朝的礼法秩序,特别在意。所以,在慈禧太后出世之前,从来就没有太后临朝这回事。在这个讲究遵行祖制的王朝,一个女流要冒头当家,其实挺难的。但慈禧命好,恰逢一个特别的机遇。因为咸丰朝秉政的肃顺,身为满人,却看不起满人,为了一点不大的事儿,就杀了一个权贵要人柏俊,结果引起了满人群体的不满,甚至不安。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奕訢,发动辛酉政变,杀掉肃顺,当然大得人心。所以,她出来干政,就没人说什么了。这一点,对于带有部落政治传统痕迹的满人统治来说,至关重要。紧是这样,慈禧太后坐天下,至少在名义上,都得拉住一个皇族的满人亲贵,跟她一起干。只有这样,她的临朝,才有正当性。其实,虽然清朝没有太后临朝的传统,也没有亲贵用事的传统,此例一开,难免会有后患。

    她开始是拉恭亲王奕訢,然后是醇亲王奕譞,甚至还有端郡王载漪,最后就只有庆亲王奕劻了。奕劻本是皇族内离现任皇帝血缘较远的疏族,但自戊戌之后,慈禧太后发现在皇族之中,还就是他有点本事,明白事理。庚子拳乱期间,皇族里头,只有奕劻,还能提供一点稍微清醒的意见。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李鸿章主持跟各国的议和大局,也就是奕劻肯冒着凶险留在北京,帮着,也监视着李鸿章,把事办妥。自然,此后开始的新政,也就非重用这个亲王不可了。

    但是,奕劻却有一个大毛病,太贪。只要大权在握,就会大肆收受贿赂。这样的事儿,本是王朝末世的通病,只在奕劻身上,显示得特别明显,连门房收的门包,都比别家的多。

    慈禧太后是个明白人,看人尤其准,她焉能不知奕劻是怎么回事?但不用他,用谁呢?她多次说过,她知道奕劻弄钱,对不起她,但不用他,有谁可用呢?她这个女人秉政,非用一个皇族亲王不可,皇族里面,也就奕劻可用,没有代用品。对此,当时朝中三大知名的重臣,表现各异。袁世凯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自己虽然未必贪腐,但一定要用重贿,拉住奕劻,让老庆为他所用。而因为庚子勤王讨得慈禧太后欢心的岑春煊,恰恰相反,看着奕劻就难受,恨不得一顿老拳打死。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则八面玲珑,对老庆奕劻,既不靠得太近,也不得罪。

    庚子之乱,慈禧太后逃难,有两个人,让这个重感情的老太婆印象深刻。一个是怀来县知县吴永,是这个小知县,使慈禧在逃难颠沛两天两夜之后,第一次喝上了一碗粥。第二个人,就是当时任甘肃布政使的岑春煊,岑春煊和他的两千多勤王兵马,是慈禧逃难路上,第一次碰上的成建制的军队。如果没有这支队伍护驾,后面能出什么乱子,慈禧和光绪,是不是会被乱兵和土匪杀掉抢光,还真不好说。吴永原来熬了五大锅粥,被乱兵抢去了四锅,剩下的一锅,还是他拿命换来的。即使岑春煊到了,胡闹的乱兵还闹到了太后的乘舆之前,多亏岑果断处置,才化险为夷。所以,后来慈禧总是说,如果没有岑春煊,她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

    慈禧与岑春煊有这样的患难交情,对于慈禧这样一个深受戏剧影响,有着报恩情结的女人来说,岑春煊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肯定很高。无疑,慈禧对岑是信任的。但是,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岑春煊,却偏要跟奕劻过不去,几次三番与奕劻为难,不惜当面告奕劻的御状,说他的门房,收自己的门包。虽然说,慈禧未必不想打击贪腐,用岑春煊这个猛人,澄清一下吏治,但是,这个老太婆,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奕劻。

    钱穆先生说,清朝一直有部落政治的痕迹,这是不错的。部落政治,就是满人政治,慈禧太后当家,必须有满人舆论上的认可,满人政治意义上的合法性,否则,自己的江山就别坐了。奕劻所代表的,不仅是满人皇族亲贵的能力,而且是合法性。

    于是,岑春煊的命运就确定了,他尽管有慈禧之宠,但却没有扳倒奕劻和依附奕劻的袁世凯,反而被袁世凯利用一张伪造的岑春煊和梁启超的合影(非常简单的洗印合成手段)扳倒。这一点,又是慈禧的一个软肋,那就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戊戌维新的正当性。新政即使抄康梁的旧稿,但康梁却依旧是万恶不赦的罪犯。一旦政敌提供了岑春煊和梁启超勾结的“证据”,岑春煊就算完了。

    慈禧死的时候,立了一个三岁小儿做皇帝,但却没有给小皇帝名义上的母后、她的侄女隆裕临朝的机会。她排除了女主,却让亲贵专权用事,泛滥成灾。有她这个女强人在的时候,亲贵虽然用事,还是受到遏制,没有她的时代,亲贵专权,就成了灾难。最终,大清,就毁在这上面了。

    一个死太后的荣光

    1913年2月22日,那一年旧历的正月还没过完,清朝最后一个太后——隆裕皇太后撒手归西,享年勉强算是四十六岁。离她亲手葬送满清王朝,同意皇帝退位,方才一年。

    就算头上有顶太后的帽子,隆裕也是可怜人。做皇后,是她的亲姑姑硬塞给光绪皇帝的,人长得丑,即使做了皇后,一辈子不受丈夫待见。而赐给她皇后头衔的姑姑,却怪她不能辖制住丈夫。可怜的她,两头受气。直到熬成太后,也名不副实。溥仪做皇帝,名义上兼祧两家,既继承同治,也继承光绪,同治的皇后殉节了,只剩下她做溥仪的挂名继母。半拉儿太后,按道理也是太后。可是,她的姑姑临死的时候,却偏不让她过太后的瘾。小皇帝三岁登基,秉政的不是太后,而是小皇帝的亲爹醇亲王载沣。自家过足了垂帘听政的瘾,临了,把这好事给掐了。

    待到辛亥武昌起义,大清江山倾覆之际。重新出山的袁世凯拱掉了摄政王载沣,让这个大男人回家抱孩子,隆裕因此真的做了几天太后。然而这个太后能做的就是,第一,把宫里攒的银子,交出来;第二,把大清江山送到袁世凯手里。明摆着是欺负孤儿寡母,而隆裕就来扮演那个被欺负的寡母。

    一个亲手葬送江山社稷的太后,日子怎么能好过?亡国之君当时还是个孩子,真正的亡国之君,实际上是她。铁杆庄稼突然倒下,日子日渐艰难的满人,成天抱怨她,骂声一片。自打入宫,就一天好日子没过的隆裕,跟她的丈夫一样,肝都不怎么好。从后来的医案判断,隆裕死前,一肚皮的腹水,估计八成是肝癌。

    然而,翘了之后的隆裕,却得到民国的隆重丧礼。按清室优待条例,退位的清帝享受外国君主的待遇。袁世凯和溥仪之间行文,都是平等的两国公文,那么就是说,隆裕之死,等于另一个国家太后之死,干民国何事呢?可是不行,辫帅张勋提议,要举行国葬。总统袁世凯满口答应,亲戴黑纱,在太和殿,也就是我们说的金銮宝殿,举行国民哀悼大会。由临时参议院的议长,著名的反清斗士吴景濂主持。第二天,袁世凯还不过瘾,又开了一个全国陆军的哀悼大会,由陆军部长段祺瑞主持,祭文由段祺瑞的文胆徐树铮撰写。几千大兵,臂戴黑纱,庄严肃立,那阵势,格外雄壮。这些兵如果当年都效忠太后,大清的江山怎么会丢呢?但是,按徐树铮的说法,陆军跟隆裕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因为中华民国怎么来的呢?是从大清来的。大清怎么变民国了呢?因为隆裕太后不忍同室操戈,生灵涂炭,应陆军将领之奏请来的。所以,今日的民国,民国的国民,都应该感激太后,感激陆军。

    小徐在没做将军之前,是个秀才,给段祺瑞做秘书的。文笔硬是好,鬼扯一流。当日清帝退位,赵秉钧和胡惟德在里面威逼,段祺瑞等一干北洋悍将在外面威胁,可怜一干妇道人家,周围连个帮着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活生生被逼得签了卖身契——一年四百万两。到她死的时候,已经满一年了,那卖身的银子,一两都没见,却猫哭老鼠,一个劲儿地往这个死了的女人身上贴金,让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做戏。

    戏都是做给人看的。那时节的女人,生前如何不要紧,要紧的是死后光鲜。给足了死太后面子,也算给了这个被欺负到家的女人一点补偿。她的家人,包括她身后的满人,多少也算有了面子。更重要的是,戏要做给陆军看。为何要陆军开一个追悼大会,而不带上海军?因为海军辛亥就叛了,脑后早有反骨,从未对袁世凯的反正有什么想法。但是陆军(实际上也就是他的北洋军)不同。别看段祺瑞可以带头拥护共和,但其他人却未必。北洋三杰之一的冯国璋,就一直有想法。身为北洋军人的冯玉祥回忆说,清帝退位之后,他的好些同僚,都在背后骂袁世凯是曹操和王莽。更何况,北洋系里,还有始终不肯剪辫子的张勋和他的辫子军。借隆裕这具尸体,演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情戏,未必能把曹操和王莽的名声洗掉,至少给这些人是个安慰。某些北洋军人,包括张勋不满意袁世凯,也就是那么一股子情绪,未必会真的怎么样。即使惋惜清朝的覆灭,恨的也是革命党,孙文、黄兴这些人。袁世凯毕竟是他们的主公,但主公也得做得漂亮点,别让他们偶尔觉得心里过不去。

    官员嫖娼那点事

    官员嫖娼,在过去的中国不算事。王朝时代,妓院的主流,是官营的。这事据说是从春秋齐国的管仲开始,为了国家创收,弄了女闾三百,设立红灯区。从这以后,官员嫖妓,官妓优先供给。古人讲究情趣,官员送往迎来,联络感情,招妓侑酒,例行公事。妓女不仅仅是陪酒亵戏,重点是歌舞弹唱。所以,教坊里的官妓,吹拉弹唱,都得会点。琵琶也好,中阮也好,都是妓家的传家乐器。能边弹边舞者,自是此辈中的高手,所以值得被敦煌壁画记录下来。当然,唐代的时候,也有舞剑器的,记录者,则是诗人。

    当然,不管歌舞如何,男女之事是免不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歌舞,也是为了让性事更激昂,更富有情调。严格地说,那年月,妓女的姿色不见得可以跟官员家里的歌姬媲美,但技艺和情调,肯定要高。所以,才让家里有一堆佳人的达官贵人,一个劲儿地往花街柳巷溜达,大把大把地扔钱。

    其实,就算妓女们的色艺都不敌家里的,官员们该去还是得去。灵长类动物的本能,强悍、地位高的雄性,就是要尽可能多地占有异性。猴子变人之后,有了文化,这种行为被披上了文化的外衣,但实质上,还是多多益善。占有更多、更美丽的女性,未必是性欲的需要,而是权势和地位的展示。就跟财产和房舍一样,越多,越宏丽,自家的感觉就越是好。

    比较野蛮一点的,大抵动强生抢,据说成吉思汗就喜欢抢别人的老婆,对处女反而不稀罕。已经是人家的所有物了,抢过来变成自己的,过瘾。比较有文化的汉人官员,不屑于这样强横,他们会买,会诱使部下奉献。当然,如果诱惑力足够大,也不排除动抢。西晋时的石崇,就因为自己的爱姬绿珠名头太响而遭了祸。后蜀的花蕊夫人,也由于艳名太著,害得老公国破家亡。所以,理性选择,金屋藏娇,还是藏紧点好。但过于低调,没法跟人炫耀,又很是没趣,像明珠暗投,绣衣夜行。

    所以,比较起来,还是嫖妓比较合理。教坊里的美女,是大家的,首先是官员的。想炫耀一下权势,亮出头衔,多扔点缠头就是。况且,吃花酒的时候,众多官员在一起,官大官小,一目了然,自古美女爱高官,你官儿大,自然会有美女前来奉承,给足了你面子加里子。

    官员嫖妓的好日子,到了清朝,遭遇毁灭性打击。满人是从白山黑水那儿下来的,原本日子就俭朴,见不得明人的骄奢淫逸,加上研习理学,把朱熹纸上的话当了真,所以,皇帝不许官员嫖妓。官员不进妓院,待仕的士大夫当然也就不便进。弄得清代妓女文化萧条,再也出不来柳如是、李香君这样的名妓。京里的官员憋极了,只好在戏子身上打主意。当年的戏子,都是男儿身,但俊俏的男旦,却也可以成为妓女的替代,时人把这叫作逛相公堂子。别误会,这不是同性恋,不过是有点偏差的嫖妓。

    这样的日子,到了晚清有所改变,纲纪乱了,太后和皇帝管不了那么许多。巡城御史睁一眼闭一眼,胡同里安营扎寨的妓女多了,逛胡同的官员,也就多了。只要不闹得太不像话——像庆王爷的儿子载振那样,率领本部官员集体招妓,没有人大惊小怪。民国之后,官员就更自由,各部议事,都挪到了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莺莺燕燕,当了半个总长的家。作为新事物的国会议员,也不甘落后。当年北京人称,有三样人比较喜欢逛胡同,两院一堂。两院就是国会参众两院,一堂就是京师大学堂,即今天北大的前身。不过,在民国初年,这个学堂多数的学生,都是官身。

    其实,在任何时代,嫖妓都不是一种好事,无非败德之行。对于三妻四妾,歌儿舞儿成群的达官贵人来说,自家的碗里那么满了,还要到外面打野食,无论如何,老百姓都不会感到舒服。但是,在一个男权社会,一个官权大于天的社会,官员要怎样,皇帝不管,还能有谁管呢?在现代社会,官员嫖妓这点事,如果仅仅事关他们的脐下三寸,自己掏钱自己消费,不过是私德问题。因此犯了党内的规矩,也是他们党内的事。可是,如果这后面有权钱交易,权色交易,那可就事儿大了。可惜,但凡官员在这事上栽了,多半都跟交易有关。解决之道,如果回到古代,让官员有嫖妓的特权,更是天下大乱。加强道德教育,让官员天天学习,好思想恐怕也灌输不到脐下,该犯事的,还是得犯。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有制度,制度上的人盯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