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落在南国江州市南山镇的乡间小路上。
白雪覆盖下的南河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这座小镇另一个模样;白天是透红的白,夜晚是乌木的黑。
顺着南河往东的方向有一个狭长的河谷平原,平原的最末端有一个隐藏在山林间的长方形小木屋;那是进步村的江家院子。
院子屋顶上早已积满了厚厚的雪块,就像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一般似乎随时可能塌方。
江沂的母亲陈秀英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小江沂只会哭闹个不停,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母亲只能依靠自己的体温给儿子取暖。
里屋的杉木窗框玻璃还透着风;头顶上的蓝白条纹油布不时的滴落出水来,陈秀英左手抱着娃,右手拎起个小木桶有序的排放在卧室漏雨的地方;参差不齐的灰土地面上早已不知道长了多少小窝窝。
唯一的家具是爷爷江本孝祖上留下来的衣柜,据说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如黑铁一般的外观早已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材质。
因为母亲早产的缘故,出生的时候江沂只有三斤多;家里人都喊他“小三斤”。从小就体弱多病,一到了三九天便是隔三差五的发烧感冒。
江沂两岁那一年,暴雪压断了南湾路旁的水杉树,爷爷被困在菜地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一天从中午到晚上,在无人问津的后院厢房里,江沂足足哭了七个小时。
一个两岁的孩童用脚踢破了竹床周围的蚊帐,然后沉沉的摔在地上;还好家里穷卧室的地面上没有铺水泥,幸运的他没有被摔死;江沂的屁股被摔成了热气球似乎一碰就会原地爆炸,而他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哭喊声夹着漫天白雪依旧无法撼动这角落的一点一滴。
直到陈秀英下班回家,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那双永远爱笑的眼睛就像仲夏夜里的星空一样美丽,尽管江沂还不会说话,但他知道只要有母亲在,就一定会有人保护他。
“不哭不哭,小三斤最乖啦!妈妈这就带你去打药药”
母亲陈秀英紧紧的抱着江沂,因为买不起花袄子,她只能裹着大棉被出门;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可陈秀英看上去却和裹着三寸金莲的奶奶一样虚弱无力。
呼啸的北风像冰刀子一般划过陈秀英的脸庞,刚出门还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脚步。
黝黑的皮肤,壮硕的胳膊,走起路来阵阵风起。
“哭哭哭,就知道哭!和你娘一样没出息的小崽子。”
江沂无助的呆望着父亲江三华,本已以为自己的父亲至少会抱一抱自己吧,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看着江三华那凶恶的眼神,江沂的脸部神经都快扭曲了,不敢哭却又忍不住。
骂完儿子,江三华又把矛头对准了陈秀英,“你个臭娘们,老子要你有何用?钱挣不了几个,孩子也照顾不好吗?”
江三华临走时还从陈秀英手里抢走了五块钱,买了一包游泳烟便直奔河西村赌场而去。
陈秀英丝毫没有想要反抗的意识,不管这个男人如何对她,只要心里想着江沂这个宝贝儿子,便会一往无前。
最后还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垫付了十块钱,小江沂才得以在卫生院打了一瓶续命的葡萄糖注射液。
江沂的父亲在进步村乃至整个南山镇“威名远扬”,因为爱喝酒,爱赌博,爱打架;得了个诨名叫“歪老三”。
在江沂还未学会走路的时候,江三华就整日在外游荡,甚至彻夜不归;而陈秀英为了养活江沂不得不早出晚归去隔壁村的灯泡厂做组装工人。
三岁那年江沂终于学会了走路,因为他知道母亲就在身后“她会一直保护我的。”
也许是因为灯泡厂的缘故,亦或是因为江沂的早产,后来江沂发现母亲经常在夜里小声的咳嗽,有时候甚至会咳嗽小半夜。
“你个老娘们,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夜里,父亲一脚将母亲踢开了床边;陈秀英捂着肚子哽咽着没有说话。
而江三华经常夜里抽烟,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一句不好。
从那以后,陈秀英搬离了江三华的主屋;江沂和母亲依偎在狭小的后厢房里。
不知道是屋顶结构的问题还是什么,总觉得小时候的雨下的特别大,大雨经常伴随着雷电。
江沂怕黑,更怕打雷,尽管他是个男孩子;总感觉入夜之后会有妖魔鬼怪来偷袭他。
而陈秀英总会张开她温暖的怀抱,把江沂紧紧的搂在怀里。
“小三斤,乖别怕!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呀,好呀!三斤最爱听妈妈讲故事啦!”
“从前有一个小石头从天上掉了下来,变成了一只小猴子……小猴子大闹天空还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和咱家小三斤一样勇敢呢”
“嗯嗯!三斤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的!妈妈你也不要害怕,三斤一定会保护好妈妈的!”
看着江沂那幼小而又坚定的眼神,陈秀英心里总算是有了一丝慰藉。
陈秀英是个朴素的农村妇女,本来大字不识几个;直到江沂七岁的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几乎都是出自“西游记连环画绘本”。
好赖小江沂总算是学会了一句壮胆的咒语,“妖怪,哪里跑;快吃俺老孙一棒!”
有了大圣护体,下雨打雷的夜里总算轻松了许多。
日常三餐里,父亲对母亲的谩骂和责备似乎从未停歇过,就像这雨季一样。
一天夜里,江沂问陈秀英,“你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呢?”
母亲笑了笑,眼角里有一丝温暖又似乎充满了遗憾和哀怨,就像后院孤独绽放的丁香花一般。
“其实,你父亲以前对我挺好的!你的姥爷姥姥去世早,要是没有你的父亲,我这种女人估计早就饿死在后山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那会有一口吃食就是幸福了,而且他还送了我一个戒指呢!”
母亲说着,小心翼翼的从麻布钱袋里拿出了一枚竹藤编制的戒指。
“陈秀英,跟俺走吧!下半生保管你吃香喝辣的”戒指里父亲江三华的誓言就像老天爷下雨一样飘忽不定。
那一刻,江沂对于成年人的感情感到了深深的迷茫和困惑。
他问母亲,“人的幸运是否能由自己掌握呢?”
陈秀英努力的思考着,似乎也得不到答案。
“三斤,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活着,开心的活着!这是你的使命,你是母亲永远的骄傲。”
那一夜,母亲的笑脸便成了江沂成长路上最耀眼的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