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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哲人的骄子——乌·白辛

    李兴昌

    曾以力作《冰山上的来客》、《赫哲人的婚礼》蜚声文坛的乌里定克·白辛,是全国解放之际人数最少的民族——赫哲人的子孙。本文记述了他追寻光明、深入生活进行创作的情况。尽管这位剧作家、诗人的生命历程并不长,但他留给社会的大量精神财富,却使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乌里定克·白辛,原名吴宇洪,祖籍在乌苏里江支流毕拉河畔红石砬子村,后迁居吉林松花江上游西响水河子定居。1920年白辛出生于吉林,青少年在毓文中学读书。1938年冬,他高中毕业后遵从父命,考入奉天佛经学院。不久,又违背父意,偷偷考进奉天协和剧团,当了话剧演员。

    白辛在剧团里曾参加《雷雨》、《舰队的毁灭》等演出。后被长春“满映”的导演选去拍故事片《地平线上》,他扮演一个“劳工”,初展才华,获得好评。因影片潜在着反满抗日意识,被日伪当局查封禁映,演职人员全被监视。这件事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艺术不是孤立的,在日伪统治下只能当奴隶。为此,他下决心从侵略者的魔爪下逃出去。

    1941年的除夕刚过,白辛便离家去了北平,决意抗日救国,寻求参加革命。他在北平曾遇一位姓徐的表哥,常给他讲爱国志士的故事,还借些进步书籍给他看,眼界大开。但三个月后,白辛竟突然失踪了,连徐家也不知去向。为了追寻光明,他曾到香山古庙、昆明湖石舫、什刹海岸边垂柳下,按徐表哥讲的故事里那样左手拿着报纸,右手摇着蒲扇,等待“引路人”。然而,毫无结果。以后,他又去保定,到石家庄、太原,一路打短工卖苦力,绕往承德、张家口等地,终因没找到革命的“引路人”而返回故乡吉林。当时,他在诗中写道:“松花江啊,我的恋人,你是镶在古城颈上的一串宝石,你是伏在古城脚下的一条苍龙,飘着我的歌,流着我的梦。离开,我想念你!回来,我又怕看见……”以此表达他在哀思中对侵略者的仇恨。

    1942年秋,白辛不忍沉沦,又在吉林四处奔走,组织了一个教师业余话剧团。他们先后上演了《归去来兮》、《沉渊》、《雷雨》、《日出》等剧。1943年开始排演他自己创作的《松花江上》、《后台》和广播剧《海的召唤》。白辛在这些剧中,抒发了他内心爱国的激情和追寻光明的渴望,使观众仿佛在黑暗的峡谷里窥见一丝光亮,又在悲哀的心田里萌动了希望。但狡猾的敌人仍嗅出了异味,在一次演《后台》时,他们挥舞警棍,冲进后台,揪住白辛咆哮着:“什么白辛,你是个黑心!”说着,“啪!啪!”打了白辛两耳光,随即下令禁演,并查封了剧团。白辛从此被列入了受监视的黑名单。

    剧不能演了,他又用笔倾诉着心声。在一首叙事诗《九月之歌》里,白辛写道:“九月的风劲吹,九月的云支离,妈妈告诉孩子说:树叶是在九月里落掉的。”倾吐着国破的哀怨。在抒情诗《南行草》里,他描述了江南如春似画的美景,继而展现出一对情侣在江北遭遇风暴的境况,暗示要做一棵寻求光明的小草——南行。在欢送两名青年“南行”时,他即兴编唱一首《惜别》之歌:

    如蛾爱火,

    如萤爱夜,

    我辈爱难,爱难!

    风沙何惧,

    昂首挺胸走上前,

    擦干腮边泪,

    脱去绣花衫,

    温室不是我们的家;

    要那满天的风沙!

    白辛说:“飞蛾扑火会自焚,但它是追求光明的;萤火虫在黑夜容易被捕捉,但它愿为黑暗发放微弱之光。我们要像萤火虫那样,哪怕在黑暗的深渊里,也要为同胞们发出点点希望的光亮。”

    1945年8月,白辛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向往已久的共产党组织,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成为中共吉林特别支部的成员。1946年初,他被输送到部队宣传队任戏剧教员兼编导。他在看了老队员演的《兄妹开荒》之后,很快就编导了一出小歌舞剧《送饭》,生动地反映了军民鱼水情。1946年冬,他又根据部队经常行军的实际生活,创作了充满喜剧色彩的小歌剧《好班长》,演出后很受战士欢迎。

    1947年夏初,他所在的部队改编为第四野战军第一纵队,宣传队的编制扩大,下设戏剧、音乐、美术三个小分队和一个编导组,白辛任总编导。为配合部队进行自我教育,他执笔集体创作了多场次歌剧《马玉惨案》。为配合三查运动,他又主笔集体创作了大型歌剧《土地是我们的》。该剧从光绪年间写起,直到打土豪分田地,贫苦大众当家做主人结束;场面宏大,情节悲壮,台上台下同悲共喜。还有反映老百姓和子弟兵血肉关系的喜剧《郭老太太杀鸡》等,都获得了战士们的喜爱。

    战争年代的宣传队,一方面要随部队行军打仗、演戏、写大标语、向新解放区群众作宣传工作;一方面还要为部队运送弹药、押送俘虏、抬担架抢救伤员、护理伤员等。白辛满腔热血,处处带头苦干实干,在北平和平解放后的庆功大会上,他荣立三大功,获一枚“工作模范”奖章。

    以后,白辛改任记者,随大军南下,从中原打到华南,后又转战朝鲜抗美援朝。1953年秋,他被调到“八一”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导,曾多次带领摄制组奔赴祖国大西北和大西南的新疆、西藏等地,拍摄了艺术纪录片《在帕米尔高原上》和《伞兵生活》,在1956年全国评比中,分别荣获优秀艺术纪录影片二等奖和三等奖,获银牌、铜牌各一枚。还有一部影片《勾格王国》,为我国考古学的研究做出了贡献。

    1958年6月,白辛因妻子被错划右派,遂主动申请转业,随妻子到哈尔滨从事话剧创作。

    白辛偏爱话剧,又喜爱探索创新。他到哈尔滨话剧院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是无场次话剧《黄继光》。创作这部剧本,是他在抗美援朝期间便积压在心头的夙愿。他把舞台艺术手法与电影蒙太奇技巧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无场次的戏剧结构,突破了舞台空间和时间的局限;以特写的样式,生动地展现出人物的思想、性格,鲜明地塑造了黄继光的英雄形象。因此,博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和专家们的赞赏,连续演出200多场。

    1959年初,他着手整理在《新观察》和《旅行家》连载的散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玛拉雅山的旅行记》,后改名为《从昆仑到喜马拉雅》,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随后又动手创作电影文学剧本《冰山上的来客》,1961年发表在《电影文学》上,1962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电影拍摄上映后,引起各界人士的重视和争论。《光明日报》曾开辟“怎样评介影片《冰山上的来客》”的专栏,连续刊登影片上映以后的评论。

    这部影片是他深入大西北拍摄纪录片生活积累的再创作。他在给妻子的信中曾说:“在艰苦中抽取到本质的生活,生活是可爱的;艰苦更是可爱的。我们从喀什出发,一行12人……冒着大雨,进了帕米尔高原的山口,沿着河谷上行,两侧是高山峭壁,悬崖俯首前倾,巨石劈离,摇摇欲坠,触目惊心……进至‘牧龙区’山洪与雪水爆发,水黑如墨,激流中卷着巨石相击,声如擂鼓,如果贸然前进,轻则负伤,重则殒命……

    “像这样最困难的河流,我们过了四次,又爬了四座大坡——有一座是大雪山,空气稀薄,瞅着坡不大,但迈一步就腿软腰酸,走不动就扯着马尾巴,马也走得很艰难。山下下大雨,山上下大雪。翻过两个雪山,有两个同志得了雪盲,双眼红肿失明……这一路,风、水、雪、雨,困难就说不尽了,有时夜里宿营帐篷漏,水在马搭子底下流,上面还浇着,只好穿着雨衣一宿一宿地站着……

    “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我们到这里来也特别引人注意,人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认为我们到国境上来有什么特殊活动……当地的干部告诉我们说:‘你们到这里,邻国早已知道了。’……”

    由于白辛生活积累丰富,写得才真实感人;又由于他锐意创新,才引起对《冰山上的来客》的争议。评论家喻权中在纪念白辛逝世20周年时发表文章说:“《冰山上的来客》体现了一种新的惊险片电影观念,形成了惊险样式的抒情结构……它用真假古兰丹姆和谁是‘真主’的一系列悬念,造成一种非惊险片难以具备的‘情境’,好让观众能在强烈好奇心的吸引下,主动地一步步走向战士们的心灵深处;好让爱情、战友情、军民情的纠葛更具有一种独特的奇丽。说它独特,是因为除此之外在同时的国内惊险片中还看不到成功地运用这一结构的实例……”

    赫哲人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吃的是鱼肉,穿的是鱼皮,用的是鱼骨,俗称“鱼皮达子”。白辛是在汉族地区长大的赫哲人,当他走过了祖国广阔、瑰丽的山河大地,访问过了十几个兄弟民族,又多么想看看自己的故乡,看看赫哲人生根发芽的黑龙江啊!1959年秋,他如愿以偿了,被邀请参加拍摄《富饶的黑龙江》,回到了赫哲人聚居的地方。他如鱼得水,兴奋异常,在渔棚里滚了两个冬夏。他与本族同胞同吃拌生鱼,同住草窝棚,同唱“伊玛堪”[1],一块儿撑船、下网、砸冰、甩钩……体验着赫哲人的慓悍和勤劳。

    后来,他以赫哲人喜爱的“伊玛堪”形式,横跨几个朝代,采用大写意的虚拟手法,倾泻了赫哲人世世代代的悲惨命运,并以歌舞相结合的多彩风格,歌唱了如今的兴旺欢乐。这就是两章八回话剧《赫哲人的婚礼》。这个剧从1962年到1964年,曾在哈尔滨、长春、沈阳、北京等地,先后演出80余场。同时,还在《电影文学》上发表了同名的电影文学剧本。

    白辛解释了剧本的创作经过,他说:“……在松花江与乌苏里江相汇的地方,我遇到了第一个赫哲人。我与他顶着月亮,斜倚船帮,长谈彻夜。在他的泪光里,我几乎游历了让赫哲人灭种绝户的人间地狱;在他的泪光里,我又看见了让赫哲人添人进口,重新兴旺的幸福天堂。每当他泣不成声的时候,总是轻轻地叨念一句:赫尼娜,共产党!赫尼娜,毛主席!

    “这是一声衷心的呼唤!

    “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语言。

    “而这种像流水,像喷泉,不断地流着,迸射着的声音,我在天山脚下听过;在帕米尔高原上听过;在玛法木错湖边听过;眼下在黑龙江边——我的故乡,又听见这心弦悉索的颤音,多么亲切……”

    “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我赶上参加一次赫哲人的婚礼。一位老妇人喊道:新娘,新郎,向毛主席行礼!就在这时,她自己掩着脸,兴奋得哭了。人们闹过洞房的深夜,我听见那老妇人依然坐在江畔,低低地吟唱着:赫尼娜,赫尼娜……那一夜我想了好多:昆仑山里被灭绝的部落;西藏的农奴……赫哲人的仇恨和快乐!

    “当每个老人、青年,向我敞开心灵的门扉之后,总有那么片刻沉默,用一对深沉的目光望着我……天长日久,我明白了这被党起死回生的几百个生命,对我的希望和委托:把我们的心里话说出来,控诉那黑暗的地狱,向党和毛主席唱出天堂的颂歌。

    “按赫哲人的习惯,如果把我的剧本比作一尾鳞甲不全的鱼,那么这条鱼是在汹涌的江水里化生,赫哲人的激情里养大的。”

    白辛在剧中怀着满腔激情,倾诉了赫哲人的心愿:诅咒黑夜,赞颂太阳。他发誓要为赫哲人不断歌唱。

    白辛创作的激情日益旺盛,不久又写了一部诗剧《印度来的情人》。1964年秋,他创作了歌剧《映山红》;1966年初,焦裕禄的事迹在全国广播后,他立即编写一部歌剧《焦裕禄》,上演后虽然受到好评,但他并不满足,又去兰考体验生活,准备进一步改写。

    但在这时,那场遮天盖地的“红色风暴”席卷了全国,他匆匆赶回哈尔滨。由于江青在几十部画了黑×的影片里,点中了《冰山上的来客》,并注明作者是伪满人员,使伪满时期被列入黑名单的白辛又入了另册。他的家被抄了,整箱整捆的珍贵书籍,从楼上扔到院子里被焚毁,妻子被隔离审查关进了“牛棚”,大儿子下乡插队去了,二儿子在解放战争年代寄养在老乡家一直下落不明,三儿子刚满十岁还不懂事。眼前一片漆黑,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场风暴。忧虑、彷徨,他整夜伴着酒瓶子,后来终于诀别了这个世界。时间是1966年9月22日。

    1978年夏,党为白辛平反昭雪,开了追悼会。1986年秋,哈尔滨市文联把白辛的亡灵送进革命公墓。这位赫哲人的骄子,虽然只在世四十六载,却留下了大量的精神财富。他将永远活在赫哲人的心中,并被全国人民所怀念。

    [1]“伊玛堪”是一种有说有唱的民间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