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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学堂逸闻

    仇曾升

    1902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向山西巡抚岑春煊索取有关山西教案赔款白银50万两,用来建“山西大学堂”。6月达成协议,决定“十年内由李提摩太董其事。”

    大学堂是西式楼房,规模宏壮,为西北教育界之巨观,富藏仪器书籍。大学堂当门有大钟楼,是太原城内最早之大钟。我三四岁时奶妈常领我去看钟,钟鸣时全条街都能听到。当时钟表难得,太原规矩,午正,各城楼对天放炮一发报时,叫“放午炮”,每天将及12时,常有人在校门前看时钟,果然时针分针一重合,钟声与午炮齐鸣。

    大学堂分中学专斋与西学专斋,前者以国学为主,后者以法学为主(理工各科系若干年后才有)。历史课本,最初是原文本《迈尔通史》由洋人主讲,少数洋人才能讲汉语。

    学生来源,由山西各府县选送优秀生员充当。各府县提名时,被选者多不愿去,因历来是科举考试,又皆是诸生,乡试考中后可为举人,如若殿试,又可能成为进士,突然要进“大学堂”,又系“洋鬼子”所办,且家庭阻力很大,都怕子弟染上洋教不再敬祖先。巡抚无法,后议定,凡就学之生员免缴纳食、宿、书籍费,且每月每人发给银圆八元,等于花钱雇学生读书。再者,众生员见科举制已是尽头,才陆续到太原就学。这些人就是山西大学堂第一班学生。山西省105县之精英皆荟萃于此。

    我父仇元(字绍楼),六岁称神童,十余岁时被称晋南才子,属选送之列,我堂兄仇曾诒、仇曾祜也被选。该班学生中还有南桂馨、王用宾、冀贡泉、武汉三、李尚仁、崔文振、王禄勋、王宪、池子良、贾景德等。

    这批学生都是30岁左右,约60人,仇元为班长。他们原处僻壤,见闻不广,现经聚集,加以广泛交游,谈论时政,所以反清意识逐渐增强。毕业后组成“寿团”,每人生辰时胪欢终日并交谈时政。后阎锡山拥袁世凯称帝,他们以“寿团”名义公开反阎,成为在山西与阎锡山对立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的大本营即山西大学堂。

    大学堂为洋人建有西式厕所,中国人不得入内,大家不服。一天,几个学生潜入其中大开眼界,见有抽水马桶,洗手处挂有毛巾,这些土包子研究了一番说:“怎么!洋鬼子解便原来不用草纸,要用毛巾,这倒不错。”大家都试用了一下。学监是中国人,知后大怒,查出仇元、武汉三、南桂馨、李尚仁等八人,立即挂牌开除。这些人就搬到校外去住。

    坎拿大医学博士卡瑞在大学堂任教,他见这些学生成绩一个赛一个,非常高兴。仇等被挂牌后,他立即找到巡抚说:“我明天要回国了,不再教书了。”巡抚很惊奇,忙问原因,卡瑞说:“我一辈子就教了这么几个好学生,被你们全部开除了,我不教了。”巡抚着了急,当着卡瑞的面把学监传到,痛骂一通,并令立即将这八人请回学校,卡瑞才罢。

    1905年9月废止科举。几年后,山西大学堂第一班学生毕业。第一名给予进士。二名以下给予举人。中斋第一名为贾景德,西斋第一名为仇元。他二人须进京行释褐礼并给宣统小皇帝叩头,各举人也须上京听候授官,不再殿试。这是科举制过渡到学堂制的怪现象。

    至京后,仇元被分任河南某州知州。当时听鼓者颇多,进士被称为“老虎班”,从不候缺,必须立即分发官职,因之为众所羡。仇元却不就,径返太原于山西大学堂任教。其实他早经景梅九、温寿泉介绍加入同盟会,回并另有任务。

    这班学生都不愿为清朝官员,纷纷出国留学,留日的如李尚仁、南桂馨等,留英的如武汉三、王宪等。我父仇元欲留英,老家中之祖母知情后,即来信说:“你敢到外国喝洋水,你前脚走,我随后上吊。”

    于是他只好留“中”了。

    王用宾,猗氏人,乃仇元童年时共练拳棒之友,后被清廷以革命党人罪捕囚于猗氏,拷打成重伤,同盟会同志决定劫狱,因仇元武功最好,以弹腿闻名,由他一人于夜间潜入牢房砍开锁链,将王背出直到城墙上,后来他对我回忆说:“我把辫子盘在顶上,捆好他(王)站好骑马步,双手提起他——你看,那时我的力气有多大——顺着城墙,用绳子将他坠到城外,自己再拉着绳子,蹬着城墙,滑到城外……”

    城外的接应者立即将王送往天津,坐船到东京。不久,中山先生派王用宾回太原主持同盟会支部。命仇元担任《晋阳公报》(《晋阳日报》)主笔。当时,《晋阳公报》社中同人基本是同盟会员。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三月颁令禁种植罂粟(鸦片),分六年禁绝,山西巡抚丁某向上谎报业已禁绝。1910年3月朝廷将派员检查,丁某着慌,遂令督练公所教练外帮办夏学津率兵令农民铲除烟苗。交城、文水交界处之开栅镇附近各村向来种罂粟,并以此为生。夏铲除烟苗时,农民跪倒哀求,夏学津却下令开枪,致使农民死数十人。《晋阳公报》将此事公诸报端,并由仇元撰文,以“草菅人命”为题,指向丁某,直刺清廷。丁某即下令逮捕报社多人,仇元和王用宾出走外省,史称“交文惨案”。

    “交文惨案”震动晋局,次年武昌起义后十余日,山西即宣布独立。当时仇元早已返晋,往来于太原、曲沃之间,他领人给曲沃县城内家户各散发小旗一面,插在门前,以促使曲沃县光复。

    山西大学堂从李提摩太手中收回后,改为“山西大学校”,后又改为“山西大学”。校长为王禄勋(又宸),仇元担任秘书长、训育主任,并兼法学、伦理学、经济学、文学教授。

    20世纪20年代,中山先生途经太原,欲在火车站见仇元。消息传来,四处寻他。找着时,他与数友人醉于酒肆,已是夜间火车将到时,遂将他唤醒。他快步出门,恰有大车一辆(用马运货之木板车),登车后,他嫌执鞭人赶马不力,将其推下,亲自立在车上,一手勒马一手执鞭,马被勒得直立后仰,于是车翻,他倒于阳沟(太原市当时公路两旁有一尺余深之明沟,至今“海子边”旁犹有此迹),右眼球跌出眶外。幸神经、血管未断,被救起后,他手托眼球,由人扶往“山大”,找到卡瑞(时尚未回国),求老师治疗。卡瑞说:“活该,谁叫你喝酒来,眼好不了啦。”仇元一再向老师哀求,卡瑞说:“这都是不信上帝的缘故,你信上帝就能医好,信不信?”仇连说:“信,信!”卡瑞将眼球消毒后,复纳入眼眶。三个月后复明如初,直到他去世时视力都很好。

    未会见中山先生,成为仇元的终生遗憾。

    1931年仇元结束了21年的教学生涯,全家迁至北平,寓居于大翔凤胡同南桂馨宅第中,山西大学教授杜羲(仲甫)也一并来此。杜住正后院,我家住西跨院。三人本为好友,又都是老同盟会,正好畅谈古今。父亲常领我到杜的住房沏茶聊天,与其说聊天不如说听杜骂人,骂小日本、骂张学良、骂老蒋、骂国民党、骂北平市政,骂那个胡同。“奶奶的,一下雨,胡同就成了个臭墨盒。这些小子们,嘛玩意儿!”他那口天津附近的腔调今犹在耳。

    一天午饭后,杜羲对父亲说:“绍楼,走,听广和楼去。”这照例要带着我的,一出大门杜就说:“你是老西儿(当时京人对晋人的贬称),一听你的口音人家就要抓唬你,因此不准你说话!”一出胡同口他就喊洋车:“车!”“二老上哪儿?”“别多问,往西拉!”拉到护国寺马路边了,他说:“往北拐西直门。”这不是朝相反方向拉吗!但原有协议由他指挥。车拉到西直门电车站前停下,他说:“快上电车。”父亲忍不住要问,他说:“你是老西儿,懂嘛事,这是站,有座儿,不吃亏。”

    这车坐三站就是护国寺,再走七八站到前门,时间和车钱都多花了,这就是他的算盘。

    有次在筵席上杜羲骂日本占领东北,再骂国民党,旁有一素为他所不齿的中年人,也附和着骂。只听“啪”的一声,杜羲给那人一个嘴巴,那人被打得莫名其妙,说:“你干吗打我?”他说:“你是嘛玩艺儿!配跟爷一起骂!”最后,杜羲把桌面也掀了。

    1933年,风和日丽天,杜羲领我全家挤入厂甸,随人而流,他给我买了风筝和抖嗡。大家挤散,好不容易挤出圈外,好久他才挤出,他埋怨:“我一手举着风筝,一手举着抖嗡,你们嘛不看看这风筝呵?”

    当然,他的钱包被扒了。

    平时他练篆字,我在旁看,就教我认篆字,又教我读片假名,又跟我下象棋。

    1934年底,仇元应居正、王用宾之邀至南京,次年,日寇在北平势力更强,杜羲迁居南京,他一到京,国民党中委发表他为“八百罗汉”之一,他怒而不应。假日他都来我家,骂日本,骂“朝政”。国是日非,他更消沉。

    一天中午,我父亲回来很晚,一进门就哭了,对母亲说:“仲甫死了……”他是跳玄武湖自杀的。

    南桂馨从北平赶来参加了丧礼。

    再也听不见杜羲骂人了。

    南桂馨字佩兰,山西大学堂毕业后,留学日本,20世纪20年代曾一度任天津市长。卸任后,寓居北平大翔凤胡同。这宅院可能是光绪年间左副都御史奕杕(dì)邸宅,共十一二所院落套连着,南的全家人包括仆人共30余人都住不完,加以他平时好客,乐于助人,所以山西老友来平者,多住其家。

    我童年时常在此间嬉戏,对他的生活习惯也略知。他早饭固定不变,小馒头(比乒乓球略大些)两个、两小碟酱菜、两小碗小米粥,两个核桃,一生一糊。有时加个黑面馒头。他身穿蓝缎中式短衣裤,裤口用缎带绑紧,夏天也要绑裤腿。不留头发,脚下穿白底黑缎布鞋。坐在客厅里呼噜着水烟袋。如有生客来访,即将长衫罩上。

    他的长随名赵宝山,身穿绸大褂,黑布鞋,南不准他穿短衣。赵宝山彬彬有礼,有外客来拜谒,由他先通报。30年代初常有日本人来访南,总被赵挡驾。如日本人进入南宅,赵就会被南责打。一次有个小胡子平头日本人,在大门口与赵交谈,日本人会写汉字,不会说汉话,赵宝山摸出拍纸簿用铅笔与他笔谈起来,我站在门槛上看见赵写着:“市长说,以后你们不要再来了,他不会见你们的。”日本人连门槛都没能跨进。

    七七事变后,南很快返晋,后到了西安。父亲曾对我说:“你南老伯是讲气节的,他绝不会当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