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杨陵并不想多说。
说多错多，倒不如惜字如金。
但这两人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想法，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势，不停追问道：
“老夫有些问题尚不明了，还请小友不吝赐教。”
“宗老但说无妨。”杨陵嘴上应下，心中却在暗暗琢磨，这两人如此问下去，只怕自己早晚露馅。
宗泽与张沃对视一眼，开口道：
“如今我大凉内外交困，不知小友可有耳闻？”
“嗯，略有耳闻。”杨陵点头。
“这些时日辽人与西夏愈发得寸进尺，而我大凉边境防御却捉襟见肘，屡战屡败，据我二人最近探访，饷银并未克扣，为何兵卒如此不堪？”
杨陵没想到他们会问这个问题，不由皱起眉头，沉思了片刻。
“以晚辈观之，我军战力羸弱，盖因‘制度’二字。”
二人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
寻常人不敢言及制度，那是因为妄言朝政是要掉脑袋的。
大凉对官员宽厚，对衙役可没有怜悯之心。
两人左右四顾，确认没有旁听者之后，张沃小声开口道：
“愿闻其详。”
杨陵缓缓道：
“我朝弊政可曰上下冗杂，连年科举扩员，至今岁已近三千人，立国之处一官任一职，而今一监可丛十余人，有的分属郡县，享高位之俸，有的盘卧边疆，统大将之权，事务处理尤其缓慢，更兼添设官位无数，爵赏太滥，执行效率低下，官员俸禄不升反降，更是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自然怨声载道。”
“两位可与辽国对比，他们的科举入员每年不过七八十之数，我大凉与之相比，更显孱弱臃肿。”
二人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豁然开朗。
杨陵所言，句句切中利害，令人无法反驳。
自大凉开国这么些年来，每年增添官位无数，导致官员越来越多，国库越来越空虚。
这是过于重文之弊。
杨陵偷偷瞧着二人的反应，见他们唏嘘感叹，没有开口斥责，大着胆子接上话；
“两位前辈可再听听这第二点。”
“小友请说。”
“我大凉抑武，是因得位不正，边疆选将，不以能臻之，而惯用皇亲外戚以及从龙将校，这么一来，武职升迁之路被堵死，将领只知苟且偏安，畏缩求和，更兼兵卒皆是流民地痞与囚犯之中选拔，人人皆不愿出力，何来与北蛮较勇之能？”
“嗯……”宗泽点头：“此事我也曾思虑过，只是……”
“只是这些事情皇帝都懂，却不敢改。”杨陵笑着接下话头。
边将孱弱，将领不选贤能，而以世袭，这本就是兵家大忌。
他知道姜家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边境万无一失，不存在造反的可能。
可这样一来，将熊熊一窝，大凉军队就显得孱弱不堪。
像莫轻笑那样的草包已经能称为军神，由此可知大凉边将有多草包。
张沃见杨陵一句比一句大胆，忙劝道：
“慎言。”
“既然要说，晚辈就不怕掉脑袋。”杨陵只是发笑：“皇帝玩弄的是帝王权术，相较于黎民疾苦，他更关注自己的龙椅坐得稳不稳当。”
“即便民不聊生，他的选择依旧是稳固世家贵族，因为他知道，那些人能够弄死他，而百姓做不到。”
杨陵说得起劲，伸出三根手指；
“再说到第三点，职权不清，譬如这黎县，县官只是摆设，所有的权柄都在四大家族的手中，官僚们整天拿富国强兵说事，可实际上呢？富国强兵不仅是百姓吃饱穿暖，兵卒康健，更重要的是吏治清明，各司其职，否则官不称官，吏不称吏，百姓整日受官僚欺负，如何称得上富……”
“小友……”宗泽的腿也开始发颤，冷颤着打断了杨陵的话。
倘若这里不是偏远的北疆，他真的要伸手捂上那口无遮拦的嘴。
杨陵正说到兴头上，被宗泽插了句话，顿觉无趣；
“是晚辈失言了。”
“今日之言与我二人说说也罢，切勿与他人多言，否则后患无穷啊……”张沃规劝道。
杨陵点头：
“晚辈知晓，多谢前辈提醒。”
说完这话，他缓步后退，回到了阁楼角落。
两人沉默许久，望着杨陵挺拔的背影怔怔出神：
“躬行兄以为，杨小友所言如何？”
“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令老夫受益匪浅。”
嘴上在夸着，他的脸上却在苦笑。
他能够看得出杨陵有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
可他明白，无论杨陵做什么最后的结局都不会太好。
他不忍心放任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俊杰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今日之事，切不可传扬出去。”
“共勉。”
两人默契颔首，却未曾注意到阁楼下方掩藏着两道身影，将一切尽数收入眼底。
……
……
“慕姑娘，路上小心些。”
“嗯。”慕南乔应了声，柔柔地笑着。
两人在天水桥下的红灯笼旁站定，面对着面。
杨陵欣赏着慕南乔纯美的容颜和她飘忽娇怯的目光，柔声道：
“对了，今天的事情很抱歉，因为我的疏忽落了姑娘的名声。”
“没，没关系的。”慕南乔急匆匆摆手：“其实杨公子能够扬名，对南乔而言是极好的呢……”
为了我的名声，可以不要自己的名声么？
杨陵又被可爱的女主角感动到了，悄然伸手，握住了那长袖之中掩藏的柔荑。
慕南乔颤了颤，没有拒绝，任由杨陵牵着，手心的温度越来越高。
“头儿，你们俩侬完了没有？”方怀安的声音不合时宜响起。
身后十几人，只有他与韩五还保持着清醒。
等了杨陵和慕南乔好一会，见两人磨磨蹭蹭有说不完的话，他早就不耐烦了。
“咳咳。”两人默契后退了一步。
杨陵将尴尬藏了起来，面向方怀安，皮笑肉不笑道；
“你和韩五送慕姑娘回家，记得路上小心些，如果遇上麻烦，记得……”
“唉，头儿你真磨叽。”方怀安一边走一边嘟囔。
杨陵无奈摇头，与依依不舍的慕南乔挥手道别，目送着三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