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往往不是从外部被攻破，而是从内部崩溃。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解释“平准”号为什么会被抛弃。
“他们是奴隶，他们选择了背叛，于是要永远遭受被放逐的命运。他们将永远是奴隶，没有思想，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永远在最危险的地方，冒着生命危险为主人服务。”李约素回忆起蓝光的话。蓝光是一个近于完美的人类，从外表看，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他的内心却燃烧着仇恨的熊熊烈火，他鄙视棒头人，更仇恨棒头人。他仇恨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当着李约素和邓迪斯的面他可以完全抛开礼节大肆攻击天狼七：“你们这一族是捡来的破烂货，银河的垃圾，永远被人们厌恶，除了利用你们去送死，还比不上一摊烂泥！”达门塔指挥官是沙冈人后裔，然而他并不是真正的沙冈人。真正的沙冈人应该和天狼七一样，在身体内部有另一个沉睡的头脑，他们是一个更具有团队性的人群。
无从知道蓝光的先祖和天狼七的先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定是个非常惨烈的故事，因为到最后，他们遗弃了“平准”号。蓝光的祖先们建立了达门塔星域，从此不再是宇宙的巡逻者，尽管他们仍旧记得某些历史，但是他们和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巡逻者彻底划清了界限，他们以达门塔人自居，而不是沙冈人。而棒头人则成了毫无目的的漂流者，躲藏在星域间，浑浑噩噩，他们成为雇佣兵，成为海盗，成为矿业公司的保安，成为探险队的先锋……只要有危险存在的地方，就可能有棒头人，他们被当做优质炮灰，价值很高但可以牺牲，而且不会有任何社会后遗症。棒头人也彻底忘记了过去，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命运等待他们，而只是凭着本能继续生存下去。“平准”号，这艘辉煌的大船，就此沉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直到莱布斯基发现了它。
“我先发现了白昂鑫。”莱布斯基说，“这是一个偶然，我被一艘达门塔巡逻艇击伤，为了逃跑，我直接往圣彼得星门跳，但是弹跳没有完全成功，我被抛到了这里。白昂鑫就在这里。”莱布斯基指了指脚下，“它就在那里，静静地浮着。它真漂亮，它散发出淡淡的光，把我吸引过来。那是我的命运之星。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白昂鑫救了我，也重新塑造了我。”
莱布斯基沉默下来，几十分钟前他还和这些人剑拔弩张，此刻却仿佛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打破了冰冷的面具，莱布斯基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不相信任何神，却坚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相信自己遇到白昂鑫是天意，也相信自己成为海盗之王是天意。时间流逝一千年，他相信天狼七的到来也是天意——他曾经认为上天注定让他成为这片黑暗世界的王者，然而此刻他知道，他只是一个过渡，“平准”号终究将属于它真正的主人。天狼七才是真正的主人。几百年来，为了发挥盔甲最大的威力，他进行了三次大的身体改造，最近的一百多年里，他每天都穿着盔甲，完全和盔甲融为一体，即便如此，他也输给了天狼七，干净彻底，毫无悬念。而天狼七只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重型装甲。他必须相信，这是天意。
“我会带你们去‘平准’号。我发现它也纯粹出于偶然。现在，跟我来吧。保持静默，不要说话。如果你看到它，也不要叫喊，就静静地看着它。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莱布斯基开始移动，他向着远离基地的方向飞行。天狼七跟了上去，“天狼星”号紧紧跟着，再后边是十几个穿着重甲的海盗。
“为什么我们距离基地越来越远，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布丁问。
“别乱说话，天狼七已经把他打怕了。就算是陷阱，我们也不怕，你不是会瞬间移动嘛，他们就算厉害，你也可以跑。”李约素说。
“超短距弹跳也需要能量准备，万一他们发现异常，转眼就把我们消灭了。”
“我们还有邓迪斯，他可是海盗的重量级人物。”李约素看了看邓迪斯。
邓迪斯异常镇定，他了解莱布斯基，他们的头领已经完全收起了敌意，“既然他已经决定和你们合作，就不用担心他出尔反尔，莱布斯基很讲信用。”
“哈，海盗的信用……”李约素显得不屑一顾。
“那么你呢，流浪汉的责任？”邓迪斯反唇相讥。
李约素试图反击，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天狼星”号舱室陷入沉默。
莱布斯基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所有人都跟着停下来。这里并没有任何东西，除了远方的星辰，只剩下真空。人们等着莱布斯基说点什么。
莱布斯基保持着沉默。
“搞什么鬼！”李约素有些纳闷，“你看出来他想做什么吗？”他问佳上。佳上摇头。
“布丁，帮我找到天狼七，我要提醒他，免得这个傻孩子被人骗还不知道。”
“船长，我不知道天狼七的加密频段。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盔甲，我只能进行广播。”
“那就广播。等等，先等会儿，让他照顾自己吧。”
“船长，天狼七的通讯请求。”
“接过来。”
天狼七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尽管只是一个平面影像，李约素还是能够感觉到天狼七身上的某种变化，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但基调是冷酷。棒头人不怜悯别人更不顾惜自己，一贯如此，然而他们并不会给人以威胁感，而只是一种麻木。此刻，冷酷的感觉从天狼七身上散发出来，让人隐隐觉得害怕。
李约素微微一愣，然后马上恢复镇静，“天狼七，你的样子很酷。”他试图缓和气氛。
天狼七并没有搭理，“船长，回头看。”屏幕瞬间变成一团漆黑，天狼七没一句多余的话，直接退出了通讯。
回头看！李约素突然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他不由自主地扭头想看看身后，却正好和佳上的视线相碰。
“‘平准’号就在我们身后。”佳上说。
布丁把所能看到的最大范围投影在中央。
这是星系边缘的偏远角落，各式各样奇怪的天体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漫天星斗组成无边的背景，这些天体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形成一个巨大黑影，海盗基地在其中散发出微弱的光。
没有其他，只有这样一团天体。
然而……这一团黑影，看上去仿佛一艘飞船的轮廓。
李约素在刹那间恍然大悟，蓝光所说的并没有错，“平准”号早已不复存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残留的影子。这是一艘奇迹般的飞船，它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却保持着一个完整的轮廓。
“就是这样？”李约素仿佛在自言自语，“这就是‘平准’号？”他看见了“平准”号，如果不算熊罴星，这是李约素所见过的最庞大的飞船，然而却只是一个影子。辉煌的巨船湮灭在时光中，只留下影子呈现在后来人眼前。
“还有些希望。”佳上回应李约素，“这些残骸在这里至少过了几十万年，如果没有什么力量维系它们，早已经分崩离析。既然今天它还在那里，一定有某种力量一直在维系它。它有可能恢复。”
李约素眼中一亮，“布丁，你有没有发现海盗基地的引力异常？”
“海盗基地附近引力变化突兀，超出基地质量引起的空间畸变三倍以上。”
“邓迪斯，你知道些什么？”李约素向邓迪斯发问。
“基地范围内的引力分布很奇特，莱布斯基为此请教过很多专家，他专门请过几个空间专家到这里现场勘察，但是没有找到原因。某些专家说这是因为这块区域靠近银河边缘的缘故。”邓迪斯回答。
“但不管怎么说，这艘飞船保持着完整。可能它当初因为某种原因四分五裂，但却维持着当时的状态。佳上，你确定‘平准’号是一艘飞船吗？”
“沙达克告诉我如此，没有错。”
“看起来它经历了一场爆炸……什么样的爆炸能够让飞船保持形态完整，匀速散开？”
“不是爆炸。”邓迪斯插话，“飞船应该是自动解体。我们勘探过整个区域，没有找到任何爆炸痕迹。”
“自动解体？这就是一个更好的解释。这么说还有可能让它重新组合起来？”
“自动解体是莱布斯基的推测。我们找不到爆炸痕迹。但是，这些残块并不是规则形体，每一块表面都很粗糙，就像石头，彼此间没有什么卯合的痕迹。很难想象它们曾经组成一艘巨大的飞船。”
“你们的基地，还有莱布斯基带我去的兵库，都被包裹在石头里？”
“是的。但是基地的入口暴露在外，莱布斯基就在那里发现了白昂鑫。或者说他被白昂鑫引来，发现了入口。”
“这看起来像刻意安排。这么多年，你们一定察看过许多残骸。”
“莱布斯基扫描过绝大部分残骸，的确有东西被包裹在石头里，所有的石头都有强烈的电磁抗性，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这种石头非常坚硬，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把它破坏掉而不损伤内部，莱布斯基也不许我们用强力破坏，这是圣地。只有我们的基地特殊，它只有一半被石头包裹。”
李约素微微有些失望，“石头……”这居然是石头，那么他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影子，而且是一具化石。“布丁，看一看天狼七他们在做什么。”
天狼七和莱布斯基站在一起，两具高大的盔甲在镜头里只是两个小小的蓝色亮点。布丁把镜头拉近，天狼七和莱布斯基的面孔浮现出来，他们都凝视着远方那沉默的黑色巨船，神情肃穆。
“我们需要和天狼七通话。”佳上说。
“布丁，帮我呼叫天狼七。”李约素说。
“天狼七拒绝呼叫。”
“让他再独自待一会儿。”李约素说，略微思忖之后，他给布丁新的指令，“帮我找莱布斯基。”
莱布斯基接入通话。
“莱布斯基将军，邓迪斯向我们说明了一些事，但是还有些疑问想请教您。”李约素的态度非常谦恭。
“你说。”
“棒头人在哪里？我只看到了兵库，没有看到一个人。你在哪里招募棒头人？”李约素问。
“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会告诉你们。”
“你一直在那儿招募棒头人？”
“最近几百年，所有的棒头人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你找对了人，我知道棒头人的源头。不过，如果你想找到足够数量的棒头人来组建军团，你只能自己去试试。我会把入口告诉你，但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那个地方我去过，那里有强大的空间屏障，搞不好就会迷失。如果你只需要几百个棒头人，那么我手下有一些人；如果你需要几千个，就马上到各个星门发布消息，让那些散布在星域里的棒头人加入，也许能凑足；但如果你需要三万人，那你只有试试能不能突破屏障……也许屏障后边是一个棒头人乐园，谁知道呢。”
“我们必须去试试。”李约素马上回答。
“会让你如愿的。不过，你还需要验证这些棒头人是否真的能够使用盔甲。你只看到了天狼七，我说过，我曾经让许多棒头人试用过这种装备，他们并不适应。”
“不用担心。”佳上插话，“只要以天狼七为团队首领，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和他一样。”
“如果能够如此，那么再好不过。但是，我们最好先找一些人来试一试。”
“你手下有许多棒头人，可以让他们来试试。”
“这儿没有。但我可以让一些人过来。邓迪斯，你能去找些棒头人吗？十个，如果你的飞船太小，那么六个。”
“遵命。”邓迪斯回答。
“我们等一等天狼七，他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莱布斯基说。
“邓迪斯需要马上出发。”李约素说，“让天狼七留在这儿，我们必须立即开始下一步。”
“是的。时间紧迫。”佳上赞成。
“这样也好。李约素船长，请跟我来。”莱布斯基领头向着基地飞行，海盗们跟了上去。
“天狼星”号调整飞行姿态，准备跟随莱布斯基的队伍，李约素喊住了布丁：“等等，我要和天狼七一起待一会儿。”
“这是干什么？我们刚和莱布斯基说好了。”佳上有些疑惑。
“我留下，你们走。邓迪斯至少需要十多个小时才能把人送回来，天狼七可能会一直在这里。我要陪着他。”李约素说。
“船长，你打算要我怎么办？”布丁问。莱布斯基的队伍在不远处停下，等着“天狼星”号跟上去。
“都穿上动力服。打开舱门，我自己出去。”李约素说。
“这样太危险。”布丁表示反对。
“没关系，你没看到天狼七在那儿吗？不会有事。这里是星系边缘，辐射微弱。你可以把邓迪斯送到，然后回来找我。”
佳上和邓迪斯都想表示异议，然而李约素的态度看起来很强硬，“更多的争执只是浪费时间。赶紧穿上动力服。”他们默默地按照李约素的要求去做。
舱门打开，气流鼓荡，李约素顺势而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掉落到无限深远的黑暗中。在气流的冲击下，他有些晕头转向。镇静下来之后，李约素找准了天狼七的位置，启动喷射机，靠了过去。
“船长，你还好吧。”布丁的声音传来。
“我好得很，赶紧跟上莱布斯基，去把棒头人接回来。”
“遵命。”
“天狼星”号快速地向着海盗们靠拢，会合之后向着基地方向而去。飞船慢慢变成细小的光点，李约素回过头，继续向天狼七靠拢。
天狼七套在重装甲中，非常高大，李约素只有不到其一半的高度。
“天狼七，我来了。”他想和天狼七打声招呼，然而搜索了所有的通讯频段，却找不到任何回应。天狼七仍旧保持着沉默，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断绝了和外部的联系。
李约素靠得更近，他看见了天狼七的脸。盔甲可以全封闭，抵御过于强烈的光芒或者有害射线，但天狼七撤除了大多数保护，只留着一层透明面罩。他用裸眼看着眼前的世界。
李约素凑上去，隔着头盔，比画了两下。
天狼七扭头看了李约素一眼，回过头，继续凝望着远方。
李约素拉住天狼七肩部的一个突起，靠过去，两人一大一小，并肩而立。
“我会送你回天垂星。”天狼七突然说。
李约素明白天狼七的意思，他帮助天狼七达成了心愿，天狼七希望他也能达成心愿。
“好！”他简单地说。
然后他们一直凝视远方，一动不动。
他们眼前，星空璀璨，银河纵贯，黑色巨舰横过银河，仿佛正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