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号成了一艘中型飞船，它在天垂星丢掉了三分之一的质量，然后在伽马星门再次损失了大量流体颗粒。但它仍旧是一艘完整的飞船。就不利条件下的生存能力而言，没有什么飞船能比“天龙”号做得更好。然而它面目全非，让人不敢相信。
“布丁，你确定那是‘天龙’号？”
“飞船信号显示没错。”
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个短短的圆筒状飞船，谁也无法把它和“天龙”号时而细长、时而卷曲的舰体联系起来。
“李约素船长，你好。”申秋出现在屏幕中央。
申秋的出现让李约素的疑虑稍稍减轻，“你好，申秋将军。‘天龙’号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这是‘天龙’号吗？”
“这是‘天龙’号。我们受到了一些损失，飞船形态发生了变化，但这仍是‘天龙’号。”
“你们从天垂星撤退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我们收到来自熊罴星的胶囊船，赶到伽马星门，从亚空间折返时我们陷落在包围中。它们数量众多，局面很快就失去了控制。我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没想到沙冈人救了我们。他们在关键时刻杀出来，帮我们解了围，并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李约素明白其中的凶险。他亲眼目睹了层层环绕伽马星门的黑色飞船，那是可怕的存在。
“很好，”李约素说，“我可以到你的飞船上去吗？我想见见沙达克。”
申秋有些惊讶，这是一个很唐突的请求，飞船的沙达克不轻易和外人接触，除非沙达克认为有这个必要。
“这是一个唐突的要求，但我想除了‘天龙’号沙达克，我没有更好的指导者。我想去熊罴星请沙达克给我一些指点，但中途被挡了回来，熊罴星已经被封锁。‘天龙’号沙达克也许是和‘青云’号沙达克最接近的一个，所以我想听听他的意见。”李约素说。
申秋露出一丝惊讶，“他们封锁了熊罴星？”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定定地看着李约素，似乎并不相信。
李约素看了看佳上，“我们在熊子星发现一个颗粒，是它找到了我们，佳上说这是‘青云’号的信使颗粒，就在我们飞船上，你可以察看。”
“天龙”号向着“天狼星”号靠拢，布丁打开货舱，把信使颗粒放了出去。颗粒向着“天龙”号靠拢，当它距离“天龙”号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时，“天龙”号表面绽开一个缺口，颗粒靠过去，三双触手般的软索从缺口伸出，恰到好处地把整个颗粒紧紧攫住。颗粒被飞快地吸了进去，隐没不见，而“天龙”号表面也飞快地平复。
李约素静静地等着。
很快，申秋送来了消息：“沙达克同意会面。”
“天龙”号再次靠拢过来，这一次靠得非常近，以至于布丁发出了碰撞警告。“天龙”号虽然经历了两次削弱，体积不到原有四分之一，但相对“天狼星”号仍旧是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它向着“天狼星”号压过来，似乎要将这小小的飞船碾压得粉碎。
“天狼星”号上的人们保持着镇定，除了布丁不断地大呼小叫。
“天龙”号直直地压了过来，“天狼星”号隐没在“天龙”号庞然的躯体之内。
舱门打开，外边没有任何光线，漆黑一片。他们仿佛并不是在一艘母舰内部而仍旧身处太空中。李约素略带疑惑地看了看佳上，佳上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这里没有重力场。”苏北旦说，“情况诡异，要小心。”
李约素点点头，“我会小心。”他使劲一推座椅，向着舱外飘去。
舱外一团漆黑。当李约素进入到这一片黑暗中时，他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没有光线而导致的黑暗，他仿佛被浓密的黑色雾气所包围，一点点地隐没其中，黑色的浓雾彻底阻隔光线，哪怕他只是把头伸出舱门，“天狼星”号舱内的光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舱里舱外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绝对界线。李约素估计自己的腿应当还在舱内，然而回头看去，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很冷，然后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他的身体。虽然身处彻底的黑暗中，但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有些奇怪。
“沙达克，我能见你吗？”他大声发问，知道沙达克一定能够听到。
没有任何回应，但突然之间李约素意识到沙达克已经做出了回应：黑色的雾气钻到他身体里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中止了呼吸。当李约素意识到这一点，他惊讶不已。他的心跳仍在继续，头脑仍旧清醒，然而却不再呼吸。某些小东西渗到他的身体中，浸透了每一个细胞，它们直接给他的身体提供能量。它们是沙达克的某种化身，李约素感觉到某种声音在他的头脑中形成，隐隐约约，越来越清晰。
突然间，就像弥散的雾气聚集成形，他听到了声音。李约素有些惊讶，尽管沙达克并不具备实体，然而他通常会使用一个全息投影来和人们说话，在惯常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此刻，沙达克似乎直接和他的头脑建立了联系。一个声音回响在自己的头脑中，这样的感觉让李约素有几分吃惊。
“李约素，你必须去银河之心。”那个声音说。这是一种平淡的声音，平淡到李约素无法分辨是高亢还是低沉，是陈述还是祈求，是男人还是女人。那就是一个声音，这一点毫无疑问，除此以外，声音本身没有任何信息。
李约素定了定神，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本身，“银河之心？”
“人类的繁荣之处，所有的梦开始的地方。”
“我不明白。”
“那里是银河的核心，人类文明的核心。你去到那里，必须去那里，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使命。除了你，没有人能完成。”
“这怎么可能？”
“想一想古力特和你说了什么。你就是那个触发了灾祸的人。”
“这不公平，是这些魔鬼造成了灾难。”李约素说，然而他想到古力特说过，如果“天狼星”号没有触动黄金星球，那么至少灾祸可以推迟许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那个被命运选中的人，他必须对此承担责任。他沉默下来。
“这可能是银河的宿命，那么你也是宿命的一部分。谁祈求命运的公平，谁就是一个糊涂分子。命运无所谓公平，你必须面对。此时此刻，在这个星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就算其他任何人作为信使出发，他也必须带上你。”
“为什么？”
“古力特并没有告诉你全部真相，有些事实他并不了解。事实的真相是：你的头脑是最好的宣战书，它们曾经侵入过你的头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只要你能够抵达银河之心，他们会明白一切，也能帮你解开头脑中所有的谜。”
“他们？我的头脑中有什么谜，你是说我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银河之心，人类的精华所在。的确，你的头脑中有一些缺失的记忆。银河内部有许多文明对于人类的记忆研究深入，他们能够帮你回忆起一切。”
“银河之心……”李约素念着这个新奇的名字，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幕漂亮的图景，他仿佛看见成千上万颗璀璨的恒星聚集成团，无数的飞船穿梭如织，强大的舰队整装待发，还有一些奇特的人类，他们似乎是一些超人，正在星星间自由往来，按照自己的意图塑造一切。沙达克把这些灌输在他的头脑里。这就是他们，他需要去寻找的那些人。
李约素仍旧感到有些疑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他却不能明确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必须去银河之心。”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星域，怎样才能去到那里？那是上万光年之外的地方。我不是一个巡逻者，也没有长生不老的本领，我的飞船根本没有远航的能力。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都不是问题，你只需要出发，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那么，星域呢？它们毁掉了天垂星，毁掉了伽马星门，它们还会在这里为所欲为。我能否留下来抵抗？”
“把抵抗的事交给我，你留下毫无价值，任何一个人都有留下的理由，但没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奔向银河之心。他们属于现在，而你属于三百年前，从这里前往银河之心至少还需要三百年。让星球定居者穿梭时空有些残忍，然而你已经历过这样的事，你和一个真正的巡逻者并没有太多不同。不要留恋，有更多的人值得拯救。”
声音仍旧很平淡，却透露出一股无可置疑的气概。
“我明白，我会去。但巴达将军要求我们必须封锁星域，我要亲眼见到完成了这件事才能出发，否则我即便出发去寻找银河之心，灾难仍旧不可避免。”
“这是我的责任。”
突然间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一道强烈的光，李约素感到一阵恍然大悟之后的轻松，“你不是沙达克，你是天狼七！”
声音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说：“没错，我是天狼七。”
这个回答点燃了李约素的怒火，“赶紧从我的脑子里滚出来！你这是公然挑衅！沙达克呢？我要见沙达克，不是你。”
“你会见到沙达克。”天狼七说，“但是我所告诉你的就是全部真相。你从他那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关于航行的具体本领，我会让沙达克转给布丁，‘天狼星’号也会得到加强。这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我们患难与共，我们是战友。”
李约素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你怎么能在‘天龙’号里？”
“暂时借用。‘天龙’号沙达克是‘青云’号的分身。在更久之前，‘平准’号沙达克和‘青云’号一样，是某个沙达克的分身。沙冈人和雷电家族源自同一。你们的星域也一样，如果你有机会追溯沙达克的源头，所有的沙达克都源自同一个，当然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一个沙达克，他是否还存在。所以，如果形势需要，我们仍旧可以很大程度地联合起来。”
“‘天龙’号成了‘平准’号的一部分？”
“不，只是我可以很容易进入‘天龙’号和你对话。现在你去吧，沙达克在等你。”
浓重的雾气很快退去，李约素感觉身体恢复了正常，他感到精神饱满，充满了迫切的渴望去面对一切。他突然想到天狼七是不是在他的身体里做了什么手脚，那些浓黑的东西，和“平准”号沙达克用来遮蔽飞船残体的零点迷雾类似，李约素猜想那是一种纳米机器，显然它可以进入身体，轻而易举地改变某些东西。
船舱里变得透亮，李约素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透明的气泡般的舱室中，温度适中，光线柔和，气压达到完美的平衡，甚至连“天狼星”号的舱门打开时，也没有任何气流声。雷电家族总是把一切计算得精准而精致。
“那是‘平准’号？”佳上问，眼前的情形和“平准”号的零点迷雾很相似，他很自然地如此猜想。
“是的。”李约素没有多说。
“小心点！”苏北旦叮嘱李约素。
李约素转身看着她，“‘平准’号也是我们的老朋友，没什么！”他翻身，伸手抓住“天狼星”号的舱门边缘，把身体摆起来，落在“天狼星”号上。他稳住身体。沙达克该来了，他等待着全息投影光线。
沙达克却没有来。
没有任何警报，飞船突然间急速移动。李约素被重重地甩出去，撞在气泡壁上。李约素反应极快，他迅速扭动身体，双脚在气泡壁上稳住，等飞船稍稍稳定，猛然一蹬，蹿了出去，恰到好处地落在“天狼星”号上，抓住了舱门。
“船长，快进来！我要关闭舱门了。”布丁焦急地叫喊。
又是一次突然转向，李约素紧紧地抓着舱门，急剧的变速把他的身体甩起来，然后又重重落下，传来一声钝响。
“李约素，快进来！”苏北旦的座椅距离舱门最近，她看见李约素被甩开，焦急万分。李约素被巨大的加速紧紧地压在“天狼星”号上，他努力挪动身体，试图钻进舱门，然而加速度始终控制着他，让他滑向相反的方向。他的两条腿不断移动，试图寻找一个支点，然而“天狼星”号表面光滑，根本没有地方借力。
“船长，沙达克告诉我，还有十秒钟，这个舱室的空气就要被排出。‘天龙’号需要进行紧急动作。”
气泡正在打开，气流呼呼作响。李约素咬紧牙关，“关闭舱门。”他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
突然间，眼前一花，他看见苏北旦就在眼前，“快抓住！”她说。原来苏北旦看到情况紧急，把救生绳搭上，打开了座椅安全锁，她转眼间就被巨大的加速度推到舱门边。苏北旦把半个身子探出舱外，努力把绳索递给李约素。
“天狼星”号内的空气也正随着气流向外狂泻，突然，苏北旦的头发被狂乱的气流吹开，长发飘动起来。在李约素眼里，苏北旦美丽的面孔上充满坚毅的神情，随风飘舞的长发灵动而飘逸，即便危险迫在眉睫，李约素仍旧感到心中一阵狂跳。他想说，别管我，快回去。然而狂风迎面而来，他根本无法张嘴。绳索近在咫尺，他却无法抓到。气流转眼间一扫而空，李约素意识到他正在给“天狼星”号上所有人带来危险。他松开手。残余的气流裹挟着他冲着气泡的裂口而去。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苏北旦猛然一跳，试图拉住他，她的身子掉出船舱，被布丁飞快地拉了回去，“天狼星”号关闭了舱门。
李约素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他开始考虑眼下该怎么办。落入真空，这样的事居然第二次发生在他身上。这一次又是天狼七。李约素开始感觉到真空带来的异样，舌头上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在爬，痒痒的，胸腔里仿佛憋着一团火，随时可能爆炸。他在真空中翻滚，挣扎着保持清醒。他看见了“天龙”号巨大的船体，许许多多流体颗粒正不断地从“天龙”号的船体上掉落下来，冲向前方，“天龙”号的船体正在剧烈地变化，不断变得细长。他还看见了蓝光闪闪的沙冈战士，他们保持着队形，似乎随时准备冲向前方。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了他，他被迅速地保护起来，真空被隔离在外。李约素缓过一口气，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在一副沙冈盔甲中。天狼七救了他。
他看到一个沙冈人，没有穿戴盔甲，就在不远处漂浮。而天狼七正在他身边。
李约素来不及表达感激之情，“天狼七，你让那个人把盔甲让给我？那不行！”
“没有人愿意死去，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这个战士没有死在战场上，这当然让人遗憾，但如果你现在死了，那将是一个更大的遗憾。我只能选择一个代价较小的方案。”
“我不同意！”李约素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救他！”
“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它不属于你个人。别忘记你的使命。”
“去你妈的！你不救我救！”李约素启动了盔甲，朝那个沙冈人奔去。
一道火光从李约素身边闪过，击中了那个沙冈人，他的身体被洞穿，血液飞溅出来，形成一片细微的颗粒云。李约素惊呆了，他转过身，“天狼七，你疯了！这是你的兄弟！”
“你的行为迫使我采取这样的行动。”天狼七保持着冷酷的语调，“你无法看着他死去，我只能让他死去。不要再给我制造麻烦，前方在战斗，我必须前往战场。”
天狼七说完，径直向着前方而去。
李约素沉浸在巨大的沮丧中，他看着眼前的沙冈人，尸体已经变得僵硬。沙冈人有两个头脑，一个属于自己，另一个属于天狼七。他们在天狼七的协同指挥下高效地战斗，也因此而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高效的军团，一个冷酷的军团。李约素突然明白过来，那些逃离的人，达门塔星域的创立者，他们利用研究一个文明的名义把那些压抑的情感完全释放出来，并且到了一个极端的地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难道这是沙冈人的宿命？
天狼七杀死沙冈人的一瞬间，李约素几乎想脱掉自己的盔甲，让天狼七的目的不能得逞。然而他忍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天狼七是对的，他必须保存自己的生命，只是天狼七的方式粗暴而血腥，让他无法接受。李约素伫立良久，前方火光不断，正在激战。敌人这次只是派出小规模武装来进行试探，“天龙”号完全占据优势。
“天狼星”号悄无声息地在李约素身边停下。
“船长，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布丁显得很高兴。
李约素并不理睬，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李约素，我们看到了。这个沙冈战士为你牺牲了自己，我们永远都会尊敬他。你快进来，我们需要计划下一步。”苏北旦的声音传来。
“船长，我们的弟兄都被沙冈人转移到这里了，他们还活着！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邓迪斯的声音略带兴奋。
李约素仍旧保持着沉默。
“李约素，你没事吧？”这一次是苏北旦略带焦急的声音。
“我没事。”李约素终于回应，“布丁，我们去和天狼七会合，他们的战斗快结束了。留给我们的时间更短。‘天狼星’号自行前进，我可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