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人，而且仅仅只有一个女人作为旅伴，李约素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形。旦素一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从同宙星到科尼尔的旅途充分说明了这点。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在飞船里起居，多有不便。
李约素只能搬到控制舱，把后舱让给了旦素一。
旦素一为什么要这么做？从“金色阳光”号离开后，李约素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坚持留下一艘幽光飞船给木藤三，也坚持要跟着李约素继续奔逃，于是她把自己和李约素关在同一艘飞船上。狭小的空间让两个人朝夕相对，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她甚至休息时连后舱的门都不关。李约素感到浑身不自在，然而又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他面对着控制台，脑子里尽是旦素一的影子。空气里充满了她的气息，让他无法回避。
这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后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旦素一。她在前边不断地走着，四周一片白茫茫。他试图跟上去，却总是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在前边不停地走。旦素一，他想大声叫喊，声音却被吞没在喉咙里。前面的身影仿佛感觉到了异样，回头张望。李约素的心猛然抽紧，那转过来的脸，分明是苏北旦。她似乎看见了李约素，眼里充满了温柔，渐渐地，又有些哀怨忧伤。最后，她的脸变得模糊，忧伤的表情却停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李约素有些着急，拔腿想追，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李约素猛然挺身而起，发现自己正坐在控制舱的椅子上，这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个梦。他粗粗地喘了口气。猛然间，他发现旦素一正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一双妙目，笑意似乎从眼睛里荡漾出来。
“怎么了？”李约素不由得问。
“刚才你大声叫喊，就过来看看。”旦素一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睡觉的时候总做噩梦，把你吓着了。”李约素松开安全带，把身子浮起来，“如果你不睡，我到后舱休息一下。”
“你梦见了什么？”旦素一自顾自地问。
李约素正向后舱移动，微微停顿，没有回应。他抓住后舱的门，准备把门合上。
“是不是梦见了我？”旦素一又问。
李约素心中咯噔一下，然而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是梦见你了。梦见你掉进了蟑螂堆里，大喊救命。我只好又去救你一趟。”说完，李约素就要关门。
“嗨！”旦素一喊住他。
李约素从门缝里露出脑袋，询问似的看着旦素一。
旦素一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一个科尼尔的女人，我会爱上你。”
李约素头皮一阵发麻，然而旦素一语调平和，态度从容，李约素迫使自己听下去。
“你在梦里大叫了三声我的名字。”
李约素感到脸上一阵发烧，还好身在暗处，并不是那么显眼。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的脸完全没入到舱门的阴影中。
“一个女人能够进入到你的梦里，哪怕是噩梦，也说明我在你的心里有一席之地。一个男人记得一个女人，是为了救她吗？”
“我……”李约素试图说些什么，却一时无语。
“你爱我吗？”旦素一问，这一次她并没有微笑，而是认真地看着李约素，期盼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李约素完全没有料到，“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勉强露出笑脸，“现在可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因为你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旦素一又微笑起来。
李约素望着她。她面孔俏丽，肌肤雪白，眼睛里流淌着温情，嘴唇上一层淡淡的光泽，显得艳丽而高贵。
李约素推开门，“我承认，我梦见你了。”李约素迎着旦素一的目光上前，很快浮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四目相对，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却都迟迟没有动作。
最后，李约素开口，“不要再诱惑我了。”
旦素一的笑容更加迷人，“我感觉像是你在诱惑我。”
李约素伸手把旦素一揽进怀中，两个躯体紧紧地搂在一起，彼此间能听见心跳。李约素呼吸粗重，口干舌燥，他摸索着，试图解开旦素一的衣服，同时亲吻她。
“不。”旦素一挡住了他，“刚才你做噩梦，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停地喊。你想要的人，是她。”
李约素默然，内心燃烧的火焰顿时熄灭。旦素一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他知道那一定是苏北旦。是的，她在梦中出现，远远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忧伤。虽然面目不清，然而他能够感觉到那淡淡的忧伤和浓浓的爱意。他们的人生只有短暂的交错，却把彼此深深地刻入了对方的生命，从此再也不能忘却。旦素一身上有着苏北旦的影子，然而她并不是苏北旦。
李约素松开旦素一，“多谢你告诉我。”他转身向着后舱移动。
“嗨！”旦素一再次喊住他。
李约素转身，脸上露出轻快的笑容，“怎么，还想玩游戏吗？”
“我不是科尼尔女人，不会羡慕嫉妒恨。”旦素一笑着，“刚才我确认了一件事，你的确还爱着她。”旦素一解开衣领，拉出链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事，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但是，必须确认你还爱着她。”
旦素一嫩白的手托着银色的链坠，李约素伸出手去，旦素一反手把链坠送入他的掌心，并没有抽回手，反而抓住了李约素的手掌。“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承诺还有兑现的一天。我一出生就带着它，交给你，真有点舍不得。不过……”她松开手，脸上带着微笑，“毕竟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代为保管。”
李约素紧握着拳头，他能感觉到掌心里硬硬的一点。他缓缓地张开掌心，灿烂的一点银色展现在眼前：银色的心形，镂空花纹，透着古典的精细感，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却带着一点陌生的感觉。是的，这是另一半。
曾经有无数次，他端详着只有一半的链坠。苏北旦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可辨认，而他的思念却从未停止。也许终有一天，他将彻底遗忘那姣好的面容，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她，那个英武而不失妩媚的女将军，她是一个图腾，永远印在他的心口。
此刻，他的眼前是另一半链坠，苏北旦却已经不在了。一个人在离去的时候还记挂着什么，那必然是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从来不曾约定，却从未忘却与违背。
李约素感到眼眶湿润，泪水在打转。他掉转身，飞快地进入后舱，把门关得死死的。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他哽咽着擦掉眼泪。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小盒，打开。两半几乎一模一样的链坠并排躺在手心里，李约素小心地拨弄它们。他很快注意到了链坠上细小的字迹：把无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刹那里珍藏。这是苏北旦的链坠上的字迹。他的那一半，是这首小诗的前半部分：为了看见，一粒沙中的大千世界，一朵花里的美妙天堂。
“为了看见，
一粒沙中的大千世界，
一朵花里的美妙天堂，
把无限握在手掌心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珍藏。”
李约素轻轻吟涌，他仿佛看见苏北旦站在遥远的星空中向他张望，带着笑意。纵然时空隔绝，两个人仍旧心意相通，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他应该感到高兴！他摩挲着小小的链坠，小心地把它们凑在一起。随着一道细微的声响，两半合二为一。一个完整而精致的心形出现在李约素掌心里，在灯光下散发着银色的光辉。柔和的色泽温暖着人的眼睛，李约素看着它，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心情渐渐平复。他打开舱门，进入控制舱。
旦素一看着他，微笑着。
“多谢你！”李约素说，“把这个拿去吧，你已经把话带到了。我不再需要它了。这是一件很不错的首饰，正适合女人戴着。”他把链坠递过去。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旦素一接过来，“真漂亮！”她赞叹道，“你真的想把它送给我？”
“这不是我的东西，它是苏北旦的，既然你继承了苏北旦的基因，你就可以算是她的女儿。这件东西也算物归原主。”
“你这么说起来也有道理。”旦素一微笑着，“不过，我是雷电家族的人，我是一个巡逻者，这不是我应该有的东西。”
“拿着吧，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首饰。该记得的我都会记得，我不需要它。既然它是从小伴着你长大的东西，你留着，很合适。”
“我给你一半，你却还给我一整个，这算是完成了我的任务？”旦素一端详着完整的链坠，“不过，我接受了。”旦素一把链坠小心地穿在项链上，挂在脖领间，“好看吗？”
“非常漂亮！”李约素由衷地赞美。
旦素一笑了笑，“那我就暂时保管这件东西。”她把链坠收起来，塞进衣领里边。“不过，有一件事你搞错了。”她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说，“它并没有伴着我长大。一来我三十岁的时候才从申秋船长那里得到它，二来我从来没有长大过，从一出生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两百六十多岁，一直是这样。”
雷电家族没有孩子，他们用基因工程培养下一代。他们也没有性别，或者说，他们只有一种性别，类似于男性。旦素一的话让李约素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他明白了旦素一的弦外之音。
“那又有什么关系？”李约素说，“这和美无关。漂亮的首饰戴在你身上正合适。”
旦素一看着李约素，“所以我说感觉你在诱惑我。我知道你们科尼尔人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会产生一种叫做爱情的情感，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爱情能够如此深刻热烈，千万光年，五个世纪，也割不断彼此间的情意，这真的让我感到意外。我很好奇这是不是我能有幸经历的事……”
李约素笑了，他想起了佳上，“你们雷电家族的人又不是机器，只要不是在熊罴星那样的地方陪着长老，都会有感情。佳上就是这样，他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你知道佳上，对吧？”
“佳上并不是雷电家族的人。”旦素一否认，“他是沙川人，他属于沙川人中的少数派，而我是雷电家族血统。”
“你是说你不会有真正的感情吗？”
“我之所以长成了女人的模样，是因为苏北旦的愿望，但我并不是一个科尼尔女人。感情在雷电家族的基因中并不存在，不过也许是因为混合了苏北旦的基因，某种程度上，我比其他雷电家族的人更能够理解你们的情感。但是，那就像隔着玻璃观察火焰的跳动。”
“你比其他人更温柔，你总是微笑着跟人说话，让人觉得很愉快，你能体察别人的情绪，这就是感情。”李约素说，“雷电家族为了你的诞生，肯定动了不少手脚，他们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也许吧。”旦素一笑着，“所以你明白了，我没有诱惑你，我的本体并没有情欲。不过，我很高兴看见你真情流露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好吧，该看的你都看到了。”李约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一切照常，设陷阱，打蟑螂，逃命。”
“听起来很不错。”李约素转身向着后舱移动，“我要休息一下。虽然你并不是个纯粹的女人，但既然你长着女人的模样，就让你占点便宜，后舱还是你的。不过现在，我先占用一次。”他钻进了后舱，关上门，最后探出头来，“蟑螂来了，就赶紧按警报，我在床上能听到。”
旦素一微微一笑。
李约素关上舱门。旦素一从衣领里掏出链坠，托在手心里，久久凝视，怔怔出神。
猛然间，她回过神来，飞船中枢正在发出报警。全息投影上出现了无数的红色信号，一群暗黑飞船正向着“甲子”号包抄而来。旦素一看了一眼后舱门，李约素并没有动静。往常，他早已破门而出——他对暗黑飞船的感应比“甲子”号的探测仪要灵敏得多。也许在他进入后舱之前，已经感受到了敌人正在接近。旦素一明白李约素的心思，他想要她表示出软弱和依赖。红色的报警按钮就在眼前，旦素一看了一眼，最终没去碰它。
她操纵“甲子”号加速，并不是逃离暗黑飞船，而是向着它们而去。在距离两千公里的位置上，“甲子”号开始折返，沿途留下核子雷。这是一种被动武器，只有在敌人的飞船靠近到千米以内才有作用，然而威力强大，对暗黑飞船的伤害远远超过束流武器，而且它们体积小巧，敌人无法发现，是防御作战的有力武器。这种被动武器也有致命缺陷，一旦被发现，敌人很容易破坏或者避开。只是对于逃避追杀，那一点时间也就足够了。
“甲子”号快速飞行。暗黑飞船全力紧跟，它们并不全是蟑螂级，一些飞船更为小巧，速度更快，并不比“甲子”号逊色。突然间，追在最前方的飞船轰然爆炸，化作一团红色的火光，紧跟的几艘飞船来不及调整，陆续冲进了雷阵，连续爆炸，后边的飞船减速，向着前方喷射束流，火红的热浪所到之处，爆炸连绵不绝。趁着这个间隙，“甲子”号快速远遁。旦素一启动弹跳程序。身后，敌人正在清扫核子雷，亚空间涟漪不断，这是亚空间弹跳的最好时机，弹跳痕迹被涟漪遮掩，敌人将无法精确判断飞船的去向。
“不要这样。”李约素突然从后舱钻出，“我们不能这么走。”他快速地清除了旦素一的操作。
旦素一淡然一笑，把座位让给李约素。
“甲子”号再次转身，划出一道灿烂的蓝色光弧，向着爆炸的战场冲去。
“有埋伏？”旦素一问。
“是的，这是一个圈套。”李约素回答，“它们有点儿像是僵尸，突然复活过来。”
“你突然感觉到了它们？”
“是的，有一大群。它们就像石头，飞船的探测器没有探测到，但是它们都在待命。这些飞船像是从虚空中突然冒出来的，我只能认定它们早就在那儿，只是处在休眠态，因此我毫无感觉。”
“你对自己的感觉越来越自信了。”
“没办法，事实胜于一切。”李约素话音刚落，“甲子”号猛然一顿，一道束流击中飞船，不过威力不大，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显露出来，它们从各个方位控制了战场，“甲子”号根本无路可逃。
“小心！”李约素大喊一声。幽光飞船猛然间喷射出巨量的蓝色火焰，飞船急剧加速，一瞬间消失，然后在两万公里之外出现，就在敌人的飞船阵列前。
敌人仍在扫荡雷区，“甲子”号的蓦然出现引起一阵慌乱，几艘飞船快速调整方向，迎击“甲子”号。“甲子”号在天宇上画下两道轻巧的蓝色轨迹，闯入敌人的船队中。在这样的近距离上，敌人的蟑螂级飞船失去了灵敏性，仿佛笨拙的大牛，蓝色轨迹靠近一艘蟑螂级，在很近的距离上将它洞穿，然后迅速穿过整个阵列。巨量蓝色火焰再次涌出“甲子”号的船尾，飞船瞬间消失，然后在两万公里之外出现。
他们逃出了包围圈，有惊无险。
李约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连续两次超光速飞行才能摆脱，敌人越来越狡猾了。”旦素一说。
“你自己看见了，这是它们设计好的陷阱。如果我不果断点跑出来，它们就会把我们包围了，那时候，超光速也没有用，只能一头撞死。”李约素仍旧在飞快地操纵飞船，他指定飞向圣保罗星门，这个地方早已经被蜘蛛人攻陷，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一个残留的地名。
“我们的能量还能够支撑多久？”
“零点能引擎不需要能量储备，只要它一直在运行就没问题。你应该问我们还能旅行多久，吉钠说，一个引擎大约能承受三十次超光速。这不是引擎的正常功能，估计损伤得够呛。而且这次暴露了，下一次敌人可能有所准备。要逃命也顾不了那么多，银河战争总是硬碰硬，让敌人提前一点知道也没关系。”
“它们有超短距亚空间弹跳的能力，也许会把两者混淆起来。”
“但愿如此。不过我们身处包围中，根本就没有进行亚空间弹跳的准备，它们很容易看出来。我们的飞船没有空白期损失，虽然这些蟑螂不够聪明，但是它们有一个足够聪明的中枢星，它肯定能察觉。”
“一个军事机密换回来我们两条命。这值吗？”
“武器从来不是秘密。我们的命绝对物有所值。”李约素看上去信心满满，“用实战检验一下武器，这也是应该的。”
“但愿吉钠和你一样想。”
“既然他能够同意我们使用幽光飞船，还告诉我们关于超光速的操作方法，他一定预计到我们会使用它。生死攸关，他会认为我们的命比较重要。”
“是你的命比较重要。”旦素一笑着说。
李约素转身看着她，“不，”他断然地否定，“我们在同一条飞船上，争论谁的命更重要是一件傻事。你是科尼尔的将军，天龙舰队指挥官，还有谁能比你拥有更多对付暗黑舰队的经验？为了胜利，我们都必须活下去才行。而且，你给了我苏北旦的消息。我的决心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坚定，我所爱的人已经死了，为科尼尔奉献了一切。我毫无牵挂，只有最后的战斗是我所渴望的事。我很感谢你，我必须保护你，如果谁说你的命不重要，我就要让他闭嘴。你会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李约素用力挥了挥拳头。
“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你仍旧在我身边。”旦素一淡淡地说。
李约素一怔。旦素一正看着他，并没有微笑。微笑似乎深刻渗入到她的基因中，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此刻，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情。李约素怦然心动，这个不是科尼尔女人的女人，正用一种科尼尔女人的方式热望着他。
“别这样，”李约素慌忙说，“你这是要和我开玩笑？！”
“你可以猜。”旦素一露出一个微笑。
“甲子”号倏忽间迸发出一道闪光，然后消失不见。漆黑的天宇上，两道淡淡的蓝色痕迹微微闪光，很快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