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大营离秦淮河不远，这是一处古宅。原是前朝宰相在集庆路的私邸，后被义军征用，以作军所。
这宅子颇为幽静雅致，周遭杳无人声，唯有清风穿过廊前，细枝簌簌作响。初春时，偶能听见几声虫鸣鸟叫。
挂在廊上的灯笼，透过窗棂折射进来，在桌面上勾勒出光影的线条。
大窗旁，耿炳文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其子在一旁帮着研墨。桌上铺开白纸，耿炳文咬住笔杆。
正堂内，气氛肃然压抑。
堂上有三人，依次并排坐着。
最前边那位年逾花甲，身材宽大魁梧，完全挡住身下的那一把椅子。两条腿，直勾勾的伸着，一点不顾仪态。
神情冷漠，还带着几分倨傲之气。
这位是武定侯郭英，也有称他为郭老四。
回京之前，郭英奉旨去往江西，招募军勇，进京勤王的。
“你写呀，老子看着你写。”
回京之后，他带来的那几万人，却无从安置。郭英奉的是建文的旨意，如今带兵回京，进不得城，也不得驻扎，只能是原地解散。
不敢未奉旨进宫，郭英只得找耿炳文理论。
自知理亏，耿炳文答应帮郭英写折本送进宫里去。
“若老子没记错，老子离京时，你还被禁足在家，完全失了势。再回来，你耿炳文犟驴吃人屎，成人了。官复原职不说，还把京师大营握在手上。”
“这是扬州府特出的琼梨酥，我特地让人买来的，郭老四你尝尝鲜。”耿炳文笑呵呵。
郭英一把抢过，塞到身后，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怎么，一盒破酥，就把老子给打发了？”
耿炳文避重就轻，“这陛下即位，哪能差人去江西给你传信。在京城边上的燕王，可也是刚刚知道。更别提，你还在江西呢。”
郭英没有继续争竞下去的念头，话锋一转，“燕王到京城边上了？”
“快马一天就到了。”
随即，耿炳文把这些日子的军报，通通说给郭英。
郭英虎目之中，精光熠熠，忽的就打一个哈欠，“耿炳文，你老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让他燕王，打到这儿了。”
“打出去呀，为何不打。”
此时，一辆马车经由侧门，进了守备大营，在二门外停下。
朱允熥目似深湖，从马车上跳下。
又刚好听到郭英与耿炳文的争执声，朱允熥微微一笑，推门进去。
“武定侯，可有良策。”
郭英、耿炳文并上屋内几人，迅速起身，作揖行礼。
雨前新茶，芬芳沁人心脾。
朱允熥浅尝一口，见耿炳文一脸肃穆的样子，便宽慰道，“老侯爷不必如此，即便燕王到了城下，这应天府也是固若金汤。皇爷爷对您都是推崇备至，朕对您放心的很。”
又转向郭英，“再说，朕看武定侯，好像更是战意满满，可有良策？”
郭英稍稍调整坐姿，神情依旧无比郑重。
这也并非是郭英矫揉造作，实在是对朱允熥发自心底的敬重。对于这世有些人人来说：如果一个人对你恩重如山，那么这个人的儿子、孙子，你也会全心全意的去对待。
挠了挠头，半开玩笑，“臣若有主意，可不就是抢了长兴侯的风头。”
朱允熥摆摆手，收回目光，不置可否的说道，“军中的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若是说的好，朕还可让你统领京外诸营。”
耿炳文也说，“郭老四你若是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这位置让你，又有何妨。”
顺带着，递过去一盏茶。
郭英眉眼严肃，接过杯盏喝上一口，“燕虏于一月前，就到了来安。按着兵法而言，要么继续东进，要么反手去取盱眙。而燕虏，一个月都是按兵不动。”
“来安正南，便是汊河。汊河共有三城七寨十二堡，逐一攻破，难如登天。可我若是燕虏，我即是身死，也要打下这里。”
朱允熥面露不解，可还是问道，“汊河可有守军。”
耿炳文实话实说，“不足百人。”
汊河南临淮阳山、长江，其间一片坦途，易守难攻。
“陛下可曾记得，中山王”
至正十六年，徐达就是穿过来安群山峻岭，取了集庆路在江北的最后一处关隘——汊河。
再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了集庆城下。
“而如今，燕虏按兵不动，北平又增新援。如果军报不假，那燕虏所为，只有一个目的，拿了汊河，奇袭京城。燕虏走的是当年中山王的老路，汊河虽小，却不能失。京城虽大，也不难守。”
郭英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又复杂的笑容。
“陛下，咱们武人，这些年过得实在是憋屈。出去打仗，处处被文人用圣旨钳制。他们不懂打仗，却胡乱调兵。只要陛下您肯放权，老臣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替陛下把燕虏挡在来安。”
朱允熥脸色剧变。
相信耿炳文和朱棣真的打到城下，完全是两码事。
翌日，拂晓之前。
朱允熥不断变幻的神情，终于是咬定了主意，“准了！从今日起，你们打仗，除去兵部外，任何人不得上折本谏言。朕让蒋瓛，也听你调遣。京外诸营，任你调配。”
站到门外，朱允熥仰头看一眼渐渐发白的天光。
风和日丽，甚好。
甚好之下，是酝酿之中的暗度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