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佑平元年正月。
历曰：蛰虫始振，鱼上冰。
寅时三刻，应天城南诸多高官权贵渐次亮起了灯火。
今天是天子新元之后第一场正式的大朝会，京中官员凡七品以上皆要到场参加。
朱棣早早的用过早膳，及至奉天门外时。夜色泠泠，广场上聚集了许多的朝臣。
看到这位大明燕王出现在视线中，很多人的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朱棣也只是在回京当天进了一次皇宫。之后便是深入简出，不见外客，对朝堂的事情也是一概不问。他的情况更不是什么秘密，因而也没人揣测他的心思，更不敢上门拜会。
这一回，江南诸营归于耿炳文，江北诸营归于郭英。原北平大营，便是在郭英治下。
虽然这只是皇帝暂时的安排，但看着原来藩王只留下护卫其余军士尽归于这两位，很多人情不自禁生出恍惚之感。
而那位至今领着兵部尚书衔的铁铉，更是引人注目。
与郭英说了几句话，铁铉边向里走。
一路走来，行礼问候者甚众。
不论对铁铉抱着怎样的观感，没人敢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摆架子，当然也不乏有一些官员是真心实意的想效犬马之劳。
毕竟铁铉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年纪，伴随着垂垂老矣的郭英与耿炳文，铁铉更有望成为大明三军的统帅。
铁铉不骄不躁的依次还礼，等穿过大批中下层官员聚集的区域，眼前便开阔起来。
前方官员清一色的都是正四品以上的高官，他们不会像那些低级官员一般随意扎堆，大多都是跟自己部衙的同僚站在一起。
如此一来，朱棣就显得有些孤单。
他就是被人孤立的异类，自始至终没人与他说过一句话。
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朱棣这才转身。见自己曾经的对手，如今却与自己站在一块儿，朱棣不禁觉着好笑，对铁铉颔首致意。
铁铉回礼，但是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朝向另一边。
“下官来迟了。”
耿炳文依旧望着紧闭的宫门，淡然道，“不打紧，你住的最远，自然来的最迟。再说，正得圣宠，吏部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铁铉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这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他顺着耿炳文的视线望过去，有意无意的感慨道，“今日朝会之后，您的宅子可就得改建了。”
对战功的认定与核准已经结束，大军主帅耿炳文必然能得到对应的封赏。
简而言之，大明又将多一名国公。而耿炳文的那座侯府，已经不合制了。所以，才会有铁铉那一句善意的调侃。
耿炳文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铁铉，意味深长的问道，“那你呢，你希望陛下给你什么封赏。”
铁铉亦笑道，“最好什么也没有。”
于铁铉而言，木秀于林这四个字早就变成了现实。光是这几天，朝中对他的攻讦就不曾断过。
而且，他只是借了耿炳文的势，才有了一次雪耻的大胜。
耿炳文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认可铁铉的判断。
“不急。”耿炳文说的十分平静。
铁铉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的朱桂，轻声道，“听说，代王忤逆天使，在大同横行乡里，惹得民怨载道。”
耿炳文只看了一眼，“不错，锦衣卫的顾统今日就要拿这事说话。不过，皇家的这种事，可大可小，完全看陛下怎么想。当初秦愍王同样暴戾，可太祖高皇帝也是等到了他薨殂之后才问罪。”
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阵喧嚣。
铁铉与耿炳文一同回首，不远处的朱棣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位中年人走过来。
铁铉不禁笑道，“莫非这位住的更远。”
此人身长七尺，颀面秀目，气质雅正，又有一副堪称典范的须髯。哪怕是在这拂晓的夜色中，仅仅依靠广场周围的火把微光，也能彰显出远胜他人的风韵气度。
单从外表看的话，李景隆毫无疑问是大明朝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清癯，而且增添了几分沉稳厚重。
“光有这皮囊有何用，还不是靠他老子。”朱棣眯眼，不禁冷笑。
李景隆来到铁铉面前，向耿炳文行礼问候，对铁铉点头示意，随即迈着稳当的步伐站到常升身后站定。
宫门缓缓推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铁铉停下叙旧，依列站好。
约莫着一炷香的功夫，随着大乐奏起，朱允熥出现在奉天殿内，坐上那张象征至尊的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群臣山呼万岁。
气氛庄严肃穆。
朱允熥挺直腰杆，身躯板正。
想当年，满朝文武有多少人会想到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空有嫡孙之名，却无皇孙之实。
从小开始，他就在努力的扮演一个本分、耐心、守拙的皇孙，收起按捺在心底的那份热切。
这世上有许多的聪明人，朱允熥并不认为自己称得上最聪明，但他笃定自己是最懂得忍耐和因势导利的那个人。
听着耳畔不断传来的山呼声，朱允熥面色淡然的环视群臣，在宗室班列某个位置稍做停留。
感受到注视，朱棣稍稍抬头。
朱允熥移开视线，仿佛刚刚只是他不经意间的停留。
“诸位卿家，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