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莫正西早就从阿宝的眼神中,看出她对他们这样一对,白天客客气气,晚上就各住各的房间,偶尔,还会有点小纠葛的“小夫妻”俩,有种异样的感觉了。
莫正西心里明白,阿宝对他们“夫妻”之间的这种奇怪的关系,应该是除了有些好奇,更多的好像是一份同情。
她会跟洗完了脚,就往主卧室里跑的益阳云舒说:“念念,跟我睡,这几天都不闹夜了。你们俩可以安心的睡个安稳觉了。”
她会跟莫正西说:“连着这几天的雨水,屋里阴凉凉的,家里的房子大,又没到用壁炉的时候。女人呐,就是水做的,怕冷。都是怕这种阴冷冷的天气的。”
有时候,莫正西甚至觉得,阿宝的这个眼神,就只差跟他说:你看你呀,这年纪轻轻,又长得有模有样的,身材还挺拔拔的跟个葱似的,咋能像我家那个死老头子那样,一到晚上,就找各种的理由 ,能躲多远,就躲我多远。像怕我把他吃了似的。
阿宝其实也想说,我家里那个死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瞧瞧他那身子板儿,像座大山,一座搬不倒的大山。
他都五十出头了,还让我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阿宝,确实也是有些疑惑,她那死老头子,年轻时候的那股“狼劲儿”,咋这样不经意的,就不知不觉的给遛走了。
好像一场秋风,吹黄了青草和树叶,她那像大山一样的男人,就这样一下子,被吹得,变成了头发花白,牙齿松动的老头子了。
阿宝十九岁就嫁给他,一个接一个地给他生了六个娃娃。
她窈窕的身材,现在已经变的没有腰翘了。
紧致的皮肉,也变的松垮垮的了。
可在念念的眼里,阿宝这松垮垮的身子,就是她最喜欢的,松软软的摇窝。
现在,念念睡在她松软软的怀里,听着她有一声,没一声地打着呼噜。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宝一个精灵儿,被她自己秃噜出来的这个呼噜,给齁醒了。
醒过来的阿宝,终于听到了,她东家这小两口子的悄悄话了。
阿宝听到这个男的压着嗓门说:“你看看,这是咋弄的。你不是说,你们现在办公室里的活,忙都忙不完了。咋还有空,哎呀,还跟着申蟠龙他们去抓人了。有那个高桥由翔去,就喜欢折腾人。”
阿宝听到她的女东家,这个时候,好像是在撒娇。
她说的话,总是听的人,心里软酥酥的。不像他们苏北的女人,说话,就大嗓门,还那么硬,那么冲。怼起人来,还连皮带肉。
阿宝竖起来的耳朵,都被她的女东家,给说软乎了。
她说:“不用你管了嘛。快睡觉,哎呀!都要困死人家了。”
阿宝翻了个身,把念念往怀里,又紧搂一下。
心里也跟着暖烘起来。
不知是呢喃,还是在说梦话,她说:“年纪轻轻,该是有多好的呀——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尽情地去喜欢。还是年轻的时候,活着畅快呀!”
阿宝就是在这样畅快的心绪里,入的梦。
主卧房里的益阳云舒,虽然已经困乏的不行了,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过往的,全是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儿。
脑海里,像在播放一场无声的电影。
今天早上,刚一上班。
76号特工总部就接到线人情报,上海北站,有共党出入。这次的行动非常明确,一男一女,一对年轻人,从汉口方向过来。
上午9:10,这座英式风格的上海北站出口,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申蟠龙把冲洗了很多张的这两个人的张照片,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他自己本人就守在出站口。
李江南还是老样子,任务分配下去,他就坐在他的驾驶室里抽烟。
任由外面的风,卷起路面上的泥沙,在他的窗前,呼呼地吹过。
高桥由翔很是看不惯李江南的这副做派。
他跟益阳云舒说:“走,我们下车去看看。”
他们刚一下车,益阳云舒就看见,从远处,迎着风,走过来的伊藤木槿。
高桥由翔也看到了,他慌忙绕过李江南的车子,连跑了几步,迎了上去。
高桥由翔给伊藤木槿行了个日式军礼,双脚一并,大声说:“报告伊藤大佐,我们已经准备就绪。现在,还差三分钟,火车就要进站了。抓捕行动即刻就可以实施”
一声鸣笛,火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打开,乘客们陆续走出。
特工们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寻找目标。
李江南对着熙攘的人群,猛吸了一口烟。他不知道,他的这辆别克车后面,伊藤大佐正眯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说:“嗯。你们看。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这个英国人建造的火车站,还真是构筑精美、气势雄伟,够气派的啊!”
他说:“把这边的队伍,也带过去一些吧。增加一些力量,也要增加一些自信。听说,你们的这个线人,还是比较可靠的。去年8月份的‘清乡’行动,浦东那边的几个据点,此人提供的信息,都还比较真实。”
就在伊藤木槿说着这些时,站台开始有人拥挤,站外等候的人,好像钱塘江里,掀起的一波潮水,涌向了站台。
坐在车辆懒散地抽着烟的李江南,突然指着站外这群人当中的一个戴着礼帽,身穿一套藏青色雪克斯丁西装的男子说:“抓住他——快!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了。”
伊藤木槿的耳朵,还是很管用的。
他说:“李队长好像发现了什么?”
高桥由翔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益阳云舒,说:“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有事情要向伊藤大佐汇报吗?”
益阳云舒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把益阳立春给她的第二把勃朗宁手枪,从腰间迅速拔了出来。
她朝着跟在她身边的几个76号特工总部的特工说:“快,有情况——”
高桥由翔转身,也跟着跑了过去。
益阳云舒赶过来,看到的情形,是手持行李箱,身穿黑呢子大衣,脖颈处围着一条黑灰相间的格子围巾的男子,男子已经中弹,跪倒在地时,把塞进嘴里的纸条,强行地咽下去后,举起他手里的枪,对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从汉口赶过来的男子,就这样,自己把自己撂倒在了大马路上。
益阳云舒看见,从出站口,追过来的申蟠龙,正围堵的另一个男子,只一个闪身,那个男子就跑出了北站的站台。
他们都看见他已经跑到了北站的马路对面,向西,他跑的很快。
伊藤木槿看的很清楚,他说:“分头追赶——”
然后,他跟李江南说:“站台里面的情况,怎样?”
李江南看了看,已经飞跑起来的申蟠龙,大声喊了一嗓子:“你们他妈的,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申蟠龙边跑边说:“队长,站台里,人已经都走空了。没看到,那两个共党啊。”
李江南知道,申蟠龙又在使用金蝉脱壳的鬼把戏了。
他知道伊藤木槿,说不好,就会给他们甩嘴巴子。他还会跟李士群说“这都是些什么队伍啊!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
李江南也跟着申蟠龙后面,喊道:“从这边过去,包抄。包抄啊!一群饭桶。”
李江南最后一次,看见冷启候时候,冷启候已经转了个方向,跑的无影无踪了。
就在李江南不知向左还是向右时,他的正前方,听到了枪声。
冷启候,就是在这声枪声中,他的腹部中枪了。
他一手按住腹部,一手扶着墙,说:“笨蛋。枪法,一点儿也不准。”
他踉跄着,要往这条路上走。
他想,就这样坚持下去。
坚持下去,就可以过了这条街。
过这条街,他平时只要三分钟,就可以走过去的通北街的街口。
只要走过这条街口,他就可以看见那个让他不要命的女人柳如烟了。
这个让他不要命的女人,就会迎出来,跟他说:“你这又是打哪儿回来的呀!”
然后,她会给他褪下满是灰尘的衣服,递给他一条,被她拧了热水的毛巾。
就在冷启候艰难地朝着他在秦淮河上,带回来的这个柳如烟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走过去时,高桥由翔才发现,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益阳云舒,不知道啥时候,已经不见了。
就在高桥由翔的目光,四处寻找益阳云舒时,在一个弄堂口的拐角处,益阳云舒手里的勃朗宁手枪的枪口,正对着已经中了弹的冷启候。
她说:“‘老白相’,这好像就是我们的一场劫数。我怀着孩子,被你们逼迫的四处躲藏。你们就非要,非要要了我这条命不可。现在,不是你追的我四处躲藏。而是,你就要做我的枪下之鬼了。”
她说着,把身子晃了晃。
希望自己这个没长进的射击科目,今天,不要掉链子。
她双手握住的勃朗宁手枪的枪口,三点一线,正对着冷启候的额头。
益阳云舒用她的双手,握住的这把勃朗宁的枪口,在冷启候的眼前晃动。
冷启候抬起眼皮,说:“我对不起戴老板。也,也对不起云稚黎。”
冷启候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弄堂口,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冷启候说:“我,我没有完成刺杀你的任务。”
冷启候喉咙里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他“咕噜”一声,像喝了一大口酒。
益阳云舒知道,那是他咽下了自己,涌进嘴里的一口血。
冷启候说:“我把云稚黎的妹妹,给,给弄丢了。”
然后,他抬起眼皮,看着益阳云舒,他说:“到伊泰街67弄,找,找柳如烟。告诉她,告诉她,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
益阳云舒手里的枪,在颤抖。
冷启候说:“你的妈妈,陈封烟,她还,还活着……”
申蟠龙气喘吁吁跑过来时,他看了看已经断了气的冷启候,又看了看益阳云舒,说:“你,你杀了他。”
益阳云舒把枪口转过来,对准了申蟠龙时,被赶过来的李江南,甩过来的一根木头划伤了手臂。
“八嘎,你这是疯了吗?”
高桥由翔,过来就甩了益阳云舒一个耳光。
天光泛白,益阳云舒还没有一丝的睡意。
她想,冷启候说的这个柳如烟,该是个怎样的女人,怎么值得冷启候致死,都要这么惦记她。
益阳云舒决定去找柳如烟,她想看看这个让冷启候到死都惦记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个啥样儿。
她找到伊泰街67弄,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
她听到了67弄里,传来的如泣如诉古琴声,在拨弄着,那天磅礴的大雨。
她站在弄堂里听了很久,那一刻,她突然忘记了自己要来见这个女人的目的了。
她听着这样的古琴声,突然觉得像在听一场爱情故事。
这是一场秦淮河上,流淌过来的故事。
她后悔跟冷启候说的那些话了。
她觉得自己太无情,太残忍了。那不是他的错。
她望着被雨水铺满的天空。
她说:我已经打算原谅你了。冷启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