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门北,东缉事厂。
匆匆赶到的邹义刚刚坐下,陈志强就忍不住问道:“督公,情况如何?”
邹义徐徐说道:“皇上已下旨让秦风全权负责刘二虎一案,且听皇上的意思,为了尽快结案,必要时可放弃王安。”
陈志强听完,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见邹义还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不禁急道:“督公,卑下目前虽无证据,但基本可以推断此案正是由秦风一手策划,如今让他来查此案,岂不是唉,这回只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呀。”
邹义有些不满地说道:“即使真是秦风设计暗算王安,你急个甚?”
邹义与王安皆是东宫旧人,万历皇帝在时,东宫日子不好过,邹义与王安当时也算同病相怜。
但在东宫这么多年,王安事事压他们一头,这也是事实。且不出意外的话,王安十有八九会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今后仍会压他们一头。
现在王安出事了,特别是听朱常洛的意思,已有放弃王安之意,此时邹义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却颇有作壁上观的快意。
“督公啊,卑下能不急吗?督公您试想一下,您侍奉皇上这么多年,如今又提督东厂,按理说要查此案,督公是不二人选,然而皇上却舍督公不用,反而启用秦风这个新人,公公不觉得奇怪吗?”
“这”
“督公,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王勇还在家里躺着呢,咱们事实上早就和人家对上了。此时退让,对方只会赶尽杀绝啊。况且,从皇上舍近求远启用秦风一事看来,督公您现在的位置并不稳啊,督公你想啊,万一皇上再有个”
“大胆!”
“督公,卑下也希望皇上万寿无疆啊,可这些天皇上的病情毫无起色,公公岂能自欺欺人,不早做打算呢?若真到那时,皇长子年少,难免会被李选侍左右,到时公公还能依靠谁?须知那时朝堂上必定是波涛汹涌,若无助力,到时公公能确保自己不会被卷入浪底深渊吗?”
邹义听完,神色变幻不定,最后一咬牙问道:“陈志强,本督心腹不多,你算一个,有话直说吧。”
陈志强见邹义终于开窍了,连忙接着说道:“督公,这秦风与郑养性关系密切,如今又莫名其妙成了李选侍的表弟,这充分说明郑皇贵妃一脉已和李选侍达成一致。他们设计刺杀汪文言,构陷王公公,这都是在为来日做准备啊。三党官员一向与郑皇贵妃走得近,若不是有东林牵制,此刻郑皇贵妃只怕已是太后,龙椅上坐的只怕就是福王了。督公啊,今日他们构陷王公公,就是为了断了东林党与宫中的联系,来日宫中一旦有变,内有李选侍和郑皇贵妃居中,外有三党成员声援,到那时,宫里岂还容得下督公等人?”
邹义终于不淡定了,脸色极其难看地说道:“快说,你有何应对之策?”
“督公,当务之急是先拿下秦风,以免他利用查案之机,进一步清除异己。”
“这可不好办,秦风刚刚领了圣指,如何动得了他?”
“秦风有圣命在身,自然不能直接拿他,但据卑下所知,先前锦衣卫千户王成曾让手下捉拿秦风以及鸿胪寺丞李可灼一家,后来却又胡乱把人给放了,这王成之所以要抓秦风,想必是知道秦风什么把柄,不然也不会连李可灼也给抓了。再者,王成匆匆把人给放了,这其中也定有猫腻,只要拿下王成,当不难打开缺口。何况王成是卢受的人,公公如今提督东厂,正可拿此人立威,好教那些原本依附于卢受的人认请形势,可谓是一举两得。”
王成不过是靠着卢受上位的一个小千户,如今卢受都快成摆设了,要拿王成对于邹义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总觉得此事有些牵强,只是一时想不清楚,只得问道:“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陈志强胸有成竹地笑道:“公公莫忘了,我们刚刚从龙华寺抓到了一伙白莲贼人,而且王勇非常肯定,当时秦风就在龙华寺,世间岂有如此凑巧之事,我敢断定,秦风与白莲贼定有勾结,只要王成的供词能印证这一点,便不难坐实秦风这一罪名。况且,李选侍自作聪明认了这个表亲,如此一旦坐实秦风的罪名,就可以把李选侍和郑家都牵涉进来,可谓是一箭三雕。”
兹事体大,邹义不免有些犹豫不决,这些年在东宫做惯了缩头乌龟,一下子让他去面对此等滔天巨浪,难免会瞻前顾后。
陈志强自然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于是接着加了一把火道:“督公放心,此事绝非我们独自应对,督公莫忘了,还有东林党人呢,他们除掉秦风之心只怕比咱们还要急切。只要与他们沟通好,一定能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一旦事成,来日若宫中有变,督公您才不至于孤立无援啊”
陈志强投了邹义,与他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尽心竭力地为邹义谋划。
邹义稍作犹豫后,便说道:“好,此事便由你负责,回头咱家就让人把驾帖给你送过来,此事要快。”
陈志强立即施礼道:“卑下定不负公公所托。”
锦衣卫,中所。
秦风一身飞鱼服,帅气爆棚地站在上首。
陆大陆二也换上了锦衣卫的青绿锦绣服,站于秦风左右。
“皇上降旨命我等侦办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涉嫌私通建奴大案,限时三日,必须破案,我等身为天子亲军,圣命不可违,接下来,不管遇到何等阻力,记住,给我彻查到底。”
“是,大人。”
简短训话之后,秦风把何宏海、叶高、黄健、杨有红几个百户叫上来,把从刑部、东厂要来的案卷扔给他们道:“都先看看吧。”
案卷并不多,整个案情也不算复杂,辽东人丘二虎,在万兴酒楼密会汪文言,因汪文言未能对上接头暗号,丘二虎怀疑事情败露,拔刀欲捅死汪文言。
丘二虎被抓后,东厂从丘二虎裤头搜出密信,密信为汉奸李永芳所写,请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寻机换掉辽东经略使熊廷弼。
而此案的关键人物丘二虎关在刑部大牢,在东厂与刑部看守下,被毒死了。
看完宗卷,百户叶高先开口道:“大人,丘二虎、汪文言以及与宝和店的伙计刘喜都死了,王文言重伤昏迷,生死未卜,目前涉案者唯余王安一人,按理说,要想破案,眼下唯有从王安身上找线索,可王安毕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近臣”
“天子近臣又如何?此乃欺君叛国大罪,越是天子近臣,危害越大,叶高,你立即带人去审王安。”
“大人,王安身为天子近臣,至今未曾下狱,我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哪里镇得住他呀。”
“叶高,你这是要抗命吗?”
“大人,属下岂敢抗命,属下只是怕误了您的大事啊。”
“行,王安就不用你去审了,你去刑部大牢吧,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两日内必须查出丘二虎为何人所杀,否则,这百户你就别干了,快去。”
“这丘二虎之死,所涉又是刑部,又是东厂,这水多深大人您当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下秦风真个怒了,冷冷道:“行,办不了是吧,我换个能办的。”
叶高一看秦风脸色不对,连忙道:“大人,属下遵命便是,只是两日时间太短了些。”
“要去就别废话,皇上命我三日结案,你想要几日?”
“这属下遵命。”
“陆敏,你去协助叶百户。”
“是。”陆敏转头对叶高嘿嘿一笑,说道:“叶大人,走吧。”
“杨有红,你带人去查宝和店,王安接手宝和三店不久,你去把他安插进宝和店的人全审一遍,看看有什么线索。”
相比叶高而言,杨有红这个差使轻松多了,得罪的人也少,他连忙应道:“是,大人。”
秦风接着说道:“黄健,你去查汪文言,包括他的家人,以及他平时与什么人来往,通通给我查清楚。”
“是,大人。”
“陆明,你去协助黄百户。”
“是。”
“何宏海,随本官去会会王太监。”
“是大人。”
随着秦风命令下达,中所缇骑四出,杀气腾腾奔向各处。
魏进忠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羡慕。
秦风恍若未觉,一边走一边对他说道:“公公,案情你也清楚了,公公曾在王太监手下当过差,对王太监应该是有所了解的,以公公看来,王太监私通建奴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监王安向来喜欢故作高深,心中所想从不轻易示人,喜欢让人去揣摩,咱家悟性差,所以对王安谈不上了解,他是否私通建奴,自然还是得看证据。”
虽然魏进忠答得滴水不漏,但从他对王安的称呼上,秦风还是猜到了他一部分想法和态度。
“此去王太监私宅,公公若有不便,可留在此坐镇,统筹全局,您看如何?”
“如此也好,多谢秦大人体谅。”
在得知皇帝有放弃王安之意后,魏进忠已有意与王安进行切割,但王安毕竟曾是他的上司,皇帝也还念着王安的旧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此时魏进忠确实没想好如何面对王安,所以很干脆地接受了秦风的建议。
什刹海,龙华寺。
天空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天气越来越寒冷,龙华寺外有老乞丐冻死了,惠和方丈慈悲为怀,命寺中僧人替死者收尸后予以安葬,每年冬天,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寺中与方丈同辈的惠远禅师,正带着几僧人在做法事为死者超渡,突然冲进来几个东厂番子,不由分说,直接把惠远禅师给抓走了。
与惠远禅师遭遇差不多的还有锦衣卫千户王成,他昨夜宿在万花楼一个相好的姑娘房里,一大早抱着姑娘睡得正香,房门突然被人踹开,一群东厂番子持刀冲进来,不由分说把赤条条的王成拉出被窝,摁倒在地。
王成又惊又怒,大喝道:“你们做甚,我乃锦衣卫千户王成,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抓的就是你。绑了!”
王成还想挣扎,几个东厂番子直接就是一通拳脚,把王成打得满脸是血,直接晕了过去,番子们行动干净利落,用被子把王成一裹,扛起迅速离开,床上只剩下王成的相好在寒风中零乱。
灯市街,王安私邸。
秦风带着十八名锦衣卫力士直入二堂,眼看这雕梁画栋豪华大宅,秦风不禁暗暗感叹,朱常洛登基还没满一个月呢,王安在这么短的时间竟然置办下了如此奢华的府邸,这速度还真是快啊。
王安穿着一身坐蟒袍,高坐于二堂上,一派威严,他静静看着秦风带着一群手下冒雪而来,他把双手放到炭火边映了映,不动声色地等着。
秦风在门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然后进屋走到炭火边烤了烤手,不时搓几下,直到双手暖和了,才开口道:“王公公准备如何自证清白?”
“你就是秦风?”王安的声音沙哑,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反问道。
“皇上要我三天结案,想必王公公也知道了。”
王安那原本古井不波的眼中,终于动了一下,他不但知道皇帝要秦风三天结案,而且知道皇帝为了尽快结案,已有必要时放弃他的心思,王安最大的依仗毫无疑问就是皇帝的信任,秦风的话瞬间把王安的依仗给抽离了,他气势顿时一弱。
“咱家不认识李永芳。”
“据本官掌握的证据,汪文言当日前往万兴楼,确是去会丘二虎,这个王公公准备如何向皇上解释?”
“汪文言交游甚广,他与何人往来,咱家岂能一一知晓。”
“这就是王公公给皇上的解释?”
“你!”
王安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在人前一向喜欢摆出那种指挥若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万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句句捏到了他的命门,让他难受之极。
若是皇帝洛没起放弃他的心思,他完全可以不鸟秦风,但偏偏皇帝起了这样的心思,这毫无疑问会让他变得极其被动。
问题是现在让他如何自证清白?
“咱家这些年在东宫侍奉皇上忠心耿耿,皇上是知道的”
“别说这些没用的,王公公,如果汪文言不是你的心腹幕僚,如果他没有去万兴楼密会丘二虎,如果丘二虎身上没搜出李永芳给你的信,你说你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家会信,奈何没有如果。”
“咱家是被冤枉的!”王安已有些怒不可遏。
秦风凑上前,用只有王安听到的声音道:“不,你并不冤枉,一点也不冤枉,你本是帝党,奈何与东林党走得太近了,扯不清了。眼下皇上对你还存有情义,你若知机,或许还有机会去南京养老。你若还想留在内廷,等皇上发现面对独大的东林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时,所有愤怒必将倾泻到你身上,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秦风这番话,就像地狱里透出来的阴风,瞬间让王安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在朱常洛东宫的宦官里,他算是比较有政治天赋的一个,也知道大明朝的皇权与相权之争已难以调和,其实无论是嘉靖时的大礼仪之争,还是万历时的国本之争,凡此种种,归根结底都是皇权与外廷的权力之争。
朱常洛身为储君时,因地位不稳,只能借重东林党的力量自保,然朱常洛如今已登基为帝,与外廷之间也必然会产生权力之争。
哪怕皇帝换成了皇长子朱由校,这种权力之争的格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历来皇帝重用太监都是为了制衡外廷,而他和东林党确实走得太近了,皇帝坐稳大位后,会放心把内廷交给他吗?
想清楚了这些,王安心里一片冰凉,望着秦风竟说不出话来,呆若木鸡,。
“来啊,将王公公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