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义博一直像个待审的犯人一般，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迈门而入的勇气，赵平也是醉了。
“四十好几的大男人，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吧？我赵平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猛兽。火车上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后别再霸占别人的座位就行，快进来喝碗汤。”说着，赵平又回头朝厨房喊了一嗓子，让老妈加副碗筷。
看到了赵平的诚意，孙义博这才如释重负地进来。
这家伙估计是来搞笑的。
一坐下来就认真地立起三根手指起誓：“赵总，苍天作证，以后坐高铁我再也不占别人座位了，如有霸座，痔疮永远也好不了！”
见赵平一脸惊讶。
他又尴尬地把三根手指缩了回去，怯声怯气地解释道：“我觉得这誓还是挺毒的，你们没长过痔疮的人，可能无法理解……”
很多事情，如果你不进行丰富的联想，便觉得很正常。
但仔细一联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比如说桌上摆着一大盆黄油鸡汤，大家正喝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逗逼却跑进来跟你聊痔疮。
如果不是看在这家伙一脸诚意的份上，赵平真想脱下脚上的臭鞋子，往他脸呼过去，也好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做恶心。
坐在一边的林源则不在乎这些细节。
察颜观色，这是大部分国企高管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之一。林源能混到哈飞厂的厂长，固然是托了赵平的福，但他自己也是没少发力。
他是一个有觉悟的人。
孙义博一进来他便看出来了，这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仁兄肯定是在高铁上被小平收拾过，但赵小还是请他进来喝鸡汤，可见一定是身担重任。
左右一衡量，林源热情地给孙义博舀了一碗鸡汤，帮忙打起了圆场：“来来来，坐吧。进门都是客，别拘谨。”
“谢谢。”
“我叫林源，是小平的亲娘舅，现在是哈飞厂的厂长，您贵姓？”
“免贵，我叫孙义博。”
被林源这样一招呼，孙义博那根绷紧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他望着前面那碗香气浓浓的鸡汤，心里莫名地一阵感动。他也是从小县城里走出来的穷苦人，对这种纯朴的菜品，有着别样的感情。
想当年，每到过年回家的时候，他老妈总会特意为他杀鸡宰猪。
现在那一切都只能在梦里追忆了。
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妈，在前年已经过世。始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宅子也荒凉得不像样，窗户被人砸了，院里也长满了荒草。现在老家一个亲人都没有。
赵平见孙义博眼红红地望着前面那碗鸡汤，有泪光闪烁，忍不住笑问：“老孙，被心灵鸡汤攻击了？”
“突然想起我妈了，不过她老人家前年已经过世。”孙义博擦了擦眼睛，定神又道：“赵总，火车上的事真的很抱歉……”
“都说已经过去了，别扯那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跟我这客气。”赵平转身又朝厨房喊道：“妈，多炒两个菜。”
“知道，你们先吃。”
厨房里一直都是锅铲碰锅壁的声音。
赵平又拿了几瓶酒过来，三个大男人放下城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敞开了吃喝。私家餐桌上没有尊卑贵贱，在酒精的作用下，没有什么是不敢谈的。
林源讲起了自己小时候与姐姐相依为命的艰苦生活。
孙义博也谈起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和遗憾，还有生活与职业上的无可奈何。说那天在高铁上之所以占座，是因为出差前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没休息，困得厉害；再加上肛里门真的有痔疮，坐下了就不想挪位，疼得厉害。
所以才干了件有损道德的蠢事。
还有，他说他之所以在车上装B吹牛，不是为了装给周围人看的，而是为了装给视频里的人看，因为那是他们公司的大客户，他不能丢了金投集团的脸。
听他们俩掏心窝子说了这么多，赵平也好想借酒吐槽一番，发泄一下。
想说说自己人前风光、人后却步步惊心的创业之路。
想说说情路上的坎坷与悲伤，上辈子真心爱一个女人，最终却惨死其手！这辈子真心受一个女人，于北大梅石碑前与她许诺，她却舍弃了北大，不声不响地远走异国他乡，甚至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在厨房里忙活的老妈也是一个忠实的聆听着，与其让她担忧，还不如将千愁万绪灌入酒杯中，然后一饮而尽。
也许，举愁消愁愁更愁。
但不妨学一学大唐李白的豪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也是一种境界。
最后，赵平喝醉了，忘了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脑袋依旧有发胀疼。床头柜上搁着一份厚厚的调研报告，是孙义博留下的。
“醒了？”
老妈进房收取赵平的脏衣服拿去洗，看到赵平坐在床上看调研报告，发起了牢骚：“还好是在自己家里，如果你在外面醉成这样，那怎么得了？以后少喝一点，醒成这样，被人卖了你都不知道。”
“嗯，以后我尽量少喝点。”
赵平随口敷衍着，两眼始终没有离开手中那份调研报告，一行一行仔细地审阅着。
这一次，金投集团欲在兰水县毫砸500个亿搞科技文化博物园，可以说是大手笔。赵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感觉荏秋语之所以投资这个项目，好像是在协助自己打江山。因为在此之前，金投集团从未涉足过与教育沾边的投资；再一个，全国那么多大城市，荏秋语为什么偏偏选中兰水县这个小县城？
这令人不得不遐想连篇。
看完调研报告后，赵平给孙义博打了个电话，试探性地道：“老孙，我有一点疑问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址在县南？”
“目前来看，那边确实有点荒僻，比不上县域中心的繁华，但未来的发展前景好。我调查过兰水县的城市规划，县里要与省城对接，打通南部经济走廊，那县南则是开发重点。将来势必会取代老城区，成为县域经济与文化的中心点。”
“你跟县里沟通过没有？”
“下火车那天，是县里的李书记亲自来接待我的。据了解，去年，兰水县全县的GDP生产总值也才127亿。500个亿的大投资，对他们来讲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做梦都盼着我们快点把项目落实下来。我想他们应该不敢诓我。”
“你需要把官方的城市发展规划做为副本往上递，口头承诺没有用，我们要的是白纸黑字的官方文件。还有，县里的这个发展规划，是未来五年的规划、十年规划，还是二十年、三十年的规划？这些细节都要搞清楚。如果是个长远的三十年大规划，那等于是没有规划，谁有空陪他耗上三十年。”
“我明白了。”
“五百个亿的商业资本砸出去，倘若砸在一个被人遗弃的废墟里，到时资金无法回笼，对你们金投集团来讲无异于一种致命的打击。先把县里的发展方向摸清楚，等全面确定了之后再做下一步调研，别光听那些当官的瞎忽悠。”
“嗯，你说的这些细节我都记下来了。一会李书记会陪我去实地考察，待会我向他要官方文件。”
“那先这样吧。”
挂完电话后，赵平又上网查了一下兰水县最近几年的发展情况，以及那个李书记自上任之后的执行能力与民间口碑。
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看来兰水县的水比想象中要深好多。
李贺南，今年41岁，一年前从邻县平调过来。在邻县工作的三年时间里可以称得上是励精图治，曾让邻县的县域经济翻了三倍，一度成为全省最强县。但他平调到兰水县之后却寸步难行，两年过去了，兰水县还是当初的兰水县。
这一点，赵平也是深有体会。
当初考上北大后离开了兰水县，后来，每次回来都看不到半点变化，火车站还是一如既往地混乱，街道还是一如既往地逼仄，所谓的新城开发也还是一片刨光了植被的黄土，一直没有半点进展，仿佛时间一直停留在一年前没走过。
这恐怕不是李贺南一个人的问题。
赵平在搜索网络新闻的时候，在多条新闻中看到了李贺南当场拍桌子大怒的情景，可惜的是，坐在旁边的人根本就不怕他。
侯耀光！
赵平将视频新闻暂停，把目光锁定在这个头上没长几根毛的秃子身上，越看越觉得老人说得没错，相由心生，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侯耀光都是一副欠抽的面孔。
正当赵平在网上全面调查这个侯耀光的“丰功伟绩”时，一辆小车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着体现的中年男从车上走了下来，两手提着高档礼品。
坐在门口拣菜的林芳看到从车上下来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人是县教育局的那个刘局长。当初，赵平刚刚考上北大的时候，这个刘局长曾代表县教育局给他们家发过奖金，而且跟他们一家合了影。
“老姐，赵平在家吧？”
“在在在。”看到刘局长提着这么多礼品过来，这么大的领导居然喊她这个乡下人为老姐，林芳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匆匆起身擦了把手，收拾好沙发让刘局长坐：“刘局长，你来就来嘛，还带这些多东西过来，太见外了。”
“应该的应该的。”
现在走进赵家，刘局长反倒显得有些拘谨，一点也不像以前来给赵家送奖金时那么自豪，甚至连坐都不敢随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