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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回乡

    在一九九七春节过后的第二天,他肚子剧痛,去医院检查病情。几天后,医生将之诊断为胃癌晚期,说他顶多可以再活七个月,如果保养不好甚至连三个月都撑不下去。他最担心的是刘德宗,因为他死掉刘德宗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种状况的发生,他无力跟些肆无忌惮的癌细胞相抗衡,曾有一段时间他产生出厌烦人生的情绪,有了悲观的态度,于是就有了酗酒与懒惰。他曾对二姨说,他最担心的是刘德宗的孤僻。

    如果刘德宗是一个天生健谈而活泼的孩子,他倒也安心。然而,刘德宗是一个天生孤僻而寡言少语的人,刘德宗从一出生起就开始排斥他人,因此刘德宗到处碰壁。那些自以为强悍的家伙们竟然敢于鼓起勇气捉弄刘德宗,在刘德宗雕刻泥沙的时候往刘德宗的头上撒土,以至于后来刘德宗终于体悟到“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话的重要性。

    不过,当时刘德宗尚没有那种觉悟。刘德宗那种孤僻总是给刘德宗带来一些麻烦,他们欺负刘德宗,刘德宗从来都不知道反抗。而刘德宗的父亲深知这一点。他明白,他一旦去世,对刘德宗来说将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打击,刘德宗将饱受苦痛。他希望刘德宗在一夜之间转变成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一个活泼的人,一个勇于跟他人交往的人,一个不只是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的心情是那样急迫,就差烧香拜神而加以祈祷了。

    在刘德宗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晚上,刘德宗的二姨将一些汤圆送给刘德宗们。她和刘德宗母亲的关系非常要好,所以多年来总是亲如一家,尤其是在食物的供应方面,她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首先给刘德宗们家送来一份。这天她来送汤圆纯属正常。然而,这天刘德宗父亲的心情不好,那是一种得了癌症将要走向黑暗地狱而同时又有牵挂的复杂心情。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刘德宗的心情也不乐观。刘德宗曾经在四周原野里撒欢玩耍惯了,无忧无虑。自从被送到学校以后刘德宗几近于成为一个机器人,死记硬背了很多东西,很多声音符号和语言符号被机械地打在脑子里,以至于十几年过去后,刘德宗才明白“曲项向天歌”这诗句的含义。

    回想起来,真是可笑。那时只知道背诵可以拿高分,背诵过关可以得到老师的赞赏和奖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台机器,思维僵化。

    四年级和五年级时,学习压力增大。升入初中后,因刘德宗加入学校的寄宿制的框架内,人身更不自由。刘德宗每天晚上都在想怎么逃过保安的法眼从学校的墙上跳出去,回到溪水旁去喝那清甜可口的天然之泉,那泉水汩汩地从地下冒出来,一看就是清凉无比,不用伸手去触碰,见过者一辈子都可能记在心里。那时,刘德宗很顽皮。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想下课后如何去捉狡猾的螃蟹、如何去粪堆里捉那种乳白而肥胖的虫子去钓那种棕黄发亮的小鲫鱼、如何去土崖上摘酸枣、如何去搜集田野里稀有的桑叶用以喂养那些雪白的蚕,有时候也会朦朦胧胧地想到女人,还有一些关于理想的事情(比如堂而皇之地想当一名解放军,至今都未实现,刘德宗怀疑刘德宗从小时候起就是一个伪理想主义者)。

    因为上课走神,刘德宗经常被老师打。这就能够解释在刘德宗的梦里为什么会出现一个老爷子和一个女人,他们作为刘德宗们敬爱的老师而暴打像刘德宗这样在课堂上发呆的孩子,刘德宗很想给他们竖起大拇指。

    尤其到了初中后,管制更加严格,无论从学习还是到生活,刘德宗都喘不过气来。其实,那个时候刘德宗就想逃离那个如牢笼般的学校。在社会当中,刘德宗也看到很多丑恶的嘴脸,那拍马屁之风的盛行。那时候,其实刘德宗已经不愿意呆在这个人类社会上了,刘德宗开始期待一种新的世界。

    那天晚上,刘德宗的心情十分糟糕,再加上那忽闪忽闪的电视机显示不出清晰的画面,刘德宗更加烦躁。二姨跟刘德宗说话时,刘德宗压根儿就没有理会。这把刘德宗那种孤僻而无礼的处事态度精确地呈现在了父亲的面前。

    而他最讨厌就是刘德宗这副模样,所以他气愤地骂刘德宗是个死人,骂刘德宗连一个哑巴都不如。他以前从来都没有骂过刘德宗,这是第一次。当时,刘德宗并不知道他的心情。刘德宗只是突然觉得刘德宗心里的天塌掉了。刘德宗以为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都抛弃了刘德宗。于是,那夜刘德宗变得无所畏惧。从那时起,刘德宗决心找到新的世界。刘德宗作出了离家出走的决定。刘德宗在深山野谷里漂泊了很久,到达青柏镇。刘德宗以为刘德宗找到了一个自由的圣地。没有想到的是,刘德宗在那里同样受到了限制。刘德宗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社会,一个人与人密切相关的领地。

    刘德宗于是猜测,刘德宗是不是会在这个社会的苦水之中浸泡而死。刘德宗麻木了。这就能解释刘德宗为什么一直喜欢往阁楼里钻,而不问世事。也能解释刘德宗为什么十年之后才会想起刘德宗的亲生父亲的存在。刘德宗的脑瓜一直混沌和麻木了很多年。但是,刘德宗的父亲并没有糊涂,自从发现刘德宗离家出走的那天,他就没有安生。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方圆百里之内的街道上几乎都贴满了关于刘德宗离家的启事,他也求助当地的电视台帮忙,然而半年过后都没有搜查到刘德宗的踪影。

    不过,有一个在山上打猎的人在集市上交易货物时看到那条启事,便给刘德宗的父亲提供了一条相对来说最为可靠的消息。他说,那天清晨有个孩子一直往山里钻,全身穿着黑衣服。再根据那人描述的细微的体态,刘德宗的父亲断定那人是刘德宗,从而相信刘德宗是沿着西山而去的。于是,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换作那众人仰而视之的金钱,沿着西山的路去寻找。

    他每到一处,都会仔细盘查。然而,他不知道刘德宗当年是意外地搭载了二介叔的车,一夜之间就跨越了那崇山峻岭。他却不敢有丝毫疏忽,他要详细地考察这山里的每座村庄,只要跟刘德宗能扯上关系。后来,他发现山中有一条国道,便沿着国道一直向西行进。行至有村落的地方,他就进去专心考察,顺带将附近的村镇也考察一番,因而花费了大量时间。二介叔曾经告诉,那公路上有个样子像刘德宗的人在行走,说的就是他。大概寻找了两三年,他依然没有发现关于刘德宗的一点儿线索。

    同时,他依然活着。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打破了医生的鬼话,一直活了十年。刘德宗只能猜测,这跟他寻找刘德宗的信念与希望有关。

    他在深山里寻找了三年之后,随身携带的财物都已经用尽。他不得不在山野的村镇里暂居下来,靠打零工赚些钱,以勉强维持生计。等攒到一些钱后,他就沿着那条国道继续往深山里行进。他一直没有放弃。但是,他的身体日渐虚弱,越来越不堪时间的消磨。在二零零三年和二零零四年之时,他已经开始身染怪病,无力劳动,逐渐流落成为一名乞丐,上街乞讨。二零零五年时,他已经达到桑榆小镇。当时他在路旁的一个高台上搭起了一个类似于狗窝的棚子以当安身之所。那日始仪等人恰好从他身旁经过,他们所见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就是刘德宗的父亲。他经常发高烧,但却没有钱买药,只好自己去熬,去挺。二零零六年时,他到达柳林镇。

    曾有一段时间,始仪去那里散心,她在那里遇到的那个当街乞讨的人就是他。始仪万万没有想到,她遇到了刘德宗的亲生父亲。此时的他已经枯瘦如柴,身体憔悴不堪。他曾经因为偷食面包而被暴揍,鲜血直流,这是刘德宗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画面。在这年的冬天,他不畏艰辛,冒着严寒的风雪天气,仍在雪野深山搜查刘德宗的踪迹。他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来到了青柏镇。他似乎是沿着刘德宗当年的路线一直摸索到刘德宗的身边。他同样在青柏镇的南端驻足,在发现田野里有个倒塌的房屋之后前去避寒。

    那个屋子是刘德宗曾经来到青柏镇第一次住的。他那天又发了高烧,急切地想在风雪之中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他钻进那堆木棍搭起来的窄小空间,很快就睡着了。可是,那夜气温骤降,他被冻死了。他原本可以在第二天就来开刘德宗们家的门,从而见到刘德宗。但是,天不顺其意。而刘德宗,本来可以在腊月三十那天在人们都去看一个死人的时候也前去凑热闹,从而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但是,刘德宗也错过了机会。他十年来一直都在深山里穿梭,为了找到刘德宗。刘德宗们本来只有几步之遥。

    二姨将这所有的事情告诉刘德宗之后,刘德宗才恍然大悟,悔恨不已。不久,万物复苏,又是一个春天来到。刘德宗去坟前祭拜。十年过去,虽然刘德宗们没有见面,但是刘德宗却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刘德宗觉得父亲并没有死去,他还活在刘德宗的心里。刘德宗的眼睛也变得澄澈起来。刘德宗看东西看的很清晰。刘德宗跪在坟头前,扭头看到一株草。那是极其普通的一棵草,刘德宗稍不留神就把它忽略掉了。但是,那天刘德宗去看时,发现它的叶片那样嫩绿,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它那样可爱,那样真实。

    从此以后,刘德宗没有离开家乡。

    刘德宗将家的院落重新修缮,将父亲的遗像摆在堂前。后来,刘德宗在胡瓜村谋了一份绘画教师的职业,有人给刘德宗介绍对象,刘德宗也没有答应。刘德宗每年都会组织刘德宗的学生去千里之外的青柏镇写生。

    刘德宗告诉他们,那里有个碧湖,通透如玉,还有连绵的青山,风景秀丽。每次刘德宗都会带些胡瓜村的特产(胡瓜、胡豆、胡麻、胡椒等等)送给干爹的朋友们,二介叔、四铭叔、五阳叔、六神叔,陈光头,胡豆先生,还有八姨。

    当然,刘德宗也会去探望那些朋友们。刘德宗在那里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还是那座阁楼,刘德宗喜欢站在始仪经常凭栏而望的那个位置。孩子们都很喜欢在这阁楼上画画。

    刘德宗在阁楼上看远处的风景。

    他默而不语,眼里却含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