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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语泪先流

    从北站南广场出来后一直向东走,不出半个小时便到了一片高冷的居民区。当左侧刚出现“长乐东苑”的小区大门时,我的手机导航却自动结束了。

    这一年冬天西安的雪下得格外大,我回过头,北站的路口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深夜里不见尽头的元朔大道上只有一条我留下的脚印。忽然一阵寒风袭来,我下意识地缩成了一团,掖紧了衣服。

    “我靠了!”我因找不到预订旅店的位置而抱怨,心里想着不应该图便宜而订了这家旅店。长叹一口气,我透过路灯看到了一团雾慢慢向天空之上飘去,仿佛要飘向云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组成几片各不相同的雪花。

    拿起手机,拨打了旅店管理员的电话,在他的语音指引下,我左转走进了小区。当我走进大门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每栋楼,甚至每个单元门口都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最多的是宾馆和便利店的招牌。

    我预订的旅店在八楼,实际上,这个地方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旅店”。听酒店管理员讲过,她在这个小区的每个区都有两三套房子,这个旅店的性质相当于居民房按照酒店的布局而划分成的单元间。房间大门是密码锁,从大门进去后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左右两边就是旅店的各个房间。

    管理员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女人,她扎着高马尾,即使脸上和青丝间有着一些岁月的痕迹,但整个人的气质犹如雪山那般孤傲。

    旅店的配置并不高,甚至连房卡都没有配。办理入住后管理员交给我的,只有小房间的一把开锁的钥匙和大门的一串开锁密码。

    办理好入住后,我放下了背负着的大包,畏寒的我想在这深夜里喝点什么东西暖暖身子,便向管理员问道:“奶奶,附近有没有奶茶店啊?”

    “奶奶?老娘就比你大多少啊你就喊我奶奶?我有那么显老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改口道:“阿……阿姨,不好意思。”

    “楼下,六楼有一家咖啡馆。”管理员戴上了自己的帽子,迈着高贵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将到门口时又停下来,转头向我说道:“臭小子,再瞎叫今晚我就把你撵出去。”

    我尴尬地笑了笑,并表示不会了。待她走后,我心中又想起了她口中所说的咖啡店——这个建在小区居民楼上的咖啡店。从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失业后,任何风格的咖啡店我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于是我心猿意马,戴上耳机向六楼走去。

    不出所料,六楼也被两个旅店的招牌包围,我穿过挂满各种物品的过道,在过道的尽头看见了一扇开着的门,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发黄且皱巴巴的白纸,白纸上是用马克笔写的“咖啡”二字。

    走进门后,才发现这间咖啡店的内部并不如大门口那般简陋。一般咖啡店该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不差,甚至比普通咖啡店更高端,每张桌子旁都有不同的盆栽,抬头是围绕咖啡馆一整圈的书架,各种类型的书都有分类的标签。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这间咖啡店的客人实在太少了。咖啡店的一小块区域划给了卫生间、制作室和私房,可见这是一间很小的店居。

    我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是张嘉佳的《云边有个小卖部》,大学期间我读了一半,后来因为学校安排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久而久之这本书便丢失在那段记忆里。

    “你也喜欢张嘉佳的书吗?”翻看间,吧台出现一位正在扎头发的女孩,她那如丝般柔顺的头发如同空中流淌的银河,我不禁陶醉其中,以至于忘记回答她的问题。她扎好了低马尾,看着呆滞的我,又轻轻地捂住了嘴角,眼中闪烁着笑意。

    “啊……那个……不好意思……你确实很漂亮。”我在慌乱中回答,她却又被我这不知所措的样子逗笑了。

    “算了……想要喝点什么呢?”说完便递给我一张菜单,让我做这个夜里唯一的客人。

    我走到她面前接过菜单,看着上面屈指可数的商品和各种文艺的名称顿时犯了难。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文艺的人,所以对这张散发着浓墨水味道的菜单并不感冒。

    在这张菜单上逗留了很久,期间老板娘并没有打断我,最后我的目光在一个叫“五年泪”的名字上停留了下来,随后便告诉她我的需求。

    她收起菜单,点了点头后便转向制作室为我做起了咖啡。我闲来无事,将手中的那本书放回到原先的书架上,又仔细打量着这间特殊的咖啡店。

    五号桌子被放在了靠近墙角的位置,贴近墙角处的地面上放着一株不起眼的小仙人掌,墙上则挂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吉他。看到吉他,一段奇妙的回忆便浮现在我的脑海。

    上大学期间,室友林雄每周六晚上都会背着吉他到操场发起一场小型的演唱会,虽然现场不如大明星演唱会那般热烈,但辛苦一个星期的学生们能在仲夏之际的傍晚享受这种惬意和放松。林雄很多时候会教我们三个室友弹吉他,我们三个偶尔也会轮流去辅助他的演唱会。但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林雄的消息,也没有再碰过吉他。有时我想通过微信联系他,可当我看到空荡荡的聊天界面时,顿时不知如何开篇。

    拿下这把吉他,我坐在五号桌旁的凳子上,下意识地抬头看,却猛然发现这个墙角上两个书架里的书却和其它区域不相同。其它的书架放着根据题材和作者分类的不同的书,而这两个书架上却全放着《红楼梦》,且这些书都是不同的版本。

    我有些诧异,但也没有想太多,可能是老板娘特别钟爱《红楼梦》这个故事吧!或许失业的这段时间,我的神经太过敏感,自己也太过多虑,正好需要这一间安静的咖啡店放松我的心情。于是我抱起吉他,一种失而复得的奇妙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是的,我已经基本忘记吉他是怎么弹的了,但抱起它的那一瞬间却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林雄,就算他十年甚至二十年不弹吉他,他依然懂得如何利用这六根弦弹一首高难度的歌曲。

    思索片刻后,我选择了大学期间弹得最多的歌曲,深呼吸后,周杰伦的《晴天》旋律便在这间咖啡店回荡,我没有跟着旋律唱歌,因为我想在这首纯音乐的旋律中找到失业前意气风发的自己。

    一首曲子结束,老板娘终于端着咖啡向我走来,将咖啡放到桌子上后,笑着对我说道:“真没想到,你一个腼腆大男孩还会弹吉他啊!”

    “姑娘,这人不可貌相,就像你,看着很漂亮,但实际上……”我说到一半便停止了,这却引起了她的不适。

    “实际上什么?”

    “实际上更漂亮!你看啊,是不是人不可貌相。”

    “油嘴滑舌的歪理!”她白了我一眼说道,“你还会弹什么歌啊?可不可以再给我弹一首听啊?最好也唱给我听。”

    我思来想去,实际上我会弹的歌曲并不多,会边弹边唱的歌曲更少,于是我回答道:“我在大学随便学的,会弹的歌曲不多,而且我唱出来的话,这附近又是旅客又是居民的,他们会不会说我扰民啊?”

    她又被我这番话逗笑了,我却不明白她是爱笑,还是我真的好笑。片刻后又对我说道:“我们可以去小区外面啊,人超级少,根本不用害怕被谁听到。”

    “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不好吧!”我说着便将双臂交叉抱肩,又向背后靠了靠。

    “神经!老娘会对你一个小屌丝感兴趣吗?”

    “说不准!”

    她终于不跟我争论这些,又对我说:“去不去?去的话我们半个小时后就出发,不去的话现在滚出我的咖啡店!”

    “姑奶奶我错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她终于小人得志似的摘下围裙,笑着收拾起吧台桌上的物品。这段时间我们聊了很多,有关于朋友的、关于自己生活和理想的,这些深夜里交心的声音,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老板娘叫杨双,比我小一岁,高考失利后便来到西安打工,期间遭遇的苦难比我这两年遭遇的更多,知道这些的我不禁对她有了一种心疼又崇敬的感觉。

    半小时后,我背着吉他,杨双处理着我刚用过的咖啡杯,期间我向她问道:“姑奶奶,外面全是居民楼,我们要一直步行到没人的地方吗?”

    “担心啥,老娘有车!”她边收拾边回答道。

    我很诧异,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并且经营着一家冷清咖啡店的小姑娘竟然自己有一台车,这不禁让我反思起了自己,毕业两年后的我确实没有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去努力向上攀爬到社会的上层,却往往抱怨这狗屁命运,抱怨这令我不满意的人生。现在我终于明白,只有那些真正努力过但却不得志的人才有资格抱怨世事难料,也只有他们可以指责这个世界上各种人的丑态!

    两个人下楼后,还未出单元大门,一阵刺骨的风从外向内刮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而杨双早已拉紧了羽绒服的拉链,并缩成了一团。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了她那冻得有些微醺的脸颊,两侧的鲶鱼须也因为风的缘故被吹散了,于是她手忙脚乱地扒开挡住她视线的少许发丝。

    “去外面等着,姐去开车。”杨双说着并把我拉出单元楼门外,然后独自跑向这栋楼的侧面,而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不出三分钟,一阵鸣笛声叫醒了正在发呆的我,一辆小型的电动三轮车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主位的杨双用厚厚的棉手套拨开头盔上的镜片,我再次看到她那白里透红的脸。杨双向我比了个准备出发的手势,然后让我坐到后面的小车斗里。

    “这就是你的车?我以为是奔驰奥迪什么的呢!”我有些惊讶地质问她。

    “拜托,三轮车也是车好不好!”她双手抱胸,用一种不屑回答的语气说道,“而且老娘哪来的钱买奔驰奥迪,你给老娘买啊?”

    “得得得,今晚遇到你算我倒霉。”我抱怨道,心想就不应该答应她出去唱歌的要求,“但是我答应过你,要出去给你弹吉他唱歌的,人不能言而无信,下次你求我唱我都不会跟着你出去了!”

    “谁稀罕!”

    从小区出门右转,杨双一直在开车,我坐在车斗里背对着她,眺望那越来越模糊的远方。她开得很快,吹来的风也很大,以至于我们都听不清彼此在说些什么,索性一直保持着沉默。

    向前方看去,似乎这条元朔大道的主路从未被雪覆盖过,我又向左侧看去,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在这条人行道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但现在已经被无情的雪花掩埋了。有人说雪花代表着希望和纯洁,但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东西比雪花更加的无情、更加的冷漠,因为我在这大雪里的夜晚找不到我过去留下的回忆和足迹,也因为这种不好的天气看不清远方的路,只有这条被匆忙践踏的、代表着现实的道路赤裸裸地被我看了个真切。

    想来自己也真可笑!小时候经常盼望着下雪,盼望着雪地里的我和朋友们欢声笑语的样子;长大后,看着鹅毛般的大雪,心里却只剩了时过境迁的凄凉。

    大约过了十分钟,三轮车在北站南广场停了下来。我背着吉他跳下车,环视这个路口,现在这个点已经很少有人出现在这里,可以看到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滴滴司机和旅店接待人。

    杨双拍了拍失神的我,我这才回归正常的状态,随后她又拉着我走到一块方形花坛的座椅旁,轻轻拂去附着在座椅上的雪花,又在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两三节纸巾将剩下的水分擦干,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后坐在长椅上,并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环顾四周,寒冬深夜的旅客少得可怜,周围的空间也足够大,也足够我释放自己。两年内,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找过任何放松的方式,所以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通过吉他拾回信心、继续前进。

    坐在长椅上,我想拨动琴弦,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冻僵了。杨双看出了我的窘迫,于是摘下了她那双厚厚的手套,将我的双手包在她的双手之间,向我问道:“现在暖和吗?”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快了好多,却在这深夜里看清了她那无瑕的脸庞。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美貌,如同《关雎》中所描述的窈窕淑女,同样《关雎》中窈窕淑女求之不得的感觉也在她的气质中被体现了出来。她的手很暖也很柔软,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手心里这点温度。

    见我没有回答,她把脸向我凑近了一点,继续问道:“嗯?现在暖和吗?暖和了以后要好好弹吉他哦!”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抽出了我的双手,用一句只有动画片里的人才会讲的台词说道:“小双姑娘,请你不要这样……”

    “哀家就稍稍出手,你就害羞了?”

    “才没有!”

    “狡辩!”

    我不想与她理论,便把手放进了自己衣服里,短短几分钟便恢复了温度,我们两个人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从衣服里取出双手后,我又抱紧了吉他,右手在这六根弦上游走。杨双看着我,眼里泛起了光,似乎很期待今夜我为她弹的第一首歌。

    抱起吉他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毕业后两年的遭遇,这两年我经历了太多的物是人非,已经看不清曾经的我是如何在林雄的校内演唱会上大放光彩,又是如何获得整个系老师的认可、每年都拿到奖学金的……在思绪的涟漪中,我不禁沉浸在对初恋女友唐芷悦的遐想……

    大学开学后的第二个学期,我跟随林雄到操场唱歌。那晚的观众格外多,林雄负责唱歌,我负责弹吉他,期间不少与草地上坐着的观众互动。这也是我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虽然我只是个衬托林雄这朵红花的绿叶,但那晚的掌声和欢呼声却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迎来的。

    林雄开场第一首歌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可能是同学们太过捧场,弹着吉他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林雄也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地给我送了好多次话筒。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哦越过谎言去拥抱你……”草地上坐着的学生观众们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随我们一起进入到歌曲中那深邃的夜。我承认,那晚的我真的丢弃了一切烦恼,和林雄一起体会众星捧月的感觉。

    演唱会结束,赶在宿舍门禁关闭前要回到宿舍。林雄去捡了观众留在草地上的垃圾,我则收拾着各种器材。

    “请问……”一个娇弱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请问你是柳沐同学吗?”

    我抬起目光,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进入了我的眼球。我不知该如何用高情商回复她的话,而且也在匆忙地收拾着我们的物品,便随便回道:“嗯,我是柳沐,你认识我?”

    “不认识……你吉他弹得不错,歌也唱得很好……那个……我听身边的同学讲话才会知道你的名字。”

    “这样啊,你有什么事情吗?”

    “可以……可以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愣住了,自从进入大学校园以来,她是第一个主动向我要联系方式的女生,我的兴奋被自己写在了脸上,掏出手机并点开了自己的微信个人二维码递给了她。她扫过码后便把手机还给了我,随后快步离开了我,向另一个女生的方向走去,紧接着两个女生便在我的视线下快速离去了。

    “你小子可以啊,都有美女上来向你要联系方式了!”收拾完垃圾的林雄向我走来,并搂住我的肩。我却不想说话,因为我今晚太过劳累,嗓子也因为唱歌而沙哑,绝不是因为我不想回答他那带着调侃味道的话!

    女孩名叫唐芷悦,是同系不同专业的同学,我们很快便走到一起了,并约定周末或没课时一起去图书馆备考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她不擅长高数,我不擅长英语,于是在周末这段时间,我们总能互补。

    唐芷悦的课总是比我少,所以几乎每次我到食堂门口时,都能看到背着书包的她向我招手,因此我的舍友也在看到她后“排斥”我,舍友们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便是:“我们不跟有女朋友的一起玩。”但每当唐芷悦问我他们对我说些什么时,我总会回答:“他们说他们有红眼病,看不得我们两个天天甜蜜地在一起。”

    面对我的胡说八道,唐芷悦只是笑一笑,而我却每次都沦陷在她浅浅的微笑中无法自拔……

    从学校正门出去后沿着大路一直走,不出十分钟便看到了由无数个流动摊点组成的小吃街。我和唐芷悦的生活费快被花光时,这里便是我们的天堂。我钟爱的是一个鸡蛋灌饼的摊子,这个摊子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大叔看我们两个可怜,每次都给我们夹了很多配菜放在灌饼里,而我们也都厚着脸皮接受了。

    六月的某天傍晚,我和唐芷悦一人手拿一个饱满的鸡蛋灌饼走在阴暗的小路上。我吃得正香,忽然间唐芷悦大叫一声,手里的鸡蛋灌饼也随之落地。

    “怎么了怎么了?”

    “刚刚有一只黑影从草丛里面跳了出来,我害怕……”唐芷悦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回答道。

    “黑影?”我向身后看去,果真看到一只小黑猫,向她说道,“一只猫,不要害怕了。”说罢便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灌饼,好在有食品袋保护,灌饼并没有接触到地面,只是有半根火腿肠从中跳了出来。

    我拿起灌饼,拍了拍袋子上的灰,随后便把原本自己吃着的灌饼递给唐芷悦,说道:“这个给你吃吧,我的火腿肠还没有被咬过,我吃另一块就好。”说完又拾起那半根火腿肠走向小猫,它本能地畏惧我,我因此停下了脚步,蹲下后将右手拿着的半根火腿肠扔给了它,并说道:“小家伙,今天遇到我们是你的福气!”

    “它还挺可爱的!”唐芷悦不知何时蹲在了我的身旁,此刻小猫已经不再畏惧我,它吃着火腿肠,我却肆无忌惮地摸着它身上的毛发。

    “是啊,一只流浪猫,还挺可怜的。”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以后我们有空就来喂它。”

    “自己都养不活还养猫!”其实我不是在反对她的意见,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同意后她撒娇的样子。

    果不其然,她拉着我的袖子求着我答应:“好不好嘛……沐哥哥,沐哥哥你最好啦!”

    “好好好,说不过你了……给它起一个什么名字呢?”

    “嗯……你觉得呢?”

    “迪迦……”

    “什么跟什么嘛,跟个小孩子一样,”她又托起头思考着,“就叫闪电吧,刚刚它像闪电一样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好名字!就叫闪电!”我附和着,也明白,即使我和林雄唱歌时被捧得很高,但此时此刻我最好的角色是当一个追捧者,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唐芷悦来点小吃时都不忘给闪电掰一小块,它也基本上认同了我们这两个天天投喂的父母。

    白色长裙、双肩包、高数和英语笔记、甜美的微笑、流浪猫闪电……这些桥段是唐芷悦的青春,同样也是我的。

    回忆再美好,只要结局是悲惨的,想起来就不会让人开心。

    又是一个夏天,即将期末考试的夏天。一个平常的午后,我收到了唐芷悦出车祸的消息,转移到ICU(重症监护室)后,我隔着玻璃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却又抱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用痛苦来表达自己无比悲伤的心情。此后,我独自一人去吃饭、独自一人带着英语资料学习、独自一人游走在小吃街上、独自一人备战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我是如此平静,但我的内心却在这段时间内翻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又去往了医院看望唐芷悦,恰巧她最好的朋友也来看望她,我们在医院打了个照面。看着躺在床上的她,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手里那一丝丝的温度。

    “这么久你去哪了,都睡了一个月了,我说你也真够自私的,自己带着灵魂应该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吧,也不说回来跟我讲一讲……我这一个月真的好孤独啊,做什么事情都是我一个人,你还整天说我坏,世界上最坏的就是你吧,一声不吭地就把我扔在这里,自己却在这躺着……这一个月发生了好多事情你知道吗?想听吗?我讲给你听啊……那家游戏厅的老板真的一如既往的坑人,我赢了好几把游戏,他连一个安慰奖都不愿意给我,你看看气人不。依我看啊,摆在柜台上的奖品都是装模做样用的,老板根本不会给我们……昨天我又去吃鸡蛋灌饼了,摆摊的老板可比游戏厅的老板好多了,他还是给我夹了好多菜,也经常向我问起你,还问我啊,我们是不是分手了啊,我说这老头年纪不小还挺爱八卦……哦,对了,还有闪电,闪电你记得吗,就是两年前的夏天,蹦出来吓你一跳的闪电,现在它被灌饼老板养着了,我说这老头人还挺好……”

    我说着便哭了起来,唐芷悦的朋友听到我说到的这些话,也忍不住痛哭。我又说道:“大坏蛋,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起来,然后把你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的事情全部讲给我听……”

    离开医院后,我很少再来到这个地方,因为即将进入大四,学校为了能让我们顺利毕业,给我们在外地找了公司去实习和培训。但一到休息日,我都会买一张车票去看望她,即使是通宵的站票我也会坚持。

    秋天,唐芷悦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从此,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一个叫唐芷悦的女孩陪我一起吃路边摊,图书馆里也没有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下课后的食堂门口也缺少了背着包向我招手的女孩……

    “你哭了?不哭不哭,我刚才不是故意摸你手的,下次我注意……”杨双的话叫醒了回忆中的我,才发现,原来我脸颊上的两行泪早已被无情的冬天同化了温度。看着衣服上落了更多的雪,又看向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我心里泛起一阵有关唐芷悦的痛苦……那年的她缺少了一个季节——我现在所处的季节,于是我在这个她那年没来过的季节里暗自神伤。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了不好的经历……”

    “原来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大男孩啊!”她微笑着说道,“我正好心情也很糟,今晚我们就在这,把不好的心情唱出来!”

    我看着她,好似她的微笑以及乐观的心态可以融化这个冬天所有的冰雪,我点了点头,根据自己的印象,弹出了一首悲壮的曲子,今晚在南广场的第一首歌是痛仰乐队的《西湖》,我曾在毕业前那个夏天的演唱会上无数次唱起这首歌,因为那时,也只有这首歌能走进我的心里。

    “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转眼消散在云烟……”副歌部分我唱得撕心裂肺,我把这些年所有的痛都放在了今晚的这首歌里……

    一首歌唱罢,我转头看向杨双,她的眼角闪起了泪花,痛哭过后便问道:“柳沐,我可以点歌吗?”

    “只要我会弹会唱,你随便点。”

    “《西海情歌》,刀郎的《西海情歌》,会不会。”

    “我试一试吧……”

    “嗯。”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这一次我几乎忘我地把这首歌唱完了,可能觉得唐芷悦违背了我们的诺言,说好的要一直在一起,她却丢下了我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首歌唱罢,杨双哭得更凶了,我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却始终没有接。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上演了另一种性质的“男默女泪”。

    片刻过后,杨双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她在读高三时谈了一个学霸男朋友陈锦浩,两个人一共谈了五年的恋爱。陈锦浩原本答应好杨双,等自己稳定好工作就娶杨双上门,但是他食言了……杨双高考失利后从酒泉赶赴西安,一天甚至打三四份工,只为给陈锦浩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上一年的冬天,当杨双满怀期待地抱着生日礼物奔赴陈锦浩所在的城市时,却得知陈锦浩在大学四年加上毕业后半年的时间里,先后谈了五次恋爱,每段恋爱都是他提出的结束。

    杨双做梦也不会想到,通过自己努力考上985大学的陈锦浩也是一个感情上的人渣,他欺骗了杨双,欺骗了和她一样不知情的女生。

    她当时准备送出去的礼物,正是我手上这把价值三万六千元的吉他。陈锦浩热爱弹吉他,给杨双弹的第一首歌便是这首《西海情歌》。而我也有幸成为这把吉他第一个使用者。

    又是一阵痛哭过后,杨双站起身,对着天空大喊:“陈锦浩,我最后再听一遍《西海情歌》,从此你我一刀两断,一刀两断!”此刻,二十三岁的她也正式告别了过去,我也终于明白了那杯名为“五年泪”咖啡的故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在五号餐桌的上方悬挂这把吉他,下方摆放仙人掌了,因为杨双这五年的经历如同一根又一根的刺扎进她的内心。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位置会放那么多本《红楼梦》。

    回到小区,此时已到达午夜,我再也受不了地倒在了床上,如同烧尽燃油依然工作的发动机般有气无力。第二天一早,我拖着昏沉的大脑走向杨双的咖啡店,而我这次来并不是喝咖啡,而是向她告别,因为我今天晚上肯定是不会住在这个小区了。此次西安之旅,目的只是单纯的旅游,而我要在今天一天的时间里逛西安,明天一大早我便要坐车回到太原了。

    “你脸色不对劲!”我站到杨双的面前,用昏沉沉的脑子吃力地控制着各个中枢的工作,而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没有吧……可能没睡好吧……”

    “稍等我一会,我房间里有体温计。”

    体温结果不出她所料,四十度三。看到体温计的杨双瞬间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抱怨自己:“都怪我,昨天带你去外面唱歌,让你受寒发烧了……我带你去小区的卫生室输液吧,很快烧就会退掉了。”

    还没等我回答,杨双便拉着我走向另一栋楼的一层,这里确实有一个小型的卫生室,我头昏眼花,躺在病床上瞬间睡了过去。当我起床时,左手已经被扎了吊针,右手边,杨双坐在马扎上,双手托着头静静地看着我。

    “你你你……你干嘛这么笑啊……”

    “笑你可爱,笑你睡觉流口水。”

    “我睡觉流口水吗?”

    “不流。”

    “那你还这么污蔑我,呜呜呜,我的清白没了。”

    “得了吧你,老娘好不容易把你拉到这里打点滴,你倒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如果我是个坏人的话,你的清白就真的没了。”

    “谢……谢谢!”

    “说什么谢谢,昨晚因为我你才发烧的,这次治疗的钱我帮你出了。”

    因为我烧得很高,所以暂时被杨双扣留下来了,说要等我好了之后才能放我走。我回太原的车票也改签到了一周之后。这一周,她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不想出去玩就缩在她的咖啡店里弹着吉他唱着歌,或者聊一聊未来,聊一聊人生。

    回太原那天,杨双骑着她的小三轮车送我到北站,进站时,她一直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叮嘱我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伤心……

    “柳沐……”进站的前一刻她叫住了我。

    “还有什么事情吗?”我转过身子,向她问道。

    杨双似乎真的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好像难以启齿,最后只是用她那融化冬天的微笑回应我,并对我说:“没什么,新年快乐!”

    我终于意识到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回答道:“谢谢,你也是哦!”

    说完我转过身,也终于进了站,在进站的那一刻她好似对我讲,又好似在自言自语:“等到咖啡店花盆里的花开了,你就能回来了吧……”

    回到太原的六年时间里,我没有再继续做一个懦夫,从发传单开始,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六年努力过后,我终于做了营销部一个小组的小组长。

    又是一个冬天,过了这个冬天,我将迎来人生中的而立之年。我看着这些年自己努力获得的所有东西,时常感叹道:“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而很多年没联系的林雄也给我发了消息:“沐哥,好久不见,深似想念!”

    “你丫就别废话了好不好,有正事赶紧说!”

    “你还是老样子哦……”快十年没见过的老朋友,交谈起来还是如同十年前在宿舍那般你打我闹,他也不拖着事情,很快便告诉我:“我要去酒泉了,以后要在那里定居,以后你在太原见不到我喽!”

    看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一种无力感,身边的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却原地踏步了好多年。直到此时,事业小有成就的我仍然不能和那些大学同学旗鼓相当,即使在学校时他们经常争不过我。

    “好啊,到时候哥们送你到酒泉!”当“酒泉”两个字被我打出来后,我又想起了杨双,她的故乡就是酒泉,于是,我想去酒泉的心情愈加强烈。

    春节过后,我和林雄抵达嘉峪关酒泉机场,打车到城区,在快递站帮林雄取完物品并布置完新家后,林雄带我来到了北大河南边不远处的咖啡店。推开门后,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布局和杨双咖啡店的布局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杨双的咖啡店在小区居民房楼上,这个咖啡店在一层。

    我走向墙角,这里的书柜上同样有着不同版本的红楼梦,脚下同样是一盆仙人掌,墙上挂着的同样是一把吉他,而这张桌子,已经不是五号餐桌,换成了六号餐桌。我愈发诧异,当即向服务员要了一张菜单,与我六年前看到的那张菜单一模一样。

    在我诧异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门外走进来。

    “柳沐,好久不见!”

    “杨……杨双小姐,好久不见!”我仔细打量着她,六年的岁月并未摧残她那完美的容貌和身材,只是这六年的时光让她多了些稳重,少了些幼稚。她的身边,牵着一个小女孩,我好奇地向她问道:“这个小丫头是你闺女吗?”

    “嗯,我结婚了,他是西安人。”

    “你也真的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我笑着对她说,“那这间咖啡店……”

    “这间咖啡店正是我的杰作,但是我已经转让给我的朋友了,并叮嘱她这家店的风格绝对不能改。”她微笑着接了我的话,“西安的咖啡店我已经换风格了,我在酒泉遭遇过的所有痛苦,都不足以让它们进入到我的新生活。所以,在哪里遇到的痛楚,就让它永远留在哪里吧。”

    “真没想到还会和你不期而遇,而且还是因为这间一模一样的咖啡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向我问道:“柳沐,你可以再为我唱一首歌吗?”

    “什么歌?”

    杨双看着自己的女儿,笑了笑说道:“那就给我的闺女唱一首《两只老虎》吧!”她的笑依旧那么让人心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我看到了六年前的她。

    这首并不长的儿歌瞬间被我唱完了,我顿时感觉到物是人非。六年前我们在雪夜里,我为她唱《西湖》;六年后的今天,在熟悉的咖啡店里,我为她的女儿唱起了《两只老虎》。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而杨双在这段时间里也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现在都不配搅乱杨双的生活。而同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每个人,都将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最后,我在店门口目送杨双母女离去,她第二晚又将赶赴西安,而酒泉,这个地方,除了这家咖啡店,再也没有她的影子了。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心酸。

    “妈妈,那个唱歌的叔叔是谁啊?”

    “他啊,妈妈遇到爸爸之前,她是妈妈最爱的人哦!”

    “比爱爸爸还爱吗?”

    杨双点头,两滴泪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我没有说话……

    直到我的视线里再也没有了她们母子俩,我这才抽出一支烟,点燃后抬头看,“杨柳记忆咖啡”六个大字出现在我的眼前……

    回到林雄身边,我问他是否知道那些《红楼梦》的意义,他苦笑着,说道:“店老板肯定是有故事的人,你知道《红楼梦》的原名叫什么吗?”

    我摇头,孤陋寡闻的我当然摸不透文人的世界。

    “它的原名叫《石头记》,你以为那是普通的石头吗?那是碑啊!是悲啊!”

    我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并猜测,墙角那张餐桌的号码是根据我离开的年份所定的,而从此往后,这个位置也成为了永久的六号餐桌……

    这个墙角的内涵永远没有变,只是主人公变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