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7日,晚上10点,到了这个点儿,九成以上的庄户人家都应该上炕睡觉。
但黄土村的北山顶上,却有一大群人呼号直喊,大打出手。
幽暗的月光下,50几个老少爷们贴身肉搏,实打实地打了交手仗。
有的你一拳我一腿,有招有势地玩自由搏击;有的搂脖子、抱腰、扳大腿,像模像样地整蒙古式摔跤。
当然,更多的是王八拳对王八拳,昏天黑地,就是一个劲地瞎抡乱踹。
看吧,热闹大了,飞扬的黄土里,人们洋相百出,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头破血流,有的衣服扯烂,有的裤裆开线,有的连花裤衩都差点给人掏出来。
“小瘪犊子!你砍我苞米!我销不死你!”
“老瘪犊子!你种我的地我不砍?”
“去你妈的!这是我的地!”
“去你大爷!这他妈是我的地!”
老少爷们是真急了眼,这些以养猪种地为生,以打工卖苦力为业的农民,平日里嘻嘻哈哈、和和气气,但一旦斗起狠来,各个都像闹圈的老母猪一样执拗无比,又像发了情的牙猪一样横勇无敌,看情形,不斗个你死我活是决不会罢手。
当然,也有拉架的,李大个子李善根和王二矬子王德利正好碰见这事儿。
俩人在北边厂子打工,刚下夜班,一推洋车子到山顶,就见一队和二队的人打群架。
俩人都是三队的,本来不想趟这浑水,但回村就这一条道,躲也躲不开,俩人只好撂下车子,过来拉架。
李大个子身高一米八五,他大手一挥,“诶!都别打了!别打了!唉呀妈呀……”
不知谁的大脚丫子正跺到他脚面上,李大个子立马矬了半截,抱着脚丫子直骂娘。
而王二矬子却一蹦三尺高,地上俩小伙抱在一起就地十八滚,差点趟上他,“吓我一……”,王二矬子刚一落地,脚脖子突然挨了一重脚,“跳”字还没说完就立马扑倒。
两个拉架的好心人还没说上啥就双双被撂倒,俩人也都来了脾气。
李大个子呲牙咧嘴站起来,“这帮虎犊子,好心没好报,走!不管了,看人脑袋能不能打成狗脑袋!”
王二矬子也是一肚子火,“让他打!打死一口少一口!妈巴子的,谁爱管是咋的。”
俩人走到地头推车子,天上乌云一过,月光落下,一阵清香味儿飘进鼻孔,这哥俩同时往道儿西看,这一看不要紧,俩人全都傻了。
“我天啊!真给去根儿了?!”李大个子目瞪口呆。
王二矬子也傻了眼,“绝!整的太绝了!”
只见道儿西一大片,整整一大片苞米全被乱七八糟地砍倒,齐胸高的青苗只剩下一尺高的茬子,小风一刮,苞米青苗特有的清香味儿扑面而来,这味儿本来挺好闻,只是现在闻起来让人直揪心。
7月的青苗,还没出挑儿,就跟十二三的孩子一样讨人稀罕,特别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苞米就跟自家的孩子一样,谁不得好好伺弄,咋能忍心一棵一棵地都砍了!
王二矬子突然背后冒凉气,因为他发现脚底下有十几把寒光闪闪的镰刀,还有二十几把尖锹,看来二队的人是没想玩命,这尖锹要是一抡,一下子就得砍死俩。
王二矬子:“善根,你快回去找人拉架!多找人!我在这儿看着铁锹,要是真砍起来非得死人不可!”
李大个子也不废话,上车子就往屯子里飞骑。
北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小慢坡,连丘陵都算不上,这块儿离屯子也就二里地,李大个子刚不见影,就有人从屯子里出来拉架了。
可来人并不是李大个子找来的,但这人早就知道今晚北山非得打架,而他早就盼着这架打起来,所以他不想来拉架,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他又不得不来拉架,这个内心纠结的人,就是黄土村的村长——张南勇。
张南勇是一个很典型的村长,他胆儿大、仗义、有魄力,是个场面人,办事有决心、有狠心。
当然,也有私心,而在这没啥监督和约束的地方,私心战胜了他所有的优点,他为官一方,祸害一方,为官一任,祸害一任,最可怕的是,他连任村长6任,已经在黄土村折腾了整整18年。
今天他不想来,因为这把火就是他点起来的,渔翁得利,他正偷着乐。但他又不得不来,毕竟是一村之长,一队和二队闹了一年多,全高新区都出了名。
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南一天提溜着耳朵告诉他:“再出事就把你的官儿撸了!”
所以,他又不得不来。
但来是来,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红了眼的村民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给他这位大哥大留面子。
为了分地和占地的事儿,这几年人们越来越恨他,连村里的老娘们都开始跟他拍桌子。
所以,他估计这架他拉不开。为此,他准备了两路援军,他来只是打前站,也就是做个样子给大伙看看而已,让人都知道,村长有事不躲,啥事都是冲锋在前。
而这场架,必定会有人帮他拉开,根本不用他多费吐沫。
想到这,张南勇很得意,他摩托车加大油门,还得得瑟瑟地哼了一声,开玩笑,要不我咋当村长,我脑袋里的沟沟儿比你们这帮苦大力多多了!
再过10年,我也还是黄土村村长,你们这帮傻大黑粗的土垃咔(土垃咔,东北方言,土块)。
摩托车冲上坡,大灯左晃右晃,晃得人们睁不开眼,张南勇停车,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都他妈别打了,妈巴子的!扯什么犊子!瞅你们一个个的,别打了!”
累的气喘吁吁的人们总算找到一个休战的机会,他们暂时停手,后退分成两个阵营,不少人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就剩下喘了。
张南勇站到两队人中间,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心里也是一惊,今天打的确实挺狠,村民们有的瞪着眼,有的擦着血,有的还紧攥着拳头准备随时再干。
妈的,这么多年,也没看过这么多人打群架,张南勇有点精神恍惚。
他突然想起了1949年斗地主的事儿,那时镇里的大地主刘文平也跟他一样站在人群中间,刘文平头戴高帽,胸前挂着“地富反坏右”的大牌子,人们骂着他的八辈祖宗,数落着他抢占土地的事儿,大嘴巴子跟不要钱似地往他脸上拸。
6岁的张南勇骑在贫农老爹张喜耕的脖子上,等里面说到“耕者有其田”,张喜耕兴奋地振臂高呼——“我有地了!”
结果,张南勇直摔下来。
一眨眼,过去了整整55年,小屁孩张南勇成了半大老头,凭着聪明机智也好,阴险狡诈也罢,他不仅成了村里的首富,还当上了响当当、当当响的一村之长,1300口人的黄土村,成了贫农张喜耕的老儿子的天下。
只可惜,给地主扛了半辈子活的张喜耕没能看到这一天,1960年,老汉饿死,他生前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一块净面大饼子,就是不掺野菜的玉米面饼子,只可惜,没能实现。
此刻,张南勇隐隐看到不远处他老爹的墓碑,那是黄土村最高大、最气派的一块墓碑,身高体胖的张南勇心中油然升出一种自豪感,不管咋说,脚下这片黄土地还有黄土村都是我张南勇说了算,今天这场面是有点麻烦,但老子我一样能摆平。
张南勇有理由这么自信,他从小就是孩子王,打架最恨,鬼主意最多,同辈人怕他、敬他,老辈人爱他、恨他,他就是黄土村最操蛋的嘎小子。
他到火车站抢过军帽,带人到青年点群殴过下乡青年,没有啥事儿他不敢干,谁都得承认,他是黄土村的一流人物。
22岁,穷得叮当响的一流人物张南勇连蒙带骗娶到了王家庄漂亮泼辣的村花王彩凤;38岁,一穷二白的张南勇靠搞运输发了家;43岁,成为村里首富的张南勇当上黄土村村长,并且一干就是6任18年。
当了村长的张南勇开始也为村里干了不少好事,他修过路,修过桥,过年过节给五保户送大米白面,去派出所捞犯事儿的人。
但他也干了不少的坏事:外来户要到黄土村落户,他收钱就办事,外来户越来越多,但土地有限,外来户就和坐地户争地,那架打的是鸡飞狗跳墙。
他帮着几家厂子占了村里的好地,有的厂子还有他的暗股,有的厂子还是重污染,村民没得几个钱,可中饱私囊的张南勇却肥得放屁油裤裆。
他一年吃喝嫖赌要花上10几万,村里的钱让他贪了个光,还用村委会的名义拉了不少饥荒……
可怜的黄土村,虽然处在经济环境不错的滨海高新区,但却没有一家带领村民共同致富的集体企业。
不仅如此,这里的好地一年比一年少,治安一年比一年乱,河水被污染,空气有怪味,老百姓只能靠养猪种地和打工卖苦力过日子。
他张南勇就是这样的一个村长,他操控着村庄的运行,侵犯着村里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
村民们既恨他,又怕他,因为他公私两面吃得开,黑白两道混得熟,他就是接通了天地线的能人,也是可恨可耻的恶人。而很多人又想成为他,或是让自己的儿子孙子成为他这样的能人。
这就是农民可怜的劣根性,也是可悲的劣根性。
但这又不单单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问题,尚未觉醒的民智和对权力、武力的盲目崇拜才是造就张南勇的暗黑土壤。
说完张南勇这个人,再看看他怎么表演。
看了几眼狼狈不堪的村民,胖大魁梧、一脸横肉的张南勇叹了口气,他假装心疼似地说:“打啥架啊!这老些人,这么大岁数,磕碜不磕碜,赶快回家去……”
“装啥好人!妈拉个巴子的,打架还不都是你整的!”一队的王水生擦了一把鼻血,但慑于张南勇的辈分和身份,他也只是低头小声叨咕。
张南勇瞄了一眼王水生,没想到这个窝里窝囊的活废物也敢来打架,还敢叨咕自己,妈的!想死是咋的?!
虽然恨得慌,但张南勇不能发作,毕竟是来劝架,于是他假装没听见,继续像赶鸭子似地扬起大手,“都回家去,别因为点小事动手……”
二队的18岁小伙刘刚是个愣头青,他一掌把张南勇扬起的胳膊猛拍下来,“啥叫小事?地叫外人占了,钱叫你贪了,这叫小事?你个老王八犊子!”
“你他妈想死啊!”这回张南勇可不忍了,他一大拳头就把刘刚干了个腚蹲,毕竟是打出来的老混混,铁拳不老,但张南勇还是气得脸跟猪肝一个色,自打他当村长以来,还没有谁敢跟他动手动脚,更何况是刘刚这样的小崽子。
但刘刚可不管这个,他蹦起来就要和张南勇玩命,正在这时,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他胳膊,那人把刘刚往后面一扯,“别闹,等我跟他说。”
刘刚这才停手,因为拉他的人是他大爷刘耕山。
刘耕山49岁,身高体壮,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皮肤又黑又红。他好打抱不平,年轻时没少打架,发起狠来人人都怕,是比张南勇晚一代的孩子王,但他也是村里公认的好人,他种地养猪,日子过得不错。
虽然是两代孩子王,年少的时候没争过锋,但现在张南勇却十分嫉恨刘耕山,这个说起来也是有原因的。
刘耕山是生产队时的二队队长,是二队人的主心骨,也是现在村委会的村民代表之一,在村里威望很高。这些年,为了村里占地的事,刘耕山和张南勇打了不少嘴仗。
更重要的是,刘耕山还是张南勇村长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很多人主动为刘耕山拉选票,一是信服刘耕山的为人,二来,人们也都不想让张南勇继续瞎折腾。
尽管看不惯张南勇的为人做事,尽管也经常找张南勇辩理,但毕竟是一个村的人,面儿上还得过得去。
刘耕山归拢一下被扯烂的衣服,黑着脸问:“大哥,这地到底是归二队还是归一队,你得给了说法。”
张南勇冷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前的地界图早就没了,我问过南主任,他说这地有争议,暂时谁也不能种。”
原一队队长王耕田不干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啥不见了?地界图没了,人不是没死吗?这地我们以前就种过,证人有的是,这地归我们一队。”
“放屁!证人我们也有,地是二队的!”
“你们都是假证人!这地应该归一队!你们这帮犊子!”
两队人歇了一会儿,又都来了精神,狠话粗话满天飞,被围在中间的张南勇眼冒金星,这些年他大烟大酒、吃喝嫖赌,身子早就造坏了,血压高、三脂高、脂肪肝,该有的腐败病都有了,所以,就怕乱哄哄的场面。
但张南勇又喜欢这乱哄哄的场面,他要的就是这天下大乱、两败俱伤的效果。
不仅刘耕山和自己有竞争,王耕田在村里口碑也好,也有这个可能。这两年正愁找不着机会收拾他们俩,没想到,机会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说到这儿,必须得说说一队和二队为啥争北山地,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
黄土村是东北大地上一个典型的农业村,在关东镇的14个村子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屯子。
另外,关东镇在1995年改为平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以后都简称高新区。
生产队年代,黄土村有一个生产大队,大队分4个小队,小队也叫组,虽然全村有4000亩地,虽然人均耕地也不少,但大锅饭年代,生产力低,一亩地就打200斤粮,再加上出工不出力、自然灾害、还外债等原因,吃饭还是个大问题。
既然是农业村,土地当然是最重要的东西,那时4个小队都归大队领导,但4个小队各有各的地,分得都挺清楚,这是1949年土改时平均分配定下的规矩。
后来,农业学先进,“将七沟八梁变成田地”,收完秋就修梯田,一修好几年。修梯田本来是件好事。就拿这块北山地来说,以前很不平整,有东西垄,也有南北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跟打了补丁似的。
修完梯田之后,北山地的沟沟坎坎没了,一律都是东西大长垄。但修梯田也有问题,比如,翻土时把更有劲的好土给翻到了底下,肥力差的土给翻到了上层,这还是小事儿,在那个火红而狂热的年代,这点代价都不值一提。
对于黄土村来说,修梯田之后最大的问题是咋分地。那是因为,北山地这块儿既有一队的地,也有二队的地,而小地块犬牙交错、形态各异,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也很好区分。
可等到都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大长垄,以前分地的地界谁也分不清,就连一队和二队的队长都看蒙圈了。后来大家伙一商量,干脆重新分地。
于是,重新丈量,一队和二队的地有了新的分界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被一刀两断,大体上是上坡的归二队,下坡的归一队。
至于谁分多了,谁分少了,各有各的说法,但土地毕竟都是集体的,也没人太计较。
但要着重说明的是,虽然那时大伙都记不清以前地块的具体位置,但很多人都记得的是,现在有纠纷的这块39亩地,就是那时候从一队划到二队的,这件事,发生在1976年。
后来,到1982年生产队解散时,政策好了,土地大包干,4个队就跟4个亲兄弟一样开始分家。
全村一共4000亩地,4个队人口都差不多,每个队就都分了1000亩地,地界跟以前也差不多。
以后村民每3年或每5年抓一回阄、分一回地,都是自己队内分,4个队各分各的地,大家相安无事。
再后来,镇里经济发展了,不少老板都来关东镇投资办厂。1989年,黄土村也来了一个大老板——甄有潜,甄老板看上了黄土村屯子东边靠着省道的一片地,说是要投资建一个砖厂,一口气就要征200亩地。
征地,这对于黄土村村民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把,听说砖厂专门烧好土,以后那地方就废了,不过听说征地能得现钱,至于得多少,谁也不知道。
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咋想的都有,但谁也不知道咋整好,他们不知道,村长张南勇可知道咋整。
在张南勇的斡旋之下,甄老板顺利拿到了那200亩地,村民们也象征性地分到了征地款。
当然,后来村民们听说村长比村民们分到了更多的钱,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张南勇去甄老板那儿拿麻袋分钱。消息一传出,村民们立刻炸了庙,也闹腾了一阵。
但有啥用,村长张南勇是村里的大哥级人物,黑白两道都熟,威震黄土村多少年,再加上黄土村张、王、刘、李四大家族里姓张的最多,是亲三分像,最关键是没有真凭实据。
就这样,酱缸里的蛆还是拱不倒酱缸,这事儿最后也就没人闹了。
但是,是疖子总要出头,当年的旧账还没算清,旧账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当年占的200亩地,都是二队的地,但分钱却是全村老百姓一块分钱,这当然不能平白无故地让二队吃亏,因此,村民们商量后,决定另外三个队队都拨50亩地给二队,拨完之后,这事也算暂时告一段落。
又要着重说明的是,一队拨出的地也是北山地,而且这块地是和1976年划给二队的地紧挨着,最关键的是,现在没人能分清这两块的具体界限。
再后来,经济越发展,征地占地的事儿就越多越乱,先后又有几个厂子占了黄土村的地,农民们得了一点儿赔偿款,村长肥得流油。
而4个队之间拨地的事整的也越来越乱,好好的一个小屯子,为了土地打了不少架。
特别是2003年之后,随着全国房地产市场变热,所有的土地都开始升值。
就拿高新区来说,这个东北的滨海小镇也一下子红火起来,在招商引资的大旗下,一个个厂子建在了昔日绿油油的庄稼地上,一栋栋住宅楼挡住了农家小院的阳光。
以前无人问津的楼房越来越贵,结婚老三大件的年代过去了,现在结婚,女方的条件就是上楼。
上楼,说起来容易,一个七八十方的套间起码10几万,这对于一年收入也就一万左右的农民家庭来说,可是笔巨款。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基本是一把就被掏空。
有积蓄的还好说,没积蓄的咋办,那就只能盼着占地。占地给现钱儿,一亩地一般2万多,这比种地打工来钱快,至于没地以后咋办,那就管不了了,火烧眉毛,先顾眼前,老说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瞎混吧。
黄土村也是这样,对于这个人均耕地只有3亩半的小屯子,早就没几个人靠种地活着。
除了种地,每家都得干点别的,养猪、养羊、养鸡,而且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都去关东港里打工,那块厂子多,扛粮、卸货、当小工,反正都是卖苦大力。
虽然天天早出晚归,虽然累的够呛,但都能给现钱,比伺弄地强多了,下至17,上到70,男人们都去打工。
当然,地也照种,打的粮也够年吃年用,至少还能落下点柴火烧,而占地的赔偿款,才是土地最大的潜在价值。
不管咋说,就算到了全球科技时代的21世纪,土地还是中国农民最大的一笔财富,几千年来,这一点始终没变。
农民钱紧是常态,而北山地之争却源于2003年的一份文件,高新区管委会发了文,说是以前村里在生产小队之间随意划拨土地的土办法不合法,凡是没超过20年的私划土地都应该物归原主,超过20年的划就划了,不用还回去。
文件一出,天下大乱。都是钱给闹的,各村小队之间开始“拨乱反正”,索要乱划的土地,争地是争红了眼。
但总的来说,村民们还是讲理的,地界图、划地证明、20年为限,这些都清清楚楚的也没啥好说,该给谁就给谁。
但也有不清不楚的,不清楚就打吧,打的是鸡飞狗跳墙,一片大乱。
其实黄土村北山地的材料都在张南勇手里,但他愣说前任村长给整没了。
之所以这样,他就是要让一队和二队打个头破血流,让刘耕山和王耕田斗个你死我活,他们结了仇,下次选村长选票就分散,再花点钱拉拢点儿人,村长宝座还是他张南勇的。
所谓“大臣不斗,皇上心忧”,其实张南勇不用看历史剧就能悟出这个理儿,村长就是土皇帝,他高明得很。
这么折腾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张南勇心里清清楚楚,他这些年贪了太多钱,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很多人都戳他脊梁骨,不少人背后骂他八辈祖宗。
既然没了威望,连村长宝座都有点玄乎,那就只能使点儿手段,干掉每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但对于张南勇一手鼓弄出来的这场内斗,他也十分注意火候,就算南一天收了他大把的礼,可万一打出人命,这个管委会主任反脸无情,也一样能把他撸了。
所以,他得相时而动,随机应变,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战略一定,马上实施。
开始,一队和二队也没打架,文件一出,一队觉得那39亩地应该是他们的,一队代表就找二队要地。
二队也没急眼,双方还是友好协商过一阵子。毕竟,都是一个村的老少爷们,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很多同龄人还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哥们。
而且,两个队里同姓同宗的人很多,不少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地虽然值钱,但也犯不上伤和气。
从去年秋天以来,一队和二队为这39亩地商量过好几次,先是队内开会,再到两队交换意见。但因为张南勇说没有材料,一队和二队就只能各说各的理。
二队承认这39亩地是一队拨过来的,但那是1976年的事儿,到2004年已经28年,远远超过20 年,所以不能给一队。
而一队的人说,这28年里,一队也种过这块地,累计超过了8年,所以二队实际耕种这块地的时间不超过20年,所以地得还给一队。
至于双方的证据,都是自己队里的人说的话,这就没法说服对方。
后来二队让了一步,说既然分不清,干脆一个队一半,平分得了。一队多数人也认为可以,本来过去了这么多年,谁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咋回事。
张南勇一看要熄火,他马上派几个狗腿子到处煽风点火。对一队人说:二队心虚了才让步,他们早就知道这地非得要回去。对二队的人说:一队没证据,就是瞎起哄。
折腾了几天,村民们都给惹毛了,一队说给一半不行,要就都要回来。二队的人也放了狠话,地要是给一队,二队的人以后就不在黄土村混。
张南勇大喜,随时观察两队动静。
2004年5月1日,劳动节,一队抢在二队之前劳动,强种北山地。
2004年5月4日,青年节,二队全体青年出动,以犁杖、镐为工具,去勾一队种好的39亩地,但由于一队的老娘们敢死队阻拦,二队没勾出多少种子。
2004年5月8日晚上,二队夜袭,再次勾地,39亩地被勾了八成。
2004年5月9日,一队重新种地。
2004年5月9日至2004年7月6日,一队人轮班看青,二队人屡次想下手砍青苗,但都没能得手。
其间派出所来过好几次,还要抓走几个二队代表,但都被妇女们给拦了下来。
2004年7月7日,七七事变纪念日,也就是今天,二队出动的36条好汉终于趁着月色从西面迂回而行,潜入北山地,以镰刀和尖锹为工具,嘁哩喀喳地砍倒了39亩苞米青苗。
刚要走,正碰上一队的人,一队人气得吐血,伸手就打,二队人也没几个好脾气,打就打呗。要不是刘耕山让大伙放下家伙,非出人命不可。
这就是北山地之争的原由始末。
好了,接着说回打架现场。
一队和二队社员缓过了劲,又要干仗,张南勇看劝不了,那就只能等援兵来了再说,只要别打死人就好,现在吗,躲到一边看热闹吧。
想躲,哪那么容易,张大村长还是低估了他臭名昭著的民恨程度,就在他冲出人群的七步里,他没有像曹植一样作一首名垂千古的逃命诗,而是实实惠惠地挨了八记黑拳、十记重腿,特别是最后一重腿,正踢在他尾巴骨上,钻心的酸痛让他这个200多斤的大肉坨一蹦三尺高。
“哎呀……哎呀……哎呀妈呀……”
这一腿踢得他彻底泄了气,连说话都使不上劲,他感觉血冲脑袋,妈的,今天忘了吃降压药。
扑通一声,张南勇坐在了地上。
他想不到局面会这么乱,在他统治黄土村的18年里,谁敢动他一指头?但今天他被动了,而且是暴揍,这么多人,根本看不清是谁下的手。
没等他缓过神来,更令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队的人越来越勇,二队有点顶不住。二队的骨干韩镇东、王占山都被撂倒,刘耕山也被两人扯住。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刘刚一看大爷要吃亏,他急眼了,转身就去拿镰刀,王二矬子拦住他,说啥也不给。刘刚也不多说,一脚把王二矬子放倒,然后抄起一把还带着绿漆的新尖锹冲了回来。
扯住刘耕山的张千里和李主意吓得抹头就跑,他们知道刘刚可是真敢下手。
刘刚回头去帮韩镇东,“啪”的一声脆响,骑在韩镇东身上的李二混子李东被锹背拍到屁股蛋子上,他“嗷”的一声,滚出去多远。
这一锹要是立茬砍上,李东的两半儿屁股非得变成四半儿,一队的人临时出来,谁也没带家伙,这一锹震住了不少人。
刘耕山连忙拉住刘刚,“给我放下!”
张南勇也吓了一跳,他对着刘刚大吼:“杀人不偿命吗?把锹给我放下!小兔崽子,还没有王法了,信不信我把你送局子里去……”
“去你妈的老犊子!我先送你上西天!”刘刚甩开刘耕山,抡铁锹就冲了上去。
张南勇吓坏了,黄土村的人都知道,刘刚3岁没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他这个远房大爷刘耕山能镇住他,他是谁也不惧,因为打架,他已经进了几回派出所,要么砍人,要么被人砍,身上一扎长的刀疤有七处,所以“送你上西天”绝不是吓唬人的话。
张南勇起身就跑,可没跑两步,他一个跟头又摔在了地上。刚才那一脚踢得太狠,两条腿软的不行,他心里这个骂啊,妈巴子的,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拳打死这小兔崽子!
但刘刚的铁锹不给他多想,张南勇猛回头,只见一道青光顶着月亮直奔他的大肥脑袋劈了下来,这是要代表月亮消灭他啊。
“咔嚓”一声,铁锹劈偏,被劈碎的山石跟弹子一样崩到张南勇脸上,一颗崩肿了他左眼,一颗崩掉了他两颗门牙。
这算轻了,要不是刘耕山搪了一下子,张南勇指定脑瓜开瓢。
刘耕山护住张南勇,回头喊刘刚,“你疯了,赶快把锹扔了!”
刘刚没疯,只是狠劲一上来谁也拦不住,他也不说话,砍不着张南勇,但火得有地方撒,他看到张南勇的摩托车,抡起铁锹就砍。
“咔嚓”、“啪”、”噗”……铁锹连拍带砍,张南勇新买的雅马哈大摩托火星四溅,轮胎爆了、鞍座飞了、车灯碎了,连油箱也裂了,汽油一遇火星,摩托车“噗”地一声着了起来。
火苗一窜多高,熊熊大火照着四周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幸灾乐祸而又血汗交加的脸。
张南勇又惊又气,眼见大火冲天,他的怒火立刻冲上脑门,不干死这小崽子,以后在黄土村是没法混了,“小狗崽子!我骂你八辈祖宗!来砍我呀!” 张南勇露出狂人本色,他手一划拉,抓起两块石头,挣扎着站起,直奔刘刚。
但张南勇终究是老了,而且一身是病,刚站起来,就跟一麻袋苞米似地坐回了原地。
正在这个时候,张南勇的第一路援军来了,只可惜来的稍迟了一步,看来老天再不保佑这个能人,让他丢了面子,还受了损失。
土道上手电筒的光乱晃,连跑带颠来了一大帮人,领路的是张南勇的狗腿子张三和李四,李大个子也跑在前面,后面是一队和二队的妇女、孩子和老人。
三队和四队的闲人也来了不少,他们来就是看热闹。
“大哥,你咋的了!”帮虎吃食的张三和李四急表忠心,马上把张南勇扶起来。
张三一瞪眼,“谁敢打村长,想死啊!”
李四装狠直跺脚,“兔崽子!谁?有种跟我单挑,敢烧我大哥的车,活腻歪了!”
刘刚把铁锹一晃,“你俩傻犊子,单挑是吧?来呀!”
尖锹寒光闪闪,张三和李四都是一哆嗦,这俩小子就是偷鸡摸狗、点火拔烟的料,好勇斗狠、打架拼命,那可不行,要不是看见刘耕山拉着刘刚,这俩玩意早就把张南勇撇下跑了。
但不横装横,张三底气不足地尖叫:“我们俩打你一个,不光彩!等改天挑个日子再干!”
李四也喊跑了调,“你岁数小,不懂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我跟你大爷说完再找你算账。”
后续援军纷纷赶到,妇女、孩子和老人一见自家的顶梁柱浑身是土、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再看看被砍倒的一大片地苞米,不少人都大哭起来。
妇女们虽然扯老婆舌厉害,虽然都有点泼妇骂街、生死不怕的架势,但那是在平时,真一看到血,看见真要出人命,那谁还敢鼓动自己家的男人往前冲,算了,地没有就没有吧,保住小命才最重要。
“当家的,回家吧,这地咱不要了。”
“儿子,谁把你打成这样啊,回家妈给你上药去。”
老头老太更是往后紧拽家人,风雨经历多了,锐气自然少了。而孩子们惊恐的哭声更让人心碎,男人们握紧的大拳头被小手一拉,慢慢都松了下来。他们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用得着这么玩命吗!
人们陆续往屯子里走,二队的妇女和孩子捡起镰刀和铁锹,走在最前面,谁也不敢把这些家伙给自家的男人。
一队的人走在后面,谁也不说话。
一队刘志宽抱起一抱苞米青苗走在后面,叶子托在地上“沙沙”直响。
张千里问他,“你干啥?”
刘志宽:“喂牲口,要不也是白扔。”
张千里一听就来火了,他一把抢过青苗,都给撇了,“过年吃豆腐渣——白肠白肚儿,打架那时候你干啥去了,猫你媳妇裤裆里了?还有心喂牲口,你咋不自己嚼了!”
刘志宽也急了,“你干啥呀!跟我来啥劲啊!有能耐跟二队打去!咋的,叫人家吓住了?!”
两人还要再争,王耕田挡在了俩人中间,“行了,都别说了,上我家去!”
人们没走几步远,突然身后警笛大作,一台警车从北边飞快上了山顶。
两个队的人都关了电筒,加快脚步,打这么大的架,警察是要抓人啊。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警车没追大队的老百姓,而是直接停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张南勇身边。
车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张南勇叹了口气,心里说:没想到第一路援军就把围给解了,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第二路援军虽然用不上,但既然是自己报的警,咋的也得好好答对一下。
张南勇:“警察同志,辛苦了,我是黄土村村长张南勇,刚才是我报的警,那什么,架不打了,人都散了。明个我请两位搓一顿,就在港里头的‘石锅鱼’。”
矮个警察:“我们没接到打架的报警电话。”
张南勇:“不能啊,我打给你们金所长……”
“行了,别说了,我们找的就是你张南勇。”高个警察拿出一张《逮捕通知书》,“给我们走一趟,有人举报你贪污、非法卖地、敲诈勒索、嫖娼、强奸妇女。”
“啥?!”张南勇还没反应过来,一对冷冰冰的银镯子就拷在他腕子上,两个警察把他给架上了车。
张南勇血往上涌,脑子里嗡嗡直响,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嘴角慢慢流下一道又长又黏的口水,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