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勇死了!”
“啥玩意?谁死了?”
“张南勇!村长死了!”
黄土村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这个惊人的消息长了腿,闪电般迅速传遍了黄土村的家家户户、沟沟坎坎、茅坑猪圈。
“叮——当——”一个二踢脚从村民谭永山的小院里腾空而起,在空中欢快地炸成一团碎纸和灰烟。
“干啥玩意?不年不节,大白天的,你放炮仗干啥?”谭永山媳妇马凤姑一边从灶坑里淘灰,一边问咧嘴傻笑的谭永山。
“干啥玩意?张南勇死了!你不知道是咋的,过年过节哪有这事痛快!”谭永山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眯着眼,极其享受地吐出轻烟,“那什么,给我打桶酒去,要3块的,不要2块5的,再买俩猪耳朵、俩猪蹄……”
马凤姑气得把淘灰耙子一扔,“行了行了!人家死人你高兴个啥,也不怕外人听见。”
谭永山捻了捻炮仗捻儿,“我怕啥?他活着我都不怕他,死了我还怕他?到哪我都是那句话,他罪有应得!罪该万死!他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祸害黄土村这么多年,早就该给她判个无期徒刑,他妈的,脑出血死在派出所是便宜他了,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得判他永世不得超生,罚他在十八层地狱天天掏大粪。”
“叮——当——”又一个二踢脚腾空而起,爆炸声把电线上的家雀吓得扑棱棱乱飞。
马凤姑连忙把剩下的几个炮仗抢过来,“我看你是疯了,偷摸乐就得了,让屯子里人咋看你,人死不结仇,你知道不!一会儿人家问,你就说咱孙子放的炮仗,我可丢不起这人。”
“放个炮仗咋了,没看林二一早就杀鸡,一边拔鸡毛还一边唱‘今天是个好日子’。”谭永山没了炮仗,只能干抽烟,“好啊!今年冬天不用买煤了。他妈的,我告他张南勇一回状,他烧了我十年柴火垛。死得好,黄土村有希望了!翻身农奴啊得解放,啪扎黑……”
“行了!别得瑟了,给我倒灰去!”
像谭永山一样高兴的人不止一个,黄土村洋溢着节日般欢乐的气氛。人们脸上带着笑容,眼里闪着希望,随便两个人不管在那疙瘩见面,都会不自觉的相视而笑。
中国人没有全民性宗教,特别在农村,更没谁动不动说信仰这玩意,人们信的无非是黄大仙、长大仙之类的动物类神祗。
当然,这都是封建迷信,但很多人都信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刻未到。
一个人如果连因果都不信,只能说明这人没有底线,做事往往不计后果。
不管咋说,黄土村村民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充满希望的人们都赶去集上扫货,像谭永山和林二一样庆祝的人可是不少。
黄土村逢“一”有集,每个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这三天,都有不少小贩到黄土村村前广场摆摊,今天是7月8号,阴历六月二十一,照例有早集。
介绍一下黄土村的村前小广场,小广场位于屯子中央,这里是南北村道和东西村道的交汇处,是屯子里最宽敞的地方,这里开过批斗会,放过露天电影。
总之,是黄土村最热闹的地方。小广场北面是村委会大院,村委会俗称大队,大队南墙的东边写着“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西边写着“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
白灰墙上,两行红色油漆大字十分醒目,这两个基本国策恰到好处,非常精准地概括了农村最重要的两大要素:人和土地。
小广场的早集是这几年自然而然形成的,这说明老百姓有钱了,消费力越来越强。
虽然张南勇瞎折腾,但这些年黄土村老百姓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日子确实好过了不少。
一个小村子能有集,那搁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以前村里只有三个小卖店,买点烟酒糖茶还行,要想买点儿特殊玩意,都得跑上十里地去西边高岭镇里的大集才行。
要是买更特殊的东西,那就只能去海天县城或是平原市里。
今天集上热闹非凡,老百姓争相采购,扫货是为了庆祝张南勇村长早登极乐。
什么熟食啊、猪头肉啊都比平时下的快,连10块钱一两的小红蘑也是一秤接一秤地称,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因为张南勇,今天不知冤死了多少小鸡。
但小贩们没乐多久就开始哭了,因为热闹越整越大,直到一队和二队的老娘们敢死队打成一团,直到把他们的小摊踩得乱七八糟,把他们的青椒土豆、瓜果梨桃踢得四处乱窜,小贩们才知道啥叫乐极生悲。
事情是这样的,一队的李志学正蹲着挑菜籽,二队的王二虎从他身边走过,二虎昨晚参加了打架,被揍得鼻青脸肿,看见一队的人就来气,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种啥啊,种了也给你勾出来,长出来也给你砍了。”
李志学耳尖,一听就站了起来,他有点文化,当过3年代课老师,所以跟一般村民比,显得文质彬彬,昨天北山打架他没去,但作为一队社员,被人无理挑衅,李志学还是火冲脑门。
李志学:“你们做的不对你知道不?我们种好的地你们还往外勾种子?!你们这叫犯法你知道不?!还砍青苗,这事儿更严重,这叫破坏农业生产,这可是大罪你知道不!”到底当过老师,虽然气得脸红脖子粗,但说话还是有点古里古怪的书呆子气。
可秀才就怕遇见兵,王二虎一瞪眼,操着平翘舌不分的粗野东北方言嚷嚷起来,“知道不个屁,扯啥犊子,还‘破坏农业生产’?!要说破坏,也是你们一队先破坏,这地是我们二队的,你为啥在我们地上撒种子?到处撒野种,这就跟强奸人家媳妇一样,你犯的是强奸罪,不是坚强罪,你知道不?”
人们一阵大笑,不知道谁叫了一声:“二虎媳妇让李志学强奸了!”
人们又大笑,王二虎也嘿嘿傻笑,“我媳妇还在我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他光棍儿一条,神鬼不怕。
李志学的吵架水平,在农村也就是个华而不实的学院派,遇见二虎这活爹,他只能甘拜下风。
但集上一队的人也不少,铁齿铜牙柳寡妇马上开始反击。
叫“铁齿铜牙”,那首先当然是因为柳寡妇嘴马子厉害,她是村里有名的悍妇,再一个,她最近臭美,矫正一口破牙,一嘴的小皮筋和闪闪发光的金牙,看起来跟变形金刚似的,所以才得了这个外号。
160斤的柳寡妇左手一掐肥腰,右手剑指乱点,“二虎,你个小瘪犊子,那块地明明就是我们一队的,你凭啥和我们争?你砍我们的青苗,我非得上派出所告你们,我还要上市政府告你们……”
“别去市政府,没用,你有能耐上联合国告我去……”
“勾种子,砍青苗,你他妈缺了八辈五的德,你就得断子绝孙,难怪你20好几还打光棍,这就是报应……”
“我是天煞孤星,就爱一个人过,咋的,你心疼我啊?想跟我过是咋的?”
“去你妈的!就你这虎了吧唧的傻犊子,找对象也就俩条件,一是母的,二是活的!”
人们乐得肚子疼,但二虎还是坏笑,“你是母的,还是活的,我看你正合适,要不咱俩打伙计得了!”
柳寡妇是村里的吵架王,人们都说她老爷们就是给她骂死的,但可惜二虎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直骂到柳寡妇口干舌燥,二虎还是傻呵呵地和他穷对付。
人越聚越多,把两人围在了中间。看柳寡妇骂不过二虎,一队有人等不及了,小脚老太太王二奶亲自上阵。
虽然曾经是黄金一代的村级悍妇,但岁的王二奶确实老了,她驼背弯腰、满口三颗牙,走路拐了拐了的,总感觉她随时都可能一脚蹬空、摔个马趴,但老太太俩眼倍儿亮,说话虽然严重跑气,但句句都是狠话。
“二虎,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就是个王八犊子材料,你砍我的青苗,我踢死你!”有点老年痴呆的王二奶不多说,直接动手,白袜黑鞋的三寸小飞脚对着二虎就是一下。
二虎懵了,他倒不是怕挨踢,他是怕王二奶起脚就趴下,这把老骨头要是在自己跟前儿摔散架子,那麻烦可就大了,他连忙猫腰抓住王二奶干巴巴的肩头,“二奶,你掺和这事干啥,你……你……你还真踢啊!”
可不真踢咋的,王二奶的飞腿本来踢不起二尺高,但二虎一扶稳她,她反倒踢得高了,她一边踢还一边撞头,干巴老手一顿乱挠,没几下就把二虎的跨栏背心给扯烂了。
“慢点踢,慢点,别摔了!”二虎慌了,二虎爸妈都是傻子,不能干活,就知道吃饭睡觉,有时还打人,二虎从小就是他爷他奶和大伙给带大的,二爷跟二虎爷爷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二爷和二奶看着二虎长大,小时候还经常给二虎买东西吃,二爷前两年死了,二奶伤心过度,记性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可真怕她出点意外。
二虎心眼不全,但可没啥坏心眼,不光孝顺自己的傻爹傻妈,也知道孝顺二奶。
“行了,二奶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不该砍青苗,你松手吧,我服了你了……”
“踢死你……踢死……踢……”二奶明显后劲不足,但她抓住二虎就是不撒手。
跑也跑不了,二虎一看没招,干脆大胳膊一转,把老太太轻轻放到自己背上,他背起二奶就往后趟街跑,“二奶,这瘩不好玩,我带你上我家看电视去……”
“放我下来,你个败家玩意,我以前咋不给你灌包耗子药药死你!”
“我这就带你买耗子药去”
“你个熊孙子,放我下来……”二奶伸手就薅二虎头发。
“哎呀哎呀!别薅别薅,疼疼疼疼……”二虎疼得越跑越快,土道上尘土飞扬,一拐弯,二虎没了影儿。
祸头二虎走了,但乱子才刚刚开始。
柳寡妇气得半死,她刚才想挠二虎,但没敢,二虎可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自己没男人,这亏不能吃。但看看四周围观的人,有不少二队的妇女,她的邪火又窜起三尺高。
柳寡妇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呸!真是坏的出水,损的冒脓,砍人家青苗,咋琢磨出来的?!有啥败家老娘们就有啥败家老爷们,缺德事儿都干出花来了……”
“柳月娥!别胡说八道,砍青苗不是你们自找的!本来那地就拨给我们28年了,我们一直在种,你们说要,我们让给你们一半都不干,非要被窝放屁独吞,你们也太黑了……”二队的快嘴李玉兰也不让过儿,他老爷们黄海顺昨晚被打得鼻子口冒血,她也是一肚子火。
一队沈二芬说话了,“谁说你们一直种,我们至少种了10年,你们最多种了18年,不够20年的地,为啥不还给我们?”她平时脾气算好的,但儿子李猛昨晚被打,她也有气。
“二姐,这么说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啥证据说你们种过,我咋都不记得!”二队杜庆英和沈二芬平时关系不错,但听儿子王跃说昨晚李猛给了他一电炮,打得他鼻梁骨差点断了,杜庆英瞅沈二芬也别扭。
一队和二队的妇女辩论队围成一个圈,有问有答,好像召开联合国大会谈论议题似的。
其实有啥可说的,该说的都说过八百遍了,根本不能谈论出啥结果,这点倒是挺像联合国大会,谈归谈,反正最后该打谁还打谁。
上梁不正下梁歪,世界大事都这德行,何况是村里的小事,以大压小,倚强凌弱,强权就是公理,没啥可说的。
但程序还是要走,谈论越来越激烈,集上买东西的人都聚了过来,连小贩也挤过来看热闹。
这时候,靠在大队西墙根儿的闲话局成员也都过来了。
闲话局,这是黄土村的一个特殊人群,它由村里20几个七老八十的老汉组成,他们老了,不能干活了,于是就每天都聚在一块唠嗑。冬天靠南墙根儿晒太阳,夏天在西墙根的树荫下乘凉。
每天谈论的内容很广泛,上到卫星飞多高,下到潜艇号下多深,远到索马里海盗绑架了谁,近到中日韩关系有啥变化,没有啥他们不谈的。
由于议题太大,而他们又扯得没边儿没沿儿,最关键是根本没有实质性指导意义,所以,他们就有了“闲话局”这个诨号。
当然,除了国际及国家大事,他们说的更多的还是村里的事儿,谁家老爷们嫖娼被抓了,谁家媳妇偷汉子了,谁家老母猪生了20个猪仔……反正啥料猛说啥。
就是不扯这个,整点口味不重的也让人受不了,他们要是看见谁家媳妇经常往小卖点跑,这媳妇可能过不了几天就会以“馋痨”恶名而臭名远扬。
这么一来,不少人都恨他们,所以,行将就木的长老们又得到了“老棺材瓤子俱乐部”和“赶死队”等别称。
赶死队一加入讨论,形势更乱了。
二队75岁的老汉魏大白话先说话了,“柳月娥,你说你种过北山地,你瞎掰啥啊?!那地1976年拨给我们,那时你来黄土村了吗?你看过修梯田以前那块儿地是啥模样吗?”
柳寡妇没词了,魏大白话说的没错,她也是听别人说地的事,至于那块地到底该归谁,他心里也没数。但不管这个,她带着一个闺女守寡,日子过得紧巴紧曳,能争来的钱为啥不争。
可魏大白话得理不饶人,他大号魏广记,记性特别特的好,黄土村的历史他能倒背如流,谁家有什么事,哪年发生的,有啥杈巴过节,他随时都能滔滔不绝地狂喷出来,而且,他是超级话唠,不让他说话能憋死他。
他说话时身子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感;黄色的大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你,逼得你无地自容;根本不带间断停歇的语速好像证明他的肺活量是无穷无限;他从不打奔儿、从不忘词,哪怕央视主持人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而他也有没修炼好的功课,那就是口水问题。
他可以连说三个小时不喝一口水,他也可以三个小时不停地狂喷口水。
他就是这样一个神人,他老婆蒙春草天天躲着他,除了吃饭、睡觉,蒙春草从不在家,就怕孟大白话跟他没完没了地说啊说。
屯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也都躲着他,真是无敌多寂寞,但也有碍于面子躲不开的人,要是被他逮住,那就只能在他的逼视下,极不情愿地了解黄土村的大事小事啰嗦事儿,还要经受他带着旱烟味的吐沫星子的大清洗。
这不,魏大白话正式开喷。
“我说柳月娥,你自己咋回事你还不知道是咋的!我给你说说,你1960年3月8号生人,你娘家在西边52里外的苗家岭4队,三间民房就在大队后面那趟街,从东边数是第5家,从西边数是第6家,门口西边是粪堆,东边有棵大柳树。你爸叫苗一刀,是劁猪的,他绝户气,仨闺女没儿子,你排行老三,外号三胖子。你19年5月1号嫁给黄胜利,1985年6月1日生闺女黄小青,黄胜利1999年4月1号跟你打架,喝多了出门就让车给撞死了。你后来想走道儿,偷摸相了三对象,人家各个都嫌你胖,都没看上你……”
人们开始发笑,有坏小子起哄,“哎!柳寡妇三围你知道不?”
“去你妈的!”柳寡妇抓起小摊上一个大香瓜砸向人群。
但那坏小子手疾眼快,居然拿衣裳兜住了香瓜,“咔嚓”一声掰开,张嘴就吃,“香瓜甜,不要钱,香瓜苦,两毛五。”
柳寡妇想去追,但估计自己这速度是追不上,索性扭头开骂魏广记,“你个魏大白话魏破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脑袋肯定是让驴踢了,一天胡诌八扯瞎白话,连你媳妇都不搭理你,你说你活着有啥意思!你个老棺材瓤子,小心一阵风把你刮倒了,一口唾沫把你噎死……”
魏大白话虽然能说,但他主要是口述历史,对于当街打架这事,他还真不在行,被柳寡妇撒泼一骂,干巴拉瞎的老头子居然没词了。
算了,你太极,我武当,大家不是一个套路,没法比,魏大白话扭头混入人群,主动弃权。
但柳寡妇并没获得最终的胜利,二队的战神出场了。
赶死队第一猛将,二队老社员刘志愿大步向前,老头很矮,才一米六,但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跟大兵哥似的。
大热的天,他还穿着褪了色的旧式长袖军装,头上还带着打了补丁的旧式军帽。
干瘦的刘志愿整了整风纪扣,正了正军帽,开腔说话:“闭嘴,柳月娥,这是讨论黄土村的土地大事,你满嘴脏话,成何体统,你就不怕教坏孩子?你可是当妈的!”
还别说,81岁的刘志愿义正言辞,跟抗战片里冲锋前训话的政委一样,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柳月娥看看人群里的一脸尴尬的闺女黄小青,她当时就没词了。
刘志愿:“土地是国家的,也是集体的,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咱们今天能享受这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咱们都应该好好珍惜……”
人群嗡嗡直响,黄土村的人都知道,刘志愿又要循环播放他的故事。
刘志愿是又红又专的“老革命”,起码他自己这么说,他本名叫刘福贵,小名刘二蛋。
1948年,东北大地仗打得厉害,黄土村的人饿的不行,25岁的刘志愿跟他爹出去要饭,等到1953年,就刘志愿一个人回来。他说他爹饿死在半道,是解放军救了他。
回屯子之后,刘福贵人整个变了,他一下子成了“运动红”,啥运动都积极参与,还到哪儿都说他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后来还去抗美援朝,继续给志愿军抬担架,而且后来还被提拔为担架队二小队的队长,什么上甘岭、三八线他都去过,朝鲜的咸菜疙瘩和辣白菜最好吃,他说他一共抢救了108个伤员,最大的一个官是团长……反正关于他的故事很多,当然,都是他自己说。
从那时起,他改名叫刘志愿。但这样的一个老革命,却没有任何官方证明,每年民政局慰问退伍老兵、军烈属,都没他的份儿。
人们本来就怀疑他,问他为啥不去要,他说不愿给国家添负担,自己种地养猪够活就得了,他高尚得让人怀疑。后人有人说了,刘志愿纯属胡说八道,政府的档案里根本没他说的这些事。
不管咋说,刘志愿又红又专是真的,他日子过得不咋地,但从来不偷不摸,他没啥文化,但很少说脏话,他自己勤勤恳恳干活,还告诉三个儿子要老实本分。
但他唯一的缺点就是爱“显摆”,到哪儿都跟人说他的辉煌历史。受教育也好、听传奇故事也罢,少听两回还行,但听多了谁都烦,要是连说50年,就是连神也受不。
这老爷子自尊心还特别强,谁要是怀疑他的红色历史,那就是骂他八辈祖宗,他非要说到那人相信他不可,所以,黄土村一般人都不招惹他,他说啥是啥,没谁跟他较真。
“为了一点儿土地,为了一点儿个人利益,就争个没完没了!这是什么行为,这简直就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行为!当年我们志愿军,冒着美帝国主义的炮火,人跟高粱茬子一样,一排一排倒下去,但又跟苞米芥子一样,一排一排冲上去!腿打折了就拉手榴弹同归于尽,肠子打出来就拿袄兜起来再打,为了保家卫国,不怕牺牲,我们一寸土地也不让!你再看看你们,为了点儿地争成这样,你们都磕碜不磕碜……”
老头子说的正起劲,一队的王抗日打断了他,“行了,二蛋子,别瞎搀和了,北山地是小辈的事,咱们不该管就别管,跟我似的,哪凉快哪待着得了。”
刘志愿不干了,“你个老俘虏,啥事都往后缩,这事不说清楚能行吗!我看你还是没改造好,一身的国民党腐败习气。”
“放屁,你才是俘虏呢?我是投诚过来的!”
“拉倒吧,还投诚呢!你就是让我们解放军抓的俘虏,还是在你拉粑粑没擦那会儿抓的!”
“放屁!老子是带着一个排的弟兄主动投诚!还上缴了40支步枪、两挺机关枪、三箱手榴弹……”
“你就吹吧,有那本事你早就上山当土匪了……”
劝架的严重跑题,俩只老公鸡为了50多年前的历史掐了起来。
王抗日原名王富根,小名王狗蛋,他和刘志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俩人光屁股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很,下河抓螃蟹,上树掏鸟窝,干啥都是一起去,那关系叫一个铁。
但战乱年月,日子都不好过。王富根更惨,他16岁就出去要饭。也不知道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正赶上国民党抓兵。知道谁也不愿意当兵,抓兵的排长也没进行什么三民主义教育,按照惯例,烧炕选兵,谁欠屁股谁入伍。
排长让10个备选的倒霉蛋上了大炕,然后下令,大灶坑和小灶口一起猛烧柴火。大炕热啊,王富根被烫得第一个欠屁股,他从此“光荣”入伍,成了千百万非志愿加入国军的一个大头兵。当兵就当兵,反正当时是打鬼子,王富根索性改名王抗日。
由于作战勇敢,上下级都喜欢他,班长死了他当班长,排长死了他当排长,等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他已经是连长。等解放战争一打起来,王抗日懵了,杀鬼子他从不手软,但杀中国人,他实在是不想。
反正稀里糊涂混到了1948年,辽沈战役结束,他一身便衣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黄土村。他跟村民们说,他率领一个连投诚,人们半信半疑,都说投诚有功,他咋又成了平头百姓呢?不久就有人说他是被抓了俘虏,是被遣送回来的。
王抗日一听就急眼了,拉着那人去政府查档案,可倒霉的是,他的档案给人整没了,气得王抗日跳脚大骂。
回家想作安分农民的王抗日,从1948年到1976年就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啥运动都关他的事儿,人们说他是俘虏,他说不是,马上就开批斗会,挨批、挨打、戴高帽、坐喷气式……他啥苦头都尝到了。
一起挨批斗的人基本都认罪了,有好几个人还偷摸自杀了,但王抗日从不妥协,“老子打的鬼子比你们吃过的高粱米粒都多!老子砍过的鬼子脑袋比你们看过的猪头都多!老子是投诚不是投降……”
挨批挨斗挨暴揍,但他终究是命硬,居然没死。可打了几年硬仗连一个疤瘌都没落下的硬汉子,到1976年时,已经被打掉了满口牙,两条胳膊也都骨折过。
这就是疯狂的年代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说回王抗日和刘志愿的关系,虽说是从小玩到大的娃娃,但当在外漂泊多年的两人同时出现黄土村的土道上,一切都变了,一个是顽固不化的国民党败军之将,一个是事事走在前的运动红,大时代的洪流已经不允许两人再走回昔日的友谊之路。
刘志愿热爱革命运动,但他觉得王抗日是朋友,而且也不会像造反派们说的那么坏,但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抗日一次次被人斗、被人打,他想去帮他,但他根本帮不了,他只能偷偷摸摸给王抗日家送点药,送点粮。有几次他忍不住,替王抗日说了两句话,结果也被批斗。
从1949到1976的25年里,俩人没说过几句话,但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不容易。
还好,折腾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妖孽横行的年代总算是过去了,可俩人也都老了,还是在生养他们的黄土村,还是在曾经闹得天翻地覆的黄土村,俩老头子终于可以快快乐乐地一块靠墙根儿,一块扯闲白,但谁也不愿意提那些伤心事。揭别人的短,自己也心痛。
但有意思的是,可能真是“老小孩儿,小小孩儿”,越老越天真烂漫,越老越搞怪捣蛋。这两年,俩老头子动不动就相互揭短,刘志愿说王抗日是拉粑粑时被解放军俘虏,粑粑还拉在裤裆里,就是一个臭俘虏。
而王抗日则说刘志愿根本没去过朝鲜,他的故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他就是要饭饿的眼发花,编个瞎话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俩人吵起来急赤白脸,但过后一转身就忘了,看起来就像是消化食的玩笑话。
但这样的揭短仅限于他们两个之间,别人可不行,谁要是敢跟他们开那些玩笑,俩个老头子非得跟他们玩命不可。
村里有很多的故事,我们的接着讲现在的故事。
刘志愿小个不高,但腰板却拔得溜直,他瞪着眼睛喊:“你个老俘虏,熊包蛋,一见解放军的枪口就拉稀了,拉了一裤裆啊……”
“放屁!老子跟鬼子拼刺刀眼都不眨一下,还怕你解放军的汉阳造!你胡编啥个屁!老子是不想杀中国人才投诚,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咋的?你还反了天啊!”
王抗日高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军人挺拔的身姿,他一脸的沧桑凝固了片刻,但又突然变成一种看似不可遏制的愤怒,“你个不要脸的牛皮匠,要了几年饭就回屯子胡吹!还去过朝鲜?连朝阳你都没去过!你还胡吹啥呀!你个满嘴跑火车的刘二蛋!你知道鸭绿江的水往哪边儿流!”
刘志愿:“鸭绿江的水肯定往南流,王狗蛋,你唬不住我……”
所有人都笑了,激烈的北山地之争被搅得乱七八糟。
看两只老公鸡斗得不可开交,原生产队大队长,84岁的王有田过来拉架,“中了中了!都别说了!老爷们的事儿老娘们别操心,年轻人的事老爷子别操心,都散了!散了!”
王有田也不是善茬,他兄弟五个,王有田排行老大,解放前他五兄弟到蒙古地贩马,让蒙匪绑了,最后给撕了票。王有田急眼了,叫上三个兄弟和几个铁哥们,深入蒙古地,把那几个仇人都给宰了,还拿人头祭魂。
不像刘志愿和王抗日的历史不清不楚,王有田这事儿实打实是真的,光证人就有好几位。
王有田在屯子里是叮当响的人物,他当年是生产队大队长,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红事白事,都得请他“支壳”,支壳就是策划兼主持,那是村里威望最高、最有力度的人才能干的活儿。
举个例子,那时村里还没有出租餐具的,办事都是去各家借,桌椅板凳、大盆小盆,要是谁家不想借,只要看到王有田一到家门口,就算正在吃饭,也得立马洗盆、抹桌,赶快把家什给送过去。
虎老雄风在,谁都得跟王有田面子,王有田一手一个,把刘志愿和王抗日给拉走了。
但人群并没有散,沉寂了片刻,也不知道是谁踩了谁一脚还是怎么的,“嗷唠”一声喊,看似熄火的一队和二队妇女突然撕把起来。
五指大挠钩纵横捭阖,针扎直叫的妇女们像一大锅开水突然沸腾起来。
妇女们打架的招式基本就是挠脸、薅头发,当然,大嘴巴子和掏心拳也有,这属于蓄意伤害的狠角儿,而身大力不亏永远是致胜之道。
柳寡妇晃着她那让老母猪都自卑的硕大屁股左拱右撞,二队的两个年轻媳妇立马被撞飞。
而二队的肉蛋子黄翠花也拥有三围一桶的完美身材,她大身板只一个转,一队的小不点陈晓敏沾边儿就扑倒在地。
而当柳寡妇撞上黄翠花,那真是火星撞地球,撞得柳寡妇赘肉乱颤,撞得黄翠花胖肉直抖。
体格小的不敢硬来,陈晓敏起身后抓起一个洋柿子就砸黄翠花,黄翠花躲闪不及,立刻头上开花,鲜红美味的汁水流了一脸。
乱子大了,妇女们看见啥抓啥,抓着啥扔啥,贩子们的小摊被扬上了天,瓜果梨桃满地直滚,香肠烧鸡满天横飞。
为啥只有女人打架,黄土村的男人们都干啥去了?
这是因为,白天的黄土村,是女人的天下,大多数男人都到港上打工,屯子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当然,也有不出屯子的老爷们,那不是有钱的富户,就是养猪养羊的专业户,再不就是不干活的二流子。
正当老娘们敢死队打得热火朝天,突然,三台拖拉机从屯子北边“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头车上的高音喇叭一下子盖过了妇女们的尖叫声,“砍我青苗!打我社员!抢我土地!还我河山……”
这都啥词?!广场上的骚乱立时停止,人们都把目光盯在了三台异常醒目的拖拉机上。
只见每台拖拉机车斗里都站着4个小孩,孩子们一脸泪痕,破衣啰嗦,手里都举着白布条幅,上面红色的大字十分醒目——黄土村二队社员砍一队青苗,大肆破坏农业生产;青苗五千根,人命三十条……
净扯,还出人命了是咋的?不少人直晃头。
再细看这些孩子,都不是黄土村的,但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忽然,人们想起来了,这不是昨天来屯子里要饭的花子吗!
开车的仨人是一队的张有石、张有沙和张有土,三人是亲哥仨,以拉石头、拉沙子和运土为业,拖拉机上装着不少砍断的青苗芥子,上面不知怎么还沾着不少鲜血。
三队妇女秦小凤本来是看热闹的,谁知她却突然跟着拖拉机跑了起来,“快停下,小宝!谁给你打哭了!身上的血咋回事?”
车上的嘎小子王小宝冲她妈直翻白眼,“谁哭了,这都是胶水,这血是鸡血,现杀的。”
秦小凤:“快给妈下来!你跟着干啥去!没看见这都是要饭的吗!”
王小宝:“我不下,谁叫你不给我钱上网,张千里跟我说了,跑一趟给30!”
秦小凤追不上,拖拉机穿过人群,一拐弯,没了踪影,只剩下高音喇叭里喷出的声嘶力竭而颇具滑稽腔调的呐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官不让我请愿,我一告告到市法院!当官不让我们活,我再告告到联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