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金秋十月,“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但每年还不到十月,黄土村的庄稼就已经收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是因为,10年前修了一条平原市直通关东港的“平港公路”,这条路横穿黄土村庄稼地。
没平港公路时,黄土村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左邻右舍也都是和它一样的农业村,大家种的东西都一样,谁也不去偷谁。那时候,各家各户除了种苞米和高粱这些大田,还种大豆、花生、地瓜、谷子、糜子和土豆这些经济作物。
每年毛豆熟了烀毛豆,花生熟了烀花生,再加上新出土的地瓜和土豆,老百姓都能吃上自家产的特产美味。
但平港公路一修,形势立变。
关东港临近的几个村子耕地越来越少,没地就啥也不能种,就想着偷别人的东西,再加上很多去港里干活的民工穿村而过,岂能空手而去?
特别是那些城里来的不速之客,见啥偷啥,毛豆好了偷毛豆,花生好了拔花生,地瓜、土豆、青苞米更是常偷不误。
这么一来,谁也不再种数量少的稀罕物,全部改种苞米和高粱,斑马纹效应自然有点效果,当然,还要在路边竖起大牌子,上写“已打剧毒农药,吃死概不负责”。
除了偷鲜吃的小毛贼,还有些十恶不赦的大贼,他们开着货车沿路而偷,一晚上偷上个几千棒苞米也是常事,所以,抢收庄稼在所难免。
这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村里没有“看青队”。生产队一千个不好,但有一个好就是每年都组织看青队,那时路口有固定哨,地里有流动哨,看青队这么一转悠,偷的人就少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的村干部根本不管这事,高新区14个村,没有一个村有看青队,因为没有一个村长种地,偷又不偷他们的,谁管你丢不丢。
于是,人们每年不得不抢收庄稼。
以黄土村为例,这里90的地都种苞米,每年都要提前半个月往家“抢”苞米,苞米还没长成,这半个月是“度粒”的重要时期,“抢”回家的苞米还没“定浆”,都能捏出水来,晾干之后的苞米粒儿因为水分丧失,稀疏得谁也不挨谁,少了不少分量,本来一亩地能打1200斤苞米,因为这半个月,至少减收200斤。
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哪能不知道这些,但没办法,满地的粮食没人管,你不赶快收,就有别人替你收。
每年9月26号左右,黄土村乃至整个高新区都是草木皆兵,所有人都在一边说着“可惜”,一边往家里抢收还没熟透的苞米。
今年也是一样,10月1号,国庆节,北风萧萧,秋草稀疏,高新区的庄稼已经收得差不多了。
黄土村的北山上、南沟旁、东笸箩和西坡地里,还有稀稀拉拉的村民们在抢收最后的庄稼。
刘耕山和王占山搭伙计,两家一起收拾地。刘刚也过来帮忙,去年张南勇死后,他躲过几个月,后来见没他事,刘刚又回了黄土村。
现在苞米都是立杆劈,比以前全部割了再劈省了不少劲。当然,得先割出两三条垄,留出车道,劈下来的苞米扔到车道旁,隔上四五米一堆,装车时方便。
劈苞米费手,秋天的地里到处都是“刀”,茬子口儿朝天直立,锋利得跟刺刀一样,连苞米芥子和苞米叶子都剌手,尤其是干燥的北风天,更是“草木皆‘兵’”,一不小心就被剌得生疼,有点儿背的还会被剌个大口子,整一手血。
不仅如此,苞米上特有的“青洋剌子”更厉害,这毛毛虫虽然死了,但它们细小的毒毛还会留在苞米叶子和苞米芥子上,而且根本看不到,可要是碰到手上,立马手就会肿起来,又疼又痒,难受得很。
这不,才干一会儿,刘耕山的两个外甥就中招了。大外甥15,叫晓天,小外甥14,叫晓海。俩孩子从城里到农村来玩,也想体验一下农村生活,谁知道才干了半个点,就知道啥叫“粒粒皆辛苦”了。
晓海大喊:“哎呀大舅,我手咋这么疼呢,跟针扎的一样,疼到骨头里了!”
刘耕山一看,小外甥手背已经肿了起来,血管啊,筋啊,啥也看不着,肿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臭小子,谁让你不带手套!”
晓海还挺委屈,“没有啊,我刚才擤鼻涕,就摘了一下手套,谁知道摸到哪儿了!”
“哪儿也别瞎摸,这是青洋剌毛给剌了。”刘耕山从兜里掏出一卷白胶布,往下粘洋剌子毛,“剌得好啊,让你知道知道农民不容易,长大了别当贪官。”
晓海嘿嘿一笑,“不能,我当贪官都对不起我大舅!”
“臭小子!”刘耕山哈哈大笑,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头紫皮蒜,掰碎一瓣往晓海手背上抹蒜汁,“这玩意只能缓解一下子,一天消肿,三天才能不疼。行了,农村生活也体验了,回家去吧。”
晓海还挺倔,他呲牙咧嘴晃着手腕,“不行,干完今天再说。”说完,又接茬劈苞米去了。
可才过了一会儿,晓天又喊了起来,“大哥,我脸出血了,苞米叶子咋还剌脸啊!”
“知道啥叫‘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了吧,小样,剌不死你!”刘刚坏笑,“为啥不围围巾?”
晓天往脸上抹口水消毒,“围巾是妇女围的,我是男的,围了不好看……”
“净扯犊子,啥好看不好看的!这疙瘩也不是时装表演,你看哪个大老爷们不都是围围巾干活吗!”刘刚摘下自己的保尔似风帽,“给你这个,围巾给我。”
晓天戴上风帽,感觉自己帅多了,这才接着去干活。
王占山看着笑,“这俩孩子就是图了新鲜,一会儿就得往家跑。”他左手握苞米根儿,右手握苞米头,手腕一拧,“嘎巴”一声响,苞米劈下来,掂量两下,王占山直摇头,“可惜啊!飘轻飘轻的,苞米粒还没定浆,尅下来都能炒着吃!”
刘耕山:“是啊,人家西边屯子还得过半个月才收,到那时候苞米全都耷拉头,一点水分也没有,那粒儿是各个鼓实的。”
“唉,咱是没招了,不收还不够他妈偷的。” 王占山忽然打了喷嚏,“啥味儿啊这是?”
刘耕山也是直闻味儿,“是啊,啥味儿,谁烧啥呢?”
北风时大时小,那味儿也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两个人也没太在意。
劈了一个点,开始装车。
刘耕山种了25亩地,养了40多头猪,种地、拉粪、割草、磨面都得用车,他还养着一头大黑骡子和一挂马车。以前高新区没发展起来的时候,黄土村家家都种地,家家都有马车,现在都去打工了,养车的人越来越少。
两扇二尺多高的木头连子往车上一立,围成个八字形,苞米压住连子四角,让它立稳,绳子再前后一勒,连子就固定好了。
人们接茬把一堆堆的苞米扔进连子里。猫一回腰只能捧起五六根苞米,最多也就七八根,扔一捧,猫一回腰,晓天和晓海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为了多装点,沿着连子四沿把苞米立起来插一圈,又能多装不少。最后,再装两大网兜子苞米压在上面,这一大车苞米,得有1200斤。
刘耕山赶车往家送苞米,因为要上北山坡,土道不平,苞米是一边走一边掉,刘刚跟着押车,连推车,再捡苞米。
等走到橡胶厂跟前儿,两个人都觉得那味儿越来越大。
刘刚一指那厂子,“大爷!那烟筒冒烟了,味儿就是从那儿来!”
“这味儿不是有毒吧?”刘耕山一皱眉,“李有财可是保证过厂子没污染!”
搂划杠,刘耕山停住马车,“走!问问去。”
两人走到厂子门口,刘刚“当当”敲大铁门,“开门!开门!”
角门一开,一个小个子年轻人戴着猪嘴罩探出脑袋,看看门外两人,摘了猪嘴罩,“干啥?”
刘刚:“你们厂子整啥玩意呢?咋这么大味儿呢?”
小个子长出一口气,一脸的不耐烦,“整啥玩意?橡胶厂就是整橡胶呗!啥厂子没味儿,厨房有饭味儿,茅楼有屎味,有啥奇怪的。”这小子一脸酸气,听口音是外地人。
刘耕山一瞪眼,“年轻人,说话注意点。”
小个子反瞪刘耕山,“你谁呀!装啥大瓣蒜!我们爱整啥整啥,关你屁……”
不等他说完,刘刚一把把小个子给薅了出来,一下子给摁倒在地,“王八犊子,在我们屯子放毒气还这么牛逼,我销死你!”说着,他抓起一块石头假装要砸那小子脑袋。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小个子吓得脸都白了,“谁知道你们干啥的,一会儿一敲门,一会儿一敲门,这一会儿都来了五六拨儿了,我就是个打工的,你们总敲门,耽误我干活,老板要扣我工钱,我能不着急吗!”
刘耕山拉开刘刚,把小个子扶起来,“行了,有话好好说,你就说说你们生产那玩意有没有污染得了。”
小个子揉揉胳膊,“有没有污染我也不知道,反正味儿挺大,今天是第一天开工,我也是头一天上班,这家伙不戴猪嘴都干不了活。”
刘刚:“我们村长说你们这生产避孕套,那玩意给人用,还能有这么大味儿?”
小个子笑了,“避孕套?谁说橡胶厂就是生产避孕套?大哥你可真逗,这疙瘩都是臭橡胶,那味儿是硫化时候冒出来的,我也刚知道,等拿了这个月工资我也不干了,这破味儿真是不咋地。”
刘耕山爷俩可笑不出来,刘刚大骂:“妈巴子的李有财,真他妈能蒙人!这是要往死里祸害人啊!大爷,咱找他去……”
可还没等刘耕山找,已经有人把李有财骂得狗血喷头。
“李有财!你个狗犊子,你缺了八辈五大德!整个污染厂子进黄土村,你就是黄土村的千古罪人!”王二虎气得跳脚骂。
“李有财!你小子比日本鬼子都坏!当年日本鬼子也没在黄土村放毒,你还村长呢!我看你死了咋见你祖宗!”老头子王抗日也是气得七窍生烟。
“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就该把你爹斗死!省着生下你这个祸害!”刘志愿遗憾得直搓手。
“你赶快叫橡胶厂关门!”
“不关厂子你就别想当村长!”
“那是做避孕套的吗?!套你李有财的狗头上?!”
村委会的小屋里,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要不是书记黄有道和治保主任丁保安拦着,李有财非得让人给扯烂了。
领带被拽折了半截的李有财“临危不乱”,他居然一下子跳到了办公桌上,肥手一挥,“大伙静一静!静一静!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王二虎大吼:“有屁快点儿放!”
村民们都静下来,看李有财还要说啥。
李有财长叹一声,“大伙都误会我了,我其实是就为了给大伙谋点福利!谁知道这厂子有这么大味儿啊!要是真知道有污染,我也不能让他整啊,我也住在村里,我不也是一样闻臭味吗!”
“放屁!你早就在高新区买楼房了,你小子说走就能走!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你拍拍屁股走人,我们怎么办?都让你毒死?”
“占地补偿款还没给呢!”
“青苗补偿也没给!”
人越聚越多,不少人活儿都不干来找李有财算账。
回家卸完车,刘耕山让刘刚赶车下地去了,他怕刘刚再闯祸,他得过来看看。
刘耕山一进门就看见王耕田,俩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北山地没出事前,俩人关系不错,现在不行了,又打架又打官司,整得跟仇人似的。
俩人都想问问李有财橡胶厂到底咋回事,但根本没机会,被围在桌子上的李有财先是大喊大叫,然后声泪俱下,演技真是不错,但村民们已经没人信他。
人们张嘴就是他八辈祖宗,闭嘴就是他爹他妈,在人们嘴里,李有财与公狗、牙猪和叫驴发生着乱七八糟的关系。
村民们的围攻可苦坏了黄有道和丁保安,先说61岁的老书记黄有道,他十分后悔,后悔今天真不该来村委会,他读过不少书,文化大革命被当成“臭老九”一顿好收拾。
从此信奉黄老之道,说白了就是见硬就躲,逢人说好,谁也不得罪,不管是张南勇当村长还是李有财当村长,谁爱咋折腾咋折腾,他谁也不管,甚至连个“不”字也不说,所以,村里人都叫他“活死人”。
但今天他没躲了,其实,也不是他失算。
他家住在村北头,橡胶厂的怪味最先进他家,他估计村民们一会儿就得找李有财算账,所以捏着鼻子闻味儿也不出门。但他媳妇黄桂花受不了了,逼着他来问李有财咋回事。
没办法,他只能来问问,结果,一进村长办公室,还没和李有财说两句话就被村民堵在里面出不来了。他拦着愤怒的村民,眼睛都给整掉了三回。
丁保安是个身高体壮的热心肠,虽然也觉得李有财不该瞎折腾,但作为村里的干部,也不能看着村民把村长给打死,他左拦右拦,忙得一身是汗。
正在村委会一片大乱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响从北面传过来,大地都好像震了一下子。
“什么玩意?”
屋里静了片刻,但村民们又马上大骂起来,外面北风不小,橡胶厂的怪味越来越大,越来越浓。
“妈的!李有财放毒气,你是要我们断子绝孙啊!”
“先整死他得了!”
养鸡专业户白凤英挎着一篮子鸡蛋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她抓起个鸡蛋就砸李有财,“啪嚓”一声,鸡蛋在李有财满头大汗的脑袋上开了花。
白凤英火大了,去年她想让李有财给她批个地方建养鸡场,其实一亩地就够,而且是靠着大柳河河沿儿上根本种不了庄稼的破地。知道李有财得卡油,白凤英也同意给钱,村里的地租要给,李有财的红包也要给。
但李有财太黑,一张嘴就要1万好处费,要不就是不批。1万太多了,白凤英给不起,计划只能泡汤。
谁知道,今年李有财一下子就占了50亩地建橡胶厂,而且占的是自己三队的好耕地,占就占了吧,痛快地给钱也行,结果一拖快一年,就是不给占地的钱,白凤英气得够呛。
今天不是集,但因为收秋,买菜的人也不少,黄土村的小广场上又来了不少小贩,白凤英也在那儿卖鸡蛋。结果才卖了一篮子,橡胶厂的怪味就飘了过来,熏得她火冒三丈,买鸡蛋的人都走了,她干脆就把剩下的鸡蛋给李有财送来。
“你个王八蛋!我再给你鸡蛋!”白凤英又撇出一个鸡蛋。
村民们一看,还有那么多鸡蛋,哪能让一个妇女这么辛苦,来吧,大伙一块撇,你一个,我一个,有的手大,一把抓起4个,村长办公室立刻鸡蛋横飞,“啪嚓”、“啪嚓”……蛋壳爆碎,李有财被砸得眼冒金星,一身粘糊糊的鸡蛋汤直滴答。
一篮子鸡蛋很快没了,正当大伙弹尽粮绝的时候,村里的二傻子郭三跑了进来,郭三大喊:“好消息!好消息!”
“好了屁!咱村哪还有好事!”
郭三53岁,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智商下降,只剩下六分心眼,他一天除了干活就是吃饭,没谁把他当个正常人看。
郭三不管别人咋说,他只管说自己的,“刚才我下地回来,路过橡胶厂,突然‘轰隆’一下子,吓得我坐了个腚蹲,我一看,哎呀妈呀,厂子里那红砖大烟筒倒了,一下子把旁边的几个小房全拍瘪了!那家伙,尘土飞扬,紧接着就着火了,那破味儿越来越大,吓得我一个劲儿往回蹽,差点把我给熏死喽!”
“真的!橡胶厂玩完了!”
“走!看看去!”
人们一窝蜂似的跑出村委会,直奔北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