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山急匆匆来告诉刘耕山的事儿，也正是今天闲话局的议题，一脸褶子的老头子们有的叼着卷烟，有的抽着自己卷的旱烟，还有的拿着旱烟袋，这不，嘚不嘚又开场了。
最积极的当然是魏大白话，“听说没有，咱平原高新技术开发区要变成国家级高新区了！”
“国家级高新区！好啊！”刘志愿老头子还是腰杆溜直，“我总看新闻，全国都是国家级高新区，咱平原高新区发展的太慢，才升到国家级，我看早就该升了！”
“拉倒吧！”刘志愿支持的，王抗日肯定反对，“啥国家级高新区！咋整都是冒黑烟、放毒气的破厂子。还高新技术呢，一点技术也没有，不是污染空气就是污染水！”
“放屁！”刘志愿一瞪眼，“你个反动派，净说点儿反动话，国家发展才整高新区，工厂有点儿污染不也正常吗！污染了再治理呗！”
“净扯犊子！”王抗日以眼还眼，“挣完钱，拍屁股走人，谁给你治理，你傻啊！”
刘志愿眼睛瞪大一圈，“你才傻呢！你个老俘虏，我看你是没改造好，满嘴反动话！”
“反动就反动，大不了再批斗老子，跟我那帮死鬼弟兄比，老子早就活够本了！”王抗日依旧倔强得像头牛。
“你看看！你看看！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看你是要顽抗到底！”刘志愿越说越来气。
“行了行了，你老哥俩别掐了，都掐一辈子还没掐够！”魏大白话：“国家级高新区啊，这回是福是祸可真不知道！我跟你们说，高新区可不是白升级，这回得占不少地，而且不是一个厂子两个厂子，这回是成片成片的工业区，听说还有职工生活区……反正啥区都有，管理委员会都规划好了，图纸已经挂上墙，不少屯子都给圈进去了，听说咱黄土村也在圈里头，圈进去土地就得归零，别说耕地，连整个屯子的房子都得给清喽！”
“啥？！”刘志愿摘了破军帽，直挠秃脑袋，“房子都清，扒房子？！”
魏大白话：“那可不咋的，扒房子、拆屯子，一个不剩，给人家腾地方，让你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刘志愿眼睛瞪得多大，“不能吧！他开发他的，拆老百姓房子干啥，咱又没碍他啥事？！”
王抗日哼了一声，“你不是穷积极吗！第一个就扒你的房子，你倒是扒啊！”
刘志愿干嘎巴嘴，没词了，想了一会儿，他突然冲魏大白话吼了起来，“我看你纯属胡说八道，国家不可能瞎拆老百姓的房子，庄稼地那老多，还差老百姓这几间房？！你可真能白话啊，再说，大队墙上写的清清楚楚‘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耕地都得好好保护！屯子更得好好保护！你白话啥呀你……”
魏大白话也梗梗脖子，“我白话啥！海边那几个屯子早些年不都给占了，当时说是整码头，这事谁不知道？！现在要整国家级高新区，说占地有啥奇怪的！”
一队老汉李德光吐了个烟圈，“海边几个屯子的事儿倒是真的，当年屯子里的人都给了红本儿，人家农转非，一个红本儿都值5000块钱，都成了工人啊！”
二队张长顺摇头笑，“啥红本儿不红本儿的，都没用，别说他们这些冒牌工人，前两年，就是真正的城里工人都得下岗，现在不都是一样在港上打工，有本没‘本儿’都一样挣钱，反正都是卖苦大力。你看咱屯邱老师，省吃俭用，给三个孩子都买了红本儿，15000块好钱啊，结果咋样，仨孩子全都在家打工，谁也没当上正式工人，而且一买红本儿，户口迁走，仨人的地还没了，要是以后占地赔钱，都没他们的份儿，邱老师肠子都悔青了。”
憨厚的王老蔫也开口了，“要是占了黄土村，咱上哪住去？”
“住哪？”魏大白话苦笑，“还能住哪，上楼呗，听说占屯子的地，高新区就给楼房住，以后就把你安排在6楼，让你天天爬楼梯。”
“啥玩意！”王老蔫惊讶地张大了干瘪的嘴，“我可不去，我爬不动。”
老头们都笑了，王有田：“年轻人爱干净，都愿意上楼，他们打工挣钱，能交得起水费、电费和供暖费啥的。咱这些老帮子谁愿意去？别说咱，过50岁的人都不想上楼，不光爬不动楼梯，一年还得2000多块供暖费，上楼不能烧柴禾，都得用气、用电，开销太大，还得用自来水，哪像咱这洋井水，随便压。”
老头子们纷纷点头，魏大白话：“上楼啥都得花钱，连个菜叶都舍不得扔，看咱现在，自己种的菜吃不了，好白菜都能喂猪，要是上楼，掉地上一个菜叶儿都舍不得扔。再说，上楼了，屯子就散了，一个屯的也不在一块住，到时候鸽子笼似的一关门，谁也不认识谁，哪还能像现在似的坐在一块唠嗑？像咱这个岁数的人，都得憋死！”
李德光一笑，“我看你得第一个憋死，要不你就得把你媳妇说死！”
老头们大笑，魏大白话也不生气，“真事！一上楼就与世隔绝了，人要是死到屋里，长蛆了、变臭了，变成骷髅架子，外人都不知道。”
倔老头刘志愿连连摇头，喃喃自语：“我不信非得占咱黄土村，要占我也不同意！”
王抗日：“我说运动红，你可是啥事都响应政府号召，这回咋的了，反动了？！”
“谁反动了？！”刘志愿反口，“我看大白话是谎报军情，不可能占咱黄土村，要占也就是占庄稼地，不可能整个屯子都给占了。再说，占了点儿庄稼地，也能给补偿款，让那些没钱娶媳妇的家庭得点实惠。”
“叫你嘴硬，地都没了，你靠啥活着，等着喝西北风吧！”王抗日针锋相对。
占地是大事，老头子们今天都有点激动，各个踊跃发言，绝大多数都不想占地，有的还放出豪言“村在人在，村亡人亡”。
也有的心里打着小算盘，一亩地赔两万五，地一占，不仅多了点棺材本，还能给儿孙留下点钱，占地也行啊。
但魏大白话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人们心乱如麻。
正在闲话局一片大乱的时候，富户张千胜开摩托车进村，张千胜是张千里的叔伯兄弟，他人很精明，这些年做买卖挣了不少钱，听说得有几百万，他虽是黄土村人，但早就不在黄土村住，人家在高新区有150平的大楼房。
魏大白话连忙挥手拦住张千胜，“千胜，我问你点事，你消息灵通，你说高新区到底占不占黄土村？”
张千胜一愣，“行啊大爷，你啥都知道，高新区的事才出来你就知道了！”
魏大白话：“你就说占不占咱屯子吧！”
张千胜：“这个可不好说，我听说咱南边的李家屯划到线儿里了，咱屯暂时在线外，但政策总变，说不定啥时候就给划进去。”
不少老头都长出一口气，刘志愿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咋样，魏大白话，我就知道你那个在管委会当门卫的外甥是二五眼，扒门缝看地图，看花眼了吧！”
“好啊，不占多好！”魏大白话脸色不正，但心里倒踏实了不少，“你以为我想占啊！我这把骨头也要和黄土村共存亡！”
王老蔫看到张千胜，上前两步，“那个……”，他想说点啥又张不开口。
“得了得了，我替你问！”魏大白话：“千胜，听说你要投资整个敬老院，咋样，有眉目没有？像老蔫这样的没儿没女的老头儿、老太太都等着你养活呢！”
老头们一阵笑，但凡农村人，只要有孩子，谁也不愿意去敬老院，去那儿就等于说儿女不孝、家庭不和睦。
但没人养老的，不去也不行，可高新区的敬老院条件太差，谁也不想去。张千胜看这是个商机，就想投资建一个“千胜老人养护中心”，娱乐养老都有，到时候把有儿有女的也都给拉进来，可消息已经传了半年多，还不见啥动静。
老头们笑，张千胜可笑不出来，他给几个老头递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唉！我说各位大爷、大叔，你们是不知道，这养护中心是建不起来喽！”
“为啥呢？”三队老汉王二埋汰急问，他倒是有四个儿子，可儿子们都怕媳妇，都不和他一块住，再加上这老头太埋汰，老伴儿一死，他一个人过，更是天天胡子拉碴，后脖颈子长皴。
他估摸自己离起不来炕的那一天也不远了，在家没人管，还不如去敬老院等死。
“为啥！哼哼……”张千里苦笑，“地太贵啊，高新区开价，一亩地103万，我哪买得起！”
“不能啊，高新区征地，一亩地不是给两万五吗！”刘志愿皱着眉头，“咋卖给你就是103万呢？”
老头们都带着同样的疑问看着张千胜，张千胜吐个烟圈，“要不咋说还是当官好，他说啥就是啥。
103万还是我认识人的内部价，没关系的得105万一亩。两万五是征地价，103万是卖低价，都是老百姓的地，一转手，一亩地就净挣100万，明白没有？”
老头们目瞪口呆，“不能吧！”
“咋不能！”张千胜：“两万五还别嫌少，这还是人家大发善心，有的地方征地，一亩就赔2万。”
老头们彻底晕了，张千胜把烟头一撇，“行了，我走了。”
轰鸣的摩托车声震醒了闲话局众长老，十多个老头一下子炸了庙。
魏大白话：“太黑了！空手套白狼啊！高新区太黑了！卖老百姓的地，挣老百姓的钱，这不是喝老百姓的血吗？！”
“他这是割老百姓命根子，敢来征地，我说啥也不给。”王抗日眼露精光。
连老实人王老蔫都喃喃自语：“黑！太黑，真黑！忒黑……”
刘志愿小声嘀咕，“价是离谱了点儿，地是老百姓的，可也是国家的……”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咋回事！”王抗日大骂刘志愿：“过年吃豆腐渣——白肠白肚的货，庙里的泥人——没心没肺的玩意……”
正在闲话局一片大乱的时候，一股熟悉的臭味飘了过来，老头们不约而同望向西边。
“王八犊子！”魏大白话一拍大腿，“田地主的厂子又开工了！”
张长顺咬牙切齿，“这兔崽子关系真硬！”
突然，南岭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老头们又转头望向南边，恍恍惚惚看见南岭上有不少人影，还有5台钩机一块在抓土。
王抗日：“完了，油漆厂到底是动工了！”
李大个子李善根从北山道急匆匆走进屯子，他一边走一边骂：“妈拉个巴子的，拆了茅房盖楼——就是一个臭底……”
刘志愿拦住他，“善根，咋了？”
李善根怒气冲冲，“橡胶厂厂长把地卖给一个药厂，北山那边要建制药厂，估计也不是啥好玩意！”
“制药厂！”老头们不知所以，福祸难料。
摩托车响，混子张三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一身酒气，叼着小烟。
“哎！大爷，告诉你个事！张三看见张德禄就喊：“刚才我进屯子，看着平港公路和咱村道交叉路口竖起个大铁牌子，那柱子得有二层楼那么高，牌子比房顶还宽，上面是红油漆大字——平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
“那又咋地？”张德禄顶烦他这个吃喝嫖赌的三侄儿。
“咋地！”张三一撇嘴，一副好心没得好报的样儿，“那牌子立在你家地里，光底座就挖了一大片地，毁了不少青苗……”
“啥玩意！”张德禄：“我那可立着‘基本农田’的牌子……”
张三：“谁管你基本不基本的，不信拉倒！”
“真的假的！”75岁的张德禄老头子一下子跨上摩托车后座，“快带我去看看！”
“这老爷子，着啥急啊！”张三掉头往外开，“大爷，赔钱得借我俩……”
“少废话，开车！”张德禄大骂：“妈巴子，啥破高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