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5号,刘耕山和媳妇郑桂香在地里拔苗。
今年开春墒情不好,气温低,雨水少,土壤干燥,不少人都把种子种的深点儿,怕的就是长时间不下雨,种子干死。
可没想到,刚种完地两天,就下了一场大雨,温度又降了几度,这回更惨,由于种子埋的深,泡在水里不通风,腐烂的比率高了不少。等到苗出来一看,东边秃一块儿,西边少一块儿,苗缺的厉害。
刘耕山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镰刀,从出了三棵苗的地方剜下两棵,给缺苗的地方补上,没办法,一边拔苗,一边补苗,种大田跟侍弄花似的,真是不多见。
郑桂香也拿两条垄,一步一挪。一撮苞米苗上面有三个“囊吃包”,嫩绿的苞米叶被吃的跟锯齿一样,都是豁牙子。
捏死三个囊吃包,郑桂香叹了口气,“天一潮,虫子也多!”
“不光虫子多,耗子也不少啊!” 刘耕山看见前面有一摊高出地面半寸的浅色黄土,不禁笑了起来。
郑桂香却是一皱眉,“又逮耗子,别让耗子给咬了!”
刘耕山咧嘴笑,他把帽遮往后一转,“能咬我的耗子,还没来这地球呢!”
跟工兵起雷一样,刘耕山单膝跪地,双手把盘子大小的浅色浮土轻轻拨开,但浮土下没有洞口,他不慌不忙,用二指在土盘上轻轻地戳,果然,有一个地方的土比别的地方软,刘耕山就在那个地方往下挖。挖了一扎深,果然有一个3公分大的小洞。
再往下挖一点,田鼠浅灰色的小屁股露了出来,这家伙胆小,知道大难临头,躲又没处躲,只能拼命往下钻。
“小样儿,往哪儿钻呢!”刘耕山喜形于色,左手三指一探,捏着田鼠的后脖子把小东西给掐了出来,田鼠摇头晃脑,“吱吱”直叫,可它是想跑跑不了,想咬又咬不着。
“小公耗子!还找媳妇呢!”刘耕山挺得意,扒拉了两下子,紧接着右手二指捏住田鼠嘴下的皮,硬往下撕,“刺啦”一声,一下子就把这倒霉的小田鼠来了个活扒皮,条分缕析的红色小肌肉一阵痉挛,还没死的小耗子“吱吱”惨叫。
郑桂香看了一眼就转回头,“哎呀,你肯定是猫托生的,一见耗子就活扒皮,你说你多狠啊!”
刘耕山把半死不活的田鼠和鼠皮往远处一撇,立刻就有两只喳喳叫的喜鹊飞来抢食,“便宜它俩了,要是挨饿那年,谁能舍得扔啊!”
郑桂香:“你总说你吃过耗子,到底真的假的?”
“那哪有假!你家是日子好过,没挨着饿,我们可是饿的够呛。三年困难时期,黄土村光大人就饿死8个,都是能吃的大老爷们,地里的雪沫菜没了,婆婆丁没了,树叶撸光了,树皮扒没了,苞米棒子磨成淀粉吃,各个都大便干燥拉不出粑粑。”刘耕山看看北山,“有一年冬天,饿的实在受不了,村里人把埋到土里沤肥的萝卜缨子都挖出来吃了。河里头别说鱼,连癞蛤蟆都吃光了。最后,饿的实在受不了,只能下地挖耗子洞、找粮食。可挖了半天也没找着多少粮食,那就干脆吃耗子得了,谁怕谁?!可哪有那么多耗子给人吃,人们见着耗子洞都抢的打架,有一回,我和韩镇东,还有王占山,我们仨怕别人抢,带着个小砂锅下地,我们挺幸运,在北山抓着8个小耗子,扒了皮,搁上点水,放了点盐,架上柴火就烀了,那味儿那个香啊,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香的肉!”
刘耕山笑着舔舔嘴唇,回味无穷啊。
“行了,别说了!”郑桂香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你说那时候地跟现在差不多,人比现在少得多,粮食咋还不够吃呢?”
“那时候主要是种子不行,种子都是自家留的,黄狼子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再说地也没劲,哪像现在有这么多样化肥。农药也不行,都靠人拿虫子。那时地还种的稀呢,隔一尺半、二尺一棵苗,可一亩也就打二三百斤粮,现在一尺二三一棵苗,种的还密,产量反倒高,一般都得一千多斤。”刘耕山拔下两棵苗,“那时猪也长得小,都是长嘴巴、尖屁股的黑猪,两头冒尖,跟野猪似的。本来猪种就不行,饲料也跟不上去,天天到地里放猪,净吃青草哪能长肉,一大年才长到100多斤,过年杀猪,要不咋叫‘年猪’呢!现在你看看,现在这品种,半年就能长到200多斤,要是养着不杀,一年都能长到400斤。”
“那倒是,啥都得靠科学。我还记得,那时不少人都去放猪,赶着好几十个大猪小猪到处转悠,猪拱出地瓜和花生,人还跟着抢。有时没看好,猪祸祸了人家的地,两家还经常打架。”郑桂香笑了笑,“你说就算粮打的少,就算有灾害,可那时毕竟解放10多年,咋还能饿死那老些人?粮食就真不够吃?”
刘耕山叹了口气,“那时‘备战备荒’,号召勒紧裤腰带,国家都把粮食换了武器,结果,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没打起来,倒是饿死了不少老百姓。那时人实诚,觉悟都高。我记得清楚的,隔壁王大楞大爷,饿的躺在炕上动不了了,他哼哼说‘给我块饼,给我块饼’,他家后院十米就是苞米地,青苞米都能烀了,可他媳妇和他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去劈苞米,老爷子生给饿死,最后也没吃上块饼。还有前院李大壮,那年三十三岁,又高又壮,可天天吃‘地标准’,每人一天都是‘三两六’粮食,我亲眼看着了,李大壮一头栽在他家后门口,就再也没起来!”
郑桂香也叹了口气,“可惜了,饿死了多少好人!可也有偷的啊,我们耿家屯就有不少人偷苞米。”
“是啊,开始不偷,后来人都饿急眼了,不偷不行,饿死的都是老实人。”刘耕山一笑,“不过饿谁也饿不着你家呀!你爸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拿黄土村来说,那三年屯子里生了好几十孩子,结果就活下来两个,一个是一队队长的儿子,另一个是二队队长的闺女,其他的都饿死了。”
郑桂香:“我爸可没贪污,跟现在的村干部可不一样。”
刘耕山坏笑,“那我信,你爸人好,他闺女也好,要不我咋娶你当媳妇呢!”
“瞎说啥啊!都多大岁数了,还说这个!”郑桂香看看四周,远处有几个拔苗的,肯定听不见,她这才剜了一眼刘耕山,“我们一家都上了你当啊!你说你那时咋那么坏呢,家里整了4个大粮囤,我爸我妈带着我去你家相对象,我爸一看大粮囤就说‘老刘家有粮啊,谁说他家穷?’谁知道那粮囤就上面有一层一扎薄的苞米,下面全都是空的,你说你咋想出这损招的呢?!”
刘耕山哈哈大笑,已有几道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啥叫损招?!这叫绝招!这就是空城计,不出这招,你爸你妈能放心把你嫁给我吗!再说,一天晚上搭四个空粮囤容易吗,下面搭砖台,中间架木头架子,四周还得围茓子,茓子不能漏缝儿,不能瘪坑,看起来得鼓鼓囊囊的,这家伙可需要技巧了,王占山和韩镇东帮我忙活了一宿,可把我们哥仨累坏了!”
郑桂香也笑了,她仿佛回到了25年前,“你们就坏吧,后来你又帮他们俩搭粮囤,又让他们俩也骗来媳妇,你说你们仨啊!”
刘耕山大笑,“这才叫够意思呢!再穷也得糊弄个媳妇,咋样,跟我过了小半辈子,后悔了?!”
“可不咋的!”郑桂香笑着说:“咱是生产队队长的闺女,好歹也算是干部家属,嫁给你个种地的,天天爬垄沟,耪大地,可憋屈死我了!”
刘耕山也笑,“唉,认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就满山走!”
和风暖阳,土地上飘着野花和苞米苗的清香,两口子一边说笑,一边干活,没有争地和上访的烦心事,难得的清闲啊。
郑桂香蹲的时间久了,腿酸的慌,她站起来直个腰,刘耕山也站起来捶捶肩膀,拔苗这活儿累得很,一步一挪,一会儿就腰酸背痛、两腿酸麻,没点儿功夫是干不下来。
郑桂香擦了把汗,“你说你不干那破村长多好,无官一身轻,啥烦心事也没有!以后咱就好好种地养猪。什么争地啊,上访啊,你别去掺合,费力不讨好,还和外人结仇,可不能再去了!”
刘耕山笑呵呵地点上根烟,“行,听你的,以后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家里转悠,高兴了就喝顿酒,不高兴就把猪啊、骡子啊,挨个打一遍,再不行就抓耗子扒皮去!”
“瞧你那点出息!”郑桂香也笑了,“你要不去外面跟人斗,猪打死了也没事,咋撒气你咋来呗!”
刘耕山大笑,“斗啥啊!你以为我想出去。我一走,家里的活儿都是你的,把你累的够呛。再说,我们几个人,天天往外头跑,不光搭工,还白搭了不少钱,这些老百姓啊,一说发钱都往前冲,一说集资都往后躲,还天天问我们上访都有啥开销,住的啥店,吃的啥饭,咋花的钱,就怕我们多花他们一分钱。”
“可不咋的!”郑桂香:“柳寡妇总说你们到北京不光上访,还上长城,还去皇宫,花的都是他们的集资款,你说你费力不讨好,你图个啥啊你!”
“这帮人啊,狗咬吕洞宾!”刘耕山:“让我们出头,倒霉的也是我们,上回去北京,王占山手机丢了,能拿集资款报销吗!张千里给车队开车,一天都100多块,能用集资款报吗!他还挨了几刀,花了不少药钱,多一半都是他自己花的钱。”
郑桂香:“就是,这些人‘不识可怜见’!不管他们的事,以后愿意占谁的地就谁的地,要倒霉一块倒霉,咱是不管了。”
“不管了,各扫门前雪啊!干活!”刘耕山猫下腰,接着拔苗。
郑桂香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来刘耕山是真寒心了,好啊,只要他不去管那些烦心事,天塌下来也不怕。
郑桂香心里正高兴,突然地头儿有人喊刘耕山,“哎!耕山,过来,有点事跟你商量!”
两人回头一看,是王占山,刘耕山连忙迎了上去,“啥事啊……”
郑桂香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咋消停?!勾魂儿的野鬼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