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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覆灭

    一转眼过去了一个半月,2012年11月15号,天空飘着小雪花。

    闲话局里,只剩下7个人:王有田、魏大白话、刘志愿、王抗日、王老蔫、蒋长贵和邓玉成。

    “今年冷的早啊!” 刘志愿戴着狗皮帽子,双手插袖儿,“耕山一个人去北京上访,都出去一个多月了,咋还不回来啊,不是又让人给截了吧?”

    魏大白话:“没截住,我听说昨天耕山还往家里打电话,说他的材料已经递上去了。可他怕北京那边办事慢,他就住在上访那跟前儿,天天都去问,逼着他们给咱解决问题。”

    “啥逼着,求人还差不多。”蒋长贵抽口烟,“听说北京啥都贵,他住哪儿了,多花多少钱啊!”

    魏大白话:“北京有个上访村,住的都是上访的人,耕山就住那儿,听说村里有好几千人,都是全国各地上访的,不少人都是因为占地的事儿,像咱这样的情况有的是,到处都有南一天啊!”

    “上访的人都有村子呀!”老头们唏嘘不已。

    老头们正说着,拖拉机“突突”响,张有石停下拖拉机,拖拉机上装着家具、被褥、锅碗瓢盆,张有石下车和老头们挥手,“大爷、二大爷,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啊!”

    老头们都站了起来,魏大白话:“咋的,你也签合同了?”

    “不签咋整?!”张有石叹了口气,“合同一签,先给了一分地的钱,说好等占了地之后再给另外九分地的钱,至于啥时候给钱,谁他妈能知道啊!”

    刘志愿:“那你这是搬哪儿住去?”

    张有石:“我在东边魏家屯先租了个房子,三间房,一年2000,先凑合住吧。”

    又说了几句,张有石开车走了。

    老头们连连叹气,“又少了一户人家,三成人都搬走了啊。”

    “我就不信中央不管这坏小子,他妈的,挖道、停电、放火,咱是家家有洋井啊,要是自来水,他非得给停水不可。”王抗日大骂南一天。

    魏大白话:“他挖道咱再修,不行就绕道走。

    停电也不怕,大不了不看电视,点蜡点油灯都行。烧光了苞米芥子是麻烦点,那就只能从别的屯子买,一车几十块钱,再不行就买煤烧。可年轻人受不了,厂子不给他们班上,不上班哪儿来钱,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就盼着上边能管管南一天,唉,无法无天啊,耕山那边我看也是够呛。”

    “轰隆”一声,东边那条街中间冒起一股土烟,邓玉成叹了口气,“张有地的房子给人扒了。”

    刘志愿:“南一天够狠的,魏四和项傻子也够绝的,签了合同,房子老百姓想自己扒都不行,非得拆迁队来扒。”

    “可不嘛。”魏大白话看着东边,“所有的砖瓦木料魏四和项傻子都卖给人了,哪能让你扒。”

    正说着,一台大货车从东边开出来,车上装着铝合金窗框,对掐粗的檩子,还有不少的门板和木料。

    蒋长贵连连叹气,“多好的大北京平啊!说扒就扒了,咱一辈子都住民房,看看,铝合金的窗户,才盖了七八年的房子就给扒了,这要好好住,一百年两百年都没事啊。”

    “咱的破民房也能挺一百多年,住上几辈人都没事啊。”刘志愿话刚出口,又是“轰隆”一声响,他起身往西看,“这又是谁家房子塌了?”

    2012年12月15号,黄土村已经倒了一半房子,拆迁队天天扒房子、拉东西,剩下的一半房子也是岌岌可危。

    大雪下了好几场,这个冬天特别的冷。

    下午1点半,阳光挺足,这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刘志愿踩着一扎后的积雪,最后一个走到闲话局,今天,闲话局只剩下五个人,蒋长贵和邓玉成也搬家走了,他们的房子刚刚被扒。

    王有田、魏大白话、王抗日、刘志愿和王老蔫,五个人坐在一根三米长的废房坨上,谁也不说话,小广场的白雪上满是车辙,还有黄钱纸随风乱飞,五个人就这么看着,像是五尊枯木雕像。

    刘志愿默默地点上根烟,叹了口气,“柳寡妇死的冤啊,要是有苞米芥子烧,她就不用买煤烧,不烧煤就不能煤气中毒……说到底,都是南一天害的。”

    “说这有啥用!”魏大白话卷烟,点火,“临出事那天晚上,黄小青还劝柳寡妇搬走,和她们小两口一块住去,可柳寡妇不听,要说啊,啥事都是命里该着。”

    王抗日:“耕山有啥信儿没有?”

    “昨天他还跟刘正义打电话,叫他看好他妈,至于上访的事儿,受理倒是受理了,到底能不能解决可不好说。耕山说了,上访村有不少人的房子和地也都没了……”魏大白话叹口气,“咱不也是一样,没个跑啊!”

    “我不跑,我哪也不去。”胡子拉碴的王老蔫眼神有些呆滞,他孤老头子一个,除了这个生他养他的黄土村,他还能去哪儿。

    刘志愿:“匣子里说,征地补偿要大幅度提高,能提高10倍!这可是中国之声的新闻,你们说这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管委会给的是十分之一,这他妈倒是真的!”魏大白话拍拍墙上的红字,“你看看,‘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志愿苦笑,没有话说。

    一台拖拉机从后街“突突突”地开过来,王二虎让开车的停下,他下了拖拉机,走到几个老头跟前。

    “各位大爷,我顶不住了,我也走了!”二虎给五个老头一人敬了一根烟。

    王有田:“走吧,看好你爸妈。到哪儿也不能把他们给扔了!”

    二虎眼泪差点掉下来,“放心吧,我可不是那丧良心的玩意,我卖力气挣钱,肯定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

    “争取找个媳妇啊!”魏大白话捶了二虎肩头一拳。

    “找!肯定找着了!”二虎擦了一把眼泪,“我条件不高,一是母的,二是活的,三是好看的,四是孝顺的,一个条件也不能少!”

    五个老头都笑了,王抗日一推二虎,“快走吧,别把你爸妈给冻着!”

    “好,走了!我在港里租了个房子,有空我回来看你们!”二虎上了拖拉机,擦擦他爸嘴里流下的哈喇子,又给他妈披上件棉大衣,拖拉机喷着黑烟,“突突突”地开走了。

    五个老头紧紧地盯着远去的拖拉机,久久不能回过神。

    王有田叹气,“都走了一半人了,耕山咋还不回来。”

    王老蔫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说着地下水污染的问题,“我国地下水污染状况十分严峻,据统计,全国90的地下水遭受不同程度的污染,其中60污染严重,不仅缺水的北方地区地下水污染问题严重,就连水资源相对丰富的南方地区,一些村庄的水井已经不能饮用。记者在华北某县调查发现,当地一家铝业巨头涉嫌地下排污,县城周围数十个村庄的地下水遭遇严重污染。当地村民已有七八年不喝地下水,癌症、肾病、肿瘤高发……”

    刘志愿直皱眉头,“还让不让人活!”

    魏大白话:“别说远处,就说咱关东港,港里有不少厂子都是重污染,以前直接往海里放污水,后来管得严了,就修地下管道,但还是往海里放水。有的离海远,就挖个大坑放污水,那水沉哪去了,都沉到地里了,要不海边这些年咋这么多人得癌症和肿瘤呢!”

    王老蔫调台,这个台又说华北地区的雾霾情况,“受大范围雾天影响,华北各大城市雾霾天气仍将持续,空气污染严重……”

    王抗日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妈的!都往城里挤有啥好处!有个一千万两千万的大城市就了不起了?还说城镇化这个好那个好,连他妈喘气都费劲,好个屁!”

    王有田叹气,“再不治理就完了!”

    王有田老爷子叹气的同时,北京上访村里的刘耕山也在叹气,灰沉沉的雾霾天里,他正和十几个上访的难兄难弟一起蹲在一个小卖店的矮棚子底下看电视。

    电视里,一位专家侃侃而谈:“征地问题之所以在一些地区引发了矛盾,一是城市化、工业化进程加快,面对短时间内完成征地的压力,部分地方政府一定程度上忽略或漠视征地应有的法律程序,从而引发纠纷;二是征地补偿安置制度设计本身存在问题,把补偿和安置混在一起,容易引起矛盾;三是缺乏有效的纠纷调处机制,从近几年的征地纠纷看,大多数农民不是反对征地,而是因为权利不能得到有效保障……在一定层面上来讲,这是地方和中央利益分配的一种博弈,部分地方官员为了自身利益,不惜侵犯农民利益……农民离不开土地,就像城市离不开道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个别地方官员就不明白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总是在打农民土地的主意,并受利益驱动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圈地运动,致农民群体的根本利益于不顾,致使许多失地农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被迫成为城市边缘的流浪者和打工者,成为主流社会的弃儿和新时代的游民群体……”

    正当胡子拉碴的十几条汉子不住地点头的时候,突然,九个人冲进了小卖部,一个喊:“刘耕山,可算逮着你了,给我抓起来!”大叫那小子,正是洪大力。

    刘耕山见势不好,抓起了塑料凳子就开抡,看电视的人一哄而散,但还有两个人也帮着刘耕山打架,这俩人,正是当年火车上巧遇的高老根和黄有地。

    3个半大老头打一帮壮小伙,那哪儿打得过,没几下子,刘耕山的塑料凳子打得粉碎,再想找家伙根本来不及,立马“叮当”挨了几大拳头,高老根和黄有土也都被踹了几脚。

    仨人想跑也跑不了,小胡同的路口都给堵上了,仨人只能靠着墙角,打吧,只要打不死,就不能让你老实儿地逮走。

    刘耕山喘着粗气喊:“老高,老黄,你们哥俩走吧,又不是抓你们的!”

    “走?!往哪儿走,我早就没家了!”高老根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打死比憋屈死强多了,我陪你干到底。”

    黄有地:“打吧,打死一个少一个,在哪儿不是死啊!”

    俩人为了当年上访的事儿吃了大亏,房子让人给烧了,家破人亡啊,后来干脆常住北京上访,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这俩老犊子,管你俩啥事!”洪大力铁棒子一指,“刘耕山,干脆跟我们回家,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不上访,咱啥都可以商量,南一天说了,给你补双份的钱,你看咋样?”

    刘耕山冷笑,“我不要双份,我只要黄土村老百姓一人一份!”

    “你个虎头!”洪大力气得直晃头,“给我往死里打!”

    正当混子们大打出手的时候,突然两条汉子抡着菜刀冲了过来,雪亮的菜刀一顿狂砍,洪大力九个人立马浑身冒血,“唉呀!这谁呀!”混子们屁滚尿流地跑到了一边。

    洪大力哆哆嗦嗦晃着铁棒子,捂着大腿上的伤口,“马三刀,这关你屁事,你他妈砍我干啥?”

    马三刀是个三十五六的黑大个子,他晃晃菜刀,指指身边的刘刚,“刘耕山是我小兄弟的大爷,我就得帮他,你不服就过来!”

    “行,你够狠,等你回平原的,只要你到平原市,我他妈……”没等说完,洪大力撒丫子就跑,那几个小子也带伤狂奔,因为马三刀抡刀又追了上来。

    刘刚没去追,他撇了菜刀,拉着刘耕山仨人外东边走,说不定一会儿警察就来。

    在这儿遇上刘刚不是偶然,因为刘刚暴打过洪大力,只要他一出黄土村,洪大力就找人打他,在家没法打工,刘刚就离开家混,再说,他天生爆脾气,不服天朝管,也干不了那低声下气挣小钱儿的活儿。

    他先是到北京,当过保安,给KTV看过场子,后来遇上黄土村的老牌混子马三刀,马三刀已经在北京混了十多年,道上的活儿他都干,但伤天害理的除外,于是刘刚就跟他混。

    马三刀跟洪大力那样的混子不同,他虽然也混黑社会,但他不欺负老百姓,不给狗官卖命,刘刚跟他对脾气。

    听说刘耕山来北京上访,还住在上访村,刘刚就来看他,没想到,正遇上洪大力一伙儿,这两条虎从路边店抢了两把菜刀就过来砍人。

    到了安全地方,马三刀也跑了回来,马三刀递给刘耕山一根烟,“耕山大叔,听我一句劝,别上访,赶快回家,你斗不过南一天!”

    刘耕山一愣,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马三刀能说出这句,“不行,我说啥也不能回去。”

    马三刀也是一愣,都是熟头巴脑的硬汉子,一句话就够,再多说就是废话,他也就不劝了。

    刘刚叹了口气,“走吧,大爷,这疙瘩不能待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2013年2月9号,除夕之夜,中国人大龙年的最后一晚。

    没有往年万家灯火、鞭炮噼啪的热闹场面,黄土村死一般的寂静。屯子里只剩下51户人家,这些人,要么是刘耕山和王耕田一样顽固不化的钉子户,要么就像是刘志愿和王抗日一样难离故土的老头子,再有,就是张三和李四这样的混子。

    没有电,家家就点蜡听匣子过年,匣子里面听春晚,人们恍如隔世,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眼前的场景既陌生又熟悉啊。

    先说张三和李四,俩光棍凑在一块过年。俩人都46岁,都没媳妇。

    张三本来有个媳妇,还有个闺女,算起来,今年该20了,但张三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媳妇受不了他,带着孩子跑了,听说嫁给了西山沟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李四也是了半吊子,他还不如张三,他瞎折腾了半辈子,连了媳妇也没混上,但他并不缺女人,有钱就有女人。

    俩人好逸恶劳,除了生产队年代,基本就没种过地,但总得混生活啊,他们帮虎吃食,先后给张南勇和李有才都当过跑腿的,平时东抓一块,西抹一块,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干,但也不是啥大奸大恶,混子吗,日子过得都差不多。

    一般人家点蜡过年,但张三可不一般,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偷的电瓶,屋里不仅点着灯泡,墙上还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彩灯。

    大坑烧得挺热,哥俩坐在炕上,炕桌上放着一大盆手撕狗肉,狗肉沾盐花儿,没人不爱吃,但大过年的就吃狗肉这一道菜,也只有张三和李四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他妈的,这年过的,连电视都看不上!”李四从狗腿上叼下一口肉,再咬一口大葱,嚼吧嚼吧,“咕咚”一口白酒,“老三,你倒是吃啊,咋的,从拆迁队偷的狗就不敢吃了?!怕南一天找你算账!”

    看张三话不说话,李四大骂:“王八犊子南一天,别说他的狗,就是把他烀了,老子也敢吃!”

    张三喝了不少,两眼通红,他往窗台上一靠,点上根烟,“老四,你说咱俩瞎混这么多年,有意思没意思?”

    李四还在大口吃肉,“有意思,想吃就吃,想嫖就嫖,南一天还得天天上班,他都没咱俩过得舒服!”

    张三面无表情,“你说咱屯人恨不恨咱俩?”

    “那还用说吗!”李四把狗腿高高举起,“咱俩净当狗腿子了!”

    张三咧嘴笑了,李四更是大笑不止,他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直咳嗽,好一会儿,李四放下狗腿,“咚咚咚”地捶胸口,“恨不恨有啥用,反正屯子都快没了。”

    “老四,这可能是咱俩最后喝的一顿酒了。”张三突然郑重其事地看着李四,“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李四一愣,“啥意思,扯啥犊子。”

    张三从炕席地下掏出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万多块钱,还有一份征地合同,“你把这个钱给我原来那媳妇送去,告诉她,钱给孩子念书。这合同你替我保管,要是那天南一天真能给那9分地的钱,你也帮我给她送去。”

    “你要死啊!”李四有点蒙。

    “嗯哪!”张三点头。

    李四卡巴卡巴眼,看张三不像是闹着玩。

    张三泄了气一样,“我最近吃不下饭,觉也睡不着,我上医院查了,肝癌晚期,最多还能活仨月。”

    李四脑袋嗡的一下子,他啥也说不出来,只听张三悠悠地说:“看我这一辈子,他妈瞎活,我对不起媳妇,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村里的老老少少……老四,你到底能不能答应我?”

    李四眼泪唰地淌了出来,“别说了,我都答应你。”

    “我还没说完呢。”张三倒是很坦然,“我死之后,你要把我埋到我家祖坟那儿,你能答应我不?”

    “我……我答应你。”李四大哭起来。

    说完了这些,张三如释重负,他扯下一条狗腿,沾上精盐,张嘴就咬,“来!喝!”张三举瓶子大口灌酒,“要说这辈子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那年你家丢的那个小鸡啊,就是我偷的,哈哈哈哈……”

    “我早就知道。”李四又哭又笑,“我还偷过你家俩鸭子呢!

    俩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来没这么掏心窝地说过话。

    张三突然又大哭起来,“没活够啊,要是还有下辈子,我还要投胎到黄土村,我不想死啊……”

    炕头之上,瞎混了四十多年,也潦倒了四十多年的张三和李四抱头痛哭。

    再说刘志愿,他三个儿子和几个孙子都搬走了,不管儿孙们怎么劝他,他也不走,他说要死也要死在黄土村。

    同样不搬走的还有王有田和魏大白话,至于一辈子没结婚的王抗日和无儿无女的老光棍王老蔫,是想搬走也没地方搬。今晚,刘志愿请客,五个老头子乐呵呵地坐在了他家的炕头上。

    桌上有一大碗小鸡炖蘑菇、一小盆猪肉炖粉条,还有一小盆酸菜炖排骨,再有就是炸丸子和一平屉黄米饽饽,一个炒菜也没有,黑灯瞎火的,八九十岁的老头子,能整出这些菜已经不易了。

    刘志愿从开水盆里拿出汤好的老白干,一人给倒了一小盅,“来!烫酒好喝啊!”

    老头们举杯,一人抿了一口,只有王老蔫一口干了。

    魏大白话一笑,“看看!别看老蔫人蔫巴,喝酒还挺冲!”

    王老蔫一口鸡肉,一口大葱,“不行了,老了。”

    王抗日笑的直哆嗦,“老了?!早就老了。”

    “1938年,那年我10岁,我跟我爹从山东老家逃荒,闯关东啊,走了两个多月啊,好不容易走到黄土村。”王老蔫自己给自己倒上一盅,一口干了。

    刘志愿笑了,“老蔫不光酒量好,记性还好,比你老魏记性都好啊!”

    王老蔫:“黄土村好啊,我这一待就是一辈子,谁承想啊,都到了这个岁数,还他妈让我搬家,我能往哪儿搬,往山东搬?!王八犊子南一天,瘪犊子南一天,狗犊子南一天!”

    老头们笑了,王有田拍拍王老蔫肩膀,“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别提那不高兴的事儿。”

    “我这辈子窝囊啊,啥事也没干成,连个媳妇都没有。你看看你个,各个都这么牛逼。”王老蔫喝的有点儿高,“你看看,先说说有田大哥,你可是一条好汉,上蒙古地杀过仇人,还把仇人的脑袋给剁下来,你说你多牛啊!”

    王有田哈哈大笑,也干了一盅酒。

    王老蔫又指王抗日,“抗日大哥,狗蛋子,你也牛逼!你打过日本鬼子,砍鬼子的脑袋跟切大青萝卜似的,你说说,砍鬼子的脑袋是啥感觉?”

    王抗日干了一盅酒,枯干的大手自上而下一比划,“跟切大青萝卜一个感觉!”

    老头们大笑,王老蔫又指着刘志愿,“志愿也厉害啊!二蛋子上过朝鲜,在枪林弹雨里头救人,那得多大的胆子,你说,你胆子有多大?”

    “跟大青萝卜一边大!”刘志愿话一出口,老头们又都大笑。

    不等王老蔫说,魏大白话自己说上了,“我可没杀过人,我一天就是穷白话,我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就是为了说上句,哈哈哈哈……”

    “不是!”王老蔫靠在窗台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一天说的话,比我一个月说的话都多,你一辈子说的话,够我说上10辈子!”

    老头们大笑,王老蔫也笑,不过他又苦着脸说:“我窝囊啊,临了临了都窝囊,连自己的破窝都保不住……”

    最后,再看看刘耕山家。

    郑桂香躺在炕上,她病了已经好几个月,虽然不是绝症,但也得好好休养,因为过年,屋里点着十多根红蜡,红烛晃动,但郑桂香的脸色却是煞白。

    为了让郑桂香高兴,王耕田两口子也过来一块过年,刘正义和王晓芬忙里忙外,一会儿工夫,十多个菜就摆上了圆桌。

    刘正义把郑桂香扶起来,“妈,一块吃饭吧!”

    郑桂香看看王耕田两口子,勉强露出笑容,“亲家,亲家母,来,吃饭!过年了,一块吃!”她也拿筷子夹菜。

    见她动筷,几个人这才吃饭。

    王耕田:“亲家母,你放心吧,耕山没事,他就是认死理,他在北京不回来嘛,就是为了给大家争点儿利益。”

    “他呀……”郑桂香实在忍不住,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过年也不回家……”

    刘正义连忙安慰老妈,“妈,我爸快回来了!你放心吧……”

    “嗯,快回来了,我知道。”郑桂香给王耕田和姜兰芝夹菜,“来,吃菜!”

    刘正义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妈,是我爸!”

    郑桂香哆哆嗦嗦接过电话,“老头子……”

    黄土村这顿空前绝后的年夜饭,吃得人们愁肠百结,夜空上明月如盘,清辉洒向这片白雪皑皑的冻土大地,“一轮明月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古人的诗啊,总是这么深入人心,只可惜,用到黄土村这最后的几十户人家又不太贴切,因为没有一家欢乐,只是看谁的愁更多,谁的苦更深。

    这还不算,晚上11点,突然,一台宣传车开进了黄土村,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没有签合同的村民们听着!明天是最后期限!明天是最后的期限!南一天主任将亲自来村里组织签合同,地点在黄土村小广场,早上9点钟开始签,10点之前如果不签合同,拆迁队将强行扒房子!强扒房子!后果自负!后果自负……”

    “去你妈……”张三一瓶子砸向窗户。

    王老蔫拍桌子大骂:“损犊子南一天,我跟你拼了……”

    郑桂香紧闭眼睛,心里默念:老头子,你咋还不回来啊……

    第二天,也就是2013年2月10号,中国农历新年——蛇年的头一天,大年初一。

    人们没有像往年一样出门拜年,因为,黄土村里,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给谁去拜年啊。

    但小广场还是聚了十多个人,他们是等着签合同的,他们终于想通了,再耗下去,也没有好果子吃,签了算了,一了百了,谁能斗得过南一天啊。

    今天天空格外晴朗,温度还挺高,难道老天爷也愿意看到黄土村从这块大地上彻底消失?

    不管老天爷心情怎么样,村口的南一天心情可是大大的不好,他下了宝马车,指着高新区大牌子下吊着的一个人,“这是谁?这他妈是谁?跟我找晦气?!”

    大牌子底下吊的不是别人,正是窝囊了一辈子的王老蔫,他眼睛瞪得多大,舌头吐出多长,人早就死了。

    他脚下还拴着一条三米长二尺宽的白布,上面是用锅底灰歪歪扭扭地写着的14个大字——“土地是老百姓的!打倒贪官南一天!”

    北风吹得王老蔫晃来晃去,那张醒目的大条幅更是分外扎眼

    管委会的头头脑脑也都下了车,各个脸都变了色,谁也不敢吱声。

    南一天又骂了几句,他把秦镇山叫过来,“你,快把他给我整下来!”

    “是!”秦镇山脸也不是色,他叫过几个拆迁队的人,“放下来。”

    南一天上车,头头脑脑们也跟着上车,可车还没开出多远,就见前面三个老头拦住了去路,仨老头正是王有田、刘志愿和魏大白话。不管司机咋按喇叭,仨老头就是不动地方。

    “妈了个巴子的!”南一天下车,“老棺材瓤子,给我滚一边去!”

    “王八犊子,我劈了你!”王有田举起手里一把带着铁锈且满是豁口的破马刀,大步走了上来,“唰——”,马刀闪着沧桑岁月的光芒,直劈下来。

    “真是刀啊!”南一天吓得立马躲进了车里,刚关上车门,“咔擦”一声,后视镜就被一刀砍了下来。

    与此同时,刘志愿和魏大白话的木棒子也“叮叮当当”地砸起车来。

    南一天吓得脸都绿了,司机手忙脚乱,车也不会开了。

    秦镇山指挥着几个小警察冲上来,三下五除二给仨老头缴了械,仨老头子被带上手铐,塞进警车。

    秦镇山端着那把破马刀看了又看,“这是啥时候的刀,古董?”

    “别他妈看了!给我开道!”南一天开窗大吼。

    秦镇山连忙把刀交给别人,他亲自开车在前面开道。

    可又没走出多远,路上又出现了一个拦路的老头子。

    这个老头秦镇山认识,这不是那个“开枪”打自己的死老爷子吗!

    拦路的正是王抗日,老头子拄着棍子大骂:“你们这帮孙子,敢抢你爷爷的地!老子杀过多少鬼子你们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都不能抢走老百姓的地,就凭你们这帮小犊子,我杀光你们……”

    秦镇山冷冷地咧嘴笑了,因为,这回王抗日不是拿棍子对他一个人瞄准射击,这回,老头子把棍子端在胸前来回扫射,嘴里还“突突突”地模仿起了机关枪。

    小警察们刚要抓王抗日,而秦镇山却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那老头子突然从身后拿起一桶汽油,汽油“哗”地一声倒在他自己头上,而老头子正大骂着打着了打火机。

    黄土村土生土长的狗蛋子,乱世里逃荒要饭的小花子,前国军机枪连连长王富根,一生从未低过头的铁汉子王抗日,变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他大喊着扑向秦镇山的警车。

    人们都吓傻了,秦镇山吓得连忙下车,南一天嘴张的多大,而被抓的三个老头子透过铁栏杆也看到这揪心的一幕,仨人拼命地敲窗户,“老王啊老王!快救人啊!快灭火啊……”

    警察们这才缓过神来,灭火器喷,棉大衣拍,火灭了,可老头子王抗日却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镇山回身问南一天,“还……还进不进村儿?”

    南一天脸色难看至极,他理了一把掉下来的头发,咬着牙说:“进!把他给我抬走,我就不信我平不了黄土村!”

    秦镇山只好继续开道,但他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这不足二里的路程走的如此惊心动魄,剩下的几百米更是让他胆战心惊,那怕是突然窜出的一只狗、一只鸡,或是旋风刮起的一团乱草,也让秦镇山紧张不已。

    终于,一百多人的队伍,缓慢地开进了满目疮痍的黄土村。看着房倒屋塌的景象,看着一个个炊烟袅袅的小院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壳子,南一天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妈的,跟我斗,你们这帮刁民……”

    车队开进了小广场,拆迁队搬下桌椅板凳,居然还打起了一个红色条幅——“欢迎南一天主任莅临拆迁现场暨黄土村征地合同签字仪式”

    看看面无表情的20几个村民,脸色铁青的管委会头头脑脑居然僵尸一样地鼓起了掌,南一天先向人们招手,然后拿起高音喇叭说了起来,“为了高新区的大发展,必须得有牺牲!为了高新区经济的大腾飞,必须得有牺牲!你们很明智,欢迎你们来签合同……”

    “谁也不能签!”突然,消失了很久的刘耕山出现了,他拎着背包,大步流星从北边道走了过来,他瘦了很多,脸上还有不少伤疤。

    “刘耕山!”南一天一愣,“刘耕山,你从哪儿回来?”

    “北京。”

    “去北京干啥?”

    “告你!”

    “告我?妈了个巴子的!”一脸骄横的南一天突然大吼:“就凭你个土老帽,你上北京告我!天安门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人民大会堂门朝哪儿开你知道不知道?你个给地球挠痒痒的土垃咔,除了天天收拾猪粪你还懂得个啥?!”

    “我懂得天理!”刘耕山甩下被包,右臂高高举起,二指直直地指向万里无云的纯净蓝天。

    刘耕山的震天怒吼惊得南一天浑身一颤,他有些精神恍惚,他仿佛看到刘耕山突然变成了那个吊死的老头儿,而一眨眼,又变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焰。

    一阵寒风吹过,残雪飞扬,南一天遮住地中海秃头的几绺头发掉了下来,他动作机械地把那遮羞的头发理上去,然后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天理!天理?!天理是个什么东西……”

    “魏四!”南一天大吼:“把刘耕山的房子立刻给我扒了!我让他知道什么叫天理!快!快!”

    魏四和项傻子闻风而动,带人开购机就去刘耕山家。

    “把刘耕山给我捉起来!”南一天几近癫狂,“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叫天理……”

    4个警察们一拥齐上,冰冷的手铐铐住了刘耕山的双手。刘耕山大骂南一天,王占山、韩镇东、张千里和李主意都来帮刘耕山,但马上也被拳打脚踢,拧着胳膊戴上了手铐。

    片刻之后,“轰隆”一声响,刘耕山家房倒屋塌,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扬起的灰尘。刘正义背着郑桂香疾跑过来,他头上流着血,王晓芬哭着扶住婆婆,王占山两口子跟在后面,衣服都已扯破。

    南一天狂笑,“刘耕山,看见了吗,啥叫天理!权力就是天理!我南一天就是天理!你们这帮挠垄沟的土垃咔,还跟我讲天理……”

    突然,一阵警笛响,两台白色的检察车开进小广场,五个身穿制服的检察官下车,“谁是南一天?”

    南一天脸色一变,“我是,你们是……”

    “省检察院的,有点事找你了解一下,走吧!”几个检察官都亮出工作证,还有盖着红印的拘传通知书。

    两个高大的干警过来,拧过南一天的胳膊,硬给带上手铐。

    “我犯什么罪?!凭什么抓我?!我是高新区管委会主任……”鬼叫的南一天被硬生生架上了印着国徽的检察车。

    2013年2月13号,天分外的晴朗,北山顶上,又多了两座新坟,东边埋的是王抗日,西边埋的是王老蔫,俩人都没晚人,但来圆坟的却有好几十人。

    刘耕山、王耕田、王占山、韩镇东、张千里和李主意又往坟头上盖了几锹黄土,圆圆的坟包上有秋天的蒿子、冬天的白雪,再有,就是万古不变的黄土。

    王有田、刘志愿和魏大白话给两个老伙计倒上酒、点上烟、摆上点心,黄钱纸在火中化作一层层黑灰,白花花的灵幡在风中抖动。

    崔明贵鼓着腮帮吹起宛转悠扬、勾人魂魄的哀乐,那充满了浓郁关东风情的曲调,就像是脚下这片黄土一样厚重,就像是头上这片蓝天一样高远。

    六九一过是七九,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春天越来越近了,可当人们随着那亡魂乐曲回望曾经的家园,人们的眼泪就如同断线珍珠一样流个不停,春天,还会属于黄土村吗?

    给予了生命的黄色土地,养育生命的美丽家园,没有了你,我们怎么能活?土地啊土地!你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土地啊土地!你就是我们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