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两天光景,安静祥和的黄土村一下子变得伤痕累累。人们各个面露苦色,都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这个是真是假不知道,但对于黄土村来说,这不是世界末日又是啥?!
当天晚上,村民们都聚到村委会开会,没有村长,黄有道又说肚子疼来不了,村民们就让刘耕山主持会议。
会议室不够坐,各个队的村民代表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坐到屋里,旁人都站到门口和窗外。
刘耕山今天挨了两棍子,左胳膊生疼,右大腿更是走一步疼一下,这都不算啥,让他心疼的是自己的35亩地,1万多块的投入,几个月的辛苦,可两天之间,竟然连一根苞米也没剩下。
更让刘耕山心疼的是媳妇郑桂香,她看自己去打架,又气又急,一天都没吃饭,现在还在家里哭呢。
但就这么算了?!就让南一天这么为所欲为?!刘耕山越想越憋气,他把烟头使劲一碾,咬着牙走上主席台,“各位老少爷们!黄土村的老老少少!我先问一句,愿意咽下这口气的有没有?!”
“没有!不能就这算了!”
“他妈他南一天骑在咱脖颈上拉屎,咱还能等着吃是咋的?!”
“就是,咱想咽下这口气也没用啊!他南一天是要把黄土村夷为平地,他是要把咱往死里整啊!”
刘耕山点点头,“好!既然大伙都是这意思,那大伙就说说咋办吧,咱们一起想招儿。那个,张算数和李志学,你俩记记大伙的意见!”
王占山首先发言,“我提议,咱得去上访,把这些情况反映上去,市里和省里就别去了,咱直接上北京!”
王二虎:“我同意,咱再把这些东西往网上传,上了网全国都能知道,还有微博和微信啥的,都发上去,我就不信他南一天手大能捂得住天!”
王耕田:“咱得赶快组织看青队,李善根和张有石今晚上已经带人去了,要是再不看好了,南一天这瘪犊子还得来偷袭!”
看门的牛三:“大伙注意点广播,我就住在村上,有啥事先告诉我,我赶紧给大伙喊!”
柳寡妇:“在外上班的人消息都灵通,得着啥信儿得赶快往屯子里打电话!”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提建议,张算数和李志学唰唰唰地记了一页又一页。
大会从晚上7点一直开到11点,最后,刘耕山做了一下总结,一共是3点措施:一是去北京上访;二是往网上传材料;三是组织看青队。
说干就干,上访得用钱,各家各户按人头算,一人交50块钱,李志学和张算数一个记账,一个收钱。上访的材料也由张算数和李志学主笔来写。至于看青队,就按四个队分,跟生产队时一样,名单一列,马上就组织起来。
事都办完了,散会,可人们刚一出门,外面突然狂风暴雨,人们顶着雨,踩着两脚稀泥往家里跑。
风雨飘摇的黄土村,这个几百岁的小屯子,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场风雨。
2012年9月30号,中秋节,秋风萧瑟,寒意透骨,今年天凉得特别早。
地已经不用收拾了,南一天不亏是侦察兵出身,他把当年对付敌人的招法全都用在黄土村的老百姓身上了,尽管村民们的看青队天天巡逻,但南一天亲自组织的“砍青队”还是神出鬼没地砍掉了黄土村所有的青苗,不少老百姓连烀苞米都没吃上。
无秋可收的秋天,这在黄土村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了这个,愤怒的村民们去高新区管委会找过一次南一天,但南一天闭门不见,举着大条幅的村民们连大院也进不去。
那就静坐示威吧,而从天而降的武警们突然大打出手,村民们受伤的受伤,被抓的被抓,好不惨烈,难道这就是兵法上所说的坚壁清野和引蛇出洞?
今天,闲话局的长老们没坐在西墙根儿,那个地方是夏天避暑的的地儿,从秋风刮起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转战到了大队的南墙,这里背风,还能晒太阳,秋冬春三季,元老们都在这晒太阳,当然,还有讨论天下大事。
南墙的红漆大字虽然褪色,但此时却显得分外醒目,“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这行字像是一个刺骨的讽喻,而头顶着12个红字的老头子们,各个都面露苦色。
自家的庄稼都没保护好,又有什么心情讨论天下大事呢,今天的气氛特别沉闷,大榆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
魏大白话才第一个开口说话,“唉!人都放出来了,押了半个月,各个都脱了相,看看李善根,大个子给饿得直不起腰,跟个老罗锅似的,张有地这回瘦的,皮包骨啊,跟个老猴似的,南一天真他妈狠啊!”
“饿瘦点倒没啥。”蒋长贵叹了口气,“你看那张有石给人打的,肋骨折了三根,现在还在家躺着呢!”
“无法无天啊!”刘志愿气得直跺脚,“南一天这就是无法无天,国家咋让这样的人当领导,这小子和南霸天有啥区别?!”
王老蔫:“上访的人都走了一个月了,咋还没回来呢?”
“咋还没回来,那还用问吗?连手机都没回音,那肯定是让人给逮住了!”王抗日扔掉烟头,“没听广播里说吗,现在抓上访的多厉害,人家把你都写进黑名单,买票那地方天天有人盯着。坐火车还好点儿,要是坐汽车,就算上了车也不把握,动不动就交通管制,半道儿就给你带下车。就算到了北京也不行,到处都是截访的,他妈这帮小子就住在北京,就靠着抓人拿工资。”
“光抓住还不怕,前几天新闻不是说了吗,上访的被抓,给关到小黑屋里,还有几个王八犊子的天天打人,跟大牢一个样。”王有田连连摇头,“老天保佑吧。”
老头们沉默,正巧刘耕山拉着一车猪羔子往外走,刘志愿站起身,大声问:“耕山,咋的,猪羔子都卖了?”
刘耕山:“卖了!粮食不够吃,买又太贵了,媳妇还起不来炕,养活不了这些猪。”
马车走远,刘志愿叹气,“耕山是媳妇病了,要不上访他非得去不可,他去牢靠啊,耕山是龙性,到哪儿都压茬。”
“王耕田、张千里、李主意、王占山、韩镇东。”魏大白话扳着手指头数了五个人的名字,“这哥五个也不善乎!可咋就不回来呢?真给人逮住了?!”
“啥善乎不善乎的!”邓玉成老爷子连连叹气,“你看看,南一天这小子多厉害,他砍光了咱的青苗,咱看青队愣是逮不着人。上访的人出去一个多月,又不见一个人影儿回来。我孙子说了,他们传上网那东西一天就给人家删了。再说,就算不删又能咋地,听说网上净是这种事,人家都见怪不怪了,还以为咱编瞎话呢。我看啊,南一天的损招还没都使出来,要是都使出来,咱可就够呛了。”
“咋的,你害怕了!”刘志愿又开始抬杠。
“我这土埋多半截的人还怕个啥,我是看这些年轻人受不了。”邓玉成点上根烟,“你看看,屯子里凡是给公家干活的人都签了合同,先是那几个中学老师和小学老师,再接着就是几个村干部,黄有道偷摸签了,这个大伙都知道,连张算数也签了。这一共才十多个人,还不算啥。可你们再看看这半个月,南一天加大力度,他命令一下,高新区所有的厂子,不管是公家的、个人的,还是外国老板的,连工地的包工头在内,谁也不敢要黄土村的人打工,要也可以,必须马上去管委会签征地合同。我可听说了,有人已经去签了。”
“太他妈损了!这小子忒坏了!”
“咋这么没骨气呢!”
老头们大骂,可邓玉成苦笑,“啥叫骨气,还真当自个是民族英雄?!咱屯子1300口人,多少张嘴等着家里的顶梁柱吃饭,他不想法出去打食儿咋整?还能净等着饿死是咋的?!”
人们都没词儿了,完全靠打工活着的人,占了全村人数的一半,还有四分之一的人,他们多一半的收入也靠打工,南一天这招厉害啊。
“要再这么耗下去,黄土村就真完了!”邓玉成叹气,“上访的人咋还不回来啊!”
老头们正呛呛,张有沙开着拖拉机从西边土道进了小广场,车斗里坐着蔫头耷拉脑的四个人,还有个人躺着不动,这不正是王耕田他们五个?!
老头们挺激动,都跑了过来,张有沙停下车,熄了火。
老头们围住车斗,这一细看,各个都皱起了眉头,只见五个人脸上和身上都有伤,王耕田胳膊打着夹板,吊在胸前,韩镇东两眼封喉,也就能睁开一条缝,李主意头发还掉了一撮,头皮上血肉模糊。
最惨的是张千里,他两只手上都缠着绑带,两条腿上都打着夹板,脸上都是口子,他一张嘴,门牙还少了两颗。
魏大白话:“耕田,这是咋回事?”
王耕田眼泪打眼圈转,硬是没掉下来,“我们刚到平原车站就让人给截了,也不知道关到啥地方,好像是个地牢,反正就是看不见太阳。一天给吃一顿饭,我们一喊人就挨打,千里最倔,被打得最狠。
也不知道我们被关了多少天,今天早上,我们被装上车,半道就给扔了下来,正好遇上张有沙,他就给我们拉了过来。”
“南一天!都是南一天干的!这个王八犊子……”张千里坐不起来,他吐字不清,但还是咬着牙大骂。
“行了,别说了,赶快回家吧!”王有田让张有沙开车。
拖拉机打着火,一转弯儿,开进了张千里家的那趟街。
老头们咳声叹气,王老蔫一阵咳嗽,“这可咋整,上访没上成,屯子就这么完了?”
当天晚上,不少人都去看望上访回来的五个人,为了大伙遭了这么大的罪,人们都过意不去,人们这个给一百,那个给两百,还有的拎着老母鸡和罐头。
张千里伤的最重,去他家的人也最多。炕头上,张千里头下垫着两个枕头,身子顺炕洞躺着,他脸朝外,这是为了方便和大伙说话,一般时候可不能这么躺,因为顺炕洞这个躺法,只有死人停尸才这么放。
张千里媳妇卢桂英抹着眼泪,接过人们塞过来的钱。铁汉子张千里虽然动也动不了,但还是面带笑容,“没事,受点小伤,不算啥!咱们得接着上访啊,不能就这拉倒啦!听见没耕山,这回你得亲自出马了!”
“放心,我肯定去!” 刘耕山坐在炕沿上,一脸愁容。
人们正唠着嗑,王二虎进了屋,他进屋就骂:“他妈南一天真够缺德的!这小子太损了,我刚才下班,连屯子都进不来,这小子让勾机把咱出屯子的道给勾开了,二米宽一米深的大坑,这小子缺了八辈五的大德……”
李来泰进屋也骂:“西边大桥也塌了,也是勾机整的,我趟着河过来的,听说北边和南边的道也都给断了,这他妈南一天,坏透了……”
“这哪是人干的事儿!”
“南一天疯了!”
人们正骂着,突然灯灭了,没电了?
人们出前门一看,整趟街都没电了,再往前街看,整个屯子都黑了。
黄土村很少停电,估计这又是南一天的损招,“这也太损了,又是挖大道,又是关电门,他南一天是真疯了!”
“哎!北边咋那么亮呢!天咋还红了呢?”
人们都往北边看,只见北面黑色的天空突然变得又亮又红,还有滚滚烟尘在升腾。
“不好!可能有人点柴火垛,快看看去!”
“这么亮,这得点多少个柴火垛!”
可等人们推开张千里家后门一看,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哪是点几个柴火垛的事儿,眼前一片大火,整个北面大地儿里的苞米芥子全都着火了,今晚又刮着5级大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几里地的一片火浪正往黄土村滚滚而来。
冬天家家都烧苞米芥子,可南一天连一根草刺也不想给老百姓留。后面的苞米地离房子就5米远,要是就在后面的苞米地点火,火直接往屋里灌,非得烧着房子不可,不过还好起火点离这还有二里地,暂时烧不着房子。
刘耕山大喊:“都别愣着了,赶快把跟前的柴火往后院整,等火连上就晚了!”
刘耕山的意思其实就是整出一条隔离带,人们都明白,男人们回家拿镰刀割苞米芥子,妇女和孩子往前院抱,镰刀不够就拿铁锹砍,急眼了就硬薅。
忙活了半个多点,人们已经大汗淋漓,而那条火舌也已经烧到了眼前。
隔离带里只有短茬子头儿,火烧不过来,人们的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可谁也不敢走,北风吹得火星乱飞,说不定飞到谁家柴火垛就得着起来。有的人胆小,干脆拎水过来,往自家柴火垛上倒。
王二虎住在张千里家隔壁,他顺着墙爬上房,刚一上去,他就大叫起来,“哎呀妈呀!西坡地也烧了!东笸箩也烧了!南一天做事太绝了,南沟和南领地都烧了!今年是没柴火烧了!”
人们脸色煞白,没活路啊,老头子王抗日气得胡子直抖,“日本鬼子都没这么坏啊!南一天该死啊!”
突然,王二虎大叫:“张有沙,你家东边的果树林子也着了!韩正明,你家南沟的树林子也着火了!”
张有沙和韩正明脑袋嗡的一下子,伺弄了10年的果树啊!
俩人大骂着南一天,拎起铁锹就往果树林子跑,不少村民也都拿着家伙帮着去灭火,可谁都明白,这么大的火,那哪是人能灭的,不烧着人就不错了。
王老蔫:“咋不打火警呢?”
“我的傻大爷啊!”王二虎下了房,“火警都是南一天的狗,能帮着咱吗!说不定火就是他们放的!”说完,他拎着铁锹也跟着张有沙去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