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无处容身 > 第二十一章 痛苦挣扎

第二十一章 痛苦挣扎

    (一)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细雨。伴着沙沙的雨声,广胜坐在办公室闷声不响地听朱胜利唠叨:“你不用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说我吧,前年我撞了个老头……这你也知道。当时我也害怕极了,砸了饭碗那倒是小事,我怕的是老头躺床上一辈子不起来,再就是害怕人家老头的亲戚找我的麻烦。可是呢?逼事儿没有!单位上给了钱,老头乐颠颠地回家啦,以后听说老头用这钱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好着呐!所以我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天爷不会专门跟咱们过不去的。你想想,本来咱这事儿有点麻烦,什么麻烦?车没保险呀?没保险意味着什么?自己掏腰包!可是呢?咱们今天办得多顺利?”

    朱胜利去给医院送了三千块钱,然后开着公司里的大头车到公园拉着广胜去了保险公司。两个人若无其事地找了办事员,那女的翻了翻广胜带来的保单,又对了对他们留的底子,对广胜说,你这个超了三天。广胜说,这几天忙晕了,刚出差回来,一想起这事儿就赶紧过来了。那女的也没多说话,收了钱就给续了保。广胜拿到保单,差点给人家跪下,正在想说句什么感谢话呢,朱胜利拖着他就走。走在路上,朱胜利埋怨广胜:你想说什么呢?就你那表情,弄不好让人家看出来,马上砸锅!广胜没有反驳,跳起来打了一个旋风腿,广胜有这个习惯,高兴得剧烈了就容易练两下子武艺。

    “被我撞的那个伙计醒了吧?”停了一阵,广胜问朱胜利。

    “醒了,”朱胜利笑道,“精神着呐,问什么答什么。他家里也来人了,不是什么民工,是旁边木器厂的木匠。”

    “哦,那就好……他家里的人没说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那家人挺讲道理的,说不管是谁撞了他,给治病就成。”

    “我知道了……老胡,医院那头再没说什么吧?”广胜转了个话题。

    “说了,让明天无论如何先交一万块钱的押金……”

    “一万?用得着那么多吗?”广胜很吃惊。

    “人家说这是规矩,以后多退少补,”朱胜利似乎很有经验,“我没管他!按正规程序应该这样,先把这一万块钱送到交警大队去,由交警大队跟他们打交道,当年我就是这么办的……跟当事人打交道很麻烦的,以后不应该跟他再照面,有事儿找处理案子的警察办理……还有,这钱的事儿怎么办?不行跟孙明借借?”见广胜拿眼瞪他,笑笑说,“我不管啊。”

    广胜闭着眼睛想了一阵,睁开眼叹了一口气:“明天我去找我姐夫。”

    朱胜利往广胜跟前凑了凑,小声说:“广胜,这事儿要是依着我,我就撒丫子走人!反正车不是我的。”

    广胜伸出一根指头,勾着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你,我是我。”

    “操,我操的哪门子心?”朱胜利退回去,板着脸说,“明天一早你就应该去交警大队,不能再拖了。”

    “这我知道,”广胜往后靠了靠身子,抬手点上一根烟,“老胡,交警那边你认识人吗?”

    “以前办我案子的那个交警我倒挺熟悉的,可惜他调走了。”

    “调走了也可以去找他呀,”广胜急了,腾地站起来,“快给他打电话,让他给打个招呼!”

    “跟谁打招呼?”朱胜利把腿架起来,苦笑道,“还不知道谁办这事儿呢。”

    “那倒也是……”广胜自言自语,“他妈的,什么事情也得托人……”

    “广胜,你说咱们今天怎么这么顺利呢?按说这事儿保险公司怎么着也得查查呀……所以我说,哪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哪里也存在漏洞,还他妈的保险呢……照这么说,以后我制造点假车祸什么的,兴许也能糊弄俩银子……”

    “老胡,”广胜让他絮叨得难受,用力拍了拍桌子,“你先他妈消停会儿,让你搅和乱脑子了……我琢磨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吧?一旦他们查出来咱们这个车是出了车祸才去续的保怎么办?”

    “咳!”朱胜利忽地站了起来,“怎么办?他们自认倒霉呗!白纸黑字在保单上写着呢,打官司咱也不怕!”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人家真打官司呢?”广胜的心里还在扑腾。

    “他不敢!你想想,他敢吗?这属于他们内部管理不严!经理不想继续干了?所以啊,吃哑巴亏吧。”

    广胜盯着朱胜利的眼睛看了好几分钟,慢慢摇了摇头:“这事儿不好说……等赵玉明回来再商量商量。”

    刚说完了这话,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赵玉明!广胜猛地抓起了电话:“喂!老赵吗?”

    “是我!”果然是赵玉明,“广胜,我刚下飞机,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广胜简单跟他说了说情况,最后说,“你先别回家,我在公司等着你。”

    赵玉明似乎很高兴,大声嚷嚷道:“好好好!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回去!”

    朱胜利掏出手机给云升餐馆打电话:“老转!准备一桌子好菜,我们一会儿过去吃饭!”

    广胜乜了朱胜利一眼:“你他娘的真会找个机会,这就准备喝上了?”

    朱胜利嘿嘿笑了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潇洒,这叫拿着个鸡巴当铃铛,不响也得装!”

    王彩娥推门进来冲广胜说道:“老陈,赵总说不用在公司里等他了,直接去云升餐馆。”

    “我操!你是老板娘啊,”朱胜利笑了,“老赵还没回来呢,你怎么……”

    “哼!”王彩娥扭头就走,“俺就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了?膘子。”

    张屐还在他那屋里噼里啪啦地打电脑,广胜敲了敲门:“小拖,走!云升!”

    张屐没有抬头:“你们先去吧,我再忙一会儿,忙完了我自己过去。”

    拐弯的时候,广胜险些撞在支在拐角处的一个模特儿身上,广胜顿了顿,返回来对张屐说:“小拖,抽空把做好了的这几个模特儿喷喷亮光油,我给龙华商厦送去,咱们不干这个了。”

    张屐抬起头:“便宜处理了?”

    广胜笑了笑:“不是,白送。我老婆的人情……呵呵,没办法。”

    张屐又低下了脑袋:“操,白忙活了,我刚调了些石膏水,本来还想抽空再做几个呢……”

    广胜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把半盆白花花的石膏水倒进了旁边的模子:“那就再做一个,将来我留做纪念。”

    出门的时候,广胜想:可能我的命运就像这盆石膏水一样,未来的形状早已注定。

    黄昏慢慢消逝,黑夜似乎在转瞬之间从天而降。

    “胜哥!胜哥!”关凯像一只淋湿了的野狼,忽地从楼道里钻出来,吓得广胜一哆嗦。

    “凯子,你怎么来了?”广胜躲开关凯想要拉他的手。

    “胜哥,你忘了?不是你说让我晚上来找你的吗?”关凯机警地四下看了看。

    广胜想起来了,边往楼下走边说:“那我也没让你来这里找我呀,你先回去吧,我他妈出了个车祸,正找人处理呢。”

    关凯一把拉住了广胜:“哥哥!没别的意思,本来我想去外地,永远也不回来了,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哥哥,你想想,我凯子什么时候‘逼裂’过?我需要时间!说实话哥哥,我就想在你家里住几天,跟伙计们联系联系,钱我有的是。”

    广胜站住了:“凯子,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知道你惹了麻烦,说实话……”

    “胜哥,你别说了!”关凯扭头就走,“别他妈跟我拿腔拿调的,爷们儿不缺人!”

    “凯子,你别误会,”广胜也不拦他,站在走廊上闷声说,“等我消停下来,我那里你随便住!”

    “胜哥,”关凯回了回头,“我很需要你……既然你忙,那就算了,过两天我再找你。”

    广胜麻木着脑袋,呆呆地看着他拐下楼去,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这也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他娘的。

    坐在云升餐馆烟气弥漫的单间里,广胜悄悄叮嘱朱胜利:“关于保险的事就咱们几个知道,千万不能告诉王彩娥他们。”

    朱胜利哧了一下鼻子:“可能吗?赵玉明那张臭嘴,不告诉王彩娥才怪呢。”

    王彩娥似乎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哼地一声把后脑勺顶在了广胜的眼睛上。

    朱胜利吐了个舌头,轻声说:“娘啊,俺害怕。”

    广胜刚想笑笑,赵玉明的粗门大嗓就在外面响了起来:“他妈的,老转这里还是这么个熊样儿!广胜呢?”

    广胜腾地站起来,疾步迎了出去:“老赵,我在这儿!”

    赵玉明冲广胜点点头,指着广胜,对身边一个穿警察衣服的人说:“就这小子。”

    (二)

    这就来抓我了?广胜看着警察,一时很茫然,赵玉明这小子也忒黑点儿了吧?

    那警察冲广胜点了点头:“呵呵,我认识你。”

    广胜想伸出手来跟他握握手,想了想又把手抽了回来:“是吗?我是肇事司机。”

    赵玉明捣了广胜的肚子一拳:“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也就这么点胆量!这就吓傻了?”搂过警察的脖子说,“这是交警大队的李科长,来帮忙的,我老朋友!广胜,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先去交警大队报案呢?人家差点通缉你呢。”

    李科长笑道:“那到不至于……这样也好,我心里有数。呵呵,你叫陈广胜吧?我以前在‘二监’当过生产队长。”

    广胜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感觉有些面熟,连忙应道:“李队长你好!我在三大队呆过两年。”

    李科长拍了拍广胜的肩膀:“这就对了,熟人!”

    广胜放下心来,招呼李老师道:“上菜上菜!”

    简单跟李科长交代了一下情况,广胜说:“现在就这样了,以后的事儿就多麻烦李科长了。”

    李科长好象也是个爽快人,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啤酒,抹抹嘴道:“谈不上什么麻烦!关键是你得先把病人给我照顾好了,别缺了人家的医药费,以后的事情就好说了。现场我去勘察过了,按说你应该付全部责任,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赵玉明接口道,“对方也有错误,是他的车接触的受害人。”

    “老赵,你不懂就不要瞎搀和了,”李科长笑了笑,“我说的‘不过’是指伤者站的位置有问题,不关人家对方车的事儿!这事儿我会处理的。来,广胜别紧张,喝酒吧。”

    赵玉明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科长:“那我真的不管了,你看着办!需要钱找陈广胜。”

    广胜站起来敬了李科长一杯:“李科长,钱我明天送到交警大队,以后的费用我再想办法……车怎么办?”

    李科长告诉广胜,车已经给拖到汽修厂去了,以后找保险公司定损就可以了,将来这些费用大部分都由保险公司出。广胜的心里塌实了许多,接连喝了好几杯啤酒,借着酒劲把赵玉明扯到外间,问他,老赵你打谱怎么处理我?赵玉明悻悻地说,修车的费用算我的,人的费用算你的,以后保险公司把钱赔下来咱们再细分。广胜狠了狠心:老赵,明天这一万你先垫上,以后的事全算我的成不?赵玉明阴笑道,咱们都是爷们,就这么定了,我拿一万,以后我就不管了!广胜兴奋地搂了他一把:老赵义气!这样,等保险公司把钱赔下来,我一分不要,全归你!赵玉明轻声说,明天我去打理一下保险公司的人,交警这面也由我打理,这事儿谁也不能告诉,这可是犯法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好好想办法对付伤员吧。广胜说,伤员这头你不必心事,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他办好了。赵玉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广胜:我出门这两天,王彩娥没什么事儿吧?广胜笑道,我给你照顾得比他妈太后还舒服呢。赵玉明冷笑一声:是吗?谁是老歪?广胜心里骂了一声,王彩娥真他妈嘴快!尴尬地笑道,管他是谁,总之没事儿就是了。赵玉明盯着广胜看了一阵,不再说话,转身回了单间。

    单间里,李科长正兴致勃勃地跟朱胜利划拳,好象被朱胜利灌得不轻,一个劲地吆喝再来。

    见赵玉明回来了,王彩娥绵羊一样地偎在了赵玉明的怀里。

    “广胜,刚才来了一个你的电话,”朱胜利停下划拳,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一个女的,声音真他妈好听。”

    “喂,小娇吗?我是陈广胜。”广胜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石小娇在那头很紧张地问广胜,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广胜告诉她没什么大事儿,正跟交警队的人吃饭呢。石小娇很内疚,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好象哭了,广胜笑着说,没事儿的,放心上你的班吧,哥哥我有福,啥事儿都能逢凶化吉……手机快没电了,我挂啦。石小娇放了声:胜哥,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办呀……广胜轻轻挂了电话。

    送走了醉醺醺的李科长,赵玉明回来很严肃地对广胜说:“广胜,话我都说的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你应该很明白怎么做。说实话,这事儿也就是你办的,换了任何人我不会这样做的!我赵玉明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都回去好好想想吧。”

    听了这话,广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嘴里唔唔了两声,只管低头喝酒。

    朱胜利红着脸说:“赵总,话也不能这样说,车是你的吧?”

    赵玉明啪地摔了一个杯子:“你要这样说话,还算是个人吗?!我来问你,你开车出去是办公事还是办私事?办公事算我的!办私事就他妈应该你全部赔偿!懂不懂你?还他妈跟我叨叨些这个,我对你们怎么样?我他妈……”

    广胜腾地站起来,隔着桌子扇了朱胜利一巴掌:“去你妈的!你给我滚出去!”

    朱胜利楞住了,用手指着广胜,半晌说不出话来,赵玉明一把将王彩娥拽了一个趔趄:“走!全他妈杂碎!”

    广胜横身挡住了赵玉明:“老赵,别生气!我再跟你聊聊。”

    赵玉明一扒拉广胜,气横横地说:“你不用担心,该做的我都会做!这事儿完了以后,咱们各走各的道儿!”

    广胜还想再说点什么,赵玉明已经拉着王彩娥挤出门去。

    “老胡,对不起……”广胜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脸委屈的朱胜利,“刚才我犯糊涂了。”

    “好了,好了,”朱胜利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要紧,我受得了。”

    广胜绕过椅子走过来,把双手搭在朱胜利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好兄弟!”

    朱胜利抬起手来,把广胜的手拿下来,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桌子上一杯没喝完的酒,闭着眼睛灌了一大口,闷头喘了几口粗气,看也不看广胜,径自走到门口,咧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老转!打包!”

    广胜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李老师蹑手蹑脚地闪进来,动作麻利地往一只塑料袋里倒着剩菜,朱胜利骂了一句:你他娘的会干活吗?分开倒!你以为这是喂猪呀!广胜下意识地站起来,帮李老师倒菜。朱胜利嘿嘿笑着,凑近广胜的肩膀说:“你很勤快啊,看不出来……这是我的,我要拿回家自己吃,你忙的什么劲?”

    广胜没有抬头:“咱俩一起去你家,我要好好的给你陪个不是。”

    朱胜利笑了:“广胜,没什么……我也喝多了,别去我家了,我把房子租出去了,我现在跟我妈住一块。”

    “那就到我那儿去,我那里还有几瓶白酒,咱们整点儿白的。”

    “好,”朱胜利好象很高兴,“让孙明陪我喝!我他妈也要吃个花酒!”

    “孙明?操!你不说我还忘了,”广胜把几只塑料袋系在一起,掂了掂递给朱胜利,摸出手机给孙明打电话,“喂,明明吗?你在那儿呢?”

    “我在贾静家吃饭呢,有事儿吗?”孙明的声音懒洋洋的,让广胜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别吃了,回家!咱们家来客人了。”

    “好吧,一会儿我回去。”

    “奇怪……也不问问客人是谁。”广胜挂了电话,歪头对李老师说,“这个帐先记着,过两天我来结。”

    (三)

    雨后的夜晚很凉爽,天上有几颗星星在眨眼。

    朱胜利打着酒嗝站在门口招手打车,广胜过去拉了他一把:“你他妈发财了?穷得快要尿血了,还他妈打车呀?走路!”

    朱胜利推开广胜,继续招手:“你绝对是个傻逼!越困难越应该扎起架子来!穷人怎么了?穷人也要有车坐。”

    广胜上前用胳膊夹着他的脑袋,一步跨上了人行道:“你他妈的真不会过日子,有那七块钱买两瓶啤酒喝多好?”

    朱胜利无奈,从广胜的胳膊里挣出脑袋,怏怏地说:“操他妈,跟着你算是倒霉透了,好日子没过一天!”

    “老胡,你还别这么说,”广胜点上两根烟,递给朱胜利一根,“我找人算过了,人家说我今年有道坎,过了这道坎就好了……也就是说,过了这道坎我肯定能成大气候!我琢磨着,这道坎就是出这次车祸,这不?眼看就要过去了。”

    朱胜利哈哈大笑:“你还信这个呀?你忘了我算的那一卦了?就是我操那个白虎的事儿呀……青龙操白虎,十年倒运气!他说,我这个轻,就两年,怎么样了还?这都他妈两年半了,我越混越差!所以呀,别信!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没用。”

    “我跟你不一样啊,”广胜拍了拍胸脯,“我以前遭的罪比你多呀,我劳改!我被人打!我……反正,我应该享福了!”

    “你还享福啊,”朱胜利紧撵两步赶上广胜,“你享福享得够多的啦!别的不说,你就说孙明吧。”朱胜利突然停住了说话,一把将广胜拉到黑影里,用手指着一家饭店的门口,急匆匆地说,“别说话!孙明!”

    孙明?!孙明怎么会在这里?广胜把朱胜利拽到身后,定睛看去——果然!孙明依偎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身边,边细声说着话边往门口停着的一辆红色轿车走去。广胜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妈的!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她背后还真的有人了……朱胜利生怕广胜失去理智,紧紧地抱住广胜的腰,促声说:“别冲动!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广胜跺了他的脚面子一脚:“撒手!谁他妈冲动了?我就是想看他们要去哪里呢。”

    广胜弹着被菜汤弄脏了的裤腿,心想,还他妈冲动呢,我早过了冲动的年龄了。

    “广胜,那男的你见过吗?”朱胜利盯着正在开车门的中年人问广胜。

    “没见过……”广胜把眼睛睁得像两只灯泡,“妈的,好好给我记住了!我要他的命!”

    “又来了,”朱胜利捏了广胜的胳膊一下,“那天我是怎么劝你的?咱们不要命,要钱!这小逼这样了,拉倒算完。”

    广胜有些糊涂了,什么命呀钱呀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孙明……广胜把脑袋极力地往前伸,像一只鸡要啄食的样子——我要直捣匪窟,把他们从床上揪下来!然后,让那男的给我磕头,我再当着他的面跟孙明做爱,完了以后我就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女人!我的!再然后……再然后,谁他妈知道什么再然后?知道的给我站出来!

    孙明被那人搀着进了轿车,广胜似乎站不住了,不停地推朱胜利:别他妈磨蹭了,快去打个车,跟着她!朱胜利把盛菜的袋子往地下一丢,像一条狗一样地窜上了路中间。广胜抬脚将袋子踢出去老远,鞋子灌满了菜汤,一踩咕唧咕唧作响。

    “跟上前面的那辆车!”朱胜利坐在出租车的前面,不住地催促司机。

    “别太近了!”广胜在后面叮嘱司机,“别跟丢了就行,不管他到那里,都去!”

    很失望,那辆车拐了几个弯,在广胜家的楼下停住了。广胜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沮丧,轻声对朱胜利说,她回家了。声音飘忽,如同融化了的冰块。是呀,她回家了,朱胜利也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事儿以后再说吧,车牌我记下了。广胜表情木纳地把头靠在了后坐上:“老胡你先别急着下车,跟着他,看他住在哪里?我在家等你。”

    朱胜利点点头:“你放心,跑不了他的。广胜,回家以后千万别吵吵!还不到那个时候,实在不行了再摊牌。”

    广胜直起身子看着正在下车的孙明,眼睛逐渐发红发热,心却在慢慢变冷变硬,捏着下巴喃喃地说:“我知道,这事儿我会处理的……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老转那里要几个菜,刚才那些让我扔了。他妈的,今晚我想喝醉……你敢不回来我操你妈。”

    朱胜利回身握了握广胜冰凉的手:“好的,回来我陪你。”

    孙明下车了,那辆轿车按了两下喇叭,直接往前面的路口驶去。

    广胜闷声不响地塞到朱胜利手里一百块钱,开门离去,出租车嗖地跟上了前面的车。

    广胜走进了黑暗的楼道,楼梯口的一个破筐子绊了他一下,险些跌倒。广胜倚在墙上,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广胜觉得这些流出来的眼泪像血一样粘稠,以至于线一样地垂着,连绵不断。广胜索性坐在了地下,不停地用手去弹垂在下巴上的眼泪,弹着弹着就听见了楼上有人在唱歌的声音,广胜停下手,侧耳来听这缠绵的歌声……广胜听出来了,这歌声没有什么曲调,是一种非常压抑的哭泣。孙明?是孙明在哭!广胜像狗那样地立起了耳朵,两只手也撑在了地上,这个动作令他看起来十分荒唐,半人半兽。哭泣还在进行,低得像蚊子在广胜的脸上飞来飞去地叫。广胜似乎听得入了迷,小时候奶奶也经常边摇晃着怀里的广胜边这样的哭泣,四周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这样的一种声音如同穿越时空,在楼道里转来转去……她怎么了?她为什么跟我学?我哭她也哭?广胜想站起来,站了一半的时候,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

    来到了窗前我了望着家乡

    向这座城市亲切地问候

    祝福我爹娘身体健康……

    广胜听到了自己唱歌的声音。我在唱歌吗?这不是我在劳改队里经常唱的歌吗?广胜打了一个激灵,我他妈的现在唱这种傻逼歌干什么?广胜用足力气,忽地站了起来。不对!我没唱,是孙明在放我以前的录音!广胜箭步冲上楼去。

    “明明,开门!”广胜用力地按着门铃。

    里面的歌声戛然停住,孙明哗地打开了门,不等广胜说话,一头扎进了广胜的怀里。

    广胜抱紧她,用屁股顶上了房门。

    (四)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广胜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孙明的脑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没命地往广胜的胸脯里钻,仿佛要钻进去躲藏起来。广胜以为她哭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柔情,潮水般地涌上心头。广胜把两只手交换了一下位置,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生怕一不小心,她会像一只小鸟一样地飞走了。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搂抱在一起,躲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躲在寂静里。在一片静谧当中,广胜分明听到了两个人骨骼发出的声音——喀嚓、喀嚓!不管她干了什么,我都要原谅她,因为我离不开她……广胜这样想着,就把她抱离了地面,慢慢往床边挪去。

    “不,我不想这样……”孙明喘息着,挣脱下来,定定地看着广胜,目光清澈。

    “为什么?”广胜摊开手,翻动了两下,“过来,过来,让我好好的抱抱你。”

    孙明垂下头,往前倾着身子,广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如同搂住了一团软软的棉花。可能是广胜太用力了,孙明挣扎了两下,想要喘一口气,可是广胜的胳膊更加用力了,孙明一下子安静下来,像睡着了的小猫。广胜嗅着她发际沁出的淡淡香味,柔情似水……我还需要什么呢?没有了她,我将是个什么样子?挂在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很均匀,就如广胜此刻的心情。灯光也是那么的柔和,如同广胜看着孙明的眼睛。两个人站在屋子中间,就像圆规扎出来的一个点。

    “明明,你还想我吗?”广胜松开了有些酸麻的手臂。

    “想……”孙明把脑袋又往广胜的胸口钻了钻,“我很想你。”

    “明明,咱们再也不吵了好吗?”广胜完全沉下心来,拥着她坐在床上,摸着她的腮说。

    孙明低着头,抓着广胜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吵了……我听话。”

    广胜用嘴唇轻轻触了她的额头一下:“让咱们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对你的。”

    孙明歪过身子,像一条蛇一样地绕住了广胜,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广胜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刚才你哭什么呢?”

    孙明仰起了脸:“没有啊,我为什么要哭呢?”

    广胜笑了:“刚才我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哭,不是你吗?”

    孙明抬手刮了广胜的鼻子一下:“你听错啦,你才哭了呢。”

    广胜觉得她在撒谎,不由得随口问道:“你刚回来吗?”

    孙明站起来,解开绑住头发的一条丝带,左右甩了两下,让头发垂在肩上:“刚回来。”

    广胜看着亭亭玉立的孙明,心里不由得一痛:“有人送你回来吗?你这么漂亮,我害怕让别人欺负了。”

    “算了吧,我都快要变成老太婆了,除了你谁还稀罕我?”孙明转了一下身子,扭头看自己的腰身。

    “你还没回答我,是谁送你回来的呢。”广胜开始较真了。

    “没人,”孙明转到了镜子前,“我自己回来的,嘿!你老婆的胆子大着呐。”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广胜皱起了眉头:“哦……是这样,以后单独走夜路最好打个车,外面很乱的。”

    孙明冲镜子里扮了个鬼脸,好象在自言自语:“是很乱,乱得我都快要不是我自己了。”

    什么话?妈的,又要开始!广胜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算了,我不问了!

    “广胜,你知道我最近干了多大的买卖?妈的,说出来你都不信!”孙明重新坐回了广胜的身边,拿起广胜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满怀豪情地说,“告诉你吧,我们部的营业额在这季度,是全商场的第三名!”

    “那好啊,将来把我调到你们那里去,我给你打工。”广胜说这话的时候,很不自在。

    “也好,你那个没出息的公司不干也好。”孙明开始喋喋不休,“人,就应该有所抱负,你就说我吧,我才上任四个月,就干出了这么好的成绩,别看现在我个人没什么太大的经济利益,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我就又提拔了!将来我要当商场的总经理,让那些膘子、傻逼、缺心眼儿的全听我孙明的!我要大把大把的挣钱,大把大把的花钱,让你陈广胜跟着我享清福,再也不用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我已经递了入党申请书,石总说了,要把我当成第一个发展对象……”

    “够了!”广胜突然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污辱,腾地站起来,“我陈广胜用得着你养吗?!你别以为……好了,我不想多说了,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在我面前叨叨你们商场里的那些逼事!我他妈烦!什么石总?他是谁?还有谁?我他妈……”

    嘭嘭!嘭嘭!朱胜利在外面拼命地砸门。

    广胜一步跨过去,猛力拉开了门:“你他妈的砸什么门?我家没有门铃嘛!”

    朱胜利闷着头刚要往里挤,就被孙明撞了个趔趄,朱胜利慌忙上前挡住了孙明:“小嫂!外面下雨了!”

    广胜揪住孙明的胳膊,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想跑?哪里也不准去!既然这样,有些事情我得整明白了再说!”

    朱胜利提溜着两塑料袋炒好了的菜,尴尬地冲孙明笑了笑:“小嫂,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孙明把眼睛瞪成了京剧刀马旦那样,尖声叫道:“你来的是时候!陈广胜要审问我啦!”

    广胜反身关严了房门,冲朱胜利呶呶嘴:“盘子在厨房里,你自己去收拾,”转向孙明说,“你不用跟我朋友耍这套泼妇行为,论起这个来你还差得远着呐!他妈的臭婊子!我冤枉你了吗?!操你妈老胡,还他妈看什么?滚厨房去!”

    孙明似乎很惊恐地看着广胜,呆了半晌,哇地哭了起来:“陈广胜!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朱胜利提着袋子的胳膊扎煞成了稻草人:“广胜,你疯了?”

    “我没疯!孙明,你来告诉我,今晚你到底跟谁一起吃的饭?”广胜挡在门口,沉声问孙明。

    “滚开!你没有这个权利问我!”孙明尖利的声音犹如裂帛。

    “我有权利!”广胜跨前一步,“因为我是流氓!”

    孙明几乎站不住了,钟摆一样地左右晃荡着身子,紧盯着广胜的眼睛已然没有了泪水,喃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陈广胜,你该问问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干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我说你什么了吗?你这样逼我有意思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让我出去……求求你,我要回家……”

    “回家?可以!你先告诉我,”广胜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是谁送你回来的。”

    “没有人送我!没有人!”孙明忽然跳了起来,“就我自己一个人!”

    “你他妈的糊弄傻逼呐!”广胜的脑子像是钻进了死胡同,“我全都看见啦!朱胜利,你跟他说!”

    朱胜利忽地窜过来,一把将广胜推到了床上,冲孙明大声吼道:“明明,快走!”

    孙明一怔,撒腿扑到门口,拉开门冲入了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