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天之下 > 第60章 分道扬镳

第60章 分道扬镳

    “易筋之始于气海,上下往覆炼真胎。若问终南有捷径,常拭心田无尘埃。杨兄弟,你须专注……”明不详说着,呼吸更急,然而见杨衍痛苦模样,李景风也不知该劝他歇会还是继续说下去。

    “气走石门、关元,至中极而返……”

    杨衍全身如遭火焚,痛苦不堪,堪堪把那点真气照着明不详说的穴位运去。

    “阴交、神阙,直到紫宫再返……咳咳……往覆七次……散于胸腹。”明不详不住咳嗽,李景风担忧道:“明兄弟,你先歇歇,要不等杨兄弟好些再说?”

    明不详摇摇头,闭口不语。过了片刻,杨衍痛苦仍无丝毫减轻模样,他挣扎喊道:“再……再来!……”

    “起神道,至风府而返,至悬枢而返,至百会再返,至阳关再返,定于神道,此为一循环,三循环后,散于四肢。”

    杨衍咬着牙关回道:“是……”

    李景风没正式拜过师,三爷只教过他粗浅内功,于这些气血经络穴位并不熟悉,但几个大穴仍是知晓。他知道明不详正在教杨衍功夫,照理而言自己该当回避,可这两人一受重伤一中丹毒,只怕离开便有不测,只得退至一旁。他忽地想起谢孤白交代,要他尽量远离明不详,又想起甘家铁铺的事,不由得起疑,望向明不详,听他继续说道:“吸纳,三吸两吐,吸须胸盈饱满,吐时胸口荡然。”

    明不详越说越喘,杨衍的呻吟声逐渐转低,也不知是易筋经起了功效还是这波发作将要过去。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杨衍呻吟停止,明不详却不住咳嗽起来。李景风心想:“即便他是坏人,此刻也害不了我。”他性格纯朴正直,此时要他见死不救那是绝不可能,忙上前关心问道:“你怎样了?”又道,“这样不行,我去找朱大夫来!”说着转身要走。

    明不详抓住他手臂道:“你回武当,定然惹人起疑。”

    李景风道:“朱大夫不会泄密。”

    躺在地上的杨衍也道:“朱大夫……信……信得过。”

    “信得过一人,也信不过所有人。”明不详道,“现在露出形迹,我跟杨兄弟都会死。”

    “那怎么办?”李景风道,“我又不会医术。”

    他问了几句,见明不详没应,原来又昏了过去。

    杨衍躺在地上,看不清明不详状况,听他没有回应,忙问李景风道:“明兄弟怎么了?”

    “又晕过去了。”李景风也自焦急,见杨衍还倒在地上,问道,“不如我带你们下山求医?”

    杨衍道:“山下都是武当弟子,你一个救不了我们两个。”他喘了口气,又道,“山上很多这种道观,在这……很安全。”

    李景风半途被杨衍拦下,照着指示一路来到这座老旧道观。武当求仙者众,建了不少道观,原主身亡后便由后人承接,但这里已是武当山较高处,人烟稀少,不利香客往来,这道观无人继承,闲置已久,看来暂时不会被人发现。

    只听杨衍舔着舌头问道:“景风兄弟……水……还有水吗?”

    他每两个时辰丹毒发作一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恢复便要喝水。李景风掂了掂水壶,早已空了,道:“等我。”说着出门上马。

    杨衍躺在地上,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心想,刚才明兄弟说教我的是易筋经,莫不是少林神功的那个易筋经?可……明兄弟这么年轻,怎么会这门神功?

    他方才照着明不详的指示运功,只觉得丹毒剧痛稍有缓解,于是又依着指示运功,过了会,精神困倦,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杨衍闻着一股香味,转头看去,李景风正烤着不知什么事物,香味浓郁。他一日未进食,饥肠辘辘,李景风见他醒来,忙将水袋递给他。杨衍咕噜噜地不住喝水,李景风道:“慢点,小心呛着。”不一会便见杨衍将一整袋水都给喝完,李景风道:“还有。”说着又将一袋水递给杨衍。

    杨衍喝了两大袋水,精神稍振,坐起身来问道:“明兄弟醒了吗?”

    李景风摇摇头道:“还没呢。”

    杨衍忽感肚子一阵剧痛,道:“我去解手!”说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后屋走去,找了个僻静地方,解了裤子,一股恶屎浊尿喷出,臭不可闻,又夹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杨衍只觉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站起身来,胡乱找些野草擦拭,回到道观,李景风正把烤着的肉团撕开,杨衍这才看出是只野鸟,皮上泛着金黄色的油脂,露出里头雪白嫩肉。

    杨衍连忙接过,李景风喊道:“小心烫!”杨衍坐在地上,把半片鸟肉放凉,又见李景风不知从哪找来个锅子,装水烧滚,用小刀把些采集来的瓜果切碎,等水滚了再把瓜果丢入。杨衍见他刀工甚是熟练,讶异问道:“你还会煮汤?”

    李景风尚未回话,杨衍听到明不详轻微的闷哼声,忙转头叫道:“明兄弟?”

    明不详弯起上身,努力调匀呼吸,李景风忙道:“等我一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舀了热水调匀,道,“这是朱大夫给的急救药,说是顶药,不能多吃。”说着把碗递给明不详。

    明不详伤势沉重,要抬手却是不能,杨衍正要起身帮忙,李景风道:“你歇着,我来就好。”

    他扶着明不详,将汤药慢慢喂入。明不详喝了几口,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

    杨衍大声惊呼,抢上一步道:“明兄弟!”他此时身体虚弱,脚步太急,摔倒在地,手上那半片鸟肉落在地上。

    明不详摇头道:“我没事,吐出这些积血也好。”又对李景风道,“刚才喝的药都吐了,你那还有药吗?”

    李景风点头道:“有,但这药伤身,朱大夫说不能用超过两颗……”

    “给我三颗,用水调匀了。”明不详道,“听我的。”

    李景风知道他聪明远超自己,乖乖照着吩咐将三颗药丸调匀了,又喂明不详喝下。杨衍担心问道:“明兄弟,你没事吧?”

    明不详喝了药,吸了口气,问道:“你上次发作距离现在多久了?”

    杨衍一愣,没想他到此时还关心自己,摇头道:“不知道。”

    “快一个时辰了,我记着。”李景风熄了火,把汤端到明不详面前,说道,“你吃素,这菜汤给你准备的。”

    明不详点点头道:“多谢。”

    杨衍苦笑,到了这时还记着明不详吃素,这小子到底……他正要拾起掉在地上的鸟肉,却见李景风已先拾起,换了另半片给他,说道:“你身体不好,这片干净些。”

    杨衍不答,伸手接过,又听李景风指着屋角一个小缸道:“你们睡着时我盛了一缸水。杨兄弟你得多喝水,冲淡毒性,这是朱大夫教我的解毒法门。”

    杨衍点点头,靠在屋角吃着鸟肉,但觉入口香甜甘美,不知为何,心中激动难以抑制。他吸了一口气,缓过情绪,这才道:“李兄弟,你手艺不错啊。”

    李景风苦笑道:“我当过店小二,在厨房学了些手艺,想着以后当厨子。”

    杨衍道:“你当厨子,肯定生意兴隆。”

    明不详道:“别多聊,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发作,得加紧学易筋经。”

    杨衍忙道:“你需要休息。”

    “你丹毒入体,靠着易筋经或许能驱散。”明不详道,“两个时辰一次,你受得了?”

    李景风道:“我守在门口,有事叫我。”他知道明不详要教武功,自己不宜旁听,否则有偷师之嫌。杨衍虽想他留下,但教的人是明不详,明不详若不开口,自己总不好强迫,于是望向明不详。

    “别走,还须你守着我们。”明不详道。

    “可是……”李景风犹豫,又听明不详道:“听着也无所谓,想学好没这么简单。”

    李景风一愣,点点头。

    又听明不详接着说道:“昨天教了你任脉大周天、督脉小周天,现在教你带脉大循环……你听着……”

    ※※※

    朱门殇这两天很忙。他日前在宴席上进献了蜈蚣仙体,引来了武当众多仙长钦羡的目光,严非锡走后,不少人来找沈玉倾打听“仙体”的故事,沈玉倾不善扯皮夸弄,怕被问得露了馅,便推给朱门殇。

    朱门殇着实抱怨了好一番,不过他自从跟了沈玉倾后就少做大票生意,倒是把这门手艺给耽搁了,这几日正好大展手脚,随口说几个故事,唬弄得有声有色,把几名宿耆都给说信服了。众人邀他去迎宾厅吃饭,连沈玉倾都撂下不理,沈玉倾正好乐得照顾小妹。至于玄虚掌门,他正闭关忏悔,炼下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得十四年,也不知是否有那个命。

    这一席饭来了武当三司殿当中的两名:禹余殿的通机子和清微殿的养泰子。当然,负责待客的华阳子也在场。另有几名三司以下的殿主,通微子和行舟子的赤陵子,连比掌门玄虚小上几岁,辈份算得上玄虚师叔的高平子也来了。

    通机子是个矮子,朱门殇估摸着他大概只比诸葛然高些,就是胖多了,圆滚滚的一张脸,脸色红润。养泰子则是中等身材,一头半黑半灰的头发,干枯瘦弱的一张脸,看着就不是养生模样,朱门殇估计他丹药吃多了,虚火旺盛,不过功力倒是练得深厚。

    武当毕竟是武当,就算炼丹练到傻了脑袋,功夫还是有独到之处的。

    朱门殇说起故事条理分明,毫无破绽,唬得众家仙长摇头晃脑,赞叹不已。他先瞎扯些吴大仙神迹,又道:“且说那个吴大仙虽然蜕了凡胎,羽化登仙,除了仙体也不是没留下别的。他之前在青城仙游,也遇着一个有趣人,你们道是谁?”

    养泰子问道:“谁?”

    “顾琅琊,听说过吧?”朱门殇道。

    “青城掌门,首倡昆仑共议,谁没听过?”养泰子道。

    朱门殇道:“顾掌门首倡昆仑共议,是第一届盟主,也是青城唯一一个当过盟主的。九大家分治,近百年来救了多少人命?这是多大功德?”

    众仙长纷纷点头称是:“确实确实,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朱门殇又道:“顾掌门又是道士,生平未娶妻,青城派打青城山搬到重庆,吴大仙就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是蜈蚣!”尖嘴猴腮的赤陵子道,“顿开金锁走蜈蚣!”

    “是是是!”朱门殇道,“说起来,顾掌门还是吴大仙的恩人。那吴大仙感念恩情,又知顾掌门福泽深厚,于是化成个游方道士,献了一帖‘驱秽百仙方’给顾掌门。大家都知道,顾掌门六十岁卸去掌门职位,传给了沈家先祖,这才开建青城沈家一脉。此后顾掌门云游四海,据说过了四十年还有人见着他的仙踪,大家想想,六十岁,四十年,那时顾掌门得多大年纪?寻常人哪有这寿元,靠的还不是这‘驱秽百仙方’?”

    众仙长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无不赞叹,纷纷说道:“那得有百岁年纪了!”或说,“顾掌门福泽深厚,有仙缘,要是来武当炼丹,怕不早白日飞升了?”也有人说道,“顾掌门云游的事我们知道,却没想到有这层关系。”

    通机子问道:“你要说顾掌门活到百岁是靠着这药方,怎么这几十年来没听说过呢?再说这药方真有妙效,历代沈家怎么还有夭折的年轻人?”

    “这是神仙妙方,仙丹自要仙人享用,肉身凡胎收效有限。青城除了顾掌门,没几个有这福泽,后代人用了只觉得是强身健体的寻常药方,哪知道当中有这关窍?久而久之,渐渐地不当一回事了。可惜啰!也是青城福份不够,这药方就渐渐佚失了。”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摇头叹息,深觉可惜。

    “本来这故事到此为止,谁料到今年又起了波折,把这桩无人问无人知的大宝藏给平地掀起。”朱门殇道,“今年,今年青城有什么大事?不就是沈四爷续弦唐家大小姐吗?可这当中又有什么曲折?”朱门殇喝了口茶,这可是掌门招待贵客用的龙井。吊胃口是卖钢口的要点,得吊得人心痒难熬,且当中又有一个关窍,便是观察。但凡江湖行骗,最重要就是察言观色,表面上是吊胃口,实际上是看观众信了几分,要是观众信得多些,那就更能放了胆胡扯,索价也就高些,要是信得少些,就得含蓄些。

    看现在这些武当宿耆的反应,就算说自己是吕洞宾转世,说不定都有几个信了。

    果然,赤陵子着急问道:“这药方跟沈四爷成亲又有什么干系?”

    “沈四爷成亲可是大事,青城自然得动起来。沈公子整理了四爷留在青城的细软,并着四爷当年初婚时前掌门赠的一对翡翠鸳鸯镯,打算送去贵州。收拾时,在书柜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纸质枯黄,摸着便碎,沈公子觉得古怪,见上头写的都是药草,起了疑心。我是沈公子的御用大夫,当下他就把我叫去瞧瞧,这一看,乖乖,可不得了,这怕不是神仙手笔,凡人哪能得知?当下就说不得了,这哪来的神奇药方?细细查问之下,翻了青城不少书籍,才从书里找到这条典故。沈公子把这药方上呈给沈掌门,沈掌门特别嘱咐别泄露出去,现而今青城除了几个要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众人啧啧称奇,又是惊叹又是羡慕,通机子忽地想道:“这样说来,朱大夫见过那药方了?”

    朱门殇脸色一变,忙道:“看了一眼,没记住,仙人妙方,哪这么容易记住?早忘光了!”

    众仙长见他脸色丕变,料他有所隐瞒。赤陵子最是性急,问道:“朱大夫,你若知道仙方,怎好独藏?也好拿出来让众人研究观摩,造福众生啊!”

    朱门殇道:“真忘了!这……唉,不好说!我记性向来不好,诸位莫怪!”

    无论众人怎样逼问,朱门殇兜兜转转换了话题,只是推说忘记。养泰子道:“大伙也不用逼朱大夫,沈公子还在青城,不如问沈公子去。我瞧沈公子这人温和仁善,定然不会藏私。”

    朱门殇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别跟沈公子提起!”

    养泰子狐疑道:“怎么提不得?”

    朱门殇道:“让沈公子知道我说了这事,定要处罚我,这可不妥!”

    华阳子是知客道士,最能察言观色,听他这一说,立刻道:“若要不说也行,朱大夫……我们问沈公子,不过就是要这驱秽百仙方的配方,要是有了配方,自然不用打扰沈公子了。”

    朱门殇一愣,咬牙道:“这故事原本说也不能说,今日与诸位仙长投缘,无话不谈,这才说给诸位仙长听,原本只打算说个掌故权当茶点,你们怎好拿这来威胁我?”

    华阳子道:“这也不是威胁,你失言在先,我们不过寻根究底,想知道底细。沈公子若坚决不给药方,我们又能拿他怎么办?”

    “你们拿他没办法,他可拿我有办法!”朱门殇苦着脸道,“别害我!”

    华阳子道:“我们原不打算害你,实在是想知仙人秘药,朱大夫,还望成全。”

    众人见朱门殇言语漏了口风,知道他被挤兑得没法子。朱门殇咬咬牙,心一横,说道:“被沈公子知道我多嘴,了不起打板子,若是说了药方,那是死罪!你们说去吧!”说完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众家仙长哪容他逃脱?只见诸位高人施展轻功,赤陵子最是性急,伸手扣住他肩膀,华阳子礼貌,只是挡住了门口,养泰子、通机子一左一右闪身绕至他身前,各自展现高明身法,高平子、通微子断他后路,六大高手团团围住了朱门殇,便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只怕也逃不过这天罗地网。

    众家仙长忙劝道:“好说好说,朱大夫别心急,咱们没这个意思!”

    朱门殇道:“总之,这驱秽百仙方不能给!”

    几名仙长见他神色俨然,华阳子道:“各位师兄弟师叔伯莫急。”说着把众人纠集在一起,低声讲了几句。朱门殇偷眼望去,只见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有人脸现喜色,他暗自得意,果然,不一会,华阳子也不知收了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对朱门殇道:“朱大夫,大伙商议了会,凑了五百两银子,望朱大夫笑纳。”

    朱门殇讶异道:“你们这不是叫我背友弃义?不行不行,万万不可!如果被沈公子知道……”

    华阳子道:“这五百两是我们钦佩朱大夫仁心妙术,义助朱大夫开医馆所用,沈公子不会知道的,这桩事只有我们知道。再说,有了这五百两,朱大夫要在哪座大城开医馆不成?我等觉得,朱大夫屈就青城,可惜了。”

    朱门殇暗自发笑,这意思就是要他收钱跑路,表面仍假作犹豫,过了会才说:“我手痒想练字,你们取文房四宝来,我写些字给诸位仙长指教,看写得好不好。”

    华阳子知道他答应,喜道:“那有什么问题,马上来!”

    朱门殇咳了两声,道:“不只文房四宝,还有别的。”

    华阳子频频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即刻出门向人索要了笔墨,又怕朱门殇反悔,赶忙将他请回席上,找话与他攀谈,不住敬茶,天南地北聊了起来。

    ※※※

    朱门殇捞了一票,这五百两在过往怕不得挣上两三年?要不是怕露了馅,几乎要蹦蹦跳跳回到房里。

    他方开房门,却见谢孤白坐在里头。他看看左右,道:“是你走错了还是我走错了?”

    “都没错。”谢孤白淡淡笑道,“我在等你。”

    “等我?”朱门殇扬了扬眉毛,他知道谢孤白找他不会有好事,关上房门,问道,“什么事?”

    “关于若善的事。”谢孤白道。

    提起文若善的名字,朱门殇满心欢畅顿时沉入谷底,慎重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我知道是谁杀了若善。”谢孤白道。

    朱门殇霍然起身:“谁?!”

    他心情激动,正要追问,见谢孤白仍坐着不动。他是世故的人,知道谢孤白来自己房里说话定然有原因,若不是与自己有关,便是不想让沈玉倾兄妹知晓,于是重又坐下,缓缓道:“若确定是唐绝艳下的毒,你不用担心我想什么。我跟那婆娘认识没几天,没景风那么死心眼。”文若善离开前曾与唐绝艳独处,又死于中毒,这段日子以来,他只道是唐绝艳下毒谋害好友。

    “不是唐门。”谢孤白摇头,“人还没离开四川就下毒手,唐绝艳能犯这错,冷面夫人就不会立她为储。”

    朱门殇吃了一惊,问道:“那是谁?”

    “我要你替我做个见证。”谢孤白道。

    “什么见证?”朱门殇问

    “证据。”谢孤白道,“要你作证才能有证据。”

    “你到底怀疑谁?”朱门殇问道,“别藏着掖着!我们认识多久了,难道你信不过我?”

    谢孤白看着朱门殇,缓缓道:“那是我与若善在天水初遇时的事了……”

    ※※※

    火焚,这如同火焚的痛苦……全身就如被放入烈火中炽烧般,杨衍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哀嚎,嘴里紧咬着碎布,几呼咬到牙齿流血,仍忍不住唧唧哼哼地惨叫。

    每两个时辰一次,一天六次,每次丹毒发作都让杨衍痛不欲生。

    李景风别过头去,每次杨衍发作时,触碰他身体都觉火烫,连皮肤都被烤得焦干龟裂,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这痛苦他单是瞧着就觉难以忍受,换作别人,就算不痛死也早已自尽。一天六次……几乎连睡觉都不能,这样的折磨,杨衍怎么撑得下去?

    杨衍不止一次痛得晕过去,就像那日在丹房中死去那样,每次李景风都以为他真死了,杨衍却总是撑了下来。

    “还不能死……”杨衍想着,“我还没报仇!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学到上乘武功……”他知道易筋经是少林神功,虽不知明不详怎么学会,又怎么这么轻易教他,但距离报仇总算近了一小步。

    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就为这一小步,他也要撑下去,不能死!

    每次发作完后,他只要略作休息,就开始求着明不详教他易筋经,明不详也必然教他。照明不详的说法,杨衍必须靠着易筋经驱出体内丹毒。

    好几次,杨衍发作时痛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塞住了喉管,李景风想尽办法替他挖通气管,助他通畅呼吸,那又是另一层痛苦。但相较火焚的感受,杨衍说,这无所谓。

    第二日杨衍去解手,仍是恶臭难闻。

    “算起来我也是救了师父一命。”杨衍苦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的毒性恐怕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或者多了仙体锻炼能好些,抑或最后功成时毒性会有所缓解,也可能真是仙丹,但杨衍不知道,也无从分辨。

    这颗只炼了六重的丹药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只有无尽的折磨,他不知道这折磨几时会到尽头。

    所幸明不详教的易经筋似乎真有用,他发作时疼痛的时间渐短,发作的间隔渐长。

    李景风到处寻找,找着一个大水缸,费了好大功夫才搬回来,又提着水袋盛水,注进水缸中。杨衍一开始以为他要储水,见他来来回回跑了数十趟,到了水缸半满时,杨衍丹毒发作,李景风将他抱入水中,杨衍虽仍痛苦难当,较原先舒服不少,这才知道他储水是为了让自己发作时能好受点。

    “不过景风兄弟,这水缸哪来的?”杨衍问道。

    李景风道:“河边有座道观,我瞧跟这一样久无人住,就搬来了。”

    杨衍苦笑道:“你怎么不把我们两个搬过去好了?还这样两头跑。”

    李景风一愣,一拍脑袋道:“我想你们伤重,不好挪动……唉,真没想到这办法!”

    杨衍摇头道:“也不知你是聪明呢,还是笨。”

    李景风哈哈大笑,此后几日,打野味,摘瓜果,把烤熟的肉撕成一条条,每次杨衍发作完毕才给他吃一些,免得他又吐出来。他另外替明不详准备斋菜,杨衍佩服他的无微不至。李景风又把随身衣物分给他们,明不详矮了李景风一些,杨衍倒是与他身量相差无几。

    至于明不详,除了顶药,朱门殇还给了李景风一些跌打损伤的药物,也不知道对不对症,总之明不详就这样吃了,也不知他伤势康复得如何,只是坐在墙边。他总是干净整齐,俊美的脸上从不曾因伤重露出艰苦的表情,永远那么祥和宁静。他有空便为杨衍解说易筋经,杨衍病发时,他便盘坐着,有时运功疗伤,有时诵经,也不知是不是为杨衍祈福,模样甚是虔诚。

    又过了一日,李景风出门觅食,自上而下瞭望,只见武当数十人簇拥着三辆马车离开。他目力极佳,看出当中一辆特别华贵,那是俞帮主的座车,猜测是沈家兄妹与谢孤白、朱门殇、俞帮主等人离开武当了。想来小妹肩伤已经好了不少,才不怕车行颠簸,朱大夫的医术果然通神,要是自己没离开,现在也该跟他们一起回青城了。

    他看了好一会,并不为自己没跟着回青城而后悔。只想:“再过几日,华山派跟大哥二哥都走远了,明兄弟身体好些,就能下山买药了。”

    ※※※

    武当怕严非锡又来袭击沈玉倾兄妹,特地派了车队保护,领头的是行舟子、赤陵子及知客华阳子三人。有这三人坐镇,即便严非锡去而复返,也能保住青城兄妹安全。

    行舟子在武当甚有威严,由他领队,众人不敢怠慢,队伍甚是整齐,往襄阳帮方向走去。

    朱门殇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对面的沈未辰,问道:“你怎么来我这辆车了?”

    沈未辰道:“他们兄弟刚结拜,有体己话要说,我来跟大夫挤挤。”

    “说个屁!又不是刚认识,哪这么多话好说!”朱门殇骂道,“看你贼兮兮的模样,肯定不怀好意!”

    沈未辰伸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朱门殇见她伸手,心虚问道:“你把手伸出来干嘛?是讨打还是要把脉?”

    沈未辰摇头道:“听者有份。”

    朱门殇佯作不知,问道:“什么份?挑大粪?”

    “驱秽百仙方。”沈未辰笑问,“骗了多少银两?”

    朱门殇一愣,骂道:“武当的口风一点都不紧!”

    “你那药方不会吃死人吧?”沈未辰道,“出了事,青城不替你背黑锅。”

    “那是调理补气,解热毒的上好方子,武当可受用着!”朱门殇道,“我是什么人?开的方子能害死人?”

    沈未辰笑道:“那好,一人一半,我装不知道。要不,马上出去揭穿你!”

    朱门殇骂道:“就你这身家来跟我分银两?我那条仙体要是拿来唬弄,怕不骗得玄虚上万两银子?倒赔给你哥,还欠着我九千五百两呢!”

    沈未辰把手收回,道:“那就不跟你分了。”她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不过你得在青城多留些日子。”

    朱门殇一愣,笑道:“怎地,突然舍不得我啦?”

    沈未辰笑道:“是啊,比唐二小姐还舍不得呢!”

    朱门殇这次却不回嘴,也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沈未辰。沈未辰一愣,只见朱门殇摊坐在椅上,望着马车顶,似有许多心事。

    “都给你吧。”朱门殇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多好的交情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到时欠着这五百两,心底过不去。”

    沈未辰见他说得感伤,幽幽道:“你是存心惹我不开心就是了?难道我还贪你这五百两?还你!”说着将银票递到朱门殇面前,“不过你答应过救我们兄妹一命,可不能赖皮,说走就走!”

    朱门殇不再说话,顺手接回银票,重又塞入怀中。两人各自不语,又过了会,沈未辰忽地想通,问道:“你骗我的?”

    朱门殇忍不住漾起微笑,道:“银票我给过你了,是你不要,现在没欠了!”说完哈哈大笑。

    沈未辰也忍俊不禁,两人在马车里大笑起来。

    ※※※

    李景风好不容易抓了只兔子,回到破道观,生了火烤兔肉。杨衍见他怏怏不乐,问道:“怎了?”李景风只说没事。

    明不详忽问:“青城的人走了?”

    李景风一愣,道:“是啊。”

    “你认识青城的人?”杨衍道,“我记得在襄阳帮,他们跟你打过招呼。”

    “他喜欢沈家的姑娘。”靠在墙边的明不详看向李景风,问道,“我没说错吧?”

    李景风大窘,脸红道:“没……没的事!”

    “没的事干嘛脸红?”杨衍想起那日确实曾见一名美貌姑娘,只是没记清,忍不住皱眉道,“景风兄弟,你真看上九大家的小姐?”

    “别听明兄弟瞎说!”李景风道,“沈姑娘仙子般的人物,我配不上人家……”

    “放屁!”杨衍怒道:“是她配不上你!见着了船匪,沈家公子敢游过来救人?敢摸黑偷药材做火药?遇到姑娘被抓,他敢冒险去救?他敢背着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与河匪拼生死?”杨衍冷笑道,“他什么都不敢!只会亮着青城的令牌,喊一声我是九大家的世子亲眷,央求着船匪大发慈悲,不要伤他性命!不过就是出身好点,瞧不起人,真以为自己了不起?是谁配不上谁?呸!”他越说越怒,指着火堆道,“他会烤兔子吗?会煮菜汤吗?!”

    李景风心想:“这也算好处?”他见杨衍火起,只得道:“人家有意中人,都求婚了,跟我没什么干系。”他本想说严烜城,可在杨衍面前提起华山,不是惹他生气?还是不说为妙。

    “那挺好,我觉得她配不上你!”杨衍冷笑道,“肯定看上哪个武林世家的公子是吧?这伙人只看出身,见低就踩,一个模样!”

    李景风心下黯然,道:“他们对我挺不错的,朱大夫也跟着他们呢。杨兄弟,我知道你讨厌九大家,可九大家不全是坏人。三爷、沈公子都是好人,对我都挺好的。”

    “对你不错我是信的,你这人老实。”杨衍不屑道,“养熟了就成了他们的狗。这些高贵子弟,会真把你当回事?”他想起那天沈玉倾要他向严非锡道歉,忍不住又道,“遇着没用处的,只会叫你磕头认错,要是还不够,弄死你,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景风忙道:“沈公子那天是真心想帮你,那是玄虚掌门的要求。要是明兄弟没救你出来,他也会想办法的。”

    “他有这么好心?”杨衍冷笑。

    “他听说了你……你的事,也替你难过,想着怎么帮你。”

    “那怎么帮?他想到办法了吗?”杨衍问,“像师父那样帮我?”

    李景风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道:“你这事原本难办,青城……青城也不好介入。”

    杨衍道:“你既然跟他们这么好,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去。”

    他知道杨衍偏见难改,只得继续烤兔子。

    明不详忽地问道:“你真喜欢沈家姑娘?”

    李景风心想:“怎么又问这个?”他不想再提伤心事,只“嗯”了一声。

    明不详淡淡道:“也许我伤好之后能帮你。”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事怎么帮?”但他也不想追问,只摇摇头:“不用了,日子久了总会放下。”

    杨衍正要说话,忽地胸腹间一热,惨叫出声。李景风知道他又发作,忙将他扶起放入水缸,心中想着:“杨兄弟如此凄惨,难怪他对九大家心存偏见,唉……”

    他转过头,见明不详正瞧着自己,于是问道:“明兄弟有事吗?”

    明不详道:“想请你帮个忙。”

    李景风问是什么事,明不详转过身,脱去上衣,李景风见那个乌黑掌印毫无消退迹象。

    “淤血不退,我疼痛不止。”明不详取出他开锁的铁针递给李景风,“帮我放血。”

    李景风吃了一惊,忙摇手道:“我不会……”

    “对着掌心,食指根部,小指根部插入,直到流出黑血就好。”明不详道,“要是让淤血干枯,好得更慢。记得,针要在火上先烤过。”

    李景风照他吩咐,把针烤了,见明不详肤色白晰,细皮嫩肉,心想:“明兄弟连肌肤都跟姑娘家似的,偏偏有这么大本事。”他对着掌印,在三个地方分别戳入,黑血汩汩流出,触目惊心。他又伸手挤出淤血,本当剧痛,明不详却一声未哼,李景风更是佩服,替他穿上衣服,扶他去墙边靠着休息。

    他见两人一人休息,一人毒发,烤完兔肉后,照例撕开,心想:“这两天杨兄弟发作时间渐短,间隔愈长,易经筋真有如此神奇?”

    他好奇心起,盘坐在地。他认识的经脉穴位不多,这两日虽听明不详讲解易筋经,仍只听懂最早的任脉大周天与督脉小周天,其他小循环、大循环、小往复、大往复、阴阳顺行、大灌顶等一律不懂,当下照着明不详的口诀深吸缓吐,把微薄内力在任脉间运行。

    练了一会,李景风察觉不出有何变化,又走了一次小周天,仍无所感。他猜测这武功非一日可成,倒也不急,见杨衍恢复了,忙将兔肉送上。

    又过了两天,杨衍发作时间变成每三个时辰一次,每次一刻钟,皮肤也不再恶化。李景风见他有好转,大为高兴,明不详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就是有点麻烦,眼下已是九月底,天气渐寒,三人衣物不多,杨衍天天泡着水,怕他着凉。

    这日下午,杨衍如同往常一般练功,明不详靠在墙边歇息,李景风依着易筋经大小周天吐纳,忽听到两人说话声音。

    一人道:“这啥鸡巴毛鬼地方?都过了武当,哪来的香火?”

    另一人道:“山腰上的道观都住满了,没人住的你又嫌小,只得往山上走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近,李景风吃了一惊,拿起初衷,心底又有犹豫。杨衍张开眼睛,此时他身上没有佩刀,找了根木柴替代。

    只听那两人继续说道:“何不在山下盖一间?”

    另一人道:“得了吧,我们这点积蓄,全拿去买驱秽百仙方,还有这些药材,哪还有什么敷余?不过炼丹而已,将就点就是了。要是成就了点石成金,你把整座武当山买下来都行!”

    两人进门,见着杨衍三人,不由得一愣,问道:“你们是谁?”

    杨衍皱起眉头,喊道:“玉成师兄?玉谷师兄?”

    玉成子见是杨衍,道:“杨衍?你竟然躲在这!”

    杨衍更不打话,挥动手中木柴砍向玉成子。玉谷子拿着拂尘,也扫向杨衍,他那拂尘中藏着铁丝,扫中便要受伤,武当不少道士都有这习惯,借以防身。

    李景风见他攻向杨衍,忙挥剑阻挡。

    这两人俱是杨衍师兄,虽非玄虚亲授的武功,最少也比杨衍早二十年入门,武功不差,杨衍即便健康也不是对手,何况多日来饱受丹毒折磨,过没几招便气喘吁吁。

    李景风见杨衍支撑不住,喊道:“杨兄弟,你退下!”

    杨衍却知道,若拿不下这两人,自己又要重回牢中,只怕还得拖累明不详跟李景风,哪肯退下,咬了牙不住抵挡。

    玉成子与杨衍过了几招,觑着空门,一掌拍去,杨衍见无可闪躲,只得纵身跃起,施展那招纵横天下。

    也不知为何,杨衍虽然力虚体弱,这一刀却比往常多添了几分威力。玉成子见来势猛恶,不得不闪,两人又过了几招,杨衍险象环生,只得再使一次纵横天下。

    玉成子心想:“这可不是武当功夫!”他虽看清这刀来路,但实在猛恶,不得不闪。

    连使两次纵横天下,杨衍已是力不从心,手一软,木柴落地。玉成子见机会难得,一脚踢中他腰间,把杨衍踢飞出去。

    至于李景风,他仍在犹豫,只守不攻。那玉谷子拂尘左扫右扫,无论怎地虎虎生风,李景风总是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想来也是,方敬酒都砍不中的人,这中年道士怎么打得中?只气得玉谷子怪叫连连,觉得岂有此理。

    两人斗至分际,李景风察觉杨衍败退,只怕他又受伤,顾不上玉谷子,抢上递剑接过玉成子的攻势,以一敌二,不,是以一闪二,也把玉成子气得满脸通红。

    三人又斗了几招,李景风知道若不还击,只怕难以退敌,猛地举起剑来,连着剑鞘递出,只这轻轻一剑,竟突破玉谷子防守,戳进他胸口,若不是带着剑鞘,这剑便戳入他心窝了。玉谷子大吃一惊,虽然吃痛,却没受伤,只道是意外,继续攻来。

    李景风心念一动,决意试试初练的龙城九令。他想起当初齐子概演练的身影,自己这几日的苦练还有小妹教的用剑法门,大喝一声,使出第一招“碧血祭黄沙”。只听“啪啪啪啪”七八道声响,两名道士“唉呦唉呦”叫个不停,竟已各自被打中三四下,要不是没拔剑,只怕已是两具尸体。

    李景风没料到第一招便打得对方无招架之力,又觉得自己出手比过往更加迅速有力,连着身子也轻盈许多,一时兴起,接着使出第二招“暮色缀鳞甲”。

    这第二招更是惨烈,“噼噼啪啪”的也不知道几十下,打得两人不住惨叫哀嚎。李景风心想:“我这剑这么慢,怎么他们闪都不闪?”

    他却不知他眼中的快慢可不是对手眼中快慢,他看着自己是一剑剑格外分明,对方却只见满天剑雨,变化莫测,哪里闪躲得及?

    杨衍目瞪口呆,怎地才几天时间,景风兄弟武功就进步如斯?到底是他天分太高,还是自己太无能?难道除了明兄弟,还有这样的天之骄子?

    他却不知道龙城九令虽不如弹指乾坤与混元真炁闻名,却是崆峒镇派剑法,百多年之前,崆峒以此剑法横行天下,只是昆仑共议后,崆峒守了边关,马上用剑不利,这数十年间才遭忽视。李景风但凡只要懂得皮毛用剑法门,打起这两道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李景风两招得手,听到对方惨叫,不禁有些愧疚,正想着罢手还是打第三招,那两道士转身就逃。

    只听杨衍喊道:“别让他们走!”李景风却是为难。这两名道士并无过错,也没威胁他性命,他不想杀这两人,却也不知怎么留住两人,只得从后抢上。这一踏,又觉得身法比以往快多了,可即便快多了也拦不住这两人——毕竟人家练了二十年武,总会些保命轻功。

    眼看两人就要逃走,李景风暗自焦急,一条黑影从身旁飞来,风声呼啸,“啪”的一声,正打在玉成子脑后。玉成子翻倒在地,恰恰绊倒了玉谷子,眼看是昏迷了。

    李景风看得清楚,那是一根木棍,料是明不详帮忙。这举动顿时点醒李景风,李景风举起剑也往玉谷子头上敲去,依样画葫芦要将对手敲昏。

    “啪”的一声巨响,玉谷子被打得头昏眼花,额头鲜血直冒,却没昏去。李景风愕然,只得再“啪”的一下,正打在额头上,玉谷子左右摇晃,脚步歪斜,仍是没昏。

    李景风心想:“怎地这道士这么难晕?”他正要再打,玉谷子跪地哭喊道:“爷爷别打,再打要死人啦!”

    杨衍也讶异道:“景风兄弟……你……你跟玉谷师兄有仇?非得这样活活打死他不可?”

    李景风道:“我只想打晕他啊!”

    玉谷子哭道:“打晕不是这样打的,这得打死多少人啊!”说着转过头去,指着自己耳后脖子处道,“这!你得打这才会晕啊!”

    李景风喜道:“多谢指点!”随即一剑拍下,“啪”的一声,这次终于把玉谷子打晕了。

    他回过头,见杨衍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李景风脸一红,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打晕过人……”

    杨衍道:“你还跟他说谢呢……”

    李景风道:“得人指点,当然要有礼貌……”说完忍俊不禁,不由得捧腹大笑,杨衍也跟着大笑起来。

    一旁的明不详看着两人大笑,又见他们看来,嘴角微扬,似是表示自己也觉得好笑。两人笑了一阵,明不详问道:“这两人要怎么处置?”

    杨衍咬牙道:“杀了!”

    李景风连忙摆手道:“不行!”

    杨衍道:“他们若逃走,我们就要被抓了!你又不是明兄弟,他修行人不杀生,你在船上杀了这么多盗匪,怎地这时手软了?”

    李景风道:“船上与匪争斗,那是性命交关,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这两人只是路过,又不是想杀我们,也没为恶,就这样杀了,太没道理。”

    杨衍与他相处几日,知他性格,只得道:“我来杀!”

    李景风忙挡在他面前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杀!”

    杨衍急道:“那怎么办?”

    李景风道:“把他们绑起来吧。”

    明不详道:“这不是办法。”他看着李景风,接着道,“他们见了你,认得你,只要活着回武当,你就是放走杨兄弟的犯人,连着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被窃的事也要把你牵连在内。”

    杨衍本就为此担心,也道:“李兄弟,他们不死,你得出事,少不了被武当通缉。师父抓着你,就算不杀你也会关你一辈子。我跟明兄弟算是被逮着了,你却是无辜的。”

    李景风摇头道:“那也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杨衍摇头叹息道:“你到底糊涂还是聪明,我都分不清了!”

    李景风找不着绳索,剥了树皮将两人绑起,明不详吩咐搜身,李景风搜出许多药材,有些是炼丹用的,有些不是,还有一张驱秽百仙方的药方。

    明不详见了药方,说道:“这是调理补气,解热毒的方子,甚是精妙,是国手所书。”

    杨衍此时丹毒发作,正浸在水中受苦,李景风听了这话,问道:“这药方对你跟杨兄弟有用吗?”

    明不详道:“对杨兄弟甚是有用,对我也能益气补身,助我早些恢复。”

    李景风看向那两人,笑道:“他们不但带了药方,连药材也一并带来了!”

    过没多久,玉成、玉谷两人醒来,李景风一问之下,原来武当几位宿耆花了五百两向朱门殇弄来这方子,转头又向弟子兜售,一份十两,不但没亏,反倒赚了一大笔。玉成玉谷两人早想炼丹,只是苦于积蓄不足,两人向太师叔祖高平子赊了药方,学着转手卖给其他弟子,每份索要一两,偿还药方后还剩下七八两银子,便买了炼丹与这百仙方所需药材。他们没有炼丹器具,只得找闲置的宫庙,看里头是否有丹炉借用。

    李景风刚与沈家兄妹分手,谢孤白在他行囊里塞了二十两银子,李景风折了银子给两人,说道:“这些药材我买下了。”拿了药材煎煮汤药给明不详与杨衍服用。

    只是这样一来,李景风要照顾的人又多了两个。

    ※※※

    沈玉倾一行人回到青城边界,见张青领着车队等着。沈未辰关心白大元伤势,下车便问:“白师叔还好吗?”

    沈玉倾当日便被掳走,不知白大元伤势如何,也问道:“白师叔没事吧?”

    张青低着头,难过道:“我们刚回边境,白师叔伤势加剧……已经……走了四天了。”

    沈玉倾大吃一惊,忙问:“尸体呢?”

    张青道:“大伙知道少主总要见白师叔一面,就停在车中。”

    白大元是青城守卫中的宿耆,身份虽不高,但年资长,保护沈家兄妹多年,众人不敢随意火化。此时听他死了,沈未辰甚是难过,与沈玉倾走到车前,都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败味道。

    沈家兄妹两人也不害怕,掀开车帘,只见一具尸体,肚子已经肿胀。沈未辰不避脏臭,走上前端详这位长辈,难过地喊了句:“白师叔……”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沈玉倾铁青着脸,华山当真欺人太甚!

    只见朱门殇走上前,撬开白大元嘴巴观看。沈玉倾讶异道:“朱大夫这是做什么?”

    朱门殇沉吟半晌,道:“验尸。”

    “杀他的是方敬酒,这不是众人亲眼所见?”沈玉倾问道。

    “我说他不会死,他却死了,这也太不给我面子……”朱门殇眉头一挑,指着白大元口中道,“你们瞧,他舌头少了一小截!”

    沈玉倾看去,只见白大元口中乌黑一团血迹,确实少了舌尖一小截,不禁纳闷问道:“怎么回事?”

    “或许是死时太疼,不小心咬着了。”朱门殇道,“总之我得查清楚是不是哪里没弄清,不然下次谁被那个嘴上长花柳的伤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救治。”

    沈玉倾听他说得有理,于是道:“劳烦朱大夫了。”

    沈未辰甚是伤心,又看了白大元尸体一眼,沈玉倾知她难过,拍拍她肩膀,拉着她离开。

    朱门殇上了车,放下车帘,取出针来,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他娘的!”神情甚是愤恨。

    ※※※

    也不知是朱门殇的药方有效,又或是易筋经有效,又或者丹毒终究将尽,过了几日,杨衍发作的时间变成四个时辰一次,每次仍近一刻钟,虽然发作时仍痛苦难当,比起之前已好了太多,何况四个时辰也足够睡一场好觉了。

    至于明不详,他已能起身,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这两人在武当有职事,失踪太久会有人起疑。”杨衍道,“别的师叔伯就算了,有人失踪也未必会查,行舟子师叔却是精细人,等他回来,这里就不安全了。”

    李景风问道:“你们能下山吗?”

    明不详道:“还行。”

    杨衍道:“不行也得行。他们查上山来,我们可跑不掉。”

    李景风点点头,道:“你们骑我的马下山。”

    杨衍上山时所骑的马已逃走,只剩李景风那匹马。当下三人约好见面的客栈,李景风下午出发,离开武当山,杨衍与明不详入夜后再骑马下山,避开眼线。

    至于那两名俘虏,杨衍道:“等我们走了,他们滚下山也好,爬下山也好,随便他们。”

    李景风点头答应,到了中午,提了水壶便出发。

    等入了夜,杨衍牵了马,准备与明不详下山。明不详忽道:“这两人回去,景风兄弟只怕要被武当通缉。”

    杨衍听了这话,犹豫片刻,道:“我答应景风兄弟不害他们。”

    明不详道:“我只是感叹景风兄弟是好人,却被连累。”

    杨衍眉头一皱,过了会,咬牙道:“景风兄弟是好人,好人不能没好报!”

    他捡起切药材所用的小刀,这还是玉成子两人带来的,走到玉成子面前道:“你在武当欺负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活着,势必连累我景风兄弟。”

    玉成子和玉谷子知道杨衍要做什么,不由得肝胆俱裂,不住挣扎欲逃。

    杨衍怕身上沾了血会让李景风起疑,从后一脚踩住玉成子腰际,弯下腰,左手抬起他下巴,挥刀将他喉咙割断,又走到玉谷子身边,用同样方法杀了玉谷子,在水缸里洗了手,确认全身上下无血迹,这才与明不详一同上马,往山下奔去。

    ※※※

    三人在客栈集合,李景风先定了房,一宿过后,三人重又聚首。

    李景风道:“我要去嵩山,你们去哪?”

    “嵩山?”明不详问,“你不是说要去衡山?”

    李景风道:“我大哥要我去嵩山,说……有个口信要捎给朋友。”他想起谢孤白的交代,总不好把什么事都跟明不详说清。

    明不详细长的睫毛低垂,没有多问,只道:“你们学过易筋经的事,还望保密。”

    李景风道:“我不会说出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杨衍道,“我……明兄弟,你去哪?”

    “我本要回少林,现在还是回少林。”明不详道。

    “我跟你同行……方便吗?”杨衍试探着问。

    明不详不置可否,杨衍只当他答应了,又道:“武当不宜久留,快走吧。”

    当下三人又买了两匹马,正挑选时,几名江湖客经过,正自讨论着。

    “你听着那消息没?”一人说着,“彭老丐的事。”

    杨衍听着“彭老丐”三字,顿时留意起来。

    “听说了。唉,大好英雄也过不了这一关!不过九十一岁,不亏了,喜丧啊。”

    杨衍大吃一惊,冲向那几名江湖客,问道:“你……你们刚才说什么?!”

    他心情激荡,连话音都有些发颤。

    “彭老丐几天前走了,武林上正传得沸沸扬扬呢!”

    杨衍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外传、危墙之下

    昆仑八十六年 春 三月

    马车簸得厉害,这条路也不知多久没修整了。可这不是条小路,是条驰道。

    “甘肃往昆仑宫的路都比这平整。”坐在马车内说话的是一名斯文书生,他摇着扇子,虽然汗流浃背,仍维持着优雅从容的自信。

    驾车的书生脸上木无表情。酷热同样令他挥汗如雨,但他没有显露出烦躁的模样,尽力把车驾得平稳。

    “怎么不雇几个保镖?”坐在车厢里的书生问:“又不是没钱。”

    “麻烦,还绑着手脚。”驾车的书生回答。

    “这里可是武当,两个人这样走,合适吗?”车厢里的书生道,“君子不只不器,还得不立危墙之下。”

    坐在车厢内的,正是刚离开甘肃的文若善,驾车的是谢孤白。

    “我还以为离开甘肃后,会先往唐门或青城,结果我们直接穿过华山来了武当。”

    “少林华山我都去过。”谢孤白回答,“我想去丐帮,然后转道衡山、点苍。”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去关外的。”文若善问,“难道你知道密道在哪?”

    马车忽地停下,谢孤白下了车。

    “怎么了?”文若善讶异道,“我说错话了?”

    谢孤白抬头看看天色,肯定地说:“未时了。”说着指指文若善的扇子,“这扇子我先帮你保管。”

    换文若善驾车。谢孤白躲进马车里,摇着文若善的扇子,表情仍是木然。三月春末,该是宜人的天气,怎地热得跟六月天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文若善问,“你怎么出关的?”

    “再大声点,咱俩一起被抓,牢里我慢慢跟你解释。”

    “这里可是武当,谁理你?再说,路上还有……”文若善忽地闭了嘴,他看见两匹马跟在身后。过了鄂西襄阳帮辖区,地方上就不太平静了,武当政务废弛,治安败坏,文若善不禁留意起来。

    路上还有少许驴车牛车经过。“总不至于在驰道上打劫吧?”文若善心想,“没这么明目张胆的。”

    过了会,又跟上两匹马,离前两骑有些距离,看着并不相干。

    “走小道快些。”谢孤白道。

    “小道上有路霸。”文若善说完,恍然大悟,急忙将马车转入小道。

    就是有路霸才好,这些收了拦路财的小帮派是要保平安的,若是出了案子,岂不坏了自己的财路?

    “一车百文,一人三十文。”设下路障的两名壮汉自称龙河帮,且不说龙河是哪处江流,举目望去,这条小路上连条水沟也没有。文若善付了钱,回头望去,那四匹马果然跟了上来,正停在远处,似在犹豫。

    “快些走!”谢孤白道,“这条路上不止这个帮派才对。”

    不用等谢孤白指示,文若善已驾马过了路障。

    “不只驾车的,来武当,我们还需要几个保镖才是。”文若善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算立了,也得找个人撑着。”

    “一般盗匪都是为了求财。”谢孤白道,“只要别遇着太过份的,钱是小事。”

    “这话说得豪气,看来家里也是有的。”文若善忽地问道,“怎样才算是过份的?”

    马车后方传来了冲撞声跟喊杀声,没多久那四匹马就追了上来,文若善根本来不及驾车逃跑。

    “杀了当地人,算不算过份?”文若善苦笑。

    ※ ※ ※

    “我们就这些银两,如数奉上。”文若善双手恭敬地交出银票,“这扇子是先祖遗物,小人的一点念想,望勿夺爱。”

    为首的壮汉虎背熊腰,天气热,敞开衣襟,脖子下方有条六寸长的伤疤,想来当初伤得不轻。

    那壮汉接过银票数了数:“七十两,原来还是个阔少,连个保镖也不请?”他看着银票,皱起眉头,“保通行的?”

    保通行是甘肃最大的钱庄。钱财流通是大事,银两沉重,携带不便,九大家各自有知名钱庄,以便银两流通,发行银票面额从五两到五百两甚至五千两不等。抵达钱庄后,以银票折换银两,若是自己钱庄的银票,折抵三分,若是不同的钱庄收着,依钱庄信誉,折抵七分至一成。收到银票的钱庄若遇着需要他地钱庄的商客,会以优于自己钱庄银票的价格贩卖,若是收取的银票累积到一定数量,则会向发银票的钱庄索要现银,运送的银两往往超过数千两,需要大批保镖甚至门派护送。

    甘肃商旅不兴,保通行的银票市面流通不多,武当离甘肃又远,折抵七分,七十两银票只能换回六十五两银子,但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文若善拱手道:“连着马车一并奉上,还请放行。”

    那壮汉上上下下打量文若善与谢孤白,见两人毫不惊慌,心中狐疑,问道:“你们是门派弟子?”

    文若善回答道:“只是寻常游客。”

    那壮汉笑道:“挺有闲的,抓起来!”

    这下文若善可镇静不得,慌道:“你们想干嘛?”

    他没有得到答案,很快,他跟谢孤白就被塞住嘴绑起扔进马车里。

    马车走了约半个时辰,停在山上一间旧道观门口。在武当,这种废弃道观并不少,但这么大的也算罕见。他们被安置在一间破房,破到房门虽然上了锁,窗户上的破洞也足够两人钻出去。

    “他们人还不坏,没继续绑着我们。”文若善跟守在门口的守卫要了扫把,呛了一鼻子灰,才在地上扫出块足让两人起卧的区域,谢孤白毫无芥蒂地坐了下来。

    “等吧。”谢孤白道,“多想也没用。”

    “你怎么看?”文若善坐下,两人面对面,“要赎金?”

    绑架要赎并不少见,但一般盗匪不愿这样干,虽然赎金到手不难,人质多半也会被释放,毕竟挣杵的事,没必要多伤人命,但等待赎金的日子长,照看个人总是麻烦,又要躲藏门派追捕,变数太多。

    “他们挺缺钱。”谢孤白回答,“不是本地盗匪。”

    “他们杀了地头蛇,这事不会善了。”文若善想了想,设置关卡的龙河帮或许只是群地痞流氓,不是正经门派,但杀了人,他们也不能善罢,不然无法服众。

    “我们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了。”谢孤白下了结论。

    “有办法逃走?”文若善忽地压低声音。

    “付钱。”谢孤白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门外的守卫突然喊道:“干嘛?别闹事!”

    “我就问几句话,没事,没事!”

    窗户的破洞处钻进一颗小脑袋,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双手拿着本书,想钻进来。守卫抓着他脚,他双足乱踢,嘴里喊着:“就问几句话,别拉!唉,别拉!”

    “啪嗒”一声,那孩子摔在窗前地板上。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回头对守卫喊道:“就问几句话,马上出来!”说完冲着文若善两人笑。是个挺结实的孩子,算不上眉清目秀,但五官端正,只是脸上脏污,穿着缝补过度的单衣短裤,脚上一双破了洞的草鞋,露出满是黑垢的脚拇趾。

    文若善微笑问道:“有什么事要问?”

    那少年蹲下身来,将一本书递到文若善面前,是文若善带着打发时间的《郁离子》。少年指着书上第一句话,“郁离子之马,孳得駃??焉”,他指着“駃??”两字问:“这两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

    文若善笑道:“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那少年点点头,问:“这书是你们的,你们应该看得懂吧?”

    文若善笑道:“这两个字念‘诀提’。这个词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骡,是马跟驴配出来的驮兽,另一个是千里马的名字。这里是说这小马是一匹千里马。整句的意思是郁离子家刚出生一匹马,大家都说是千里马。整段的意思是,郁离子家生了一匹马,大家都说是千里马,必须送给皇帝养,郁离子就送到朝廷去。太仆看了后说,这是匹好马,可惜不是在冀这个地方出生的,所以不能送到皇宫内养。”他在私塾当了几年先生,讲解自是熟练,把每句字意都解释得很清楚。

    那少年“喔”了一声,问:“为什么不是河北出生的马就不能养在皇宫里?皇宫又是什么地方?”

    文若善道:“皇宫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九大家掌门住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不是河北的马就不能入宫,因为河北产好马,这马不是河北生的,就差了一截。”

    “所以它到底是不是千里马?”少年问。

    “是。”文若善回答,“只是它的出身限制了它,大家都觉得河北的马更好。其实这通篇讲的不是马,是人。”

    少年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文若善问道:“你喜欢看书,认得字?”

    少年点点头,道:“只是这里是土匪窝,没什么书,我看得最多的就是《水浒》。”

    “我那几本书你都可以看,不懂来问我。”文若善笑道,“我可能得在这住一段时间了。你多大年纪?”

    “老大快来了,再不走要挨打了!”门外的守卫催促。

    “十二,快十三了。”少年仓促回答,将书本收起,“我晚点再来。”

    “你们是安徽来的吗?”谢孤白忽然发问。

    那少年很是讶异,点点头,从窗户爬了出去。

    “挺有意思的孩子。”文若善笑道。

    少年走后不久,盗匪的首领就来,正是那个脖子下有疤的壮汉,叫吴金全。

    “你们家人住哪?”他倒是开门见山,“我要赎金,你们能值多少?”

    “甘肃,天水。”文若善也回答得很快,“换二百两,我家人拿得出手,超过了,父兄不会答应。”

    “呸!”吴金全骂道,“你出门就带了七十两银票,没换个五百两谁信?”

    “那是我全部积蓄。”文若善回答,“只会游山玩水的败家子能换到多少银两?多了,家人不会给。”

    “五百两!”吴金全道,“少一文钱,都让你家人来领尸体!”说完打量起谢孤白,“这是你兄弟?”

    文若善忙道:“是。我刚才说二百两,是我们兄弟两人的赎金。”

    吴金全呸了一声,道:“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哪里像兄弟?罢,我也不管你是不是,一个五百两,两个一千两,写封家书,我派人去拿钱!”

    谢孤白看着吴金全,竖起一根手指。吴金全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一百两。”谢孤白道,“两个人,一百两,多了,你们拿不到。”

    吴金全哈哈大笑,大吼一声:“吓唬谁啊!”他这一吼旨在威慑,震得文若善皱起眉头。

    “就一百。”谢孤白道,“不会更多。”

    “操娘的!”吴金全站起身,一把攒住谢孤白头发,谢孤白不会武功,被他从地上提起。吴金全道:“我先杀了你,留一个值五百两也停当!”

    文若善大惊失色,忙抢上抓着吴金全胳膊劝道:“兄台,他不会武功,吃你一拳一脚都要重伤!”

    吴金全又骂了声娘,一甩手,文若善“唉呦”一声摔倒在地,额头上撞出老大一个肿包。谢孤白神色不变,淡淡道:“我就问,一千两,你叫谁去拿?”

    吴金全一愣。谢孤白缓缓推开他,低声道:“你把守卫遣走,你的麻烦,我帮你处理。”

    “我有什么麻烦!”吴金全更怒。谢孤白看着他道:“我帮你找个落地生根的法子,从此不用躲躲藏藏。”

    “唔……”像是被看透心事似的,吴金全沉吟半晌,高声道,“黑头,瓦子,这里交给我,你们去巡山!”

    那两名守卫应了一声就离去,吴金全道:“说吧!”

    谢孤白扶起文若善,两人在地上坐下,又对吴金全道:“你也坐下。”

    也许谢孤白的话触动了吴金全心事,此刻他坐得稍远些,似乎对两人有所忌惮。

    “什么落地生根的法?”吴金全道,“这里就是我的窝,早晚建成山寨,还需要什么落地生根的法?”

    谢孤白道:“你趁夜放走我们,我让朋友写封家书,说路上遇着土匪,钱财尽失,附上信物,你自己拿着家书到天水去,能拿一百两,加上从我们身上拿走的七十两,一百七十两,够你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

    “操,就我一个人?我弟兄呢?”吴金全哈哈大笑,“叫我独吞?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计呢,操,瞎鸡八毛胡说!”

    “莫说我们拿不出一千两,就算有,你叫谁去拿?”谢孤白道,“一千两的银子,谁信得过,谁不独吞?你要自己去拿,那就是绑架,你得交人,你要押着我们去甘肃交人,还是等天水那边派人过来?”

    吴金全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你没法派人带我们过去。从这里往甘肃得经过华山崆峒两道关卡,你们人多,过边界很难不引人注目,也不容易看着我们。华山可不比武当,你派去的人少,自己不跟去不放心,你跟去了,这帮兄弟在这里就没人照看,等你回来,就全死光了。”

    谢孤白道:“你们杀了人,现在不只龙河帮,附近所有帮派都会找你们。他们披着地方门派的皮,骨子里跟你们一样是路匪,武当这地方的规矩你懂,你们要应付的不是龙河帮一伙人,而是那条小路上所有帮派。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你们是强龙吗?”谢孤白问。

    文若善对谢孤白这番说词当真佩服,简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不,这样说不准确,谢孤白并不是把死的说成活的,死的就是死的,会活,那是因为装死,又或者真以为自己死定了。

    武当路霸的规矩虽然可笑,但真正知道源由的人都晓得,那是血路染过的和平,从最早的沿路抢劫杀伤人命,到地盘争夺打打杀杀,最后计算利润,和平共存共御外敌,是流过不少血,死过不少人。因此,地方上的黑道们彼此互相关照,任何一个小帮派被攻击,其他人必然同气连枝。

    吴金全这伙人杀了龙河帮的人,不只龙河帮,附近地界所有黑道都在找他们,要将他们铲除,这有许多理由。一来,当地多了一股势力,就得多分一份钱,自己那份就少了;二来,联合起来,自家的损伤少,毕竟踩盘子的不问点,谁家都可能遇着,你不帮人,到时也无人帮你;三来,宣告这地区的匪帮团结,不容外人欺侮。若没做到以上三点,道上的黑钱谁也赚不长久。

    “你们从安徽来。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来,总之,定然回不去。鄂西是襄阳帮地界,大小帮会都有襄阳帮倚仗,你们斗不过襄阳帮。安徽去不得,鄂西去不得,往北是少林,往南是丐帮,你们这样一批人带著我们怎么过边关?。”谢孤白道,“就算让你拿到一千两,你们还能沿路回来?终究也是在甘肃散伙。就算你是首领,能分到一百七十两吗?”

    文若善看出吴金全彻底动摇了。

    “一百两,趁夜放我们离开。”谢孤白道,“这是你最高的利润。”

    “操他娘的,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能说!”胡金全骂道,“你们有没有看过《龟子兵法》?”

    “龟……”文若善一愣,“兄台说的该不会是……《孙子兵法》?”

    “对,他娘的,操,是孙子不是龟孙子,我就记得跟龟有干系!操,这都记错!”那胡金全喃喃自语般骂了几句,问道,“看过没?快说啊!”

    文若善不禁疑惑,点头道:“看过……”与此同时,谢孤白回了一句:“没有。”

    胡金全怒问:“有还是没有?”

    文若善与谢孤白面面相觑,谢孤白道:“我才学浅薄,没读过这本书。文公子见多识广,他说有,您找他。”

    怎地找我?文若善瞠目结舌,他不信谢孤白没看过《孙子兵法》,可他还没弄清什么状况,谢孤白就丢了个麻烦给他。

    胡金全大喜过望,说道:“我终究带着一帮兄弟,拿了钱跑路不地道。再说了,我不是个良户,在哪落脚都有尴尬,还是武当呆着习惯。”

    他瞪着一双三角眼,稀疏的眉毛向左右分成彻底的八字,“你会兵法,懂打仗,帮我打垮这些帮派,我不收你钱,还把七十两还给你!”他用粗哑的嗓子吐出坚定的字句,“我要在这落地生根!”

    胡金全走了,文若善说这事要从长计议,把他先打发了。胡金全没招来守卫,只说道:“你们帮我,我当你们是客人,不看着你们。若想跑,得吃苦头。”

    虽说如此,门还锁着,得爬窗户出去。文若善自不在意爬窗这回事,但也知道在这荒郊野岭,逃出去不容易。

    “头还疼吗?”谢孤白问。

    文若善揉着额头,磕破了皮,流了点血,似乎无大碍,于是道:“刚才还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没事。”

    “事可多了,你惹的祸,自己解决。”谢孤白道,“让你卖弄。”

    “我跟你不一样,我没遮遮掩掩的习惯。”文若善道,“总之,你得帮忙。”

    “你自己说看过《孙子兵法》的。”

    “我没打过仗,纸上谈兵听过吗?”

    “我也没打过。”谢孤白道。

    “他打输了,我们都得陪葬。”文若善道,“你不是说五年之内让天下太平?不过几个盗匪打架,就当练练手。”

    “没什么胜算。”谢孤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实力又悬殊,连他有多少人手都不知道。”

    “我就当你答应了。”文若善说。谢孤白不答应又能怎样,除非他有办法逃走。一时想不着办法,眼下只能拖延,文若善见门外无人,又问起谢孤白去过蛮族的事。

    “你说等坐牢时再说,现在跟坐牢差不多了,闲着也是闲着。”文若善问道,“你怎么出关的?”

    “我住的地方就在昆仑宫后山,那里有条极其险峻的道路,是蛮族其中一条密道。”谢孤白边说边沉思,文若善知道他正思考如何脱身,但他没停下嘴里的话,“英雄之路,那是蛮族的说法。”

    “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密道的事?”文若善道,“蛮族派奸细进入关内,这是大事。”

    “没人会信,你就是证据。朱爷是聪明人,二爷更是精细,他们能不查证就禁了你的书?”谢孤白回答,“他们不想让蛮族有密道的事成真,起码这十年不想。”

    “你可以跟三爷说,不信他不管。”文若善回道。

    “我已经说了。”谢孤白答,“不就在我们离开甘肃之前?”

    另一个问题在文若善脑中浮起,他为写《陇舆山记》走遍甘肃,昆仑宫也去过。昆仑宫是禁地,后山哪能住人?往更深处想,谢孤白又为什么隐瞒英雄之路的事?

    他是下棋的人,定然有自己的想法,不急着问,来日方长,现在还是让他想想怎么脱身才好。

    晚饭是那名少年送来的,他带着书来,文若善问了他姓名,叫胡黄新。

    “你跟胡老大是什么关系?”文若善问。

    “义子……”胡黄新低着头说,“是被他抢来的。我本来在安庆当乞丐,不知道为什么,方舟子道长去年整肃安庆,安庆所有路匪都被他赶走。义父逃荒的路上瞧见我,抓了我入伙,收我当义子,我本名黄新,他给我安上了胡这个姓。”

    “胡老大没对你做什么吧?”文若善皱起眉头问。

    “没。”胡黄新道,“他逼着我练武功,要我当路匪。”

    收义子不是什么怪事,尤其是孤家寡人没后裔的盗匪,栽培义子作为左右手不罕见,免得老了反被山寨驱赶出去。胡黄新入伙后,偶然间得了几本闲书,他目不识丁,山寨里认识字的人也少,他一个字一个字一个人一个人问,问一个字学一个字,把山寨所有人问遍了,大半年时间过去,反倒成了山寨里识字最多的人。

    “不过你喜欢读书,不喜欢练武对吗?”文若善问。

    胡黄新摇摇头:“我可以练武,他们会教,也会逼着我学。但我也想看书,书上的东西可新奇了,却没人教我。”

    这么好学的孩子,自己以前的私塾里怎么就没有?文若善不禁苦笑。要是有这样一个学生在,说不定自己就舍不得离开天水了。

    “我教你识字,还有句读。”文若善道。

    “什么是句读?”胡黄新问。

    文若善笑着看他,胡黄新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为自己的无知脸红起来。

    “不懂从问开始,这很好,不用害羞。”文若善拍拍他肩膀,拿起那本《郁离子》,“我们慢慢学。”

    这一教直教到天黑,胡黄新像是不会累似的,不舍得离去,谢孤白倒是早早睡了。文若善就着月光,吃力地一字一句慢慢教,直教到月上中天,不知什么时辰,他也忍不住睡意,这才让胡黄新离开。

    文若善醒来时,谢孤白不见了。胡黄新就坐在他身边看书,等他起身,立即把馒头并着一碗冷水送上。

    “你那姓谢的朋友一早就跟老大出去了。”胡黄新嚅诺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文若善板起脸问,“吞吞吐吐做什么?”他毕竟教过几年书,虽只一夜,又对学生端起先生架子,也算故态复萌。

    “我……是不是要叫你先生?”胡黄新低声问,好像这个问题会唐突了文若善似的。文若善哈哈一笑:“原来是这,喜欢就叫吧。”

    胡黄新开心地跳起来,大声喊道:“先生!先生!”又跪下来叩头,算是行了拜师礼。文若善忙将他拉起,说道:“我只能教你几天,用不着行大礼。”

    胡黄新脸上难掩失望神色,问道:“先生,不走行吗?”

    文若善摇头道:“不行。”又道,“你不想离开这吗?”

    “我不知道去哪营生。”胡黄新道,“山寨的日子好过当乞丐,我又没户头……”

    “总有办法的。”文若善道,“只有懒死的,没有累死的。当路匪不是出头路。”

    “义父说要在这落地生根。”胡黄新道,“我们就收过路费,武当不缺靠这个营生的。”

    “若是方舟子扫荡到这来了呢?又要躲?”

    胡黄新拿不定主意。文若善心想,这孩子毕竟还小,自己才认识他一天,说得太深他也听不进去,于是道:“我们继续读书。”

    说到读书,胡黄新立即打起精神。《郁离子》有不少故事,各有寓意,有些太过艰涩,以胡黄新见识听不懂。虽然听不懂,他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过了中午,谢孤白回来了。文若善很是意外,这一带的路匪各自占地,勘查地形什么的,扣除来回时间,只花一个早上也过于草率。

    “太热了。”谢孤白面不改色地回答,“想早点歇息。”

    文若善立即明白了——这家伙在装神弄鬼。

    胡金全下午来问文若善怎么打这场仗。“谢兄弟说是帮你看地形。”胡金全道,“只去看了龙河帮的山寨。”

    文若善刚送走胡黄新,听了这话,回头望向谢孤白,见他气定神闲,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文若善振振衣袖,负手来回踱步,显得胸有成竹,胡金全见他这态势,不由得被唬住,一时不敢追问。

    “谢公子已经将地形告知我,说得挺详细的。”这真是鬼话,谢孤白什么也没说。

    “这太容易,我已有必胜之策,就让谢公子讲给你听吧。”文若善故意加强了语气,“如果失败,请斩我俩头颅祭旗。”

    他很仔细地看着谢孤白,想看他有什么表情变化。似乎……看到谢孤白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谢公子,你说吧。”

    “说什么?”谢孤白问。

    “我方才说了什么,照着说就好。”文若善笑道。

    谢孤白沉默半晌,才道:“我们早上探听过了,当地帮派一共五个,人数都在六七十人左右,我们这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六十三个,不算胡黄新那小子,咱们有六十三个人。要打这三百多人,还得仰仗……文公子的兵法。”

    胡金全望着文若善,语气甚是敬重。文若善只是微笑,道:“都是乌合之众,不难。”说完望向谢孤白,“谢公子你不用怕,我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跟胡老大说。”

    “用不着与所有盗匪为敌。”

    “什么意思?”胡金全问。照他了解,一条道上谁的盘子被踩了,其他人都会帮忙,这是规矩。

    “只要打垮龙河帮就好,不能拖。”谢孤白再次竖起食指,“一个晚上。一晚上打垮龙河帮,要将他们彻底铲除,一个活口不留,才能恫吓其他帮派。”

    胡金全吃了一惊,问道:“一个晚上?”

    谢孤白点点头。

    胡金全道:“不成!就算能成,其他四个帮派也要报复!”

    谢孤白摇摇头:“多了你们,少了一个龙河帮,他们分到的钱不会少,打你不过浪费力气。你一晚上拔掉龙河帮,他们必然惊惧,你再与他们谈和,随便说个理由,旧怨也好新仇也罢,总之灭了龙河帮不是踩盘子,让他们有个台阶下。之后照着老规矩,龙河帮分多少,你就分多少,没亏钱,他们就不会跟你拼命。一夜灭门,对你们的实力必然高估,若是斗起来,怕自己损伤太重,空出一个地盘,别的势力来踩也难守住,我想安徽来的流匪不会只有你们这一帮。”

    “说得简单!”胡金全道,“我们人数跟他们差不多,一晚打完,他们死完,我们也死了七八成!”

    谢孤白摇摇头:“今天去看龙河帮,防范松懈,显然没料到你们会反客为主。左侧芒草高,可以藏人,右侧的树林也能伏兵,你们趁夜摸黑突袭,趁他们睡觉,别让他们有鸣金的机会,这事就成了一大半。”

    胡金全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我说能成就能成。”文若善敲了个最重要的边鼓,“这是兵法,兵贵神速,攻其所不守,神乎神乎,至于无声!”

    他胡言乱语一堆,料想胡金全也听不懂,果然胡金全嘴巴张得更大了。

    “接着说下去!”文若善指着谢孤白大声道,“把我讲的细节都说给胡老大听,让他见识什么叫兵法!”

    这会儿,他的气焰真上来了。

    谢孤白做了更详细的谋划,只听得胡金全连连骂娘,最后道:“今晚就照做!”

    “还不行,要等。”谢孤白道,“再等几天,朔日才好动手,最好是阴天。”

    胡金全立刻就明白了。

    “还有件事,你的义子。”文若善道,“事成之后,你不只要放我们走,还得让你义子跟我们走。”

    “胡黄新?他还是个半奶娃儿,要他干嘛?”胡金全皱眉问道。

    “我瞧他聪明,让他跟着我学兵法,几年后学成,回来帮你不是更好?”

    胡金全显然不信有这等好事,只回道:“我想想,事成了再说。”

    “你嫌麻烦不够多?”等胡金全走后,谢孤白问。

    “那孩子好学。”文若善道,“他不该留在这种地方,当个盗匪。”

    “你想教书,为什么不留在天水?”谢孤白问。

    文若善看出谢孤白对自己的自作主张不满,然而他也有想法:“我们不一定要带着他。真要带着他,他也能当马夫书僮,不会全然没用。”

    “你问过他了吗?”谢孤白道,“还是你自以为是?”

    文若善反问:“如果他不肯,就让他留在土匪窝,坑害他一生?”

    谢孤白没再说什么,因为胡黄新又带着书来了。

    都说三月天,后母脸,几天前还见艳阳,这两天竟有些凉意了。三十号那日,未时一到,胡金全就领着所有人马出发,随行的只有谢孤白。文若善被留在道观,胡黄新负责看管他。其实也算不上看管,毕竟谢孤白被带走当人质,整间道观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到了深夜,两人读书读得倦了,文若善便领着胡黄新躺在草堆上,两人并肩挨着。文若善指着天空道:“那是北辰,最接近中间的一颗星。”

    “星星也有名字吗?”胡黄新很是讶异,像是触碰到一件他从没想过的事。

    “你连这也不知道?”文若善把手枕在脑后,道,“你看那里,那是北斗七星,像个勺子,每颗都有名字。”

    “这么多颗,每颗都有名字?”胡黄新问,“这些都写在书上吗?”

    文若善点点头,见胡黄新痴痴望着天空,这才说:“是啊,每一颗都有名字,都写在书上。”

    “先生,你不要走好不好?”胡黄新翻过身来。他知道等今晚事成,文若善就要离开,若事不成,义父一定会杀了文若善。书上有好多东西,有好多他想知道的事,他还想学,想学很多自己不知道的。

    “孩子,人各有志。”文若善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先生还有想做的事,很多很多。”

    “什么事?”胡黄新问。

    “先生想周游九大家,等时机来到,就像等着天黑了,才看得见星星。”文若善道,“那时,先生想为这世道尽点心力。”

    文若善料想胡黄新不懂,接着道:“你想不想离开山寨?”

    “先生让我跟着吗?”胡黄新惊喜问道。

    “你自己一个人不行吗?”文若善知道谢孤白不想带着拖累。他还没跟谢孤白讨论这件事,但他知道,一颗好种子不能埋没在野草堆里。

    “我一个人没法活。”胡黄新低头道,“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文若善说着,“就像你每天从书上学东西一样。有句话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

    胡黄新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要怎么活。

    没等到天亮,山寨的人就回来了。这是场漂亮的胜仗,不,应该说是一场精彩的屠杀。靠着芒草跟树林掩护,他们很快放倒守卫,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潜入龙河帮,趁着对方熟睡割断他们的咽喉,等他们醒觉时早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在黑夜中惊慌失措,无力抗敌,等幸存者逃出大门,埋伏的钢刀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而胡金全只伤了几名手下。

    “这就是兵法的威力?”胡金全吓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场战斗会如此顺利。

    他们将尸体吊在龙河帮门外的树林,整整齐齐,谢孤白说,这是为了恫吓其他帮派。

    接着,就是等着与剩下的帮派谈判了。

    谈判非常顺利,龙河帮一夜被灭果然震慑当地路匪,对胡金全这帮新势力高估许多。胡金全占据原来龙河帮的山寨,成为这条道上的新恶霸。

    然而文若善与谢孤白没有被释放,他们被带到龙河帮的山寨,这里立了新的大旗,改名叫金河帮。他们被关入一间打扫得干净整齐的木屋——这次连窗户也没有,他们都看出来,这是帮派囚禁人的牢房。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文若善勃然大怒,“你们不讲信用!”

    胡金全骂道:“操你娘的,我是看重你有本事!我瞧着这条路上分钱的还是多了,你想办法再帮我弄走一两个,就用你那个什么……什么兵法的!分钱的少了,弟兄们吃得饱,我就放你走!不肯,就写信回家让家人赎你,一个一千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文若善气得全身发抖,怒道:“两千两,你拿得动吗?”

    胡金全哈哈大笑:“之前弟兄们没个落脚处,拿不动,现在可不同,都说了落地生根!你写封信回去,你家人拿钱来赎,就在这地方,这山寨里!要是他敢报上门派,莫说那些道士们不管,就是管了,我也来得及让你俩人头落地!”

    原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他们敢杀人绑架,可见是亡命徒,自己落在他们手上,自然没好下场。文若善虽然家境富裕,但也不是巨富豪绅,两千两是天价巨款。他知道家人必会赎救自己,但二哥肯定不会再让自己出门了。

    虽然可以赎救,但他有种读书人的气节,当下挺起胸膛道:“要杀就杀!你恩将仇报,帮你不可能,更不会写信回家要钱!”

    胡金全骂道:“我念在你帮过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操娘的你倒跟我讲起价来!行,你骨头硬,皮肉硬不硬?”

    胡黄新在一旁听着,忙劝道:“义父别打!先生不会功夫,一打不打坏了?关着,关久一点他总会服软,要不让我劝劝他?”

    胡金全骂道:“有你什么事?滚!”

    胡黄新急道:“先生是给钱的!你打坏他,哪来的钱?要打也打另一个!”

    文若善喝道:“黄新,别乱说话!”

    胡金全摸着下巴,觉得有理,命人将谢孤白按倒用刑。文若善不住喝止,只是哪里有用?只见来人神情狰狞,谢孤白仍不慌乱,又竖起食指比了个“一”。

    胡金全见他有异,骂道:“这次别想一百两打发我!”

    那手下已经抓住谢孤白手臂,正要掀翻,谢孤白道:“一人一千两,我给。”

    文若善又惊了。

    “不用到甘肃,就在武当境内,连鄂西也不用到,一天就能来回。”谢孤白道,“我写封信,你把信送到我家,就有人来赎我,两千两,一文不差。”

    胡金全又惊又喜,惊的是两千两真能到手,喜的是,没想到这姓谢的家就在附近,一直着落在那个姓文的身上,真是找错对象,忙问道:“没诓我?”

    谢孤白点点头:“是不是诓,明天就知道。”

    他当真写了纸条,让胡全金去拿钱。纸条上写着:“孤白与友路经蕲水,承蒙金河帮挽留招待,在此盘桓,恩重难报,聊以二千两银子为赠,见条取钱。”

    这上面写的都是被绑架的场面话,懂了自然懂,不懂问人也懂,胡金全洋洋得意,没想来到湖北第一桩买卖就挣得钜款,想来被驱赶出安徽,反倒是福不是祸。

    谢孤白吩咐了地点,胡金全又将两人关回牢里。

    ※ ※ ※

    “对不住!”胡黄新哭个不停,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是我跟义父说,你这么厉害,让你帮他除掉剩下的帮派,这条路就是我们自家的了。”

    “我只是想先生多留几天……”他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你不跟我走,却想我留下来?”文若善道,“这是恩将仇报。”

    “对不起,先生!”胡黄新哭道,“我……我不想再当乞丐!”

    文若善很想再教他点什么,但只叹了一口气。都说近墨者黑不是?教他志气,教他气节,教他天将降大任,都是空话,这些对他还太早,他连字也才刚学会几个。他在当盗匪的养子前就当过乞丐。有的人天性好学,有的人天性仁慈,有的人天性勤奋,也有人天性懒散,那都是自带的性子,终究是少数,多数人的性子都是靠着后天际遇与环境造就。这孩子心底没正气,可又怎能怪他?

    “算了。”文若善道,“别哭了,回去吧,先生不怪你。”

    胡黄新跪下,叩了三个头,哭着离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孤白道,“我们站得太久,早该走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文若善歉然,“本来是一百两能打发的事,是我多嘴,还拖累你。”

    谢孤白摇头:“这事本就该这么解决,只是多拖延了几天。”

    “两千两,够请十个保镖保护好几年了。”文若善懊恼道,“真该请几个保镖的。”

    “是啊,够请几十个上好的保镖了。”谢孤白望向门外,良久不语。

    后面的消息是第二天胡黄新来说,说是送信的人到了一座大院,里头出来个老人,收了纸条进去,没多久又出来,说需要点时间准备,之后会亲自送来山寨。

    “明天如果有人来,再来跟我们说。”谢孤白道。

    胡黄新点点头,他手里紧捏着那本《郁离子》,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文若善,却不敢开口。

    文若善叹了口气,把他叫来,接着讲解书中内文。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阔绰。”送走胡黄新后,文若善问,“真能一次拿出两千两?”

    谢孤白道:“我说过我很穷吗?”

    “甘肃可不是产富豪的地方。”文若善道,“就算我家都会肉痛。”

    “这说明了一件事。”谢孤白道,“我比你有钱。”

    文若善哈哈大笑。

    第三天,胡黄新又来了,他说义父很生气。

    那名看门的老人中午来到山寨,却没带银两。老人说,感谢金河帮照顾公子,只是周转不灵,希望能先放两位公子离开,两千两之后如数奉上。

    胡金全自不肯答应,大骂了一阵,又说三天内见不到钱,就斩两位公子一根手指送回去,五天一只手,七天没钱,就拆碎了让家人领回。

    谢孤白点点头,招手叫胡黄新过来,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招呼胡黄新靠近,文若善有些讶异。

    “你听好了,这很重要。”谢孤白道,“回去之后,行李不用收拾,偷溜也好,找理由开小差也好,离开山寨,往南往北都随你,不要回头,一路走,再也不要回山寨。”

    胡黄新讶异问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你留在这里就只是路匪,你想当路匪?”

    胡黄新惊道:“那我又要当乞丐?我不要当乞丐!”

    文若善听出谢孤白的弦外之音,走上前,弯下腰来,轻轻抚摸胡黄新的头,道:“黄新,你当我学生才几天,很多道理我没法跟你讲明白,你也不懂。”他想了想,接着道,“记得我们讲的那篇千里马的故事吗?”

    “郁离子之马,孳得駃??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说,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

    文若善背诵了整篇文,对胡黄新说道:“那是匹千里马,但因为出身不好,进不了皇宫,这是说世人的偏见。不过你往更深一层去想,就算养在外面,日子过得苦,他还是一匹千里马。重要的是,他的天赋有没有被埋没,有没有被当千里马饲养。”

    文若善明白,这孩子不是天性刚直的,他怕挨饿,他很容易随波,这不用苛责他,连过错都不算。如果能多养几年,如果能遇着好人家教导,他或许也能成为一名君子,最差也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应该是当盗匪。”文若善道,“你要离开这。很多书上的道理读过了才懂,你以后会懂,也可能不懂,也可能饿死,但你留在这,最后就只能是盗匪,没有其他可能。”他抱住这孩子,“我这本书送你,你可以带走,以后遇到别人教你,再慢慢学。听谢公子的话,马上离开,不要跟人提起,也别问为什么。”

    胡黄新依然非常犹豫,想赖着不走。文若善也想留下他,但他知道谢孤白有他的用意,于是催促他离开。

    他从孩子脸上看到许多不舍,他无法确定这孩子最后会不会离开。他想,或许以后有缘再见,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夜黑得很快,文若善期待着什么事发生,然而并没有,他等到子时,没听见一点风吹草动。谢孤白倒是早早就寝,文若善问了几次,谢孤白只说明天一早就走,催促他早点休息。到了丑时,文若善终于忍不住倦意睡着了。

    他醒来时已是卯时,谢孤白早起身等他,只说:“该动身了。”

    本该上锁的牢门竟然一推就开,门口放着他们的行李,衣物一样不缺,只少了那本《郁离子》。

    山寨很安静,除了哨所上两具摊软的尸体,路上没见到任何人,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清晨的山寨,却静得像是旷野的山林,只有鸟鸣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龙河帮被灭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安静?文若善想。不,他们还是有人逃了出去,而金河帮连一个逃出房门的人都没有。

    胡黄新呢?那孩子有没有照谢孤白的吩咐逃走?还是像这些人一样……

    他们的马车被安放在山寨门口,文若善停下脚步。“我想回去看看。”他道,“我想知道那孩子逃走了没。”

    “如果见着他的尸体呢?”谢孤白问,“你现在上车,就能永远相信他活着,还能相信他遇到好人家,终于能好好读书。”

    “谁驾车?”文若善问。

    “你欠我一千九百三十两,替我驾一辈子车都不够还。”

    “我先。”文若善没理会他的说法,道,“一个时辰后换你。”

    谢孤白没反驳。两人上车,马车又回到原先的驰道上。

    “是夜榜的人?”文若善问,虽然他早已猜到答案,“他们认识你?怎么会来救你?”

    “我在那里押了钱。”谢孤白道,“那张纸条就是要他们来救我。如果头一天你没多嘴,胡金全坚决要赎金,我也会开张纸条给他。我说过了,只是多拖了这些天的时间,结果还是一样。”

    “老人来要人的时候,如果胡金全肯放人,这两千两就买了他们的命。他们不用死,夜榜也少干一份活。”文若善猜测后面的情况,八九不离十。

    “但他们没答应。”

    “所以他们都死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孤白道,“这保镖还行吗?”

    “行,就是太贵了点。”

    “不贵,那个孩子或许得救了。”谢孤白说道。

    他用了“或许”这个模棱两可的词。夜榜不想泄露这次任务,胡黄新就算只是个孩子,只要他留下,必然会死。

    但文若善知道,谢孤白不是那么冷漠,起码他愿意冒着风险警告胡黄新先走。虽然只是一点点微末的风险,这个刚成立三天的金河帮在夜榜面前比鸡蛋还脆弱。

    起码他会觉得,虽然自己的多嘴让他花了两千两,又生了这许多波折。但买一个孩子可能有的改变,还是值得的。

    “驾。”他催赶马车,拖延了这几天,得快点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