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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嵩枝挂剑(下)

    苏亦霖似乎也没料到对方竟有这么多人,勒住马喊道:“秦副掌,随我回去见掌门!”

    秦昆阳扬起马鞭,指着苏亦霖道:“操娘屄的!女人被抢了,地位也没了,要是还有两颗卵蛋,帮我杀了他,回城里讨回你女人!”

    苏亦霖从马侧抽出刀来,喝道:“副掌,掌门待你不薄!”说着将刀高举。他身后百余骑散了开来,将秦昆阳那百人团团围住,弓箭对准秦昆阳一众人等。

    秦昆阳骂道:“狗屁!”说着从腰间抽出刀来,指向萧情故道,“一个都不能留!先杀这少林奸细!喝!”他一声高喊,冲向萧情故。

    苏亦霖下令放箭,百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秦昆阳人马被围在中间,闪躲不易,几声唉叫,十余人中箭落马,剩余的人依旧向着萧情故冲去。苏亦霖指挥人马边追边放箭,转眼又有六七人落马,嵩高盟人马乱成一团。嵩山门人弃了弓箭,冲入阵中,双方一阵搏杀。

    萧情故见对方杀来,掉转马头往山上跑去,李景风见他撤退,也跟着后撤。只见萧情故俯身,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摸出三截明晃晃的银色短棍,在手上一套一转,李景风回头看向追兵,见那三个弩手正在装箭,忙喊道:“萧公子小心!”

    “唰唰唰”,接连三箭射向萧情故后心,萧情故身子一侧,半身贴在马肚子上,勒转马身。前两箭从马颈背上呼啸而过,第三箭“噗”的一声扎入马肚子里,那马一声哀嘶,翻倒在地,萧情故着地滚开。李景风见他落马,急忙掉转马头要救,秦昆阳早已追上,挥刀往萧情故背后砍去。

    “锵!”的一声,火星四溅,不知何时,萧情故手上已多了柄明晃晃亮灿灿的八尺银枪,绕背挡下这刀,随即翻过身来,枪头一颤,戳向秦昆阳大腿。秦昆阳挥刀格挡,策马绕着萧情故不住打转,他居高临下,又仗马力,刀刀往萧情故头上胸口招呼,萧情故一口长枪遮拦挡架,时不时一记冷枪也能逼得秦昆阳弃攻回守。

    李景风见萧情故一时无碍,想起那三名弩手,抬头望去,见那三人早已装上弩箭,要射萧情故。李景风策马前冲,那三名弩手见他冲来,转而将箭射向他。

    李景风见他们手动,拨转马头,趴低身子,三箭堪堪从他腰间扫过,刮破了他的外袍,马却不停,直冲向那三人。只听当中一人喊道:“是那射不中的!”三骑当即散了开来。李景风知道他们又要重施故技,趁他们阵型未成,直冲向当中一人。那人见李景风冲来,顾不上装箭,拨马就走,李景风直追过去,不时回头偷瞄另两人,待见两人举弩,立即弯腰闪避。

    一箭从耳旁掠过,李景风听见了破风声。这就是弩箭的声音?他还没细想,另一箭险险从马腹下穿过。“不能被他们包围。”李景风心想。之前他被三人包围,身法不及三人,无法突围,马与马之间的差距却不甚大,更且若腾出双手安装弩箭,就仅能靠双腿夹住马腹稳住身子,马速势必要缓。眼看前头那人马步放慢,李景风料他正在安装弩箭,连连加鞭,也不顾后方两名弩手,眼看已追到五六尺处。

    破风声?李景风再次听见,却不知两箭会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射向哪里,索性把马打横,身体放斜,躲到马腹后。“唰”的一声,他亲眼见着一支弩箭从他眼前掠过,第二箭却正射中马臀。那马吃痛,人立起来,李景风驾驭不住,眼看要被掀倒在地,索性扑了出去,空中扭腰,侧身着地,虽然吃痛,却无大伤。他还未起身,猛一抬头,却见追赶那人已经掉转马头,装好弓弩对着他,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六七尺,即便看到也来不及闪躲了。

    李景风不待细想,立马又扑了出去,初衷向前一刺,正刺入马颈。马匹吃痛,扭动身子,那一箭恰好射出,马身一偏,便射歪了一点。

    李景风若有时间回头,他会见到那支箭恰恰从他跨下穿过,只差一点便要射中,但他当然没有回头,趁着马受伤慌乱,驾驭不住,他第三次往前扑出,一剑斩在那人小腿上。那人控不住马,摔了下来,李景风连滚带爬抢上,双手握剑,插入那人喉咙,鲜血“噗嗤嗤”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这三扑直把李景风胸口、手臂、大腿,连着下巴摔得疼痛不已,可他气都来不及喘。怕后面两人再度来袭,忙拎住尸体,就地一滚,将尸体挡在身前。果然,“唰唰”两箭正射在尸体上,只消他慢得半步,这两箭就要落在他背上。

    那两名弩手见同伴身亡,既惊且怒,见李景风倒在地上还没起身,策马追来,料他无处可躲,装上弩箭便要瞄准。就在这时,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又一名弩手惨叫一声摔下马来。余下那人愕然低头,只见同伴胸口插着一支弩箭,抬头望去,李景风早已起身,手持自己死去同伴所用的弩箭,正自跑着。

    原来李景风见他们追来,只怕起身便遭攻击,危急间摸到尸体身上的箭袋,心念一动,夺了尸体手上的弩,安上箭,果然一击即中,趁着对方愕然,忙起身奔逃。

    那人怎肯罢休,一箭射出,李景风着地一滚避了开去。其实以弩箭速度,凭李景风现在的身法,即便看见也避不开,然而他谨记齐子概教他的武学之道,不跟拳而跟肩,不跟来势而跟源头。弩箭是直线,虽快却少变化,他不跟箭而跟弩,只要见着对方扣动机括,立刻闪躲。

    他避开这箭,起身还了一箭。那人也精明,见他举弩,立即趴低身子。李景风这箭没取准头,差着好大一截,那人忙装上一箭,又射向李景风,李景风避开后又还了一箭。两人这样你一箭我一箭,互有往来,谁也没伤着谁。

    然而那弩手却犯了大错,他身在马上,要腾挪必须驾马,架箭就慢,若要架箭快,必然无暇腾挪。三四箭过后,李景风抓准时机,先扣箭不发,等他装架完毕,起身要射自己时,觑准目标,一箭正中那人腹部。那人摔下马时,心中只想:“他娘的,为什么就是射不中……”

    李景风气喘吁吁,虽未中箭,这几下翻滚腾挪也把他摔得遍体鳞伤,全身泥沙,模样甚是狼狈。他左手提着弩箭,拖着脚步要去取回插在尸体上的初衷,忽见到两人交战,估计是从马上打到马下。那名嵩山派弟子原本败退,退到尸体身边时,猛地拔起初衷,刺入对手胸口。

    李景风见状连忙大喊:“喂!喂!那是我的剑啊!”那人横了李景风一眼,将初衷远远掷来。李景风抱怨道:“别乱扔我的剑啊!”他拾起剑来,看向战局,嵩山弟子虽有死伤,但人数已占着优势。苏亦霖武功高强,挥刀砍杀,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场厮杀好不惨烈,地上横七竖八数十具尸体,有嵩山的,也有嵩高盟的。随着几声惨叫,又有几人跌落马下,即便那日饶刀山寨围攻沙鬼,死伤也不比今日惨重。李景风想起饶刀山寨的惨状,心中恻然,又担心萧情故,回头望去,只见秦昆阳骑在马上不住进逼,正与萧情故打得难分难解。李景风心想:“此人才是首恶。”提剑冲上。

    萧情故大半武功都在拳掌之上,但马上徒手搏斗困难,这才兼修了枪法。少林枪技主要化自五郎八卦棍法,又融合了杨家枪的变化,也是战阵所用。秦昆阳用的则是正统的泰山嫡传“压顶刀法”,这刀法旨在以力压人,招招举刀过顶,由上往下砍劈,正是马战时针对步兵的好伎俩,只是萧情故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使得他攻势断断续续,难以连接。

    萧情故本拟伤马逼他步战,但秦昆阳攻势凌厉,若分心伤马,势必受伤。李景风见他们纠缠,本想用弩箭射秦昆阳,但萧情故腾挪闪避,忽前忽后,他怕反伤着萧情故,只得弃了弩,抢上一步,一招“暮色缀鳞甲”,攻向秦昆阳。

    秦昆阳见李景风攻来,见他虽然剑法精妙,但剑光多半罩在马身上,冷笑一声,一招“乌云罩顶”迎头劈下。他功力高出李景风太多,兵器交格,李景风手臂酸麻,秦昆阳这一刀势头猛恶,连剑压下,就要斩他一条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情故银枪横里插入,架住刀势。他本与秦昆阳保持距离,这一救立即乱了步调,秦昆阳策马逼开李景风,挥刀就往萧情故身上砍去。

    此时两人距离太近,萧情故施展不开,只得后退,秦昆阳连人带马不住进逼,一刀接着一刀砍下,几刀之后,萧情故被逼得撤枪闪避。他兵器一失,情况更是危急,一时闪避不及,肩膀中了一刀,登时血流如注,秦昆阳哈哈大笑,以为势在必得。

    忽地,一道青影晃过,却是一匹青骢自侧边赶来。马上之人挥刀砍向秦昆阳,秦昆阳架住,见是苏亦霖,骂道:“自个儿女人被操了还摇尾巴,真不愧是苏长宁养的一条好狗!”

    苏亦霖冷冷道:“别侮辱我爹跟妹妹!”说着再度挥刀砍向秦昆阳。

    萧情故趁机缓过劲来,饱提内力,双膝猛地下弯,成一个半跪不跪的姿势,上半身向后仰个铁板桥,身子一滑,从秦昆阳马腹下钻过,绕至另一侧,伸手抓住秦昆阳衣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李景风见秦昆阳落马,正要上前协助,苏亦霖横刀拦下。李景风见他专注战局,显然对萧情故有信心,却又极为关心。

    下了马便是萧情故的长项,只见他使出左右穿花手,左拨右挡,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这几年来他为除明不详,用功勤奋,又修练易筋经,即便穿花手是下堂武学,使来也自有威力。

    秦昆阳刀路受阻,被憋得施展不开,二十余招后萧情故便占了优势。萧情故拳脚突变,左右双臂画圈般不住挥舞,袖袍鼓荡得像个小皮球似的,正是驾裟伏魔功中的“大千宝轮”。

    “砰”的一声,秦昆阳胸口被击中,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跌飞三四尺远。萧情故抢上,一脚踢去他手中兵刃,另一脚踩上他胸口,回头对嵩高盟人马高声喝道:“你们首领被抓了,还不投降!”

    嵩高盟人马已死伤近半,剩下六十余人见首领被擒,有的拨马便逃,逃不掉的纷纷束手就擒。苏亦霖喊道:“别追了,把剩下的都绑起来!”说着拾起地上银枪,掷给萧情故,萧情故拿枪尖抵住秦昆阳。

    秦昆阳嘿嘿冷笑道:“别拿这玩意指着我,有本事就杀了我!”将枪尖拨开。萧情故一愣,秦昆阳将他推开,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道:“带我去见掌门!”

    萧情故见他有恃无恐,不知他玩的是什么把戏。有人取来绳子,秦昆阳怒道:“我他娘是你们能绑的人吗?!”说着一跛一跛走入人群,挑了一匹无主的马,苏亦霖始终跟在他身边戒备。

    秦昆阳翻身上马,道:“走吧!”李景风见他气焰如此嚣张,极是恼怒,但自忖并非嵩山中人,不好多嘴。他见萧情故将手中银枪一扭,又折成三截近三尺长的银棍,好奇问起,方知原来这柄“雪里挑”是萧情故请了山东最好的铁铺“百炼号”打造,平时分成三截便于携带,中藏卡榫,遇敌时能组装应敌。

    苏亦霖驾马来到两人面前,下马问道:“不要紧吧?”

    李景风虽然全身酸痛,仍摇摇头。萧情故肩上中了一刀,也道:“没事。”

    苏亦霖见他受伤,眉头一皱,从尸体上撕下一块布来替他包扎止血,口中问道:“琬琴知道你这样冒险吗?”

    萧情故耸耸肩,道:“没告诉她,怕她动了胎气。”

    苏亦霖盯着萧情故,嘴角渐渐漾出笑容:“恭喜。”

    萧情故问道:“要当我儿子的干爹吗?”

    苏亦霖摆摆手道:“当舅舅就好,儿子我会生得比你多。”

    手下牵来两匹马交给李景风与萧情故,萧情故翻身上马,笑道:“我可是领先了!”

    苏亦霖也笑道:“让你一个也能赢!”说完领着人马押着秦昆阳走了。

    李景风与萧情故跟在队伍后方,李景风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掌门?还有,那天我真的见着你义兄跟人见面。”

    萧情故道:“他见的是夜榜的人,想探听嵩高盟的事。这事不能泄露,也不能让人知道。”

    李景风一惊,讶异问道:“那萧公子怎么知道的?”

    萧情故苦笑道:“我比他跟夜榜熟,只需一问便知。”

    李景风想起朱门殇与江大夫妻的故事,心领神会,又问道:“为何瞒着掌门?”

    萧情故若有所思,缓缓道:“他是掌门养子,武功才智都是上选,爹怕惹人非议,只让他做了侍卫长,是大材小用。他与内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丈母娘也喜欢他,总以为他们会是一对,结果……”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一个外人身份,几年间当上了堂主,又做了掌门女婿。为着内子的事,岳父心有愧疚,对他小心翼翼,话说不到心坎里。他怕岳父怀疑他嫉妒我,这几年行事说话也格外小心,就怕露了锋芒,被父亲误会。过往父子亲密,现在反倒礼让客套起来,那是存着疙瘩,我与内子都瞧得明白,可内子负了他情意,我又是根由,两人都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昨日我在会议上大闹,总算让父亲失态维护他,以后他父子两人之间就无心结了。”

    李景风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萧情故的聪明才智,忽又想起一事,道:“萧公子,我先不回嵩山大院了。”

    萧情故道:“你可别想开溜,我跟二妹不好交代。”

    李景风一愣,道:“不是说嵩高盟的事一解决就让我走?”

    萧情故道:“等我跟掌门商量一下。别急,先跟我回济南城。”

    李景风点点头,道:“回济南城后,我得先拜访一个朋友。”

    ※※※

    奚家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李景风敲了门,奚大狗原本雇了两名仆佣,此时却无人回应。他伸手一推,见门没锁,径自进了院子,看到奚大狗的棺材横在院子当中。

    奚老头坐在桌前,手握一叠纸钱,正在折元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李景风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干瘪皲裂,几日间像是老了十几岁般,心中不忍,上前喊道:“奚老伯。”

    奚老头抬头望向李景风,眼神空洞,像是看着了,又像是没看着,只道:“你来啦。”说着起身要来迎客。李景风见他脚步虚浮,忙抢上前去,果然,奚老头只走了两步,脚下一簸,险些摔倒。

    李景风忙道:“老伯,您坐着!”说着拉他坐下。一阵寒风吹来,李景风打了个哆嗦,怕奚老头着凉,忙去屋里取了件棉袄,又去厨房取水。

    只见厨房里锅碗堆在水缸旁,他知道没开过火,于是生火煮水,又回到院子里,把棉袄给奚老头披上,道:“要变天了,老伯可别着凉了。”

    奚老头点点头,望向棺材,道:“是柳木的,好棺材呢,我都没想过给自己准备这么好的棺材。”

    李景风心中难过,道:“您多久没吃饭了?佣人呢,哪去了?”

    奚老头道:“我估摸着养不起,打发走了。”

    李景风道:“那也不能不吃饭啊。”

    奚老头摇摇头,只是不语。李景风重回厨房,倒了杯热水给奚老头,又去买了一小块绞肉,两块豆腐,一把青菜,一把葱,一只鸡跟一块猪骨,生火煮水,用猪骨并着鸡熬高汤,沥去杂质,将米洗净置入汤中,将豆腐卤了,待米熟之后再下绞肉,青菜切段丢入,最后洒上葱花,舀了一碗粥,并着卤好的豆腐送到院子里,对奚老头道:“老伯,您吃点东西。”

    奚老头望着那粥,一动不动,李景风道:“您把身子弄垮了怎么办?大狗的仇人抓着了,您不想见他伏法吗?”

    奚老头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站得太急,一阵发晕,扶着桌子颤声问道:“抓……抓着了?害……害死我儿的凶手?”

    李景风用力点头,道:“您坐下,坐下!”

    奚老头浑身发抖,缓缓坐下。李景风道:“大狗的仇能报了!您要养生,等着看害死大狗的凶手伏法。等大狗下葬,头七要做,七七要做,每年忌日您要跟大狗说,爹过得很好,让大狗别担心。”

    奚老头不住点头,颤声道:“抓着了,抓着了……”说着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可是我儿子死了,他死了啊!”一时嚎啕不止。

    李景风宽慰几句,又喂奚老头喝粥,奚老头一边哭一边吃。吃完粥,李景风侍候奚老头睡觉,替他盖好棉被,见他睡着了,这才掩上门离去。

    ※※※

    苏长宁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秦昆阳。

    “你都是副掌门了,还不知足?!”苏长宁道,“搞起自己人来,你他娘的倒是勇不可当啊!”

    “要不是你听了这家伙的鬼话,我何必搅这么大事!”秦昆阳指着一旁的萧情故道,“带了个少嵩不分的女婿进门,你他娘就是跪着要饭的!”

    “分不分你说了算?要闹也上少林闹去,闹自己家门干嘛?弄得嵩山人心惶惶,你就能分家了?”苏长宁骂道,“安内攘外,有你这样安法的吗?!”

    秦昆阳嘿嘿冷笑:“我要不弄点动静,你真以为嵩山都跟你干儿子似的,摇着尾巴求口饭吃?!”

    “操!你……”苏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萧情故冷冷道:“你谋逆在前,就斩了吧。”

    秦昆阳道:“怎么不问问你岳父干嘛不把话说完?”

    苏长宁喝道:“你别以为没事!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秦昆阳也不慌张,冷笑离去。苏长宁兀自愤怒不已,苏亦霖劝道:“爹,不能杀副掌门。”

    萧情故一愣,虽知缘由,仍道:“即便他是秦掌门的弟弟,犯了这般大罪也是该死。”

    “该不该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又是另一回事。”苏亦霖道,“嵩山有三成是泰山弟子,杀了他,秦掌门即便不追究,泰山弟子也会不服。副掌门门下弟子众多,这几年因着妹夫的关系,化消了不少支持少嵩分家之人的怨气,副掌门一死,嵩高乱党借机闹事,只会助长嵩高盟的气焰。”

    又有一人走来,急声问道:“师兄在哪?你们没杀他吧?”原来是倪氏听了消息,知道师兄犯了大罪,怕丈夫一气之下下了杀手,赶来求情。

    苏长宁怒道:“你身体不好,瞎掺和什么?”

    倪氏道:“我不来,你弄死我师兄怎么办?”

    苏长宁怒道:“你师兄造反!”

    倪氏道:“我知道他造反!你怎么处置都行,就是不能杀他!”

    萧情故劝道:“娘,你先回去……”

    倪氏急道:“我跟师兄打小认识,他待我就像待亲妹妹一般!”看向苏亦霖,道,“你若犯了死罪,琬琴跟银铮也定会替你求情!”又拉着萧情故道,“你是刑堂堂主,你怎么说?真要弄死师兄,以后别叫我娘!”

    萧情故更是为难:“这……”

    卢开廷也赶到,说是带来四大长老的意见,秦昆阳不能杀。苏长宁见众人劝谏,心下动摇,问萧情故道:“你怎么说?”

    萧情故一咬牙,道:“掌门,娘,卢长老,这两年嵩高盟刺杀不少要人,就算各有立场,也波及数百无辜百姓,还有那些亲眷,他们又犯了什么罪,造了什么孽?这些事就算不全是副掌门策划的,起码也有半数着落在他头上,哪怕只算他三成,那也是上百条人命,且不说还死了许多嵩山护卫门人,不杀怎么交代得过去?”

    倪氏听了这话,大哭道:“你是怪我嫌弃你,所以不肯帮忙,定要弄死我师兄就对了?!”

    萧情故咬牙道:“娘,真不是这样……”

    倪氏怒道:“你杀了我哥就是我仇人,我哪还是你娘!”

    卢开廷也道:“萧堂主,你不是一向主张宽容处置嵩高盟,何必真要杀副掌门?”

    萧情故道:“从宽只对从犯,副掌门就算不是嵩高盟主事,也领着要职,主谋当然从严。”

    苏长宁沉吟良久,难以决断,道:“若是不杀他……”

    苏亦霖道:“革了副掌门的职,送回家里软禁,再慢慢从他口中审出嵩高逆党的身份。对外我们就说副掌门虽然加入嵩高盟,但念及功劳,又改邪归正,从宽处置,望嵩高乱党早日投案,不加追究,反倒能瓦解他们士气。”

    苏亦霖本是聪明人,过去若是这种情况,必然不敢发声,怕父亲以为自己维护母亲,与妹夫作对。昨日苏长宁骂开,父子心结已解,此时他便直抒己见,又对萧情故道:“妹夫,你这几年花了不少心力抚平内外,原本执意少嵩分家的人渐次转成观望。副掌门下面有多少泰山弟子?即便副掌门死有余辜,可这些人仍会有积怨,若转入嵩高盟,或再引起少嵩分家的争议,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情故知道他说得有理,原本少嵩分家的纷扰已被弥平不少,也因此惹来秦昆阳的怨恨。秦昆阳若死,门下弟子不服,定会对自己起怨,更有不少人可能因此投入嵩高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觉空这谋划周密恶毒到何种地步,自己若死,掌门大怒,嵩山免不了与嵩高盟一场恶斗,那是严重的内耗,而若死的是秦昆阳,同样是一场内斗。

    但秦昆阳若不死,又该怎么向无辜的逝者交代?

    他清楚得很,秦昆阳这一关,明着是终身软禁,过几年无事,泰山派掌门与岳母就会让他迁回泰山软禁,再多过几年便不了了之,顶多只是无职无权,多受些监视罢了。一念及此,他顿觉心灰意冷。想辞去这刑堂堂主职位,但又想,这不就又让觉空得逞了?再说即便妻子愿意跟自己走,嵩山内部的诸多问题难道就这样留给义兄和岳父?好不容易略有平息的少嵩之争,难道又让它星火重燃?

    他抬头望向苏亦霖,叹道:“你说得对,都听你的吧。”

    ※※※

    李景风满怀心事回到松云居。苏银铮等了他半天,见他回来,喜道:“你回来啦!”又见他脸色不善,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没事。”

    苏银铮道:“我见姐夫回来,身上挨了一刀,可把姐姐急的,埋怨了他一顿。你没受伤吧?”她说着就去挽李景风手臂,李景风吃痛一缩,苏银铮问道:“你受伤了?”

    李景风道:“只是跌打伤,不严重。”

    苏银铮道:“我去找大夫!”

    李景风道:“真不用,我身上就有伤药,是位神医留给我的,过两天就没事了。”

    苏银铮见他答得心不在焉,问道:“你有心事?”

    李景风摇摇头,问道:“萧公子去哪了?”

    苏银铮道:“他去问爹怎么处置副掌门了。”

    李景风道:“我等他回来。”

    过了会,萧情故低着头回来,神色甚是颓丧。李景风问道:“副掌门几时处决?”

    萧情故摇头道:“他是泰山掌门的亲弟,爹说,革职送回,软禁在家。”

    李景风吃了一惊:“就这样?”

    萧情故点点头。

    李景风怒道:“他害死这么多人,只是软禁?我要见掌门!”他怒气冲冲,就要往议事堂走去,苏银铮忙拉住他道:“爹的安排自有道理,你这样莽撞,他会生气的!”

    萧情故也道:“掌门也不愿意这样处置,只是以他身份,牵连甚广,若是杀他,就算泰山派不追究,他门下弟子也难安抚,这些人若是加入嵩高盟,只会加剧嵩山内乱。”

    苏银铮道:“他还是娘的师兄,也算是我舅舅,娘不会答应处决他。”

    她本想替姐夫开脱,却不想这话更加激怒李景风。李景风忍不住道:“难道皇亲国戚就能杀人放火,就能逍遥法外?!”

    萧情故沉默半晌,缓缓道:“是。”

    苏银铮没想姐夫竟这么回答,忙解释道:“姐夫不是这个意思!”

    萧情故大声道:“就这个意思!就算是刑堂堂主也办不了皇亲国戚!可你要我怎么处置?杀了他?不当刑堂堂主,我行!娘恨我,也行!就算要我抛妻弃子,我都从了你又怎样?可引动嵩山内乱,又要害死许多无辜,这就算公理正义?你想讲理,可没人想跟你讲理!”

    李景风怒道:“天下就没人能管了吗?!”

    萧情故大声道:“今天就算把我换成齐三爷,也动不了秦昆阳!我不但不能杀,还得派人保护他,否则让觉空动了手,让秦昆阳死得不明不白,这锅他娘的还得嵩山来背!要讨一个公道,害死许多人,你说,这就是你要的?”

    李景风道:“那些枉死的人又怎么办?!”

    萧情故反问道:“那以后枉死的人又该怎么办?又要算谁头上?”

    李景风懊恼丧气,坐倒在太师椅上,双手抱头。苏银铮见他难过,抚着他背安慰,转头埋怨萧情故道:“姐夫!”

    萧情故叹了口气,道:“李兄弟,我也想讨回公道,但牵连太广……我……对不住……”

    李景风摇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尽力了。”过了会又问,“我几时能离开嵩山?”

    苏银铮吃了一惊,忙道:“你别急着走啊!”

    李景风摇摇头。此时他怒气填膺,只是知道苏银铮无辜,勉力压抑罢了。苏银铮坐在椅子上,看着李景风,轻轻皱起眉头。

    晚上,苏亦霖拿了酒来。自苏氏成婚后,非有要事苏亦霖从不来访,说是避嫌。此刻见大哥来到,苏氏知道他心结已解,她向觉亏欠兄长,自是喜不自胜。

    苏亦霖道:“我带了酒来,陪妹夫喝两杯。”

    苏氏叹道:“他回来后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想吃。我……我也不能陪你喝。”说着两颊晕红。

    苏亦霖问道:“李兄弟呢?”

    苏银铮坐在椅上,双手支颐,愁着脸道:“我看他也不打算吃饭。我陪你喝吧,喝到醉都行。”

    苏亦霖道:“跟你喝酒没劲,两杯就倒了。”

    苏银铮扭头道:“你喝酒,我喝水,不就得了?”

    苏亦霖道:“跟你们男人说,这时候喝醉最好。”说着叹了口气,“要不我来干嘛呢?”

    苏亦霖亲自去请,李景风与萧情故不好推却,这才出来。晚膳时,萧情故还应付几句,李景风只顾埋头喝酒。萧情故见他喝得猛,问道:“还怪我呢?”

    李景风摇摇头,道:“你是对的,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说着又喝了一杯。

    李景风直喝到大醉,这才让萧情故拎回房去,苏亦霖则领着苏银铮回去。李景风直睡到辰末才起身,全身酸疼,脱了衣服,身上全是淤青,都是昨天摔的。他第一次宿醉,只觉头痛欲裂,心想:“人说一醉解千愁,可醒来后还不是要发愁?”他胸中块垒难平,像被个大石头压着般,郁郁喘不过气来。

    到了客厅,苏银铮迎了上来,问道:“又要练功?”李景风摇摇头,道:“今天有事,下午回来陪你,可能会晚些。”

    苏银铮低头道:“你真这么不喜欢我?”

    “喜欢。”李景风笑着摸摸苏银铮的头,道,“不过是像妹妹一样的喜欢。”

    “像大哥喜欢姐姐那样喜欢?”

    李景风苦笑道:“是像苏大哥喜欢你那样喜欢。”

    苏银铮又眯起眼,双手拇指按在耳上,道:“让我看仔细点。”

    李景风笑道:“你是该看仔细点,弄错颜色误终身啊。”

    苏银铮噘起嘴,在李景风腰上拍了一下,道:“你去吧,天冷,别太晚回来,少了时间要补的。”

    天果然冷了,一阵朔风吹来,把白灯笼吹得摇曳不定,李景风站在奚家大门口,紧了紧衣领,犹豫半晌,这才敲门。

    门依旧没锁,奚老头正烧着纸钱,见李景风来,招了招手。李景风走了过去,就着火取暖。

    “凶手几时死?”奚老头红着眼眶问,“在哪处斩?我要去看。”

    李景风默不作声,奚老头又问了几句,李景风被催得狠了,深深吸了口气,嗫嚅道:“大狗的仇人被关起来了,得关一辈子。我……我觉得……这比死还惨……”他不善说谎,后面一句声音细微,显得心虚。

    奚老头望着李景风,李景风偏过头去,不敢接触他目光,过了会又道:“害死奚兄弟的是现今嵩山派的副掌门,泰山派掌门的弟弟,他们说……说不能杀……”

    奚老头点点头,平静地道:“原来是这样……你说得对,关比死还惨,把他关一辈子就是了。”

    李景风听他语气平缓,深感讶异,回头去看,只见奚老头神色平和,似乎觉得甘心了。他问道:“老伯……你没事吧?”

    奚老头道:“这种事我懂,多了去。哪个名门贵族杀个把人会出事?发仇名状灭全家都常见。掌门把他终身监禁,也算告慰大狗在天之灵了。”

    李景风低头道:“老伯……对不住……”

    奚老头连连摇手道:“道歉干嘛?你又没对不住我。我们才认识几天,你这样帮我,我很感激。那天在戏台上还是你救了大狗一命呢。”

    李景风见他理解,愧疚之余松了口气。奚老头又道:“金纸烧完了,帮我去福寿金铺买点。出门左拐,过三条巷子右拐,找不着问人就是。回来时帮我带些菜,这几天都没吃好睡好。”说完笑道,“你煮的粥可好吃了,怎么不开店当厨子?”

    李景风忙道:“我这就去!”

    他照着吩咐买了金纸,又带了一斤牛肉、白菜、萝卜跟几颗鸡蛋回到奚家,才刚推开大门,就看见吊在大厅中迎风飘荡的奚老头。

    他看得真切,那张脸上红肿的双眼满布血丝,却没有怨恨,只有不甘与无奈的认命,像是理解了世间所有不公,只是不想再承受般,轻飘飘的身子悬挂着,不住摇曳,摇曳……

    一阵大风吹来,刮飞了门口的白灯笼。灯笼被风卷进庭院,在地上不住翻滚,又飘进了大厅,在奚老头脚边盘旋着。李景风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双膝发软,不禁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天空中落下片片白羽,济南城十月的初雪冷得像冷龙岭腊月的霜风。就在这瞬间,李景风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某样东西。

    ※※※

    李景风没回到松云居。他收拾了奚老头的尸体,打听了秦昆阳的住处,去巷子口买了副棺材,留下银两吩咐收尸。他想起这两次被短弩逼得窘迫,但铁铺不卖这个,说是管制,他挑了一把狩猎用的短弓跟几支箭。

    他想了许久,又买了几颗铁蒺藜,之后回奚家煮饭炒菜,吃个饱足,再将几块硬木刨出弧度,在前臂小腿上试试,确认贴合,又拾了四颗鸡蛋大的石头,绳索留了约一尺长,两端系上石头,便是个飞石索——他幼时家贫,母亲便做了这玩具让他对着树干丢,每每能缠上树干。他磨了剑,最后走进奚大狗房间,取了棉被,好好睡上一觉。

    他睡到酉时方醒,伸展筋骨,晚餐只吃到三分饱。他将刨好的硬木贴在上臂小腿,用铁丝绑住,又不敢完全紧贴,怕影响灵活,只遮掩了个大概,再将一匹布紧紧绕在腰腹之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右腰挂着飞石索,左边口袋装上铁蒺藜,这才穿上外衣棉袄,捆紧绑腿,背上短弓与箭袋,手提初衷,开门上街。

    此时已入宵禁,街上无人,只有巡逻守卫,李景风避开不难。秦昆阳的住所是间五进院落,李景风蹑手蹑脚爬上附近屋顶,举目望去,院子里灯笼油灯俱足,夜晚中也是明亮,巡逻守卫一目了然。他见大厅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料是该处,认清了路径,从僻静处翻入大院。

    他一路潜行,遇着守卫便避开,又遇着许多妇女男丁,有些衣着华贵,料是秦昆阳的家人。他靠着目力躲躲藏藏,潜行到大厅前院的照壁后。

    只听秦昆阳不住咒骂:“要不是苏亦霖那条狗,老子早杀了萧情故!操!那狗日的苏长宁,连杀我都不敢,嵩山倒霉了才让他当掌门!”

    他自壁后望去,见秦昆阳正与一名少妇说话,也不知是女儿还是妾室,脸上犹有忿忿不平之色。此外内外约守着二十余人,不知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侍卫。

    出了照壁便无藏身之处,从照壁至大厅估摸着有二十余丈距离,李景风取出短弓,搭上箭,在脑海里计划周全,反复确认后,闭上眼,调匀呼吸,待心情平复,这才猛吸一口气,转身射箭,同时快步冲出。

    那箭正中前头一名侍卫大腿,疼得他不住惨叫。守卫见有人闯入,大声呼喊,纷纷拔出兵器围上前来。李景风再抽箭,他在崆峒学过步射,此时距离近,只求快,不考虑准头力度,觑着便射。“唰”的一声,又有一人上臂中箭,另有一箭落空。

    秦昆阳见李景风向自己奔来,只是冷笑。

    李景风只射了三箭,便有两名侍卫抢至他面前,两把刀一左一右向他劈来。李景风觑得准确,弯腰避开,侧身拉弓放箭,射中一人小腹,虽然力道不足,只是轻伤,也缓了对手动作。

    他脚步不停,将短弓抛去,右手取出飞石索,沿地掷出。他本拟这飞石索能绊倒一两人,这念想仍是乐观,对方见他掷出东西,一跃避开,却不料打中后头之人胫骨,疼得那人跪地惨叫。第二条倒是绊倒了一个不长眼的。

    然而距离大厅仍是远,此刻他已被包围,眼前刀光剑影,招招往他要害招呼。李景风左闪右躲,侍卫们只觉眼前一花,人已溜了过去,连忙追上。

    李景风左手掏出铁蒺藜向身后撒下,只听“唉呀”几声惨叫,都是中了招的。他最怕背后偷袭,这下再无后顾之忧,拔出初衷,后脚一踮,剑挽长花,正是龙城九令的第三招——“一骑跃长风”。这招与前两招变化繁巧不同,身随剑进,剑光只笼罩身周,剑法越精,罩住的范围越广,单打独斗时用以逼退敌人,若被包围也能趁势冲出。

    然而剑势走尽,他也不过才前进了短短一丈,距离大厅仍是好远。接下来的攻势已非他能承受,他避开一记长枪,又躲开一朵剑花,第三把刀他必须伸手格挡。手腕上的铁丝与硬木救了他,他感觉小腿中了一记,不知道是什么兵器。

    他仍在冲,一招“碧血祭黄沙”好似砍倒了两名用短鞭跟鬼头刀的侍卫。秦昆阳见他模样,他认得李景风,知道以李景风的武功,即便让他走到自己面前也奈何不了自己。但他忽地想起一事,高声道:“留活口!”

    李景风腰上被开了个口子,幸好绑缚的布匹不仅止住了血,也压抑了疼痛。但背上这刀却热辣辣的痛,就这样,他又往前推进了两丈。

    大厅……还好远……

    李景风大腿一痛,估计是被人从背后用棍子一类的钝器打中。他想忍痛前进,但腿脚已经无力,“啪”的一声,又一击打在膝弯处,打得他摔倒在地。不待起身,他又猛地向前一扑,同时挺剑直刺,前方那人连忙闪开,这一扑又让他前进了几尺。

    还是好远……

    他还没起身,一只短戟已插入他左边大腿,剧痛之下,他不由得哀嚎出声,回身想砍那人,却挥了个空。那人脚踩短戟,狠狠一拧,强烈的痛楚从大腿传到周身,让全身肌肉僵直起来,李景风忍不住惨叫。与此同时,他左手掌也被人踩住,一把剑刺穿他右手上臂,将他钉在地面。

    就这样,李景风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他抬头望去,距离大厅还有三丈。他想方设法,竭尽全力,不算短兵相接前奔跑的十丈,只前进了七丈而已。

    连大厅前的台阶都没摸着……

    他从没这么痛恨自己武功低微,比当初帮不了沈未辰时更加痛恨,不由得厉声大喊:“秦昆阳!你出来!”

    秦昆阳走出大厅,往庭院中望去,挑了挑眉,道:“飞索、铁疾黎、弓箭,你靠着这些玩意跟破烂武功就想来行刺我?”他忍不住哈哈笑道,“真花了不少心思!”

    李景风仍是厉声大喊:“秦昆阳,你出来!让我看看你!你出来!”

    秦昆阳笑吟吟地走到院前阶梯上,他心情大好,虽不知自己跟这小子结了什么仇——或许是某场刺杀里死了他的亲眷,管他的,总之苏二小姐的心上人自投罗网,或许能换自己自由,当真是喜从天降。

    不如先砍断他一只手,吓吓苏二姑娘?秦昆阳想着,开口道:“斩他一只手吧。”

    “左手还是右手?”守卫问。

    “左……右手……左手吧。”秦昆阳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李景风左手道。

    踩着他左手掌的那只脚抬起,又狠狠踩在他手腕处。这一脚用力沉重,若不是李景风手腕绑着硬木与铁丝,势必要骨折。

    “秦昆阳,你过来!……”李景风缓缓抬起右手。他上臂被剑贯穿,只能抬起前臂,像是在招唤秦昆阳似的,食指还轻轻勾了勾,声音却小了许多——狂躁之后,失血与疼痛显然已让他失了力气。

    秦昆阳笑道:“真是执拗。”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瞧不起李景风,觉得就算他无伤在身也奈何不了自己,何况他现在左腿与右手还被兵器叉着,动一下都困难。

    正因为他太瞧不起李景风,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看到那道黑影的时候,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道血箭从前胸后背喷出,他低头看去,那弧度与份量真像极了自己小解时的模样。

    去无悔。

    “怎么回事?”秦昆阳想不明白。他已吸不上气,大口咳了几声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仰天摔倒。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庭院里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喊道:“副掌门死了!副掌门死了!”还有人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可刺客不正趴在地上?

    众人一片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转头望去,见是刑堂堂主萧情故来了。萧情故见李景风倒在地上,秦昆阳横尸台阶下,问道:“怎么了?”

    有人道:“刺客杀了副掌门!”

    “呸!他早不是副掌门了!是谁杀了他?”萧情故快步上前,道,“快放开他,替他止血!要是查不出是谁主使可就麻烦了!”他说着,扶起李景风,低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景风满脸血污,低声道:“我……我不是……嵩山的人……这样……就没关系了。”

    萧情故心中一沉。李景风确实不是嵩山的人,顶多就是在嵩山住了几天的客人,随便编个奸细的说词便能划清界线,只要偿命即可。但自己怎能让他死在这?于是低声道:“想逃走,别昏,撑住!”

    李景风断断续续道:“我……身上……有药……”

    萧情故从他身上摸出顶药,让李景风服下,又撕破他衣裳,派人取了金创药。李景风伤口鲜血淋漓,尤其手臂上的贯穿伤,药粉都被血冲开。萧情故知道时间紧迫,李景风一旦送入大牢就难救出,高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守好大院,保护家眷!谁离开这间大院,以内奸论处!”

    他此举意在封锁消息,又让人准备马车。“留在济南城一天都得死。”他心想,横抱起李景风到大院外,回头嘱咐道:“我送他去医治,口供着落在他身上!你们互相监视,注意谁不见了,务必禀报!”他犹不放心,特别加重嘱咐。

    苏银铮早在门外等候,见萧情故抱着重伤的李景风走出,大吃一惊,策马上前,红着眼睛问道:“怎么会这样?”

    原来苏银铮等了一下午,不见李景风回来,她知李景风向来不失约,怕他不告而别,又怕他出事,直等到晚上,萧情故公办归来,李景风仍未回,萧情故心中起疑,这才带着苏银铮出去找寻。

    找了一阵,直到在奚大狗家见到奚老头尸体,萧情故才恍悟,忙赶到秦家庄院,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来得及救出李景风。

    萧情故低声道:“他去刺杀秦昆阳,真他娘的给他得手了!见鬼,活见鬼!”

    苏银铮闻言更是吃惊。萧情故将李景风放到马车上,道:“先救人!”

    两人赶到一家医馆前,萧情故下马敲门:“许大夫在吗?”

    一名中年胖子开了门,问道:“萧堂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有伤者,快!”萧情故把李景风抱下马车,送入内室。那大夫见伤者全身是血,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快救他!唉,随便救救就好,没时间了!”

    许大夫不解其意,但见他着急,又见李景风伤得如此重,竟还没昏迷,也自讶异,忙剪开他衣服。苏银铮急道:“我来帮忙!”

    许大夫让苏银铮煮热水,萧情故张罗药材,自己替李景风止血上药,缝合伤口,李景风疼得不住惨叫。萧情故只不住催促,逼得许大夫手忙脚乱,心烦气躁,这才把几个出血多的地方止住血。

    许大夫道:“这得休养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萧情故道:“现在就得走。”

    许大夫吃了一惊,还没说不行,萧情故已打横抱起李景风,快步走向门外,将李景风放上马车。苏银铮骑马跟上,急问:“现在怎么办?”

    “只能送他走,这事不能跟嵩山有任何干系,不然事情就麻烦了!”萧情故咬牙道,“李兄弟得担起所有罪名!”

    “是副掌门先造反!”苏银铮不忿。

    “要能杀他,早就杀了!”萧情故道,“银铮,这事不能儿戏,这也是景风兄弟的希望!”

    苏银铮低着头,叹了口气,道:“我早猜着会这样。姐夫,怎么送他走?”

    萧情故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行人到了济南城门,见守卫森严,苏银铮道:“这样出不去。”

    萧情故钻入车厢,问道:“李兄弟,你还行吗?”

    李景风断断续续道:“再……再给我一颗药。”

    萧情故又取出一颗顶药喂给李景风,塞了一把匕首给他,道:“你要想逃走,只能挟持银铮,你还能动吗?”

    李景风一动就全身剧痛,萧情故无奈,只得道:“忍着点。”说完将他抱起,放在苏银铮马后。李景风握不住兵器,萧情故撕了条布把匕首缠在他手上,让苏银铮抓着他右手架在自己脖子前。李景风身子歪歪斜斜,靠在苏银铮身上才勉强没摔下去。

    萧情故道:“熬不住这关,你得死!撑住!”

    李景风无力地点点头,勉强直起身子,苏银铮驾马来到城门下。城门守卫见二小姐被挟持,大吃一惊,萧情故喊道:“别慌,快开门!害了二妹你们担当不起!”

    刑堂堂主下令,众人不敢犹豫。萧情故眼观八方,有人妄动,当即喝止。两人叫开城门,一路出了济南城,又下令不得追赶,直走到五里外,苏银铮这才下马,扶着李景风摇摇欲坠的身子,叹了口气道:“怪我没瞧出来……要是能晚几年遇着你就好啦。”

    萧情故担心道:“他伤成这样,也不知道逃不逃得掉。”

    苏银铮道:“他是紫色灵气,还没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李景风听他们说话,喃喃道:“二姑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大富大贵了……”

    苏银铮仍坚持道:“肯定会!”

    李景风勉强挤出笑容,道:“不会……我知道……我想通了……所以我……不会……也不要……”顶药药力发作,他身体稍稍恢复,强忍疼痛,支起身子,执住缰绳。

    萧情故向来不信他妹这一套,但亲眼见李景风杀了秦昆阳,重伤之后竟然这么快就能行动,对苏银铮的鬼话不由得也信了几分。

    李景风摸摸苏银铮的头,道:“我走啦,望你快些找到下一个紫色的……”

    苏银铮噘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还有,你若认得其他还没成亲,可能是紫色的朋友,记得介绍给我!”

    李景风苦笑道:“必须的……”说罢,回头对萧情故道,“救我一命,多谢了,萧公子。”

    萧情故摇头道:“是我害你。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

    李景风微微一笑,策马离去。

    目送李景风走远,萧情故好奇地问苏银铮:“听你方才那话,你不想嫁给李兄弟啦?”

    苏银铮叹了口气道:“他杀了娘的师兄,泰山掌门的弟弟,就算我不要娘,不要爹,不要哥哥姐姐跟你,啥都不要了跟着他,嵩山能没后患?”她望着李景风远去的背影,道,“他是龙,我想揪着龙尾巴上天,可原来他还没长成,揪着龙尾巴得拖累他。我看过啦,他留在嵩山这段时间紫色变淡了,说不准还会变成金色,今天闹这一出,又变回原来的紫色。他还得在海里游一游,遭些罪,这就叫有缘无份,时机不对,你懂不懂?”

    萧情故苦笑道:“行,就姑奶奶你道理多!”他见苏银铮虽然嘴上头头是道,眼眶却是通红,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知道她心中难过,让她上了马车,往济南城方向行去。

    走出一段路,萧情故忽又问道:“对啦,我都没问过,你瞧自己是什么颜色?”

    苏银铮仰起头,斜睨着萧情故道:“算命不能自算,看得着别人看不着自己,这也不懂?”

    萧情故道:“你叫银铮,该不会自己是红色银色,想高攀紫色吧?”

    苏银铮呸了一声,道:“我不是金就是紫!倒是姐夫你……”她说着,眯起双眼,拇指按着耳朵上缘,四指覆在头顶,用熟悉的姿势盯着萧情故道,“我瞧你最近整日算计,说话又缺德,有些褪色了呢!”

    萧情故哈哈大笑,问道:“那怎样可以好些?”

    苏银铮道:“多吃葡萄,还有对仙姑恭敬些吧!”

    萧情故道:“是,是!仙姑恕罪!”说完一扬鞭,马儿加速奔去。

    ※※※

    李景风奔了一夜,药力渐失,全身疼痛,疲累交加,忍不住趴在马上睡着,任由那马四处游走。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记,疼得他立时醒来,一张眼,只见一个满脸虬髯卷发披肩的壮汉正与他并驾而行,瞧着有些眼熟。

    “掌门派我带兵来抓你。”那壮汉道。

    李景风这才想起是赵大洲,这一吓,顿时精神,忙要拨马逃走。

    赵大洲喊道:“别跑!听我说!”

    原来赵大洲刚伤愈便遇着这事。苏长宁知道萧情故与苏银铮搞鬼,痛斥两人一番,但此事不能外泄,他信不过两人,连带苏亦霖都不信,只得派赵大洲带兵追赶。赵大洲马快,说是抢先来找,单骑追了过来。

    “掌门想对你发仇名状,萧堂主跟苏公子正拦着。我听说了那晚的事,娘的,真他娘的好汉!”他说着,又拍了李景风后背一下,李景风脸如白纸,忍不住唉叫出声。

    赵大洲见他吃痛,忙道歉道:“对不住……”

    李景风听他语意,似乎不打算抓自己,于是问道:“你不捉我回去?”

    “废话!”赵大洲大声道,“古有关云长义释曹操,张翼德义释严颜,今有我赵大洲义释景风,以后都是千古佳话!哈哈哈哈!”他说得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倒像是等这机会许久似的。

    “可我有一事不明。”赵大洲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副……呸,那狗养的秦昆阳不可?”

    李景风黯然道:“我答应了替奚老伯报仇。”

    “有这回事?你什么时候答应的?”赵大洲问。

    “我嘴上没答应,心里却答应了,所以……”李景风沉默良久,道,“有人教过我,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我想我那时就答应了。”

    “好汉子,以武犯禁,大侠啊!”赵大洲说着,又要拍李景风,忽然想起他有伤在身,便又缩手,可李景风身体本能一缩,仍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这习惯改不了,要不你离远点,我拍不到就不拍了。”赵大洲不好意思地道。

    李景风苦笑道:“不用了,您老小心点就好。”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以武犯禁?”

    赵大洲笑道:“我以前想当大侠,我师父说,侠就是以武犯禁,像你昨天那样,干犯法又大快人心的事。我师父叫我别犯蠢,我估摸着这事也真蠢,没好处又动辄被人追杀,想不到竟真有你这样的人!”

    李景风心想:“这不是拐着弯骂我蠢吗?”

    赵大洲道:“我骑的这匹是大宛良驹,虽不是真的赤兔,毛色也是红的。我骑着它快,说要先来追你,摆脱了手下。你跟我换马,跑得快些,我拖着他们东绕西绕,他们就追不上你了。”他说着,纵身下马,道,“快!”

    李景风感他心意,勉力翻身下马,又在赵大洲搀扶下上了大宛马。

    “你得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赵大洲嘱咐道。

    李景风点点头,道:“谢谢你了,赵总教头。”

    赵大洲道:“我先回去拖着他们,免得追来了。”说着策马往来路走去。

    赵大洲回到济南便向苏长宁吹嘘他义释景风之事,气得苏长宁要他闭嘴,嘱咐他绝不可到处说,否则必然视为李景风同伙处斩,吓得赵大洲不敢再提。谁知过不到两年,他又忍不住到处说起他义释景风的往事,苏长宁盛怒之下将他连贬七级,送到烟台当团教,这是后话。

    ※※※

    李景风寻了僻静处将养一天,不敢耽搁,尽速离开嵩山地界。他记挂着要往昆仑,问了道路,他伤势沉重,只得选水路进入洛阳。

    他想起自己与奚老头来嵩山时经过南阳,正在洛阳的南方。那时他不懂,以诸葛武侯的聪明为何也没办法拟定一个天下人共同遵守,能照顾所有人的规矩刑罚?一个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能保所有好人一生平安的规矩。

    现在他明白,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所有人不受冤屈苦痛,所以才需要侠,才需要三爷,才需要彭老丐,需要这些人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来到嵩山之前,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离开嵩山之后,他发誓一定要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但即便有侠心,有了能力,甚至有了权势,像萧情故这样的好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侠者,以武犯禁,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

    有些东西,他已渐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