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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潜滋暗长(下)

    昆仑八十九年十一月冬天

    播州城位在黔东,昆仑共议后,黔地被分为三块,播州临点苍、衡山、唐门三派,也是青城要地,历来驻守在此的定是嫡系,沈从赋、沈妙诗兄弟便分守着播州与剑河,还有嫁到衡山殷家的幼妹沈凤君,殷家是鹤城当地的大门派,也颇有几分代为看门守户的意思。

    “想什么呢?”唐惊才嗔道,“眉毛都画歪了。”

    沈从赋笑道:“哪有这回事?照镜子看看。”说着举起镜子。那是海外商贾贩来的玻璃镜子,珍贵易碎,两只巴掌大小便要三百两银子,沈从赋颇以形貌自负,这才买来。

    唐惊才却推开了去,道:“你不专心,就是歪的。”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家里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小小前天留书离家,说是要去找朋友,这可急坏了一家子,到处找人呢。”

    唐惊才道:“小妹功夫好极了,我瞧九大家的世子没一个打得过她,又有身份,不会有危险。再说,青城加紧搜找,还怕她跑去哪吗?”

    沈从赋道:“这可难说,我这侄女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有什么鬼主意。只是过去看她温柔闲雅,从不忤逆长辈,怎地干下这么出格的事来?”说着又皱眉道,“这名声传出去不好,就算是楚夫人,当年也是颇受非议的,娘肯定又要埋怨了。”

    唐惊才抿嘴笑道:“你说她去找人,男人还女人?若是男人,又是哪家公子?”

    沈从赋皱眉道:“不是哪家公子,听说是个普通人,好像还被嵩山通缉,被泰山发了仇名状。好像姓李……是玉儿的结拜兄弟。”

    唐惊才道:“那还不派人快找?”

    沈从赋笑道:“那是肯定,小小也算是我们夫妻的媒人。”

    唐惊才故意板起脸道:“是骗婚,嫁了才知道是个糟老头,每日里都懊恼着呢。”

    沈从赋笑道:“每日里都懊悔,每夜里都快活?”

    唐惊才脸颊飞红,抬起粉拳捶他道:“大白天的,瞎说什么胡话!”

    沈从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唐惊才嘤咛一声,身子像是化了,软绵绵靠在丈夫身上,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柔声道:“别闹,你还要公办。”

    沈从赋嘻嘻笑道:“我又没强搂着你,你自个走开便是。”

    唐惊才“嗯”了一声,却不起身,低头道:“眉毛还没画完呢。”沈从赋右手搂住妻子肩膀,低头亲了一口,左手持着眉笔,替娃娃上妆般替她画眉,过了会笑道:“好了,你瞧瞧好不好看。”

    唐惊才取过镜子,端详了半天,假作不屑道:“也不知帮多少姑娘画过,才有这手艺。”沈从赋笑而不语。

    两人正自浓情蜜意,有下人敲门道:“四爷,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具名拜帖,要见夫人。”

    沈从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颤抖,似受惊了一般,讶异道:“怎么了?”

    唐惊才低头道:“没事。”说着站起身来。沈从赋见她古怪,追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道:“妹妹既然是来找我的,你就别见她了,让我们姐妹私下聊聊就好。”

    沈从赋讶异道:“她是兵堂堂主,以后说不定还要接冷面夫人的掌事之位,避而不见,岂不失礼?”他忽地明白什么,笑道,“吃醋了?”

    唐惊才螓首低垂道:“我这妹妹什么都比我强,又比我美貌许多。我们感情不和,从小什么都抢,她抢赢什么我都能给,只有你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人的。你跟她单独见面,若被她勾走了魂,我就要不到全部啦。”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你这妹子我在婚宴上见过,穿那模样,不知道是谁的喜事吗?她确实美貌,不过与你气质不同,就跟我家小小一样,只能说各领风骚。但我听说她手段狠辣,这一年整治得你叔伯辈苦不堪言,哪有你温柔可人?这样的女子我唯有避而远之,断然不会心动的。”

    唐惊才张大眼睛,问道:“真的?”

    沈从赋笑道:“当然是真。”

    唐惊才搂住丈夫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脸颊潮红,挽着他手低声道:“行,我们一起去见二妹。”

    沈从赋搂住妻子纤腰,志得意满。他虽是庶出,年轻时却与大哥沈雅言感情甚笃,那时伙着五弟沈妙诗,照自己的话讲,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不过照爹的说法,那是放荡不思进取。爹还是欣赏三哥那种性格,虽然爹也纳妾,但那也是大娘死后的事,他与母亲确实情深爱重,难怪爹会把掌门传给三哥,大哥跟自己年轻时搞出的荒唐事实在难以收拾。

    只是没想,自己一生至爱却是等到年届四十才来。他向来自诩风流,只觉得此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

    沈从赋虽说不会对唐绝艳动心,可真见着她时仍是眼前一亮。唐绝艳披着一件黑氅大衣,衣长及膝,裸着一双小腿,足蹬紫缕鞋,露出圆润修长的脚趾。这大衣掩上时便见端庄保暖,可说话行礼间衣襟敞开,里头却是蜀锦镂空对襟裸臂,披着一件紫纱披肩,当真是“慢束罗裙半露胸”,姿容无双,艳丽非常。

    唐惊才见丈夫愣住,紧了紧手臂,问安道:“妹妹,久见了。”

    沈从赋也忙道:“二姑娘今日怎地突然造访青城?也不先派人通知一下。”

    唐绝艳道:“姐姐嫁来许久,不见她寄封家书回来,太婆思念孙女,特地命我带了些补气养生的药方前来问访,姐姐得空时也该回唐门见见太婆才是。”

    沈从赋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贱内的不是了。”

    唐惊才道:“我也思念太婆,过一阵子得了空,再跟夫君拜访太婆。”她说话时紧紧搂着沈从赋手臂,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走脱似的。沈从赋心想:“若只是谈私事,寄封家书便是,何必派唐绝艳亲自过来?”于是问道:“还有其他事吗?”唐绝艳看了一眼唐惊才,沈从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唐绝艳道:“近日点苍有些动作,料来四爷听说了。太婆要我提醒四爷,播州险要,不可轻进,唐门有险,仅能自守。”

    这话的意思是说若有什么意外变故,唐门只会自守,要沈从赋小心谨慎,莫要轻易出战。沈从赋点点头道:“明白了,多谢冷面夫人提点。”

    唐惊才上前挽着唐绝艳手臂,道:“你们聊完公事了,剩下便是我与妹妹的私事。相公公事繁忙,我自会招待妹妹。”

    沈从赋见她飞醋吃上了天,笑道:“你们姐妹聊私情,我去公办了。”又道,“二姑娘若是事忙,临走前告诉内子一声,不用知会我了。”说完径自走下。

    唐惊才道:“妹妹来我房间,咱们慢慢聊。”

    两人来到内院,掩上房门。唐惊才坐在床上,唐绝艳拉了张椅子,双腿交叠,冷冷道:“瞧着挺顺利的。”

    唐惊才靠在床头,左腿伸直,右脚褪下罗裙,露出一双玉足,笑道:“让男人服贴的本事,我可未必不及你。”说着拉开衣襟,露出香肩,笑道,“妹子觉得怎样?”

    唐绝艳冰冷的脸上漾出一抹微笑,扑上床叫道:“叫你风骚。”

    两人在床上嬉闹一阵,唐惊才这才问道:“太婆让你交代什么事?”

    唐绝艳道:“带来的药材里有太婆命人特制的药方,月事后一日一服,月事来时不宜服用。”

    唐惊才点点头:“就这些?”

    唐绝艳道:“太婆年纪大了,明年的昆仑共议,我会代她去。”

    “这也是立你当掌事的意思。”唐惊才咬着嘴唇,恨恨道,“让你侥幸。”

    唐绝艳道:“侥幸也罢,本事也罢,愿赌服输。”

    唐惊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唐绝艳道:“太婆让我探你状况,已经探到了,就不用说了。”又道,“我进内院时见着唐赢,你丈夫没起疑?”

    唐惊才嫁来时带来了四名护卫,唐赢是其中之一,沈从赋只当是寻常侍卫,派他去守内院。

    唐惊才道:“我要他不起疑,他就不会起疑。男人,不是莫名自卑就是过度自信。”说着脸颊飞红,羞道,“我若说他棒槌太长,他自个也会剪些下来。”

    唐绝艳掩嘴咯咯娇笑:“自小到大,我就服你这本事。”

    唐惊才红着脸,两眼垂泪,低声道:“妹妹心狠手辣,太婆说你是武后的料。可吕后怎么了,就见不得人了吗?”

    唐绝艳笑道:“别闹。你这边有什么事?说。”

    “那个文若善的死因还没查到。”唐惊才一抹眼泪,神色复又严肃,皱眉咬牙道,“他出身崆峒,就跟严四那桩事一样,有人要唐门背黑锅。”

    唐绝艳点点头,唐惊才又道:“贵州这几年屡次疏通浣江河道,又修建古道,我旁敲侧击,相公说是沈庸辞的意思。”

    唐绝艳“喔”了一声,沉思道:“那是往湖南去的水路,这是要请衡山的奥援,还是……”

    唐惊才道:“还有一件事,沈家的宝贝女儿离了家,跑去找野男人了。”

    唐绝艳讶异道:“谁?”

    唐惊才摇头道:“好像姓李,说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唐绝艳冷笑道:“大好一块玉,生在青城糟蹋了。”

    唐惊才笑道:“要不你抓回去教教?”

    唐绝艳道:“太婆早看上了,让人求了几次亲,全被推拒了。”过了会又道,“我瞧,她早被青城教废了。”

    “最后一件事,那名朱大夫,下次见面,你若收服不了他,”唐惊才冷冷道,“我就杀了他。”

    唐绝艳淡淡回道:“这事不用特别知会我。”

    唐惊才却道:“我却觉得非说不可。”

    两人沉默半晌,唐绝艳起身道:“我该走啦。”

    唐惊才起身,忽地抱住妹妹,两人紧紧相拥,不再说话。好半晌后,唐绝艳才道:“姐姐保重。”

    “妹妹保重,等姐姐拿下青城,指不定就回头吃了妹妹。”唐惊才轻声道。

    “姐姐尽管来,妹妹玩得起七擒七纵,让姐姐心服口服。”只这瞬间,唐绝艳重又拾回那冷艳模样,推开唐惊才,转身开门,再不回头。

    门内,她们姐妹情深,门外,便是水火不容的宿敌。

    ※※※

    青城的搜捕极快,早上发现沈未辰离家,当即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第二天下午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青城。沈未辰两人星夜赶路,靠着身上的青城令牌在驿站换马,一路向北,到了第四天终于抵达汉中。

    雅夫人怕这事传出去对女儿名声不好,把消息暂时锁在青城境内,到了汉中就是华山地界,两人这才喘了口气。“到了华山还得小心点。”沈未辰道,“青城跟华山近来交恶,若是寻常人还好,若是遇到方敬酒这样的人物,有些麻烦。”

    顾青裳笑道:“怎么,怕华山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沈未辰道:“我好歹也是九大家的闺女。只怕惹了麻烦,会拖累你。”

    顾青裳想了想,道:“没意思。你这一路闯荡,遇着危险就拿出令牌,城隍见了都得哈腰让道。这哪是走武林?是到处仗势欺人来着。”

    沈未辰道:“我是出来找人,不是出来闯荡江湖的。”

    顾青裳道:“意思是,若不是出来找人,你就不出来了?”

    沈未辰想了想,似乎也未必是这样。到底找人是借口还是闯荡是借口,她自己也分不清,但她这趟出门确实比以往自在许多,于是问:“你说怎地?”

    顾青裳道:“这一路上遇着事情,你别拿青城的令牌出来压人,靠咱俩本事解决。”

    沈未辰笑道:“越说我越觉得你是诓我出门的。”

    顾青裳揽着她肩膀道:“早说了,我是拐你回家当媳妇的。”

    沈未辰道:“怎么就我是媳妇了?说不定是我拐你当媳妇。”

    两人嘻嘻闹闹,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汉水上。

    谢孤白说到汉水上等,那是猜到李景风要往昆仑的方向去,可沈顾两人不知情,只觉得守株待兔很是被动。两人沿江而下,江面宽阔,遇着行船又不能上船盘查,李景风正被通缉,也不能直问。

    到了一处,只见华山战船沿岸停靠,少则数十艘,多则上百艘,密密麻麻。沈未辰道:“这汉水上怎么停了这么多战船?比青城停在长江上的还多。”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不妥。

    两人在江上找了两天,无计可施,沈未辰道:“这不成,大海捞针似的。”

    顾青裳道:“那怎么办?”

    沈未辰道:“找我师父去,他领着青城船队,沿江拦船还有些指望。若景风没走这条路就罢了,要真走了却被我们漏过,可要懊悔莫及。”

    顾青裳埋怨道:“不是说好了不拿青城的令牌办事?”

    沈未辰笑道:“师父见着我自会接我上船,用不着令牌。”

    顾青裳知道她强词夺理,只是确实无计可施。她想带沈未辰四处游历,见见世面,教她别把自己困死在青城,可若见了李景风势必要送他回青城,那飞脱的凤凰又得回到笼子里。但找不着李景风又觉对不起沈未辰,又想:“若找着了人,把他劝回青城,大不了我送他回去,把妹子留在汉中等着就是。”

    两人问了青城的船队所在,往下游走去,正赶路间,忽见一艘战船打着青城旗号,停在岸边不远处。沈未辰大喜,雇了船过去,船上弟子见有美貌姑娘来到,免不了几句调戏,顾青裳只是冷笑。等知道大小姐身份,这些人一个个肝胆俱裂,又不免被顾青裳讥嘲。

    船长是刑堂堂主顾狼烟的弟子孙胜,四十多岁,曾见过沈未辰,见了大小姐,忙将两人迎入船舱。沈未辰问起为何停船在此,才知原来青城扫荡船匪,这船是侦察用,正在巡逻。

    沈未辰提起要与师父会合,孙胜自然不敢忤逆,请两位小姐进了舱房,扬帆而去。

    船上无事,沈未辰从行李中取出一尊木人与雕刀。顾青裳这几日与她同行,见她闲暇时就雕刻,把一块木头从略具雏形刻到有了木人形状,脸上轮廓渐明,忍不住看了一眼,问道:“这是雅爷?”

    沈未辰笑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爹寿诞,我刻好木人,连着平安信请人送回青城交给我哥,我爹寿宴那天代我送上。”她说完,神色黯然,道,“每年腊八我都陪着家里人喝粥,今年凑不着热闹了。”

    顾青裳道:“过了腊八还有除夕,过了除夕还有元宵,元宵过了有清明,清明过了有端午,七夕拜月老,中元拜鬼神,中秋人团圆,重阳要登高,冬至吃饺子,还有你姨婆、爹娘、你哥、沈掌门、楚夫人,一堆寿诞。得了,你刚出重庆,还没到贵州就得打道回府。”

    “再一个月就过年了,总不好过年也不回去。”沈未辰道,“这个月就算找不着景风,我也得回去打个招呼。”

    “这多没意思,你回去,想再出来可就难了。”顾青裳躺在床上,双手环胸,左腿屈起,右腿交叠,望着床板发愣。

    “姐姐没有家人吗?”沈未辰问。

    “我爹,两个哥哥,还有我爹那几个亲戚都十年没见面了,也不想见。”顾青裳道。

    沈未辰听着古怪,问道:“怎么回事?”

    “我外公是湖北的富商,很有些家底。二十五年前一把大火,家眷带护院仆人,五十几口人没一个逃出来,烧得可干净了。”

    沈未辰心中不忍,歉然道:“对不住,勾起你伤心事了。”

    “那时我还没出生,见都没见过我外公呢。”顾青裳接着道,“我娘的丈夫是个穷书生,上头有公婆,还有一对弟妹。这年头,书生还不如练把式的,又没其他本事,一家老小靠着我外公接济过日子。我娘那婆家一开始对我娘很是礼貌,等外公死后,家里渐渐破败,就对我娘登鼻子上脸,颐指气使起来。我娘早晚劳作,又要纺织刺绣,又要张罗弟妹生计,到后来动辄挨骂,不顺心就是一耳光,端洗脚水,倒粪桶,伺候一家人,那两个弟妹只当大爷,被嫂子服侍得心安理得。”

    沈未辰听说过这种事,但沈家是青城第一望族,出入都很体面,顶多婆媳不和,身边人哪有这等遭遇,不由愣住。

    “至于我爹,他一句话没说,只觉得理所当然。我问我娘怎么不逃,我娘说这叫嫁鸡随鸡,女人有三从四德,万般皆是命,要认命。我说我以后不嫁人,我娘骂我,傻孩子,你不嫁人,上山当尼姑吗?娘是娇生惯养大的,哪受得了这虐待?心力交瘁,没几年就死了。等娘走了,我就真离了家,上衡山当尼姑去了。”

    沈未辰讶异问道:“你说你跟家人十年没见,那时你多大年纪?”

    “十岁多一点吧,差点死在山上。幸好遇着了赵师姐,要不真要死在山上啦。”

    沈未辰瞪大眼睛,只觉得不可思议,又是佩服又替顾青裳难过。

    顾青裳接着道:“娘到临死前还不怪她丈夫,只怪那把火烧光她的福气。嘿,娘这个婆家还不是外公帮她挑的,是她去读书学字,打小认识,真心喜欢上的,还不是护着自己家人,从没替娘说过一句话。”顾青裳冷笑道,“老婆再亲也是外人,父母兄弟才是自己人。”

    沈未辰低声问道:“你就是这样才不嫁人的?”

    顾青裳道:“我十六岁那年到山下办事,见一个妇人被丈夫当街毒打,打得鼻青脸肿。我上前把她丈夫打倒在地,她反倒求我别伤她丈夫,我只得饶了他,嘱咐他以后不可再犯。”

    沈未辰听她又说起故事,问道:“之后呢?”

    顾青裳道:“那夫妻就住在衡山脚下,半年后我又路过,见那妇人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怒从心起,逼着她丈夫写休书。你猜怎地?”

    沈未辰点头道:“她肯定对你很感激了。”

    顾青裳笑道:“妹妹大错!她哭着说离开丈夫自己一个人没法过活,而且名节受损,再嫁也难找到好人家,还不如过一日是一日。”

    沈未辰料不着如此结果,可仔细想想,却也能明白妇人难处。

    顾青裳笑道:“所以找丈夫最好找父母双亡,无亲无靠,武功又比不上你,只能你打他的。”

    沈未辰笑道:“姐姐这结论下得妙,可打相公跟打妻子一样不可取。”又问,“那夫妻后来怎样了?”

    “那男人许是被我打怕了,没多久就搬家了,那妇人也不知活着还是被打死了。”顾青裳接着道,“妹子,我说句得罪的话,那日宴席上,我瞧着你一家子坐桌上,像是去菜市场卖萝卜。”

    沈未辰不解,问道:“姐姐什么意思?”

    “三爷你瞧瞧,我这萝卜又白又大,不买可惜。”她学着市场小贩叫卖模样,“瞧,我这萝卜煮汤炒菜都合宜。你还想不到,这萝卜还会自个剥了皮跳起来打人呢。”

    她模样逗趣,沈未辰虽觉得她言之太过,仍忍不住掩嘴微笑:“别这样说,娘也是为我好。”

    “我不喜欢这样。”顾青裳躺在床沿,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舱顶。船舱很小,舱顶很矮,轻轻一跳就能撞到头。

    “所以我在衡山开了间小书院,收留一些无亲无故的孤儿,男孩我就教他要对姑娘好,女孩我就教她们纺织、女红,望她们能自食其力。我自己得立个榜样,姑娘不嫁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沈未辰听她这样说,又多了几分佩服之意,道:“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顾青裳伸出手笑道:“先来个几百两银子使使。”

    沈未辰笑道:“银两真不是事。等找到景风,带我去姐姐的书院瞧瞧?”

    顾青裳笑道:“你出了银子,肯定要招待。”

    两人闲聊半天,顾青裳在舱房里坐得气闷,两人上甲板透气。天黑得早,此时正当朔月,天空阴沉沉不见星光,船上只靠灯笼火把照明。

    两人正闲聊间,忽听有人呼喊:“有船匪!有船匪!”沈未辰吃了一惊,船身猛地一阵晃动,像是撞着什么东西。

    顾青裳喊道:“看看去!”两人抢至船沿,只见周围摸黑来了十余艘小船,每艘船上有七八人。这些小船未掌灯火,把哨的看不清楚,等瞧见时早已欺近船身。

    顾青裳奔至船尾,见有小舟跟在后头,显是中了陷阱,被团团包围。她咬牙切齿道:“好贼子!”沈未辰猛地将她拉开,高声喊道:“大伙退离船沿!”

    她刚喊完,几十支箭已咻咻射到船边,几名闪避不及的守卫倒在地上哀嚎。随即又见十余个铁钩飞起,钩住船沿,顾青裳喊道:“他们要攻船!”

    孙胜早爬上楼台,大喊:“取盾!避箭!别让贼人上船!”青城弟子忙拾起盾牌,一边遮挡箭雨,一边卸掉铁钩。孙胜见沈未辰仍站在甲板上,大喊道:“大小姐,回舱里避避!”

    沈未辰哪里肯听?见有抢上船的匪徒正与青城弟子交战,抽出峨眉刺便冲上前去,将两名匪徒打落河中。顾青裳也回房取剑杀敌。孙胜见这两个姑娘武功高强,尤其大小姐,一双纤纤玉手,打人那是一打一个准,一打一个狠,不过片刻便打倒五六名匪徒,一时竟看愣了。

    沈未辰与顾青裳刚清掉船舷一角,回头望去,另一边已有人攀上船来。这些歹徒武功不弱,竟与青城弟子战得难解难分。顾青裳咬牙道:“哪来这等船匪?分明是门派弟子!”

    只听孙胜站在楼台上喊道:“左前,四个上!右后,八个上!”青城弟子听他吩咐,各自上前应敌。孙胜又喊道:“大小姐,后边人多,劳您大驾!”

    沈未辰奔到船后,果见已有六七名船匪上船,地上倒着三四名青城弟子,剩下两人正在抵抗。沈未辰抢上前,戳翻了两名船匪,踢倒一人。她低头望去,只见船下还有人沿着铁链爬上,当下右手应敌,左手握住铁钩,奋力一拔,卸下铁钩,只听“哗啦”一声,来人摔入河中。

    那铁钩嵌入船身,下方挂着人,绷得甚是紧实,非两三人合力不能卸掉,沈未辰却能独力拔起,只看得青城弟子挢舌不下——这天仙般的大小姐莫非真有天仙般的神力?

    孙胜居高临下,眼观四方,指挥若定,眼看就要控制局势,甚是欣喜。顾青裳与沈未辰会合,见敌人攻势稍缓,也安下心来,笑道:“再杀几个贼子去!”

    孙胜正自指挥,“唰”的一声,不知哪来一箭,正中胸口,孙胜惨叫一声,从楼台上跌下。这下变起突然,连沈未辰也没见着这箭是哪来的。船边不远处忽地亮起一盏盏灯火,沈未辰这才看仔细,原来是一艘卸了旗号的战船,模样大小与华山战船相似,只是同样灭了灯火,仗着熟悉水路欺了近来,此时两船相距已不过三四丈远。

    孙胜身亡,船上无人指挥,顿时一片大乱。沈未辰喊道:“姐姐,你上去指挥!”

    顾青裳拾起一面盾牌,登上楼台,喊道:“左后边,六个!右前方,三个!右侧有贼子上船了!”

    “呼”的一声,箭雨如飞,顾青裳忙以盾护身。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华山战船竟撞了上来,船身剧烈摇晃,十余名匪徒持刀跳上。

    有青城弟子喊道:“大小姐,这船守不住了!您快逃!”

    沈未辰见敌船贴着己方船只,贼人有搭了桥板过来的,也有一跃而来的,守着船沿的青城弟子渐渐败退,顾青裳站在楼台上呼喊指挥,人手已见支绌,于是道:“通知船夫,冲出去!”

    那弟子皱眉道:“小船不怕,这大船甩不开!”

    沈未辰道:“照我吩咐便是!”

    她取了火箭,登上楼台,射向敌方船帆,虽正中船帆,但深夜风大,火顷刻便熄。

    顾青裳道:“需得多些火箭才能把这帆烧起来!眼下是来不及了,看来这船守不住了,让弟兄们跳船逃生!”

    沈未辰道:“现在是腊月,河水冰冷,功力差些又不善水性的,只怕要死!”

    顾青裳道:“抢他们的小船走!”

    沈未辰摇头道:“不成,这里还有艘大船,又是顺流,追上来放箭,我们还好,弟子死伤必然惨重!”

    顾青裳咬着下唇,恨恨道:“那只能拼到底了!”她看向沈未辰手中那对凤凰,即便危难关头,仍忍不住揶揄道,“每次瞧见你这对凤凰,就想起酒宴上你拿筷子跟三爷对战,可秀气了。”

    沈未辰心念一动,道:“你指挥船只冲出去,我去换把好使的兵器。”说罢转身要走。

    顾青裳急道:“你去哪?”

    沈未辰回道:“总不能老让他们攻过来,我们也得攻回去!”说完进入船舱。顾青裳摸不透她把戏,只得指挥船只扬帆转向,准备冲出去。

    过了会,沈未辰从船舱中冲出,腰间插着两把大斧头,顾青裳瞪大眼睛。只见沈未辰冲上前去,峨眉刺左戳右刺,点倒两名匪徒,也不走桥板,挑个人少处纵身一跃,一跃足有五六丈远。贼人见一名少女飞跃而来,不由得一愣。

    她一跃落到匪徒后方,几名贼人抢上,哪里是她对手?只见她一对峨眉刺舞成梨花暴雨,银光闪闪间又有三四人倒下。

    沈未辰奔至帆索旁,将峨眉刺收入腰间,从身后抽出两把大板斧,挥斧便砍。

    原本帆索是船上要地,帆索断折,风帆便倒,周围多有人把守。可敌船因占了上风,众人争先上船,只道必胜,帆索旁只余了六名守卫,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原本这也该够了,怎奈来的是沈未辰?她几个闪身便越过六名守卫,只见一名端庄秀丽的少女高举两只黑溜溜、亮灿灿的大板斧,猛地挥下,帆索断裂,风帆登时歪了一边。

    沈未辰并不停留,仗着轻功高明,几个起落已落到另一边帆索前,双斧齐挥,又斩断两条帆索,那风帆顿时失去控制,船身歪斜。

    船上指挥忙喝令拿下沈未辰,沈未辰从船身绕至船尾,纵身起落,那双大板斧见着帆就砍两刀,见着绳索也不管是什么就来上一记,到了尾桅处,索性奋起神力,对着船桅左一斧,右一斧。那船桅虽然未倒,却已倾斜,船身不受控制,逐渐偏离青城船只。

    此时已有数十人包抄过来,忽闻顾青裳高声大喊:“快回来!”沈未辰见两船逐渐分离,也不管许多,一双斧头兜圈似狂挥乱舞,人如旋风般不住打转,冲向船沿。

    顾青裳站在船上,只见她一名纤弱少女,身着白衫,神出鬼没,狂奔乱走,又把那双斧头舞得水泄不通,当真是古有黑旋风李逵,今有白旋风沈未辰,不禁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她见两船分离,渐有四五丈远,不由得又感焦急,只怕沈未辰失陷在敌船上,忙命人取了弓箭,对着沈未辰的方向捻弓搭箭,一箭射出。

    沈未辰被重重包围,难以脱逃,她这般狂挥乱舞虽能镇摄对方,破绽却多,果不其然,后背、腰上、小腿被划了几刀,幸好都是轻伤。

    忽然前方有人倒地,原来是顾青裳射箭来援。顾青裳一箭得手,正要再射,猛听得破风声,有善弓术者对她狙击。顾青裳忙着地滚开,险险避过,喊道:“盾手护我!”几名青城弟子忙持盾护在她身边,顾青裳再发一箭,又射倒一人。

    沈未辰前方少了两人,余人惊慌失措,稍稍让开了些。顾青裳接连几箭射倒数人,辟开些许缝隙,只需这一点破绽便足以让沈未辰发威。沈未辰向前冲出,双斧横扫,逼退的逼退,闪避不及的只能惨嚎倒下。眼前还挡着一人,正要挥刀拦阻,沈未辰身子一侧,猱肩撞去,那人只觉像被铁锤撞着一般,口吐鲜血,摔飞数尺。沈未辰抢了这个空,正要突围,忽听风声响,忙挥斧格去一支冷箭。

    这一箭让她脚步稍稍一慢,后边的贼人又要抢上,顾青裳一箭从沈未辰耳边擦过,将后方追兵射倒。

    沈未辰奔至船沿,两船相距已有六丈有余,她纵身一跳。顾青裳见她这一跳估摸着还差一尺距离,只怕她要落水,不由得惊呼出声。

    沈未辰不慌不忙,两把斧头向前一砍,斧头嵌入船身数寸,她自己顺势悬挂在船身。喘了口气,用斧头支着身子,她一斧一斧往上攀爬。早有人取来绳索,准备救援。

    她刚爬了两斧子,又听顾青裳高喊一声:“小心!”只听得破风声响,知道又有箭矢来袭。她身悬船上,危急间不及细思,索性双斧支住身子,向上一翻,成了个倒立姿势,那箭正射在她原先位置。

    忽听顾青裳喜道:“中!”她转头望去,贼船楼台处,一名弓手胸口中箭,自楼台摔下。沈未辰翻下身来,见绳索垂下,忙伸手抓住,抬头望去,只见顾青裳伸手喊道:“快上来!”

    她抓住顾青裳手臂,终于登上甲板。她几次险死,与顾青裳皆是精疲力竭,两人并排躺在甲板上,仰面向天,不住喘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顾青裳猛地翻过身来,抱住沈未辰,笑道:“好妹子,我嫁了,快娶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