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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人心难测

    觉闻的车队刚进重庆就被青城使者拦下了,为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书生,礼貌备至。

    “在下谢孤白。”书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车队被带往城里的宝兴馆。宝兴馆并不大,更不显眼,得从大道转进竹口巷,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见着招牌,是唯有当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馆。但招待外宾,尤其是少林这样的大门派,觉闻这样的重要人物,这间仅只两层,不过七八张桌子的饭馆仍显得寒酸。

    馆子早被青城包了下来,连巷口都给封了,车队的马匹轿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里。觉闻不喜铺张,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该有的威仪不能少。这趟来访青城,他带了二十二名随行僧人,还坐不满半间宝兴馆。

    这群僧人才刚坐下,就见八宝肥鸭、清蒸江团、东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轮番被端了上来。觉闻是俗僧,带来的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离开少林后哪管什么清规戒律?为免有失,宝兴馆还特地另备了一桌斋菜,却无人问津。

    觉闻被请上了二楼包厢,平常宴席用的大圆桌早已撤去,只放了张四尺见方的小矮几,上置四小碟斋菜,一锅菜汤熬煮的杂粮粥。最为显眼的是矮几旁置着一小锅杏仁豆腐,那是觉闻最喜爱的甜品,在少林寺里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个不接壤的门派却能知晓,可见用心。

    两人叙礼已毕,各自盘膝坐下。觉闻是谨慎的人,他修行勤奋,但也没落下对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当不了主管与各门派交涉往来的观音院住持。打从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车队转进竹口巷子,停在这个隐密的宝兴馆前,他便有所觉。等到避开众人,上了二楼包厢,他更知青城必有所言,只是还摸不清底细。

    既然不明就里,先别唐突,静观其变就是。觉闻举箸用餐,就着素斋吃了一小碗杂粮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间谢孤白稍作探问,提起少林近来有了大变革,竟然盖起妓院,想来觉见方丈有心改革,放宽少林之前一些正俗禁忌。

    提起此事,觉闻便皱起眉头。他虽是俗僧,但修行勤奋更甚于许多正僧,少林盖妓院这事他打心底里不赞同。可没想不仅觉空首座没反对,连向来最厌恶俗僧的那把窝里刀——观音院的觉观首座也不反对,身份、派系、职务上的上司都赞同,他也就没反对的理由了。

    几间妓院盖得贼快,赶在新年前陆续开张,除夕那几天还打了折扣招客,据说门庭若市,连武当华山都有人慕名而来,真是……阿弥陀佛。

    可随着方丈逐渐开放寺中规矩,给俗僧开了许多方便法门,觉见方丈的声望日益攀高,这七八年间日益恶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缓解。

    有这样的耳语出现,说是觉见方丈有心去迂除旧,推陈出新,渐渐要废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陈规,让所有俗僧能原职还俗,连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并归由俗家弟子照管。

    然则正僧们未必乐见其成,因袒护弟子了净而被罢黜至山西白马寺的觉如特地赶来少林,与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觉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方丈法慧深厚,举措自有用意,贫僧无能忖度。但正俗之别本于人心,若能化解分别心,于少林大有帮助,就是方便法门。”

    “方丈这几个举措想来极受推崇了。”谢孤白问道,“觉空首座想来极是欢喜吧?”

    “这几件都是好事,觉空首座没说什么。”觉闻回道。从头到尾,觉空首座就对这些事没提过任何想法,可这也难说,觉闻心想。觉空首座若有想法也未必会表露出来,但要说欢喜,那肯定不是,最多就是个不喜不忧,冷眼旁观的姿态。

    觉闻用餐已毕,谢孤白命人撤去饭菜。又有人送上茶水点心,谢孤白亲自煮水烹茶。

    觉闻等了许久,谢孤白都没提别的事,他不由狐疑。青城半途将他截下,总不会只为了招待他宝兴馆的好菜色吧?

    既然对方不说,那就是要让自己起话头。觉闻性格稳重,执掌正念堂十数载,这些外交上的进退早已娴熟。他来青城自有任务,除公事外,并不想牵扯进其他门派的事务,与其落入对方话头,不若等对方自己提起才好应变,总之不管什么事,能避则避,于是道:“谢公子若无他事,我们是否该启程拜会沈掌门?”

    他这是以退为进,对方有话自然要先说,不然进了青城,不就白饶了这场耽搁?

    “我以为,住持有什么事,不如告知谢某,谢某代为转达掌门。”谢孤白道,“今日青城访客已多,怕无暇招待贵客,若有怠慢反为不妥,也白白耽搁了大师行程。”

    原来是逐客令?觉闻心中讶异,眉角轻扬。他万没想到少林派了自己这样身份的人来访,竟会被逐出青城,连掌门的面都见不着。

    “沈掌门知道贫僧拜访青城所为何事?”觉闻问道,“怎地连见一面都不肯?”

    “诸葛副掌、严家兄弟,连着嵩山苏家公子恰巧也在今日拜访青城。”谢孤白道,“若住持在,只怕场面尴尬。”

    “喔?诸葛副掌与华山、嵩山两家公子都来了?”觉闻问道,“怎会尴尬?”

    “点苍来者不善,必有所求。”谢孤白沏好茶,推了一杯至觉闻面前,道,“这是青城雪芽,还请住持品尝。”

    觉闻却不喝茶,只道:“公子还未回答贫僧问题。”

    谢孤白道:“住持这不是明知故问?眼下还是正月,能有什么急事值得诸葛副掌与华山、嵩山几位公子连花灯都不赏,星夜赶来?”

    觉闻心中一沉,道:“为着昆仑共议的事?诸葛副掌还没放弃?”

    谢孤白只是摇头,道:“住持有什么口信,抑或吩咐交代,告诉谢某即可。”

    觉闻心想,点苍来讲这事,这有什么好尴尬的?定是怕我去了,听着不好的消息,场面尴尬。莫不是……难道青城要倒向点苍?这又说不过去了,沈玉倾为衡山奔走的义行他是知道的,这个最早表态支持衡山的门派怎地到了这时倒戈?难道唱了两年大戏,只为虚晃一招?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话一出口,他又愕然,心想:“方丈吩咐的事情还没办,怎么我这就落进他的话头里了……”

    “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是少林所害。”谢孤白叹了口气,“让住持先行回少林也是避免见了面,惹来埋怨,不如把这事说清楚了,好委请觉空首座替青城向衡山谢罪。”

    觉闻忍不住问道:“公子越说贫僧越是糊涂,怎地这事又跟少林有关?”

    谢孤白道:“明不详可是少林弟子?”

    觉闻道:“是,贫僧此来正是为他。”

    原来上个月青城发了通缉令,悬赏擒抓明不详,消息传入少林,四院八堂向来器重明不详,尤以方丈觉见为最,特地开了四院共议讨论明不详的事。又听说他伤了青城二小姐,几位高僧难以置信,这才派觉闻前来,说是问明原委,实则临行前觉见方丈特地吩咐,若事情不是太严重,权且代他赔罪,把这事给化消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是出自执掌过正业堂,向来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觉见方丈之口,俨然是要他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觉闻接着道:“这孩子在少林学艺,曾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与贫僧偶有往来。他性情质朴,禀性纯良,持戒自重,断不会无故伤人。谢公子,这当中可有什么误会?”

    “并无误会,这是同一桩事。”谢孤白道,“青城二姑娘在崆峒劫持严三公子的事,方丈可曾听说?”

    觉闻讶异道:“竟有此事?”

    华山要以此事威胁青城,是以一直秘而不宣,青城于理有亏,更无由宣传,是以消息至今未走漏,觉闻还是第一次听说,只觉得当中必有许多曲折。可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反倒越听越混乱,于是问道:“谢公子,你把这事前因后果说清楚些。”

    “严三公子前往崆峒求亲,被彭小丐拦截,正是明不详通风报信,请二小姐义助彭小丐。华山联络了点苍,正要拿此事要挟青城。”谢孤白道,“当时明不详就在彭小丐率领的那群马匪当中,这事不难查证,问二小姐或严三公子都能知道。”

    觉闻道:“明不详怎会牵扯到这桩事里来?”

    谢孤白反问道:“彭小丐还有个孙子失陷在江西,住持觉得明不详不该多管闲事?”

    觉闻当然知道江西这场巨变,只道明不详是出于仁善相助,叹口气道:“这孩子善良敦厚,怎地这么莽撞,闯下弥天大祸?”

    可他又想,这举止虽然失当,终究出于义愤,也无责怪之意,想助明不详弥平此事的想法又多了几分,只是下回明不详回来,要严加训斥才是。

    “幸好严三公子不认得明不详,现在知道他参与此事的唯有二小姐。”谢孤白道。

    觉闻倏然一惊。若只青城知晓此节,或许还会给少林几分薄面,说理讲和,扯上华山,这事可就难收拾了。若是捅出来,连华山也要通缉明不详……他沉思半晌,问道:“他为何要把沈姑娘扯进这桩事里来?又何故伤了沈姑娘?”

    “明不详与在江西义助彭老丐的杨衍曾在襄阳帮与沈公子、沈姑娘有一面之缘。”话说到这里就够了,用不着牵出李景风,谢孤白很清楚。目前很顺利,他让觉观觉得劫持严旭亭这件事的根由在明不详义助杨衍与彭小丐,也就是在于少林,那么解决这个麻烦就不是青城的问题,而是少林的问题。

    这也是他不主动前往少林求援的原因。用明不详的通缉当要挟,就算是觉见也未必肯买账,更遑论觉空。青城主动求援与少林主动合作意义上又有不同,少林为了明不详主动来访,当然更好。

    还不用跟景风扯上关系,只需说自己不清楚就好……谢孤白这么想着,却仍是道:“他告诉沈姑娘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李景风也在,明不详与李景风也是朋友。”

    他还是主动提了。李景风去过嵩山,认识萧情故跟苏家兄妹,他与沈玉倾结拜的事难保不会泄露。谢孤白接着道:“他们本在天水一齐义助彭小丐,后来沈姑娘与明不详有些误会,认为是对方通风报信,引来铁剑银卫,因此动上手,明不详才伤了沈姑娘。”

    揭穿明不详是不可能的,不用白费力气。

    “那个刺杀了嵩山副掌门的李景风?”觉闻再次皱起眉头。打从进来这间宝兴馆,他已不知皱了几次眉头。

    谢孤白道:“就因这事,掌门只怕不便招待住持。”

    觉闻默然半晌。明不详被青城通缉的原因算是查清了,他与沈家小姐跟李景风、杨衍,一同帮助彭小丐擒抓严烜城,后来铁剑银卫赶到,两人都误以为是对方出卖,因此动上手,沈家小姐不敌,受了伤,引来青城通缉。当中尚有些细节,且不忙着追究。这事又引来点苍横加干预,还有嵩山苏家……诚如谢孤白所言,这一切的源头还是明不详去找了沈家小姐,青城代为隐瞒,只发通缉,已经是给少林极大的面子。当然,这面子也不是白给的。

    但介入青城与华山、点苍的争斗,兹事体大,不是自己能作主的,还得上禀方丈跟觉空首座。觉闻决心先解决方丈交托的事,问道:“贫僧这次前来,正是为了解开沈姑娘与明不详的误会。”

    “这事非是谢某可以做主,顶多代为转达。”谢孤白回答道,“明不详的事可大可小。看在少林面上,可以小事化无,看在点苍面上,又可能小事化大,背上六家通缉都不无可能。”

    “六家?”觉闻问道,“怎么有六家?”

    “等严公子追问起当日参与之人,能少得了华山的追究?华山与点苍交好,丐帮、崆峒、唐门这几家也得声援。”

    “这是一家的事,怎么扯到六家去?”觉闻道,“华山发了彭小丐仇名状,也不见其他家跟进。”

    “那是以往。”谢孤白道,“昆仑共议后,这就全都是一家的事了。”

    ——点苍的事。

    “一个盟主管不了这许多家。”觉闻道,“现在的天下事也不是齐二爷一个人在管。”

    “点苍弄出这么大动静,威逼利诱,先后让丐帮、崆峒、华山支持自己当盟主,只是为了过过盟主瘾?诸葛掌门正当壮年,想过瘾,等不了十年?”谢孤白道,“他要的就是这个动静。华山与唐门结了仇,中间卡着一个青城过不去,青城若倒向点苍,唐门就孤立无援,非得跟着倒戈不可。”

    “两湖以西都是点苍的盟友,盟友还是好听的说法,严格说来,除崆峒外,其他三派都是点苍的附庸。住持或许以为这不过是一届盟主,但,只有一届吗?”谢孤白道,“这不比之前轮着坐的盟主位,点苍这一任,是九大家第一次多数推举上来的。”

    “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谢孤白下了定论,“下一个霸主崛起前,点苍就一直是盟主。盟主有九大家的裁决权,忻州、汾州、平阳西边那块纷扰多年的‘孤坟地’,终究寻得了主。”

    打从昆论共议开始,少林与华山在山西接壤处向来有领土纷争,为着忻州、汾州、平阳三地归属,双方争执不休,闹了多年,时常有大规模械斗。少林历任方丈不想开战,请求昆仑共议多次裁决,双方都有不服而继续上诉。二十二年前,“汾阳夜袭”,不知打哪聚集而来的少林僧众发起突袭,短短三天,将这三地驻守的九百余名华山弟子屠杀殆尽。少林一时夺得该处的控制权,却被当时昆仑共议的盟主——诸葛焉的父亲裁决少林举措失当,又闹了一场风波。前任少林住持觉生性格仁善,最终让步,为避免争议,双方都不在此处设立管辖门派,几百里方圆的沃土竟成了九大家领土上唯一无主的区域,又被称为“孤坟地”。

    至于“汾阳夜袭”,那定然是一场有计划的进攻。少林推说是弟子自行聚集,寻凶不易,连一个僧人都交不出来,但这场夜袭同时攻击多处,周延缜密,华山驻守的弟子几乎全军覆没,怎可能是自发所为?一般以为,这是觉空幕后策划的。

    这场战事过后,华山知道自己势力终究不敌少林,彻底倒向点苍,两派间的紧密关系便是从此开始。

    觉闻倒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点苍只想争这任盟主,没想他竟有这么大的野心。可转念一想,十年后再选盟主,点苍今日能靠着拉帮结派上位,届时难道就不能连任?青城与唐门支持点苍,西边不就连成一片了?加上丐帮,便只剩少林武当衡山三个门派。武当在玄虚死前不抱指望……阿弥陀佛,觉闻暗自念了一句佛号,忏悔自己造业。那就只剩少林衡山能抗衡点苍,真要这样,丢了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位相较而言还是小事了。

    “这次与诸葛副掌一同来的也有少林门下。”谢孤白像是看穿了觉闻的想法,又补了一句。

    这几年嵩高盟渐渐被招安,这可不是觉空首座所乐见的。觉闻身为俗僧领导人之一,觉空暗中资助嵩高盟以疲嵩山的说法他早有耳闻,虽然觉空从没对他承认过。

    “住持想想,若点苍还有想法,九大家能否变成十大家?”谢孤白像是陡然惊觉似的,又提醒道,“住持,茶凉了。”

    觉闻端起那杯雪芽,一口饮下。茶水冷冰冰的,早无余温。

    他真的听谢孤白说太久了。

    ※※※

    觉闻的来到为这场争论做了了结,大殿上的众人却是各怀心思。对苏亦霖而言,这是此行最糟的结果,甚至在他离开山东时都没想到会这么糟。五十年没干预过嵩山内政的少林,这次的举措必然引起嵩山内部争执。有了第一次,就难免让人疑心还会有第二、第三次,萧情故想方设法弥平的嵩高盟叛乱势必又会蠢蠢欲动。

    但比起苏亦霖的损失,诸葛然知道自己损失得更多。

    全被打乱了,这个结果超乎他想象。哪怕少林声援青城,他也没想到少林会以比衡山更强硬的态度介入。

    取得盟主,巩固西边六派领导地位,和丐帮夹击胁迫衡山,利用盟主身份支持嵩山成为第十大家,借以削弱少林,这是诸葛然打了多年的算盘。最好的情况就是兵不血刃,成为真正的九大家霸主,虽然可能得花上十几二十年。但少林这次强势干涉嵩山内政,显然就是要提醒大家,嵩山还是少林的,还受少林管辖,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至于华山,除了面子上过不去,倒是没什么损失。

    诸葛然望向青城众人,显然这个结果也让他们意外,只是沈玉倾最后望向门口的那几眼非常可疑。“又是这小子的算计?”诸葛然想着,“他早料到觉闻会干涉?”可沈家兄妹惊讶的表情也不似作伪,觉闻的举措似乎也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诸葛然站起身来,道:“行了,我是来求亲的,弄得乱糟糟,吵得不象话。”他敲敲地板,道,“我回竹香楼,明日还得赶回云南去呢。”

    沈庸辞起身道:“副掌何不在太平阁歇息?”

    诸葛然道:“不了,住不惯。几位侄儿,晚上闲着没事,陪叔叔一起去杏花楼喝酒?青城的妓院你们没去过,长长见识也好。”

    严昭畴也起身道:“既然少林出面调停,这事暂且按下,待我回禀家父,改日再与沈掌门商议。”

    沈雅言起身,冷笑道:“诸葛副掌何不多留两天,多说些话?以后要再找名目上青城可就不容易了。”

    谁听不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诸葛然微笑道:“那也未必,谁知道会不会又有点苍使者在青城遇刺,让我再跑一趟呢?”

    他突然提起上回点苍使者被刺之事,众人不禁一愣。沈玉倾心想,难道诸葛然不死心,还想借题发挥?

    只听诸葛然笑道:“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说一件事。”他忽地一顿,像是怕有人漏听似的,一字字说得分明,“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点苍找的。”

    沈玉倾心中疑惑,这不是多说的吗?

    诸葛然敲敲诸葛长瞻椅子扶手,道:“走了。”

    诸葛长瞻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对沈未辰抱拳行礼,道:“沈姑娘说只愿意嫁给打得赢姑娘的人。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斗胆讨教。”说着向前站了一步。

    这几乎是点苍此行最后的反扑机会。诸葛长瞻自然知道沈未辰敢夸下海口,定然有自信,也亲眼见着她救顾青裳时掷出峨眉刺的能耐,知道这姑娘绝不简单。

    沈雅言皱眉道:“我闺女还有伤,改日……”

    诸葛长瞻道:“这是令嫒方才夸下的海口,改日又要等到哪日?”

    沈未辰正自心烦意乱,向前踏了一步,敛衽行礼道:“诸葛公子请。”

    至于沈玉倾,走到这地步,他心上石头早落了地。对于小妹,他向来是极具信心的。

    ※※※

    诸葛然叔侄与严家兄弟离开青城时,只有沈玉倾礼貌送客。苏家兄妹本也要走,苏银铮死活要赖在青城过夜,苏亦霖一来不想跟着诸葛然和严家兄弟去妓院应酬,二来苏银铮纠缠得烦,三来苏银铮口无遮拦,要是开罪了诸葛然又是麻烦,只得厚着脸皮留在青城。觉闻则早被延请至谦堂议事。

    诸葛然离开前对沈玉倾说:“每次见着你们兄妹,都让我想生个孩子。”他接着道,“不过想起冷面夫人的几个儿女,就知道这事全凭运气。”

    沈玉倾送走客人,快步赶回房间,派人唤谢孤白到书房商议。路上遇着沈雅言,沈雅言显然认为觉闻此举是沈玉倾主导,竟对他大肆夸奖,只是念及要放过明不详,不免愤恨难消。

    “不过要弄死那小子,手段多得是。”沈雅言拍着沈玉倾肩膀,呵呵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是疑惑。回到书房,沈未辰早在等他,也是满心疑问。又等了许久,谢孤白才进来。

    “少林要青城收回明不详的通缉。”谢孤白道,“崆峒劫持严三公子的事必须有人替罪,青城也不能与三弟有丝毫干系。”

    “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无辜者遭受牵连。”沈玉倾道,“颠倒黑白,这不是道理。”

    “这不是道理,却是办法。”谢孤白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事实证明,他多走了一步,把李景风扯入其中,反倒让今天的危机解决得更轻易。

    “若是三弟听说了消息,还以为我们出卖他,他以后还敢来青城吗?”沈玉倾心中被块石头压着般,只觉郁郁难平。

    “景风不会怪我们。”沈未辰说道,又问,“谢先生,这种事在九大家很常见吗?”

    “不算常见,但也不少。”谢孤白道,“我们再想办法帮景风就是。”

    沈未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未再说什么。沈玉倾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小妹忧心,正要安慰,沈未辰却道:“这是我惹的祸,哥哥你们帮我善后,哪有怪你们的道理。”

    之后三人相顾无言,沈未辰要陪顾青裳,先行离去,谢孤白也告辞。沈玉倾闷了一下午,仍是不快。

    直到入夜,他正要就寝,忽听门外有人道:“玉儿。”

    听声音是父亲沈庸辞,沈玉倾开了门,问了安,沈庸辞进屋坐下。沈玉倾问道:“爹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爹不能来看你?”沈庸辞笑道,“只是闲聊几句,碍着你睡觉了?”

    沈玉倾笑道:“爹有兴致,我陪爹聊一整晚。”

    沈庸辞道:“今晚我来,就是想与你谈谈谢先生的事。”

    “怎么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沈庸辞道:“谢先生说是奉你之命行事,但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这不是你的做法。你说……”他看着沈玉倾,问道,“是谢先生专断独行,还是果真是你授意?”

    沈玉倾犹豫了会,道:“大哥做得没错,不这样,今日局面不易排解。”

    “他怎么知道副掌门会拿你们结拜兄弟说事?”沈庸辞道,“你们结拜的事甚是隐密,你兄弟杀了嵩山副掌,又杀了巨灵门杜俊,也没人找上青城。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却像是早预料到副掌会知道似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这件事,就是要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跟青城划清界线。”沈庸辞道,“他可以不提李景风,但他提了,丝毫无周全维护之意,他……心里没这个兄弟。”

    沈玉倾倏然一惊,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为了青城……”

    沈庸辞道:“你这是认了他专断独行?”

    沈玉倾忙道:“确实是孩儿让他去接觉闻住持的。”

    沈庸辞挥挥手,制止沈玉倾继续说下去,道:“爹常说,立身处世,以仁为心,以中为本。中这个字,难在不偏不倚;仁这个字,难在推己及人。这人没有仁心。”

    沈玉倾道:“可父亲也说过,有时不得已,也须大局为重。再说,青城明着通缉,暗中协助,也不是不行。”

    沈庸辞道:“今天你是为了顾全青城而牺牲兄弟,爹知道你心疼,也会敬佩你,安慰你,却绝不会夸你。因为牺牲兄弟,干了明知是错却不得已的事,那是隐忍,是顾全大局,可大局得是你的大局,只有你才能做这种事,因为你才是青城的主,未来的掌门,你有责任为青城牺牲。”

    “谢孤白不行。”沈庸辞接着道,“他是你的结拜兄弟,你的谋士,也是李景风的兄弟。一个谋士为了主子出卖弟兄,这是卖友求荣。”

    沈玉倾听父亲话说得重了,忙道:“我也是他兄弟,小小也是他朋友,他是为了我跟小小才……”

    “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沈庸辞打断他,接着道,“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不把你当兄弟。他日换了主子,难保不会为了别人的大局牺牲你。”

    沈玉倾一时愕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沈庸辞自觉话说得重了,站起来踱了几步,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房间中静默下来。

    沈庸辞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本书,拿起问道:“这书哪来的?”

    沈玉倾道:“这是大哥送给小小的礼物,我跟小小借来的。”又问道,“爹知道这本《陇舆山记》?”

    沈庸辞摇头道:“没听过。”说完将书放回桌上,像是找到话题似,又道,“就说与他同来青城的那个朋友文若善吧,明知有危险,谢先生为什么让他冒名顶替?”

    沈庸辞叹了口气,道:“还记得你刚认识他时,爹说过的话吗?”

    沈玉倾道:“爹要我懂得用人,也要懂得提防人。”

    “谢先生才高八斗,这两年助你打理青城,政事有条不紊,是个人才。”沈庸辞道,“但爹认为,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送走父亲,沈玉倾一夜难寐……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愿冒任何风险,放弃了景风,可今天不正因如此,才免去了点苍与华山的纠缠?

    可若论及居心……难道景风对他而言,真是连一点险都不值得冒的朋友?

    唐绝艳隔天就离开了青城,朱门殇没去见她,她也没去见朱门殇。

    苏银铮听说了青城的处理方式,噘了嘴,甚是不快。但她还是留在青城看了花灯,不只她留下来,她还留了严家兄弟与诸葛然叔侄下来。严昭畴与严烜城与她久未见面,也是想念,当中还有一层为了大哥的意思在,诸葛然叔侄觉得她可爱,于是一行人多耽搁了三天,过了元宵才回嵩山。

    当然,苏银铮也不忘记纠缠沈玉倾。

    苏亦霖调侃她想偷顾青裳婚书,换上自己的名字,苏银铮听了眼一亮,反问:“行吗?”

    顾青裳在青城养了几天伤才回衡山。沈玉倾修书一封,派了堂兄沈修齐送至衡山,向李玄燹退婚谢罪。他本拟让谢孤白同行,但昆仑共议在即,沈庸辞即将远行,需要谢孤白留在青城协助处理政务。

    立春已过,花枝渐绿,惊蛰而至春分,转眼已是三月。即便沈玉倾怎样派遣人手,怎样打听,再无李景风消息。他又派人想方设法找夜榜的线,要查李景风生死,始终不得其法。

    谷雨过后,沈庸辞率领一行五百余人的车队离开青城,赶往昆仑宫,参加昆仑共议。更早之前,距离较远的衡山、丐帮业已出发。

    沈庸辞离开后,沈玉倾总摄青城政事,由沈雅言从旁协助。自从沈未辰出走再回,这对伯侄之间关系突然好了起来。沈雅言像是要偿还多年来对这个侄子的冷落似的,对沈玉倾尽心辅佐,连看着沈雅言长大的刑堂老臣傅狼烟都觉讶异。

    ※※※

    齐子慷走到怒王殿前,这名字是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义而起。昆仑宫到了冬天,比边关还冷上许多,殿前的积雪已有两寸厚,他也没叫人打扫。

    十年了,再过三个月,总算能卸下盟主之职。他转了转手上九龙戒玺,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昆仑共议的盟约书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数。

    说起来这十年真没几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门跟华山那笔糊涂帐值得一提。这昆仑宫除了九大家派来的使者代表,就住着自己领来的铁剑银卫跟九大家驻军,要不是妻子带了儿女常来探望,真是无聊得紧。不过一入冬他们就全跑了,真是……

    真不晓得为什么诸葛焉这么急着坐上这位子,连十年都等不得?什么规矩早几十年前都定好了,这二十年太平无事,九大家连报请仲裁的公文都少。

    不过有条规矩确实要改。

    再这样下去,崆峒会日渐衰弱,齐子慷想着:“九大家不能独瘦崆峒,铁剑银卫不能没出路。”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后得处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关内,叫李景风。

    世事当真难料,崆峒的孩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着又离开了崆峒。

    再几个月就好,齐子慷想着。

    ※※※

    “孙才,发什么愣呢?打扫呢!”一个粗鲁声音喊着,那是东门侍卫长赵文岸的声音。

    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忙把最后残余的一点积雪扫到路旁。山下春天快过完了,昆仑宫的雪才刚消融。孙才眯着一双眼望着道路另一头,想着:“转眼就要四月了。”

    “你这双眼睛,几时看都像睡着了!能不能有点精神?”赵文岸拍了拍孙才的背,想把他叫醒似的。

    “我这眯眯眼就是睁不开。”孙才唯唯诺诺。

    赵文岸笑骂道:“都来几个月了,用不着夹着尾巴做人!你挺勤奋的,用得着你!”又道,“行了,这边活干完了,去厨房帮忙吧。最近的事可多着呢,辛苦点,有赏钱的。”

    孙才口头上答应了几句,快步走向厨房。

    厨房杂工卢八水与孙才是同时来到昆仑宫干活的,两人住同一间房,交情也最好。卢八水戴着一顶黑色毡帽,毡帽下见不着头发,显然是个光头,正从车上搬下一袋麦子,见着孙才,打了个招呼,孙才帮他搬麦子。

    与他们一起搬货的还有十几人,三三两两,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四月了。”孙才对着卢八水说,卢八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干活。他看着老迈,却身强体健,一袋百多斤的麦子背着,丝毫不见气喘模样。

    孙才找着机会,背了一袋麦子与他并行。

    “天叔,你说那狗贼几时会来?”孙才低声问着,微阖的眼皮底下,一双红眼分外炽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