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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昆仑共议(六)

    几乎与杨衍扑出同时,彭小丐一掌往严非锡胸口拍去。严非锡早已有备,举掌相迎。“啪”的一声,随即是“砰、砰”两记撞击声,彭小丐重伤之下仓促一击,虽然劲力未足,同样受伤的严非锡功力也未全复,两人分别撞上墙壁。彭小丐撞在墙上,反弹而起,严非锡趁势将长剑从他小腹抽出,血箭向前后两方飞溅开来,像是一根红色的柳条穿过彭小丐的小腹,虚弱地晃动两下,无力垂落。

    “操娘的,这狼心狗肺的混蛋!”彭小丐想着,起脚往严非锡小腹踹去。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心救人,却换到对方无情偷袭。是自己太天真?明知道这些人里有严非锡跟徐放歌这两个仇家,却相信大敌当前,大家能够尽弃前嫌,共抗外族。还是自己太冲动?因为二爷的死受到震动,热血上头,忘记了救援的人当中有自己的仇敌?

    这一脚几是彭小丐濒死一击,威胁原比杀来的杨衍更大,严非锡正要闪避,但方才一掌让他内息震动不已,只得举左臂格挡。“砰”的一声,被这一脚连同手臂踹入心窝,严非锡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手臂剧痛不已,同时右手举剑,格住杨衍劈来一刀。

    杨衍武功低微,他只需随手一格便能压过杨衍。想那杨衍若不是灭门种,随手一剑也就杀了。刀剑相格,严非锡只觉着手沉重,他本拟举左掌将杨衍击倒,但彭小丐那一脚力道太过雄浑,手臂虽未骨折,竟酸软得举不起来。他连忙飞起一脚踢中杨衍小腹,将杨衍踢飞出去。

    若是常人,这一脚已足以让其跪地呕吐,一两个时辰站不起身来,便是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足为奇,但杨衍却恍若无觉,飞快爬起,又一次冲向严非锡。

    严非锡左手兀自动弹不得,他此刻就怕多生枝节,心说即便对方是灭门种也非伤不可,当即长剑递出,反客为主。他剑法何等精妙,杨衍在这幽暗通道中视力受限,待察觉时,那一剑已要刺进胸口。

    猛地,杨衍腰上一紧,不知什么人将他拦腰抱住,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扯飞开去。另一条人影同时从他身旁掠过,于间不容发之际接下严非锡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明不详与李景风同时出手。明不详甩出不思议,缠住杨衍腰肢将他拉回,李景风抢上前,接了严非锡杀招。

    严非锡长剑与李景风初衷交格,严非锡手腕一抖,剑尖爆出朵朵剑花,这招“东峰朝阳”是华山“三锋名式”之一,剑光顿时罩住李景风上半身。李景风怒眉嗔目,初衷抖动,一串紧密碰撞声响起,竟斗得不相上下。

    严非锡大惊,料自己即便重伤,以这少年功力怎可能抵挡得住“东峰朝阳”?他猛地抽身而退,转身就逃,李景风待要追上,又担心杨衍与彭小丐,只得停步。

    只见严非锡转入左边一个岔路,眨眼不见踪影。杨衍被明不详救回,不住怒吼:“放开我!放开我!”

    明不详低声道:“先看彭前辈伤势。”

    杨衍如梦初醒,转头望向彭小丐。只见彭小丐靠在墙上,手捂小腹,已然支持不住,像是一摊砸在墙上的烂泥,缓缓顺墙滑下。

    杨衍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伸手替彭小丐捂着伤口,口中不住叫唤:“天叔!天叔!你别慌,我带你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们去找大夫!你别慌,别慌!没事,没事!……”他让彭小丐别慌,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慌。

    又见彭小丐后背血流不止,杨衍连忙脱下衣服替他包扎。明不详走了过来,从杨衍手中接过衣服,扯开彭小丐外衣察看伤口,沉默半晌。李景风站在两人身后,瞧得分明,脸色铁青。

    杨衍见明不详拿着衣服,始终没有动作,急道:“快替天叔包扎啊!快啊!”语中已带哭腔。又见那血不停流出,杨衍哭喊道:“别流了,快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流了,停啊!”

    彭小丐不住喘息呻吟,严非锡这一剑洞穿他小腹,抽出时又割裂伤口,将他肠子绞作几节,更把胰脏切个稀烂。这疼痛剧烈,却一时断不了气。

    没救了,就算能出去,这伤势也必死无疑,只是让彭小丐多受些罪罢了,明不详很清楚。

    杨衍见明不详仍是不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相信,怒喝道:“给我!”说着一把推开明不详,将他手上衣服抢过。

    “我们去找朱大夫,现在就去!”李景风大声说着,“快替前辈包扎伤口!”他语气惶急,声音却是坚定。他在说件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事,但他似乎就决定要去干这件不可能的事。

    “对,找朱大夫!”杨衍哭喊道,“天叔你撑着!没事的,朱大夫很厉害,朱大夫能把死人救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将衣服绕在彭小丐腰间。明不详拨开他的手,接手替彭小丐包扎。

    这是一件没意义的事,明不详明白。他看过太多无意义的事,看过许多人干许多无意义的事,这件事就跟那些事一样,徒劳无功。

    那是贪嗔痴毒,是执着。明不详并没有嘲笑他们,他只是“明白”,正如他明白那些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样。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明不详的“不明白”。

    他无喜,无悲,无怒,无怨,但他不是佛。他知道自己不是佛。尤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并不是出于“有所为”的无意义。他会配合着别人做些自己知道无意义的事,但替彭小丐包扎却不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是“无所为”的无意义。

    但他仍是做了,为什么?

    杨衍与李景风到底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真是他的宿命,他的佛缘?还是说,他是他们的魔障、考验?

    又或者反之亦然?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停止了思考,专注为彭小丐包扎,神情异常虔诚。

    “彭前辈,我带你出去!”李景风道。他果真就要背起彭小丐。他不是安慰杨衍而已,他真的要去做,即便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办到,他还是要做。

    “他没救了。”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不忍与怜悯,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女人,衡山掌门李玄燹。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杨衍狂喊着,声音顺着通道远远传了开去。

    “你会引来蛮族刺客。”那是觉空威严的嗓音。李景风见过觉空,即便此刻再见他,他是如此狼狈,却仍是那样威严不可侵犯。

    “就是为了你们这群杂碎!狗种!闭嘴!”杨衍怒不可遏,挥刀往觉空身上砍去,诸葛焉连忙拦阻。他武功高出杨衍太多,只一伸手就抓住杨衍手臂,“做什么,觉空首座是你能冒犯的吗?”他不想伤了杨衍,一把将他推开。

    李景风见诸葛焉动手,正要出手,又见他没有伤害杨衍的意思,便也不动,只道:“杨兄弟,别耽搁了,我们走!”

    他弯下腰,要扶起彭小丐,彭小丐忽地呻吟一声,道:“别……呃!……”

    所有脏器受损中,胰脏破裂的疼痛最为剧烈,彭小丐连话都说不清了。

    杨衍听彭小丐开口,忙扔下诸葛焉不管,奔到彭小丐身旁,抓住他手臂道:“天叔,别说话!我们出去再说!”

    彭小丐脸色苍白,失血过多让他内力已近枯竭,这曾经号令江西的一代豪雄毕竟已是六旬老人。杨衍这一拉扯,他忍不住唉叫一声,吓得杨衍连忙放手。

    彭小丐勉力举起手,他已经没法将刀举起,只能轻轻推到杨衍面前,低声道:“这把……野火……你……拿着……防身……”

    杨衍哭道:“天叔你说什么……你自个留着防身!”

    “我……死……威儿……安全了……呃……啊!……”彭小丐说一句,呻吟一句,内力随着血液渐渐流失,腹部传来的剧痛愈发强烈,“你别杀……严……徐……照顾……威儿。”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杨衍与威儿。只要他们平安就好,什么仇什么恨都没有这重要。他看见杨衍愧疚痛苦的神色,他想伸手摸摸杨衍的头发,告诉他:“傻孩子,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这世道,从来就不是你能抗衡的。”

    他忽地剧烈一颤,全身抽搐,这症状杨衍最是明白,那是疼痛太过强烈引发的痉挛。杨衍紧紧抱住彭小丐,哭道:“天叔,撑下去!”

    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彭小丐心口,用内力替他镇压疼痛。过了会,彭小丐总算止住抽搐,张开眼看见李景风,指了指李景风手上的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景风与杨衍都是一愣。

    杨衍像是明白,却又不明白,颤抖着声音问:“天叔……你……”

    诸葛焉走上前来,想要帮忙,杨衍见他走近,怒喝道:“滚开,滚开!”

    “别让彭大侠死前受太多苦。”李玄燹道,“你下不了手,让诸葛掌门来。”

    “下你娘!杀你全家,杀你全家!”杨衍站起身来,一把将诸葛焉推开。诸葛焉见他势恶,只得退开。

    “杨兄弟……”李景风握紧手上初衷,也站起身来,望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彭小丐,握剑的手禁不住颤抖。

    彭小丐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隐含鼓励之色,默默点头。

    “天叔……不!”杨衍哭着哀求,“别这样,我求你!……”

    彭小丐苍白着脸哼了一声,又要抽搐起来,只是不错眼地看着李景风手上的剑。李景风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初衷便要刺出。

    忽地,一只手握住他手腕。他回头望去,见是明不详,不由得愣住。

    “啊啊啊啊啊!!”与此同时,杨衍仰天长啸,抓起彭小丐那把“野火”,黑色的刀光尚未亮起便已熄灭,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没有大量鲜血涌出,因为血已经快要流尽了。彭小丐的脖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似在咧着嘴笑,仅剩的血自那处缓缓渗出,替他织起了一条鲜红的围巾。

    “嘻……”

    真的有人在笑?

    李景风听到这笑声,倏然一惊。

    那是杨衍的声音。

    李景风猛然扭头望去,就见到诸葛焉和李玄燹,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觉空脸上也有了震动的神情。

    杨衍咧开嘴,笑着,一双红眼却淌下两行血泪。

    “我真他娘的是个白痴……”杨衍笑道,“我竟然他娘的还想救你们这群狗杂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彭小丐一心救人,却换来对方不由分说地偷袭,换到了彭小丐死得如此憋屈。他难得对九大家发起的这一点点善念,转眼就迎来了最大的报应。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九大家……每条狗都该死,每条狗都操娘的该死一万遍……”

    杨衍喃喃说着,提着刀,往严非锡离去的方向走去。

    像是一场闹剧,他们怀着满腔热血来救人,却只杀了几名蛮族刺客,就让彭小丐惨死在严非锡剑下,像是特地来送死一般。

    他甚至没与另三名掌门打过招呼。

    少林、衡山、点苍,三位当今最有权势的当权者,眼看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或者,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李景风望了一眼明不详,道:“你带三位掌门出去。”又转头指着明不详对诸葛焉三人道,“你们小心点,他不是好人。”

    明不详没问,他知道李景风要去干嘛。诸葛焉问了:“你要去哪?”

    “去杀严非锡。”李景风回答得果决,提剑就走,没有回头,快步跟上杨衍,留下一脸错愕的诸葛焉。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离开。”明不详道。他走向觉空,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空首座。”

    觉空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来此?那两个又是何人?”

    “那两人,红眼的叫杨衍,是华山的灭门种。”明不详态度甚是恭敬,“另一个叫李景风。”

    诸葛焉吃了一惊:“他就是李景风?”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为了找《陇舆山记》下册,与若善相遇。”谢孤白说着,把他当年与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山记》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开商路,同时不希望蛮族密道的事被传开来,还有那些早就经由密道来到关内的蛮族奸细。”谢孤白说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蛮族,蛮族不会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来当奸细。”

    “在悬崖边,那刺客为了求饶,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说他来自青城。”

    谢孤白缓缓说完,沈玉倾瞳孔顿时收缩,讶异道:“蛮族的奸细就在青城?是他杀了若善?”

    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只是青城一个寻常人,谢孤白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名奸细定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以致于大哥在说起这事时如此慎重,甚至连对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谁?谁有这个分量?傅狼烟?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纪也不可能是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来的。还有谁?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入,却又来路不明的……或许还伪造过身份?

    沈玉倾决定不再想这些,因为范围太大了,他决心听谢孤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知道敌人在青城,若善才与我交换身份。”谢孤白道,“我怕有人对他下手,千方百计延请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门殇喝了口闷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样中毒的……操!操!”

    他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着桌面,连骂了几句,却不知道是骂自己无能还是骂凶手残忍。

    “凶手到底是谁?”沈玉倾问道。

    谢孤白为自己斟了酒,又为沈玉倾斟满,却不喝酒,只是看着眼前酒杯,过了好一会,才道:

    “令尊,沈庸辞。”

    他说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

    沈玉倾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起先还不能理解谢孤白的意思,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胃也收缩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心跳,一波又一波的寒颤。

    “大……哥?”沈玉倾问,“你说什么?”

    他算是非常冷静了,在对方指责自己父亲杀了自己好友,又勾结蛮族时,没有几个人能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与仪态。

    “我爹是青城掌门……没……没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门,怎可能是蛮族内奸?”虽然如此,他仍压抑不住口中的酸涩。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牙齿在发抖,手脚也在发抖。

    “内奸不一定是蛮族派来的。”谢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与蛮族勾结。”

    “这有什么好处?!”沈玉倾终于压抑不住,大声道,“九大家掌门不够权倾一时吗?就算青城势弱,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爹还能跟蛮族换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这两年,始终在观察他。作为儿子的首席谋士,又是结拜兄弟,沈掌门对我……未免太冷淡了。”相较于沈玉倾的不安,谢孤白的语气格外冷静,“他在提防我。”

    沈玉倾竟无法反驳。他早看出父亲不喜欢大哥,而且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不喜欢,这两年来,父亲与自己这名首席谋士兼结拜兄弟鲜少往来,这不是父亲一向温和的作风。他本以为父亲也与小妹一般,对这名来路不明的书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对谢孤白的戒心,父亲却像是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这名谋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个自己不相信的谋士在自己儿子身边将近两年,直到最近才开始质疑?

    “若善是怎么死的?”沈玉倾道,“我爹不会用毒。”

    “也许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孤白终于喝下杯中酒,望向朱门殇。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前往唐门时船上所用的茶杯,是若善房里的。”朱门殇道,“老谢换上自己的茶杯,布置成怒极砸杯的模样,瞒过船上凶手,把若善的茶杯带回给我查验。里头有药,我验过了。”

    “还记得回程时若善说他晕船吗?你派人送了清粥给他,他却没吃。他一直很小心,这一趟唐门行,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一样不同,可他还是着了道。”

    沈玉倾记得,恍如昨日般记得清清楚楚。

    “急药味道必然浓烈,世上没有真正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没那么好的东西。但缓药发作不会这么急。”朱门殇道,“这也是当时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却原来,药在饭菜里。”

    沈玉倾一愣:“可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饭菜被下了药,这药无毒,若善喝的水里也下了药,也无毒。可水中的药加上饭菜里的药,就成了毒,他就这样中毒了。”朱门殇道,“若善不肯吃你单独送去的饭,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饿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没吃饭,把一大壶水喝干了,等到发作时,早已无药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缓毒,他那几天不是晕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门殇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下毒。”谢孤白说,“凶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谁?”沈玉倾问,“到底是谁?”

    “我原先也不确定,若善死后大半年,我都在不动声色地调查当时船上的人。”谢孤白道,“张青,他最可疑。我们去武当时他也同行。”

    张青是青城的侍卫之一,年纪甚轻,才二十来岁,长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宾,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来青城时,正是他负责接待。沈玉倾前往唐门与武当时他也随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卫和丫鬟的名字,自然记得这名侍卫。

    “大哥怎么知道是他?”沈玉倾问。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门时,他是侍卫总领,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监视,不敢去拜访他,怕打草惊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机会。去武当路上,他被方敬酒所伤,那时二弟你被严非锡抓走,在出发救你前,我去见过白大元。”

    “我问他,当时回程船上是不是张青负责若善的饮水,他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神色,想来他也猜到几分。我对他说,如果你怀疑张青,张青也可能怀疑你发现他了,定会想办法杀你,现在正是对你下手的好时机。如果你没事,须作证帮我揭发张青,假若张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断一截舌头,我就知道没猜错,可以禀告公子这件事了。”

    “我说他能好,他却死了。”朱门殇道,“老谢在出发救你前就跟我讲了这件事,白大元死后我才去验尸。”

    沈玉倾想起白大元死前确实咬下自己一截舌头,他当时还觉古怪,问过朱门殇,朱门殇推说是白大元太过疼痛而咬断的。

    “抓住张青拷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门殇道。

    “父亲……为什么要害若善?”沈玉倾几乎信了,但仍有许多疑问。

    “他不喜欢我的提议,他不希望衡山当上盟主,他甚至希望点苍能问罪青城,让自己有个理由能倒向点苍,打破规矩。诸葛然说了,杀福居馆掌柜的杀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谁派的?雅爷?不,雅爷没理由把乌金玄铁这么大的证据送去当凶器,这件事不是雅爷干的。还有谁能从雅爷府中偷出乌金玄铁?小小、雅夫人?还是楚夫人?”

    “向夜榜买命杀点苍使者,灭口福居馆,偷走雅爷玄铁的人,都是沈掌门。这一着能让青城有理由倒向点苍,能从雅爷手上夺回实权,他还能随时倒戈向衡山。他会处在一个最有利的位置,挑拨衡山与点苍两大派,让他们起冲突,从两派争夺他的过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这场暗杀。但我与若善来了,让你主动帮助衡山,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怀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计,所以要杀我。”

    “他是青城掌门,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沈玉倾道,“他演戏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谢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辞,他要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别人才不会怀疑他。这几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粮播州,造船备箭,是要与点苍联手攻打衡山,或者帮衡山攻打点苍。他希望这两家开战,趁机扩大青城地盘。”

    沈玉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哥,当初你来见我,说‘天下大乱,乱起青城’,原来是这个意思?你若觉得青城有危险,为什么带着若善来见我?那日你去福居馆,是早就知情,还是巧合?”

    “我去福居馆确实不是巧合,是为了你。从一开始,我与若善就是为你而来。为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蛮族奸细,仍冒险前来,利用福居馆的刺客与你结交,都是有预谋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沈玉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辞对他说过的话。

    ——“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当兄弟。”

    “你们找我做什么?”沈玉倾问,“为了抓出我爹这个奸细?”

    “我答应若善,三年之内,天下大乱,五年之内,天下太平。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大乱将起。”谢孤白道。

    沈玉倾简直要昏头了:“大哥,我们说好的,要让天下太平!”

    “我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也不是诸葛焉一时兴起。大乱的开端早在九十多年前那场昆论共议就已埋下,九大家没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在享受和平,他们只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统天下。诸葛焉点起了那把火,但他不点,早晚有人会点。春秋诸侯百年和平,终究有第一战开始,最后由秦终结,早晚而已。诸葛然就是看破了这点,所以选在点苍最强大的时候发难,谋求共主之位。”

    “这届昆仑共议,唯一避战的方法只有点苍当上盟主。此后规矩会改,但不会立刻开战,点苍会鲸吞蚕食,逐渐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结果都无法避免开战的结局。因为现在是对点苍最好的局面,有丐帮协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只要西边五家联合,衡山与少林必然支撑不住。事实上,诸葛然早在广西布置好人马,他只是还想着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尽量不战而一统九大家罢了。”

    谢孤白知道,也或许他不知道,诸葛然之所以急于发难,是考虑到世子诸葛听冠。他对这名世子毫无信心,点苍若不能在自己兄弟尚在时夺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诸葛听冠的继任将是点苍衰落的开始。

    沈玉倾自然不知此节,他此刻只想,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促成天下大乱?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但谁又是心术正的那个人?爹吗?此时此刻,以他的聪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这些。太多了,太多的事情,太过混乱,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如果天下要乱,那我们这两年奔波唐门武当,与衡山结交又是为什么?为了让天下大乱?”沈玉倾道,“大哥,你真当我是兄弟?还是利用我来让天下大乱?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扎实你的基础,增加你的筹码。”谢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乱的那个人。”

    沈玉倾吃了一惊,今天这场对话里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太多。所以大哥与自己结交,是为了建良平之功,是为了从龙而起?为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义?

    他望向朱门殇,想探询朱门殇的想法。难道朱大夫与自己结交也是别有用心?

    朱门殇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为了讲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说报仇,九大家掌门杀人,谁敢报仇?只是讨个公道而已。讨不着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世上本来就没啥公道可言。”

    他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怪你。你顾好小妹,别让她受委屈。要是景风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这个游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开,还是假作潇洒?沈玉倾心乱如麻,听不出来,只得望向谢孤白,道:“你想做张良、陈平,所以找上我,让我促成天下大乱,想让我当高祖,建立你的功业?”

    谢孤白摇摇头,打了个比方:“一间房子关着九个人,九个人都出不去,也没有人能进来,这九个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吃了彼此。只要有一个开始吃人,剩下的八个也会开始吃,直到剩下最后一人。点苍已经开始吃人,其他人不会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这里头,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你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继承人都好,这是我跟若善游历三年得出的结论。我们希望你赢。你必须赢,而且要在五年之内赢。”

    “我去过关外,我见过现在的蛮族。他们分裂成五个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内,他们必将一统,然后挥兵入关。一分为九的中原没有能力对抗萨教,诸葛然筹划的霸业在一统前就会被蛮族击破。”

    “二弟,你若真想为天下做点什么。”谢孤白说,“那就在你爹回来之前,夺下青城的交椅。”

    这话显然在朱门殇意料之外,因为连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孤白。

    沈玉倾紧咬着牙,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眼前这人,相信他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番话……

    ※※※

    严非锡窝在一处转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脚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努力调匀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还得提防着蛮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么来的,他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骄傲。即便彭小丐是来救他的,他派人灭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轻轻揭过,如果不施偷袭,现在的他绝非彭小丐的对手。

    即便彭小丐对自己没有杀意,事后他必然也得将彭豪威还给彭小丐,甚至还得让彭小丐一条生路,或者让昆仑共议仲裁这件事。欠了这恩情,无论诸葛焉还是李玄燹当上盟主,最后的仲裁结果都未必对自己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诸葛焉一时犯蠢,让彭小丐重回江西,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厌恶诸葛焉,厌恶他对自己的轻慢。虽然诸葛焉轻慢的不只是他,而是除齐子慷之外所有掌门。那家伙,脖子以上只长着一张英武的脸,剩下就没了。

    为了华山,他可以隐忍。华山要吃饱,不只要夺回与少林有争议的孤坟地,他还想要鄂西,掌握长江水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有川北,属于青城与唐门的一块。掌握了汉江、长江两条水路,华山才算是“饱了”。

    他知道诸葛听冠,点苍的愚蠢在于立长,自己的儿子,就算是最糟糕的严烜城也远比诸葛听冠有能力。忍上十年二十年,厚植了实力,下一代,等到诸葛焉死后,等到诸葛然死后,点苍不会再有优势,而那时华山已经“长肥”了。

    那就是华山的机会。

    上一代没有留给他的基础,他要为下一代打下。

    剧痛的左臂依然无法抬起,胸口的内伤隐隐发作,严非锡调匀了呼吸。这迷宫早已让他不辨东西,他抓了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刻下记号,就算会被追踪也没办法了。

    他遇到了两次蛮族埋伏,都顺利击退,然后他发现了墙壁上的刻痕。他估计那是彭小丐一行人进入时留下的记号,他决定沿着这记号走。

    “能找到出路。”他心想,“无论华山,还是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团火光。

    是埋伏?他想也不想,一剑刺出。

    ※※※

    杨衍提着火把,疯了似的到处走,李景风静静跟在后头。

    两人走了许久,李景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杨衍兜了圈子,李景风才提醒一句:“杨兄弟,这条路我们走过了,往右转。”

    杨衍停下脚步,几条人影忽地从左侧扑出,杨衍挥刀与几名蛮族刺客缠斗起来。李景风抢上,几招之间就将三名刺客击杀。杨衍转身就走,李景风见他仍未回神,怕他遇险,从后将他一把抱住,大声喊道:“杨兄弟!”

    “放开我!”杨衍奋力挣扎,李景风双手却如铁箍一般,怎样也挣不开。

    李景风大声道:“你要报仇,就先冷静!冷静,我们一起报仇!”

    听了这话,杨衍终于不再挣扎,李景风怕他莽撞,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放。

    过了好一会,李景风才放开手,说道:“这路我比你熟,跟我来。”杨衍没回话,只是低着头,默默跟在李景风身后。

    李景风提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循着之前刻过的痕迹走。在这迷宫里面,要找到严非锡并非易事,但总有一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严非锡想出去就得往出口走,不然就得被困死在这。李景风打算到出口处埋伏,那里能等到严非锡,现在最重要的,是比严非锡更早赶到那。

    两人走了一阵,还没找着能通往出口的通路,他就见着转角处细微的火光。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通道里,他的目力依然能发挥作用。李景风停下脚步开始沉思,他确定那不是蛮族的刺客,刺客不会这么明显的走动。此时自己若是直接迎上,亮光会暴露行踪,但没有光亮,杨衍就见不着路。

    那亮光似乎有渐渐明亮的趋势,李景风知道杨衍还看不见,这地道对他太不利。这样也好,这样杨衍才不会冲动。

    杨衍只是低着头,见李景风不走,伸手拉住他衣角,紧紧拽着,像是在催促他。

    “跟着这火光。”李景风道,“跟紧了。”

    杨衍点点头。像是知道李景风发现了什么,这才抬起头来。他眼尾撕裂,那双血目在火把照映下更加可怖。

    “是萨神。”李景风终于想起了他初见杨衍时为何对那双眼别有种熟悉的感觉,再思及杨衍的现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想起彭小丐的死,更是怒火填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长,非常深的一口气。

    “跟我来!”李景风掷出手中火把,火把如流星般向前直飞出去。

    李景风跟着火把冲出,杨衍跟在他身后。李景风脚步比杨衍快上许多,杨衍跟不上。他看不清李景风,但他能看清被扔到前头的火把发出的亮光。

    杨衍便奔着火焰而去。

    ※※※

    严非锡这一剑刺了个空,只见着飞来的火把,不见任何人。

    下一瞬,他见到了李景风,还有初衷的剑光。

    龙城九令,一骑跃长风!

    严非锡一剑走空,但他终究是顶尖高手,立刻回剑迎击。再一次,剑光在地道中不住闪动,伴着绵密的交击声。

    严非锡意外于这年轻人剑法如此凌厉,但他依然无惧。再怎样他都是一派之主。

    虽然招式走老,但就在剑势将尽未尽之时,华山“三锋名式”当中的一招“北秀云台”依然突破了李景风剑网,长剑刺进李景风肩头。虽然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仍足以刺穿李景风肩膀。

    然而令严非锡惊骇的事发生了,这一剑竟卡在李景风肩头,无法刺穿。

    “混元真炁?!”

    严非锡大吃一惊。以他功力,即便齐三爷亲至,他也有把握洞穿敌手,但他内伤颇重,加上这一剑剑势早已走尽,更没料到李景风竟会崆峒的镇派神功,一时只觉错愕。

    此时,杨衍已至。就在严非锡长剑被李景风肩膀卡住的瞬间,杨衍从李景风身后跃出。

    “我操你娘的严狗贼!”杨衍圆睁怒目。他根本不清楚前方发生何事,他只是跟在李景风身后,然后就看见了严非锡。

    “为天叔偿命来!”

    愤怒,悔恨,疯狂。杨衍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怒火,全压在劈向严非锡肩头的这一刀上。

    严非锡猛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通红的血眼。那眼中盛满了最浓的恨,最痛的悔,最癫狂的杀意,如漫天血海,向他倾倒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