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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昆仑共议(终)

    严非锡发现自己即将被这滔天血海淹没,他有过一瞬间弃剑而逃的念想,这或许是他眼下最好的保命方式。

    但他不能,他放不下伤人的利器。伤人是他自保的法则,是他的信念。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这是九大家中相对弱小的华山九十年不变的宗旨。他宣告着一件事——若谁以为华山弱小,定然迎来最凶猛的反噬。

    他手上是把宝剑,是柄利器,他是九大家掌门,而这少年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更没有如三爷那汪洋般的深厚内力,无论身份武功,自己都远在对手之上,这小子甚至不配让自己兵器脱手。

    严非锡使尽所有力气,拔出了被李景风肩头肌肉卡住的长剑。

    谁也不能欺凌华山。

    我就是华山!

    严非锡横剑一挡,就在杨衍那刀即将劈中他肩膀的瞬间,架住了这一刀。

    不过是两个贱民,他想着,奋力举剑上迎。

    可他错了。

    他不仅低估了彭小丐那一掌一脚给他造成的内伤,更低估了这一刀的力量。这一刀里藏着的不只是杨衍微薄的功力,更是他这五年间积累下来的愤怒、不甘、怨恨与疯狂,蕴含着他对九大家的怒吼与咆哮。

    这力量太强,即便严非锡功力高深,也无法抵御。他先是觉得手腕一软,手肘和剑一同被压下。当他侧头时,已慢了一步,他感觉面上一热,这一刀给他的触感并不是刀锋的冰冷,而是怒火的狂炽。剧痛传来前,严非锡感觉到肩膀处自己长剑嵌入肉中的触感,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杨衍的愤怒是如此巨大,这一瞬间,严非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但与共议堂的坍塌不同。那场坍塌来得太突然,早在他醒觉之前就已摔入地底,恐惧并没有机会蔓延,他在感受到危险的同时,危险已经远去。

    而眼下,他是真真实实在感受死亡,感受这即将把他劈成两段的一刀。

    “咚”的一声,严非锡双膝跪地。

    他跪下了,在这将死之刻,堂堂九大家的掌门做出了比弃剑更不堪的举动。

    不知是因为将死的恐惧让他双膝一软,抑或着是杨衍这一刀力道太过雄沉,让伤疲交加的他承受不住。又或者这其实是严非锡避无可避之下的应敌妙招,他就这样跪在了杨衍面前。

    这一跪使得已砍入他肩膀的一刀缓了刀势,甬道狭窄,杨衍视线在暗处受限,没拿捏住方寸,刀尖刮过墙壁,留下细长刀痕。只这些微阻滞,严非锡趁机着地一滚,竟让他避开了这本绝无可能避开的一刀。

    “砰”的一声,严非锡重重撞在另一侧墙壁上。杨衍刀势未尽,劈在地上,火星四溅,他被这股大力带得身子往前倾倒。李景风不让严非锡有逃脱机会,挺剑直进,严非锡坐在地上,狼狈挥剑抵挡。杨衍左肘往严非锡面门砸去,严非锡左手无力举起,用剑柄去格,杨衍猛地缩肘开拳,肘击变作挂槌,重重打在严非锡脸上。

    这是百代神拳当中的一招,变化虽巧,若是平时也绝难得手,但此时严非锡却被这拳打得鼻血长流,眼冒金星,右手持剑狂挥护身,不住挪动身体后退。

    要是左手能动……严非锡心想,哪能让这两名后辈这样羞辱我?他极力抬动左手,却始终用不上劲。

    杨衍一拳得手,随即一刀劈下。严非锡待他靠近,全力一脚踹中杨衍小腿。杨衍向前扑倒,压在严非锡身上,他对疼痛恍若无觉,仰身举刀,又往严非锡身上戳去,严非锡翻身避开,那刀便戳在地上。李景风早在一旁准备,怕严非锡趁乱逃脱,一剑往他大腿刺去,严非锡连忙格挡,仓促起身,杨衍又已挥刀抢至。严非锡剑法毕竟精妙,回剑格住下压,杨衍刀势受阻,左拳连挥,在严非锡脸上连环痛殴了三拳,打得严非锡眼角口鼻全是血。

    “我操你娘!”被逼得怒极的严非锡口出秽言,瘫痪的左手猛然举起,“啪”的一声响,重重打在杨衍脸上。杨衍却无所觉,野火翻转,压住严非锡长剑,向前一推,就要将严非锡开膛剖肚。严非锡竖剑抵挡,眼前一花,李景风已挺剑来袭。

    严非锡知道李景风远比杨衍难缠,脚往杨衍足下一伸,杨衍杀得眼红,加上功夫本就远远不及严非锡,被他绊倒在地。严非锡一面与李景风过招一面后退,气喘吁吁,满面是血,体力早已不支,“噗”的一下,胸口被划过一剑,踉跄而退。

    怎会如此狼狈?他心想。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境地,被两个无名小子逼得险象环生?

    我是九大家掌门,华山掌门!是永屹不倒的华山!

    强忍疼痛,严非锡长啸一声,奋起余力,举剑过顶。这是他博命逃生的最后一击,把仅存的功力全聚集此招之中,一剑全无花巧,只求迅猛。

    李景风见他肩动,一道电光曲折劈来,即便以他过人的眼力看来,这一剑也是迅疾无伦,避无可避,连忙力贯右臂,举起初衷格挡。双剑交错,尖锐刺耳的金属擦刮声在空荡荡的甬道中不住回响,李景风被震得手臂一麻,向后退了一步。

    严非锡好不容易逼出空隙,转身就逃。“狗贼!”杨衍喊道,与李景风同时追上。

    李景风刚追出两步,严非锡已转过拐角,他担心杨衍,不敢放他独自一人,回头看去,杨衍正抢上来,怒道:“别让狗贼跑了!”

    李景风道:“别急,我们去出口,他跑不了!”

    杨衍咬牙切齿,又向前走了几步,李景风见他左脚踏得歪歪斜斜,显然受伤。

    又听杨衍抱怨道:“我这脚怎么回事?没力气!”李景风忙将杨衍唤住,上前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道:“杨兄弟,你……你不疼吗?”

    原来严非锡方才一脚踹在杨衍小腿上,竟将他膝关节踹得脱臼。杨衍恍若无觉,只道:“快追!”

    李景风急道:“你先坐下!”

    杨衍哪里甘心,李景风只得将他压住,替他接好关节。身边没有树枝可用,李景风只得取了杨衍刀鞘,帮他固定,杨衍却道:“别!绑住了行动不便,杀不了那狗贼!”

    李景风道:“我会帮你!”

    杨衍摇头道:“我没事!”说完站起身来。李景风劝他不住,只得陪他去找严非锡,走出数步又想起一事,问道:“杨兄弟,你丹毒下次发作是几时?”

    “早发作了,还没过去呢。”杨衍走着,刚接上的关节竟好似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行动。

    李景风不禁愕然,难道此刻杨衍正忍受着火焚的痛苦?

    “不痛。”杨衍道,“一点也不痛!”

    ※※※

    明不详领着诸葛焉、李玄燹与觉空三人在密道中穿行,沿着来时记号走。他们速度远比搜寻严非锡的李景风和杨衍两人更快,没走多久就到了李景风之前所言蛮族储备粮食饮水的地方。那是一处极为宽广的大厅,明不详点了周围油灯,见着几个大缸,储着水粮。

    诸葛焉见有饮水,大喜过望。他疲了一天,正自口干舌燥,趴在缸边就要喝水。

    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他们在水里加了东西。”

    诸葛焉一愣,问道:“这水有毒?”

    明不详点点头。

    李玄燹道:“出口已经不远,蛮族留下的东西,不碰为上。”

    “操!”诸葛焉一脚踹破了水缸。

    “这一路没遇到蛮族。”明不详道,“可能都被彭前辈收拾了。往后这段路,难说有没有埋伏。”

    诸葛焉怒道:“那老严真他妈狗咬吕洞宾,该死!”

    “彭前辈只希望他孙儿平安。”明不详道。

    “他死了,他孙子就是灭门种,没人敢动他。我会把他接来点苍,好生照顾。”诸葛焉道,“我言出必行。”

    彭小丐一家被灭,是点苍、华山、丐帮三派联手,诸葛焉责无旁贷。然则彭小丐因前来驰援他们而死,诸葛焉是性情中人,深感愧疚。

    他又接着道:“还有你那朋友,杨兄弟,报仇是不可能了,不合规矩,但点苍也能保他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这一路上,明不详已将杨衍身世及自己认识杨衍和李景风的经过说了,又把一行人为何来此约略交代。觉空细问时,他只说为了接应杨衍,找机会潜入,遇着爆炸,昆仑宫一场大乱,他冒险闯入,这才相遇。至于李景风,他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他的话九实一虚,于关键处略过不提,此时急于离开,觉空也未多问。他又说了齐子慷过世的消息,诸葛焉虽知好友性命垂危,仍抱着一丝希望,得知齐子慷死讯,不由得气血翻腾,痛呼不止。

    “这地道里不知还藏着多少蛮族。”明不详道,“弟子不杀生。”

    诸葛焉讶异道:“你不杀人?”他方才见明不详甩出铁链救了杨衍,知道他武功不俗,乃是名少年英雄,没想到他竟不杀人。

    “非常时刻,宜从权。”觉空道,“不会有人怪罪于你。”

    “弟子会怪罪自己。”明不详摇头,“弟子不杀生。”

    觉空不再多说,诸葛焉又劝了一会,明不详只是摇头。

    “我能开路,把人打晕打残可以,但不杀生。”明不详坚持道。

    诸葛焉道:“那就别耽搁了,走吧!”

    众人正要动身,忽地同时转头,李玄燹与明不详望向来处,诸葛焉与觉空却看向另一方向。

    “明少侠,”李玄燹道,“你带觉空首座先出去。”

    明不详问道:“李掌门可以吗?”

    李玄燹道:“本座好多了。”

    她伤在后脑与背上,加上中毒,原本烦闷欲呕,内力不继,经过这段时间,毒性果如唐绝艳所言,只要缓过气来便能渐渐缓解,她功力本就高深,歇息了一会便觉恢复许多。

    “我认得记号,能追上。”李玄燹抽出腰间拂尘,那是她的兵器,由于李玄燹爱梅,这拂尘在衡山弟子间有个私下的别称,叫做“梅花扫”。衡山弟子若是犯了错,便说要挨梅花扫,不是肉疼就是被扫地出门。

    诸葛焉道:“也不知有多少人,说不定我一个人就解决了。”

    “不可轻敌。这条路通往出口,蛮族定会倾巢而出。”李玄燹道。

    明不详望向觉空,觉空点点头。明不详上前搀扶住他,道:“那弟子先去了。李掌门,诸葛掌门,保重。”说罢扶着觉空往出口走去。

    两人刚走,周围四个通道口各自涌进十余名劲装壮汉,各个手持短刀。这是埋伏于各处的刺客,察觉同伴身亡,料知通路已被找到,化零为整,来到必经之处集合。

    诸葛焉估摸了一下,约有三十余人。他性格鲁莽直率,只想硬碰硬,先前于通道中吃了大亏,此刻腹地宽敞,足有十余丈方圆,又点了灯,足够明亮,正好大展身手。而若随明不详出去,在那狭窄通道中受伏,便又不好施展。

    果然,对手还带着六张神臂弩。诸葛焉铁掌一摆,怒道:“来受死!”齐子慷身亡实令他心痛,誓要杀光这些蛮贼。李玄燹却是慈眉低垂,梅花扫横在身前,尘尾搭在左臂上,显得气定神闲。

    刺客见两人模样,知道不可轻犯。眼前是九大家掌门,虽然中毒负伤,个个都有惊人本事,不可小觑。

    “唰!”弩箭破空声响起,掀开最后一战的帷幕。

    ※※※

    明不详见到了光,虽然微弱,却清晰,那是他这一路寻来的终点。

    是外头透进来的月光,就在通道尽头处。他知道只要走到那,就是出路。

    天黑了,他估计着,此时应是酉时。只有一片黑暗中,才能让光显得清晰,他一直懂这道理。

    依着李景风留下的记号,他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出路。明不详扶着觉空走出洞穴,外头是个平台,约有一丈方圆,不宽,但足够两人立身其上。

    此时明月当空,觉空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洞穴外的空气自比里头清爽多了。觉空抬头,见头顶约一丈多高处被一块岩石覆盖,往左看去,约两丈处也有一块山壁遮掩。洞口距离地面并不远,只是上下左右都有遮蔽,不从旁边攀爬而下根本看不见。在这雪山上,不知这样的地形还有多少。

    一丈并不高,由于上边的遮挡宽阔,下边的平台窄小,下来时从旁攀爬较容易,离开时却不用如此麻烦。明不详纵身一跃,攀住上方岩石,确定岩石牢靠,这才攀到边缘处,双足倒勾,一个翻身上了平台,垂下不思议的铁链。

    觉空一条腿骨折,颠簸着走上前去,纵身一跃,抓住不思议,明不详收起锁链,将觉空拉了上去。

    “你去通知铁剑银卫来救人。”觉空道。

    “弟子想等杨兄弟和李兄弟。”明不详回答,竟回绝了觉空的要求。

    觉空点点头,盘膝坐下,在一旁打坐休息。

    ※※※

    诸葛焉背上中了一箭,幸好入肉不深,其他大小伤痕他懒得数。李玄燹衣衫多处破损,发鬓散乱,左脸颊上一道长口子,右肩一处深伤,鲜血不住涌出,身上其它地方也是血迹斑斑。

    这三十几名刺客里头还藏着三四名高手,料想应该是领头人物。李玄燹手上的梅花扫早已染成一片血红,像是支巨大的朱砂笔。

    有些艰苦,但终究是赢了,三十余名刺客尽数被歼。

    总算要结束了,自被困入密道中,至今也才几个时辰,所有人却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几天几夜的血战,诸葛焉甚至觉得疲倦。

    但他是好胜心极强的人,绝不在别人面前示弱。他总要抬头挺胸,告诉别人,他是点苍掌门,是当今最强大的门派之主。他不会露出疲态,他永远站在最前头。而今群敌尽歼,总算能松一口气,想起挚友身亡,他不禁凄然难过。

    “子慷,我替你报仇啦。”诸葛焉低声道。他是性情中人,不禁泪下,又忙抹去眼泪,只怕示人以弱,跟个孩子似的。他怕李玄燹察觉自己落泪,忙伸手去拔背上的箭,借此掩饰。

    “本座帮你。”李玄燹走上前,“啪”的一声,一掌将那短箭拍入诸葛焉背心,从前胸穿出,箭尖撞上墙壁,闪出一瞬即逝的火花。一道血箭从胸口喷出,诸葛焉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李玄燹。

    李玄燹仍是慈眉低垂,脸上一派温和。她退开几步,竖起左掌,对诸葛焉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寻着了出路,靠着自己的力量攀上岩顶,回到地面,回到她的正轨上。

    “诸葛掌门呢?”明不详问。

    “蛮族势大,诸葛掌门不幸牺牲。”李玄燹回道。

    明不详陷入沉思,抬头望向李玄燹背影。

    不一会,有巡逻的铁剑银卫来到,见到两位掌门,连忙上前迎接。觉空说了还有掌门在里头受困,他们见觉空伤重,一时不敢移动,一名银卫留守,另一名连忙赶回昆仑宫通知长官。

    忽又一声轻响,明不详回头,只见又一只手攀上了岩顶。

    又是谁上来了?

    ※※※

    严非锡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剧烈的疼痛直到他脱险后才有所感,他只觉满脸是血,几乎淹没了他的视线。

    若是安全离开,一定要报仇!就算是灭门种,他也要想方设法杀了杨衍,还有帮着杨衍的那两个家伙!

    伤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晕了过去,他强打精神,循着记号快步前行。

    虽然绕了不少路,但他还是找着了正确的通道。经过必经的大厅时,他见到了满地尸体,当中一人赫然是诸葛焉。只见诸葛焉瞪大了双目,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诸葛焉死了?那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诸葛焉竟然死了?

    严非锡受到极大的震动。这场昆仑共议当真是九大家灾难,点苍、武当,多半还有崆峒,三派掌门都死在这。

    不,这未必是坏事,严非锡心想。诸葛然极力想借由和平的方式将诸葛焉拱上九大家共主的位置,若是失败,便不惜一战。华山则是预备厚植实力,等诸葛听冠继任,点苍衰败。

    但听齐子慷遗言,诸葛焉似乎有可能改立世子。这可不是好事,诸葛听冠绝对是除诸葛然以外,所有人最希望看到的点苍继任者。

    事态至此,战事是否会如预期的爆发?

    严非锡快步沿着通道走去,经过诸葛焉的尸体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正好就从那尸身上踩过。

    混乱好,越混乱越好。混乱是弱者的机会,是华山的机会。

    这是他自己创造的机会。

    ※※※

    杨衍抓着李景风衣袍,全力奔跑。

    虽然如此,还是不够快。

    李景风本来能早一步拦住严非锡,他熟悉道路,但他终究耽搁了。他担忧杨衍的腿伤,若全力奔跑,杨衍不仅跟不上,腿伤只怕还会加重。

    就在严非锡刚离开大厅时,李景风已从后赶上。他发现了诸葛焉的尸体,但没留意,轻轻一跨便避开了。

    要快点赶到出口,李景风心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背影。

    “杨兄弟,跟紧点!”李景风道。

    他加快脚步,前方人影也加快脚步。之间差着一段距离,以他轻功,追上严非锡原本困难,但严非锡重伤,又要看记号找路,难免耽搁,李景风趁机拉近距离。

    严非锡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李景风也见到了微弱的光亮。

    出口到了。

    如果让严非锡先爬上去,就麻烦了。受限于地形,他可以站在上面以逸待劳,等自己爬上去时,当头一剑,自己势难闪避。可若不爬上去,严非锡就能逃脱。

    有了光亮,杨衍的视野也清晰了,他看到了那条可憎的背影。

    “严狗贼!”杨衍怒吼,不知哪来的力气,让他加速前冲。

    “杨兄弟,冷静听我说!”李景风喊道,“到了出口,让我先上,你……”

    ※※※

    明不详看见了下一个爬上来的人,是严非锡。

    此时的严非锡满脸是血,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左边脸颊上被削下一大块肉来,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他也不晓得,他的左耳已被杨衍削去。

    他跃起后见着的第一个人是明不详,他立时戒备,这才看见明不详身后的觉空与李玄燹。

    明不详显然并不想跟严非锡动手。严非锡的邪恶对他而言太过清晰,他的行为太容易预测,这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感兴趣的人……

    杨衍跟李景风是死在里头了,还是还没出来?

    严非锡见明不详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忙转身。果然,他看见一只手攀住岩壁边缘。

    是那个用剑的臭小子!严非锡想也没想,抢上前去,不等李景风攀上,就要一剑斩断他手腕,让他跌落万丈悬崖。

    让他意外的事又发生了。

    一条人影从崖下飞起,距离岩壁边缘怕不得有一尺开外,向他扑来。

    “严狗贼!”仍是那句撕心怒吼,杨衍一刀劈下。

    这不可能!严非锡心头大骇。脚下立身的地面比入口的平台探出更多,所以从上往下才会看不见密道,杨衍是怎么起跳,又是怎么跃出这般大的弧度,世上哪有这样的轻功?

    但他真的做到了,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严非锡在这一瞬彻底愣住。

    明不详猜出了端倪。杨衍并不是自己跃起,而是李景风将他“甩上去”。想来该是李景风单手攀住岩壁,杨衍助跑跃出,抓住他另一条手臂,李景风借着这股冲力将杨衍抛投上去,就像抡起一颗绑着绳子的石头般。

    但明不详也没想到,相别不过数月,李景风的膂力和内力竟已进展到这般程度,隐隐然已跻身高手之列。这几个月间,李景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杀!”杨衍一刀劈下,使的正是最为熟练的那招“纵横天下”。

    严非锡的错愕是致命的,伤势与疲倦已容不得他再次犯错。严非锡横剑阻挡,两横两竖的刀光突破了严非锡的剑网,在严非锡胸口划上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太浅了,不够致命!杨衍感受到这一刀的伤害。他没有放松攻势,挺刀就往严非锡刺去。

    李景风这才爬了上来,方才那一掷几乎耗掉他全部力气,他得缓过气来才能爬上岩壁。他抬头望去,明不详并未动手,杨衍正跟严非锡斗得火热。严非锡已是强弩之末,面对杨衍竟只能勉强格架。

    杨衍每招都是拼了命的攻击,每招都求个同归于尽。除了严非锡的狗命,他什么都不在乎。

    至于严非锡……

    如果与他过招的人是彭小丐,只怕他早死了。在他眼中,杨衍就是个贱民,是九大家底下最低贱,最任人鱼肉的那一类,是他最瞧不起的那一类人。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贱民手上!这个信念几乎成了穷途末路的严非锡最后的求生本能。

    他不住格挡招架,几乎已无力反击,但他还在死命防守。无论流了多少血,无论脸上有多痛,他宁可死在蛮族手上,宁愿自尽,也绝不能容忍自己死在杨衍手里。

    与此同时,李景风看见一群人,数量多到他无法算清,有铁剑银卫,但不只是铁剑银卫,还混杂着各色服饰,正向这边赶来。李景风知道不能耽搁,猛地前冲,挺剑刺向严非锡。

    他这一剑旨在扰敌,他仍希望杨衍能亲手杀掉严非锡。果然,严非锡一分神,被杨衍一拳打在脸上,李景风趁机将他扫倒在地,喊道:“杨兄弟,下手!”

    杨衍双手握住野火,猛地下刺,就要贯穿严非锡胸膛。

    “砰”的一声,李景风与杨衍同时被一股巨力推了开来。这力道虽强,却柔和,并没让两人受伤,却也救下严非锡。

    两人俱皆错愕,回头望去,出手的竟是李玄燹。她一连两掌将两人推开,护在严非锡面前。

    “你做什么?!”杨衍怒不可遏,提刀就要前冲。

    “你不能杀他。”李玄燹摇头道,“仇不过三代,严家与杨家的恩怨早已了结。”

    “操你娘的仇不过三代!”杨衍暴喝一声,挥刀就往李玄燹砍去。李玄燹虽也受伤,杨衍于她何足道哉?拂尘一扫就将杨衍击倒。

    李景风道:“我不是杨家人,我来!”说罢挺剑就刺。李玄燹拂尘倒卷,卷住李景风初衷,用力一扯。这一扯本拟夺走李景风兵器,但李景风竟尔握得死紧,李玄燹“咦?”了一声,对这少年内力之深厚深感讶异。

    李景风却抽不回剑,当下喝道:“我跟严非锡没有仇名状,为什么不能杀他?”

    李玄燹道:“你方才出手帮杨少侠,已是义助,与他相同,不能杀严掌门。”

    李景风不敢置信,饶是他脾气温和,也不禁大怒:“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是规矩。”在旁闭目养神的觉空缓缓张开眼,“仇不过三代,这是规矩。”

    杨衍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李景风也怒急攻心。眼看援兵越来越近,杨衍和李景风刀剑齐出,刺向严非锡。李玄燹挡在严非锡身前,守得严实,明不详知道李玄燹无意取这两人性命,没有出手。

    十余招过后,二人始终无法接近严非锡,李景风咬牙切齿,杨衍眼看仇人在前却无可奈何,焦躁愤怒步步抬升,直欲冲天而起。

    一拨人冲了上来,将倒在地上的严非锡拽了回去。一条人影双手持拐棍冲入战圈,身法快绝,竟也是名顶尖高手。

    只听那人喝道:“李掌门且让让,让我来!”

    这人出手极快,两根拐棍分击李景风与杨衍面门。李景风最是能闪,头一侧避开,杨衍却是眼看仇人被救,脑中一片空白,哪里知道闪避?李玄燹拂尘急扫,卷住那人手臂,道:“赵先生,不可!”

    与此同时,明不详的不思议也已甩出,缠住拐棍,杨衍犹不放弃,趁这机会往严非锡方向冲去。那人飞起一脚,将杨衍踢倒在地,李景风见杨衍摔倒,忙抢上观视,明不详也放松锁链,走至杨衍身边。

    持拐棍那人甚是纳闷,问道:“李掌门,为何拦阻?”

    这人正是华山大将中的“双龙”赵子敬,是严非锡此番来昆仑宫的车队总指挥。原来九大家门人听到消息,除了青城跟崆峒铁剑银卫,其余门派都赶上山来解救掌门,几千人挤上昆仑宫后山,塞得水泄不通。华山弟子见到掌门危急,赵子敬立即抢上救援。

    “他是灭门种,你不能动他。”李玄燹道,“这是规矩。”

    杨衍转头望去,严非锡已被抬入人群中。他并未昏迷,正盯视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接,彷佛连空气中都要爆出火花。

    严非锡勉力抬手,让周围人退开,只是看着杨衍,过了会,缓缓道:“李……掌门,多谢……救命之恩。”

    语气轻淡,甚至带有一丝狠戾。

    他对李玄燹无丝毫感恩之意,甚至对她不早些出手心怀怨恨。他知道,李玄燹之所以插手,是因为有人见到了。她出手维护的不是自己,而是规矩,维持这世道的规矩也维持着衡山,维持着她本该到手的盟主之位,还有得到盟主之位后的所有权力。

    李玄燹一直都是顺应世情的人,她坚信若想改变这世情,就得先顺着这世情。世情如此,规矩如此,她也就如此,严非锡早就看懂了。

    李玄燹不仅该救他,而且早该救他。

    杨衍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怕不得有数千人之众,严非锡身旁更簇拥着数百名护卫,还有这不知哪来的高手,知道今日报仇无望。眼看与大仇得报失之交臂,杨衍怒火填胸,愤懑之情不住燃烧,膨胀。

    “呃啊啊啊啊——!!!”杨衍压抑不住胸中怒火,狂吼起来,野火狂挥乱砍,左手捶打地面,直打得拳头出血。

    为什么?!为什么当他以为自己对九大家的恨意已至极限时,九大家总能让他生出更大的恨意?他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出这股恨意,说不出口,只能咆哮。

    他的咆哮带着哭腔,带着嘶吼,带着人们所能想到的所有声音,所有情感。周围人见他如此狂态,既同情又觉害怕。

    李景风怕杨衍气急攻心,癫狂自残,忙压住他双手,望向明不详。猛地,杨衍身体抽搐,翻倒在地,李景风知道他发病,此时此地,更是急迫。

    杨衍已经无惧疼痛,但癫症发作时,四肢不受控制,他全身僵直扭曲,喉咙里仍是不停嘶喊出声,让那声音听着更加诡异恐怖,宛如鬼啸,听得人头皮发麻,搭配那扭曲肢体,俨然如怪物一般。

    “杨兄弟!”李景风喊道,却不知怎么帮杨衍舒缓痛苦。

    严非锡躺在门人带来的担架上,身旁弟子替他包扎伤口,又有大夫替他上药诊治。饶是他重伤如此,看着杨衍受苦模样,竟仍露出讥讽的笑容,不愿离去。

    赵子敬道:“李掌门,这小子坏了规矩,还想报仇,该当严惩才是!”

    李玄燹道:“我没让他杀了严掌门,自然也不会让人杀了他。华山想坏了规矩,我阻止不得,但严掌门在此,他若眼睁睁看着这坏了规矩的事发生,他责无旁贷。灭门无种,那也是九大家共诛的大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并不回话。

    一名华山弟子上前,在赵子敬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赵子敬点点头,指着李景风道:“这小子是华山的通缉犯,我们要将他擒捉。”

    “他虽有罪于华山,今日终究救了本座与觉空首座,故而只今一日,还请贵派网开一面。”李玄燹道。

    严非锡冷冷道:“若我……不肯呢?”

    “本座受人大恩,也当回报,衡山今日势要庇护此人周全。”

    觉空也道:“本座代表少林撤掉李景风通缉,离开昆仑宫前,李少侠和杨少侠就是少林的上宾。”

    他说话向来简洁有力,言出如山。

    九大家中,青城门人不在山上,其余八大家,杨衍有叛出武当之罪,然而玄虚生前曾提及不必追究,而且他偷的是掌门金丹,掌门不追究,其他人也无追究之理,再说这群道士也不怎么在意杨衍生死。杨衍与徐放歌有仇,丐帮却与杨衍无深仇,何况掌门还不知下落,此时也没必要趟这混水。铁剑银卫由“熊掌”安启玄带领,他绰号是“熊掌”,不是熊心豹子胆,以他身份,不宜轻易与少林、衡山两派掌门叫板,当下也默不作声。

    李景风与明不详守着杨衍,听他们说话,只是不理。等杨衍抽搐稍微好转,知道杨衍没危险,李景风才对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杨兄弟就这么死去,我将他暂时交你照顾,你若害他,我做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又想干什么?”明不详问。

    李景风不答,站起身来,转头望向李玄燹,大声道:“李掌门,你这算是卖我们人情吗?彭前辈不辞危险进到密道中,只为救你们,却换来无端横死,你就这样把这事给揭过了?”

    他胸中块垒难平,不吐不快,鼓起中气,将这话用内力送了出去,虽不至满场皆闻,也让大半人听到。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竟敢这样质问衡山掌门。虽然这青年是杀了嵩山副掌门的人,怎样也不算无名小卒,但这般作为仍可称耸人听闻。

    李玄燹并未应声,李景风踏前一步,朗声问觉空道:“大师,您是佛门中人,这就是您的慈悲?明知彭前辈无辜惨死,就因为是九大家,因为是掌门,因为是规矩,便任由这些恶徒残害忠良?”

    众人听他连着质疑两位大人物,不禁鼓噪起来,不住喝骂,声浪几乎掩没整个后山。

    李景风面对人群,望着严非锡,复又迈步,问道:“严非锡,你为一桩陈年旧怨灭人满门,又偷袭杀害来救你的彭前辈,恩将仇报,你算人,还是畜生?”

    华山门人脸色大变,碍于李玄燹与觉空面子,一时不好上前制止。

    “有人干了这样的事,这里几千人,就没人觉得不对,觉得可耻吗?”李景风再踏出一步。

    “你怎知这件事不是彭小丐勾结蛮族?”一名华山弟子喊道。

    群众跟着鼓噪,仿佛只要证明彭小丐错了,规矩就没错,他们就没错。

    李景风猛地抢上,挥剑直抵方才说话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大吃一惊,惊慌道:“你……你做什么?”李景风没有继续推剑,只道:“你们能用仇名状杀人,我也能!忠良枉死,天理不彰!一张仇名状,欺凌弱小;一条破规矩,压制良善!这就是九大家!谁受得这般冤屈?我不用少林华山撤掉什么通缉令……”

    众人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震动。有些人早看穿仇名状就是九大家任意杀人的借口,只是不敢反抗,周围声音渐渐小了。

    严非锡铁青着脸,李玄燹脸色一如寻常般平和,觉空仍是法眼微阖,似在养神。

    李景风双眼凌厉地扫过众人,道:“我,李景风!无门无派!今日今时,对九大家发仇名状!从今尔后,天下无人不可杀我,我亦无人不可杀!”

    此言一出,全场震动,连觉空也微微皱起眉头。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对九大家发仇名状,这无异于与天下人结仇,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有人惊叹于李景风的胆气豪迈,也有人嘲笑他愚蠢无知,更多的人觉得他疯颠痴狂,或是哗众取宠。无论怎样,这些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结论,别说今晚,这人只怕活不到下个时辰。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之际,李景风足尖一蹬,往山下冲去。众人不禁傻眼,敢情他方才慷慨陈词,现在却想跑了?

    众人错愕,也不知该不该拦。李景风奔出一段,左足顿地,猛吸一口气,突然又闪电般折回,扑向严非锡,初衷扬起,起手便是那招“一骑跃长风”。

    这一剑乃是全力一击,只求逼近严非锡,剑光过处,华山弟子如波开浪裂,六七名弟子中剑负伤,其余弟子纷纷被逼开。

    赵子敬大声呼喊:“保护掌门!”立身拦在李景风面前。谁知正要接触,李景风猛地又向左扑去。

    这方向又似脱离人群,众人被他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搅得一头雾水。李景风再度转向,往山上奔去。他这番曲曲折折,瞬间已逼近严非锡三丈开外,却是对着山上奔去,而非向着严非锡,虽离得甚近,方向却不对,严非锡身边人纵然戒备,却也没人上前拦阻。

    忽然,李景风剑交左手,猛地转身,同时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严非锡。

    去无悔!

    严非锡瞳孔一阵收缩,拉过两名弟子挡在身前。他不知道李景风要干嘛,他也不知道李景风有一种名叫“去无悔”的暗器,但他两次在这青年面前吃亏,都是中他奸计。这人武功或许还算不上顶尖,但在战斗中机变百出,他相信这次的声东击西绝不是无的放矢,见其手指指向自己,立时拉了两名弟子挡在身前。

    李景风一咬牙,只得放下右手,往山上逃去。严非锡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出了一身冷汗。

    “追!杀了他!”严非锡高声喊道,说完望向李玄燹与觉空两人,冷冷道,“现在不是华山要杀他,是他与华山结下仇名状。首座,李掌门,你们要义助吗?”

    李玄燹和觉空未再发话,招来弟子,折返昆仑宫。

    杨衍见李景风往山上逃去,又见一两百名华山弟子纷纷往山上追去,顾不得身上难受,颤声道:“明兄弟……快……快去帮景风!”

    明不详背起杨衍,也往山上追去。

    “你不怪我刚才没帮你?”路上,明不详问。方才杨衍与李景风围攻严非锡,自己若出手,严非锡早已死了。

    “你师门长辈在……怎好……让你为难……”杨衍颤声道。

    他们还未追至,就见华山弟子纷纷掉头下山,沿途议论。

    “操,那个蠢蛋,竟然跳崖自杀了!”

    “讲得多了不起似的,原来是自己想死!”

    杨衍吃了一惊。到了山顶,华山弟子早已散去,却不见李景风人影。明不详打听了消息,说是李景风逃到山上,眼看华山弟子追得急,跳崖自尽了。

    杨衍到李景风跳崖的地方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悬崖极深,真要从这跳下,只怕早已摔得支离破碎。杨衍大惊失色,明不详却说李景风定然有了逃生计划,才会做出如此看似无智的举动。杨衍想要相信,但望着这万丈深壑,要他如何信?

    但他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李景风的死只是给他对九大家的恨意再添上无足轻重的一层罢了。杨衍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让明不详带他下山。

    重犯李景风死于昆仑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他死前对九大家发下仇名状,有人敬佩,有人嘲笑,有人唏嘘,有人不以为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杨衍拒绝李玄燹与觉空邀他前往昆仑宫养伤的提议,宁愿在后山休息。华山不敢杀他,其他门派也没理由冒着得罪少林衡山的风险去杀他,众人瞧着他犯疙瘩,纷纷走避。

    明不详找了树枝,替杨衍把脱臼的膝盖固定住。

    “帮我替天叔收尸。”杨衍道,“拜托你了,明兄弟。”

    明不详点点头,跟着前来救援的九大家人马进入密道。听说丐帮掌门与唐门兵堂堂主都被救了出来,没有生命危险。

    杨衍等明不详回来,等得困倦,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向他走来,他以为是明不详,睁开眼,说了句:“明兄弟……”

    “咣”的一声,他后脑遭受重击,当即昏迷过去。明不详回来时,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见杨衍踪影。

    他先是望向山上,又望望山下,最后他望向天,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依旧艳如桃李,暖若朝阳。

    ※※※

    点苍、崆峒、武当三派掌门已死,唐绝艳和徐放歌被救出,徐放歌力主延迟再议无果,与严非锡、唐绝艳各自回到所属的门派养伤,并未参与剩下的昆仑共议,此举与弃权无异。

    山上的雪终究是融了,觉空伤势稍缓,准备离开昆仑宫。这日,他精神稍健,屏退弟子,一个人拄着拐杖上了后山。

    大乱后的清理已近尾声,后山上偶尔仍见银卫巡逻,他们仍在探查蛮族如何越过天险抵达昆仑宫。觉空避开人群,来到一处崖前,他望着远山。

    不知几时,李玄燹站到了他身旁。两人并未交谈,只是并肩看着远方,许久,许久,直到黄昏日落,夕阳余晖照在残存的积雪上,一片金黄。

    “天要黑了。”觉空道。

    “还会天亮。”李玄燹回答。

    余晖散尽,夜幕降临,黑暗中只剩下莹莹雪光。

    “我明日回少林。”觉空道,“恭喜。”

    “保重。”李玄燹答,慈眉低垂。

    ※※※

    “这么闲,来看妹妹?”沈未辰笑道,开门将沈玉倾迎入房内。

    “来看妹妹功夫练得怎样,有没有偷懒。”沈玉倾闲步走入,想瞧瞧妹妹房里有没有多出什么新鲜玩意,一看之下,倒不见新的书画雕刻、剪纸陶塑,连筝盒都看似干净,那也是打扫的丫鬟伶俐。沈玉倾掀了掀盒盖,夹缝处积了灰尘,显然许久未取出抚玩,看来小妹这几个月练功,把其余兴趣都搁下了。小妹虽爱习武,但雅夫人向来反对,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专注。

    “哥要不要考究考究小妹功夫?”沈未辰笑问。

    “你这害人心思,让雅夫人瞧见,又害你哥哥挨白眼。”沈玉倾笑道。他走到柜前,终于见着新玩意。那是两尊木雕,一尊是名英姿爽飒的女子持剑而舞,衣袂飘飘,看来是顾青裳,另一尊则是书生案前持卷,悠然自得,面目栩栩如生,却是文若善。

    沈玉倾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默不作声。沈未辰见他沉思,以为哥哥动了故旧之情,也不打扰。

    沈玉倾忽地想起除夕的事,问道:“你不是说还要刻尊景风的雕像,放哪了?”

    沈未辰默然半晌,道:“刻坏了好几次,先搁下了。”过了会又道,“哥,景风是无辜的。”

    沈玉倾道:“我知道,这事……”青城发了对李景风的通缉,沈未辰始终未曾多问,也不见责怪之意,此时听小妹提起,沈玉倾问道,“你不怪哥跟谢先生?”

    “点苍都逼上门来,就跟哥被抓走那回一样,谢先生虽做得不近人情,但总是对的。”

    “总是对的……”沈玉倾心想,如今回想起来,大哥往武当替衡山求票,说是不负君子之托,莫不还是为了让天下大乱?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的想望?

    沈未辰接着道:“谢先生说,这种事在九大家不少见。”她问沈玉倾,“只是我以前都没见着而已,对吧?”

    沈未辰是姑娘,雅夫人一心将她嫁入豪门大族,即便是沈庸辞与楚夫人,多少也存着借由联姻巩固与其他门派关系的心思,顶多就是挑个心肝侄女能看得上的对象,政事上从不让她过问,她年纪也小,这些事落不到她眼里。

    但她毕竟聪明,这些事书里都能看着,又怎会妄想现今世道清平,便无冤屈?只是平时既无所见无所闻,又对掌门与父兄极具信心,只道若有也是少数,从未多想。

    可现在她却想,只要有,即便只是一个,那也不该。

    沈未辰道:“哥,你以后当了掌门,青城还会有这种事吗?我是说,像卜家、岳家那种事,或者是景风这种事。”

    沈玉倾心中一动,正色道:“哥绝不让青城治下有这等事发生。”

    沈未辰蛾眉轻挑,抿嘴笑道:“哥想安慰我,尽说大话。”

    沈玉倾苦笑道:“也不是大话。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做不到,也得尽力去做。”

    沈未辰笑道:“那好,哥哥既然有志向,那小妹就来帮忙!”沈玉倾听着古怪,还未发问,沈未辰已握住他双手道,“让我进刑堂,我要领职事!”

    沈玉倾吃了一惊,望见沈未辰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坚毅清澈,柔荑温软,却握得紧实。他对这小妹极是了解,知道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模样。

    “我不要在这闺阁里等着嫁人。”沈未辰道,“刑堂管刑律、治安,我能帮上忙,这也是我想做的事。青城如果出了杜俊这种刑堂不好下手的人……”

    “我来杀!”她说得坚决。

    沈玉倾相信这是小妹想了许久的结果,太平时节,掌管兵事的军堂无用武之地,以小妹的聪明,其他位置她也能做得好,但她选择了刑堂作为让她一展所长的地方。那是她长久被压抑的本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小妹找到了自己想过的日子,那不是在厅堂中指使下人,在闺房里照顾孩子,日日坐等丈夫回来的日子。

    “姨婆跟雅夫人不会答应。”沈玉倾道。

    沈未辰笑道:“我以后帮哥的忙,现在哥要先帮小妹的忙,你得帮我说服娘跟姨婆。”

    “好的不学,学朱大夫给人下套。”沈玉倾笑道,“快放手,都给你捏麻了。”

    沈未辰知道哥哥已经答应,笑道:“哥要不帮忙,把你手骨捏碎了。”

    沈玉倾捏着沈未辰粉颊道:“威胁哥哥,这是处罚。”

    沈未辰呼痛求饶,沈玉倾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沈玉倾这才离开。

    他接着来到位于长生殿北辰阁的掌门书房。沈庸辞不在,除了楚夫人与打扫弟子外,平时这里无人敢进。沈玉倾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走进书房。他在十几排书柜前依次找寻,来回找了两遍,没找着自己不想找着的东西,掩上门,前往父亲卧房。

    楚夫人不在卧房,今日新进了一批马匹,他知道母亲一早就领着驾部司去验马,下午才会回来。

    他在卧房里找了个遍,依然什么也没找着,稍稍心安,正要离去,又望见书桌。

    那是一张大书桌,足有八尺宽,六尺长,八个大小抽屉,紫檀木制,上雕龙凤呈祥图。是古董,放在掌门寝居已有三十余年,仍坚固如常。

    他心念一动,来到书桌前,在书桌下缘摸着一个机括,用力一转,弹出一个暗屉。

    这是小时候爷爷抱着他玩耍,展示给他看过的机关。爷爷对他说,这是掌门存放机密要件的地方,以后他有什么秘密也要放在这。只是当时还小,很多事听不懂,此时方才想起。

    沈玉倾抽出暗屉,里头放着几本书与许多文件,沈玉倾终于在里头找着了他不想找着的东西。

    一本显然被多次翻阅,写满批注的《陇舆山记》下册。

    沈玉倾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记得,那日父亲亲口说过没听说过这本书。他将书放回原处,瞥见下头放着几封老旧公文,其中一封名为“奉查邵阳青萝舫案”,是刑堂堂主傅狼烟的笔迹。

    沈玉倾心想,邵阳在湖南,是衡山领地,青城怎么管得着?可这确实是傅老的笔迹。

    他不由得好奇,打开观看,第一行便是:“弟子傅狼烟,奉查世子沈雅言于衡山地界逼杀青罗舫妓女秦曼瑶一案……”

    ※※※

    沈玉倾最后来到大牢,那个曾经关过文若善与朱门殇的大牢。

    牢里关着一名青年,是张青,浑身是血,缩在牢房一角不住发抖。坐在牢外的有两人,一是铁拳门掌门常不平,福居馆一案中,他是仅次于沈玉倾的领导。另一人是沈连云,二太爷的孙子,也是沈玉倾得力助手。在青城,沈玉倾并没培植过多势力,对一个父亲正当盛年的独生世子来说,雅爷卸权后才是他扶植自己班底的开始,而这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他还没有多少自己人,沈连云是少数他信得过的人之一。

    “他全招了。”沈连云道,相较于常不平忧虑不安的神情,他显得有些兴奋。

    沈玉倾打开牢门,走到张青面前。张青抬头,身子簌簌发抖。沈玉倾蹲下身来,抚着张青头顶问:“真是你杀了若善和大元师叔?”

    张青急忙辩解道:“是掌门……”

    沈玉倾捂住他嘴巴,摇摇头:“只需说是也不是。”

    张青眼神茫然地点点头。

    沈玉倾眼中泛过一丝心痛,站起身来。

    沈连云问:“杀了吗?”

    沈玉倾看见张青惊慌地望向自己。他迟疑良久,摇了摇头,离开了牢房。

    他最后来到钧天殿,青城掌门主持政事的地方,现今由他代掌掌门职权,他一人坐着主位。门外的守卫站得极远,两侧偏厅也没有其他人。雅爷去了湖南找凤姑姑,楚夫人还未回来。

    这大厅太空旷了,他竟莫名感到心慌。

    许久许久之后,远处走来一条人影,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一个点,然后渐渐清晰。他知道是谁,但随着那人逐渐靠近,他不仅没有因此心安,反而心跳更加急促。

    守卫没有拦阻谢孤白,他们都受了嘱咐。谢孤白很快来到大殿外,那该是看得清的距离了,然而门外有光,谢孤白逆着光,模模糊糊,沈玉倾看不清他的面目。直到他走入殿内,走到面前,模糊的影子才渐渐清晰。

    谢孤白真到了面前时,沈玉倾原本急促的心跳不知怎地就平静了下来。

    “张青都招了。”沈玉倾说。此刻他坐着,谢孤白站着。钧天殿的主位并不像龙椅一般将底座垫高,所以沈玉倾是微仰着头对谢孤白说话。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沈玉倾道。

    “公子怎样打算?”

    “我不要天下大乱,也不要血流成河。”沈玉倾道,“我希望九大家和平一统,用最少的伤亡选出一个共主。”

    “那是不可能的。”谢孤白用肯定到不容质疑的语气回答。

    “景风想只身管尽天下不平,杨衍想杀华山掌门,诸葛焉想成为九大家共主,他们都在做过去想来不可能的事。”沈玉倾道,“我为什么不能?”

    “玄虚道长想白日飞升,明不详想现世见佛。”谢孤白道,“人力有时穷。”

    “不是你说的三年,也不是五年,是二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时间,在蛮族再次入侵前。”沈玉倾说着,忽地站起身来,走到谢孤白面前。两人身高相若,他盯着谢孤白,原本清澈纯净的瞳孔映着谢孤白幽邃不见底的双眸,竟也深不可测起来。

    “你帮我,我才会帮你。”沈玉倾说,“我能从我爹手上……”

    “夺下青城。”

    ※※※

    后山里两条人影走着,一人脚步还算轻快,另一人却显得有些笨重。细细看去,方能看清那人身上绑缚着另一个人。

    “带着这家伙干嘛?”其中一人道。他叫许胜昌,是铁剑银卫东门守卫当中的一员,职事低下,平时低调,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昆仑宫呆不住了,我想回去。”说话的是个女子,月色下隐约可见穿着一身贴身劲装,身材虽然娇小,一双美腿却是匀称修长。

    许胜昌看着这双腿,吞了口唾沫,呸了一声,道:“回去?你跟老眼打过招呼没?”

    “老眼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跟这小子?”

    “呸!你口气注意点!”许胜昌骂道,“昆仑宫的职事在我面前做不得准!你爹拜邪神,你就是个盲猡的女儿!娜蒂亚,别真以为你姓王!”

    那姑娘正是王红,她吃许胜昌这一顿排头,忍气吞声道:“对不住,准什长。”

    许胜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没跟老眼打过招呼,没有指令,怎么敢回去?”

    “冷龙岭那条路被封了,两边消息不通。老眼跟族长没配合好,把这事办砸了,九大家掌门只死了三个。”王红道,“老眼肯定要找替罪羊,我们去找他,正好替他担罪。”

    “怪谁?族长筹划这么多年,甘肃一年才下几天雨,就这么好巧不巧碰着了。操娘的,死了大批弟兄不说,火药也没了大半!”许胜昌道,“你私自回族,族长怪罪,得死!”

    王红道:“这小子有大用,带他回去,族长不但不会怪罪我们,还会记我们大功。”

    “狗屁!”许胜昌骂道。

    两人来到昆仑宫后山尽头,那是一面垂直陡峭的山壁,拔地而起,怕不有上百丈高,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绝壁左侧便是悬崖,已是一条死路。

    “这他妈的也太冒险了吧?”许胜昌骂道,“我还背着个人呢!”

    “这绝对是大功!若是让老眼知道了,就分了咱们的功劳!”王红道。

    “屁!背着这小子走英雄之路?不是送死是什么?”许胜昌似乎不打算冒险,就要将背上的人解下。

    “嘶”的一声,王红撕下双腿裤管,露出肌肤雪白的玉足,又扯开小腹上的衣襟,露出下半截丰乳。

    许胜昌不由眼睛一亮,连背上的人也没放下就扑了上去,王红也不推开他,任他揉捏亲吻,两人身型交叠,喘息声渐粗。许胜昌正要解开腰带放下背上那人,王红却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霍勋没要着,你要不要?”王红说完,双手与身子紧贴绝壁,左脚往悬崖方向踏去,就踩着仅容脚尖的壁沿上。她垫起脚尖,竟往峭壁左边的悬崖处绕去。

    许胜昌被她撩得不上不下,欲火难耐,明知极度冒险,竟也不管不顾,学着王红,双手贴在山壁上,仅用指尖抠住岩壁,掂着脚尖,沿着边缘前进。

    那山壁从正面看去,或许觉得是一处无处容身的峭壁,实际上紧贴悬崖仍有立足之地。那是一条仅能容下一个脚尖,最宽处不过半个脚掌的道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极难保持平衡,甚至也看不清前路,只要稍有摇晃就会失足跌落,甚至一阵风过都能把人吹落悬崖。

    幸而山壁并不全然光滑,每隔几尺便有几个凹洞,足以让攀爬的人用手指勾着,稳住身形。当然,仍是极度凶险。

    那几个凹洞排列虽不规则,位置却相当有序,恰恰搭配着脚下险峻的立足之处,倒像是预先凿下的路径。

    这就是蛮族的第二条通道——英雄路——只有最勇敢的英雄才敢走的路。一条沿着悬崖,宽不盈尺的道路,借着一块山壁,将关内关外分隔两头。

    王红武功不高,攀爬得十分吃力,加上雪山长年积雪,平时山路已是湿滑,何况踩在这细窄得连立足之地都不算的路上?只要失足,顷刻便是粉身碎骨,她脸上似乎也露出了懊悔的神情。

    许胜昌的武功比她高多了,然而背着一个人,重心更是不稳,不由得暗骂自己愚蠢,色令智昏,竟跟那个白痴霍勋一样,被这骚娘们勾引。

    “小心点!那小子要是摔了,你那棒槌今晚只能操石头!”王红喘着气道。

    许胜昌骂道:“等会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这条英雄路并不长,只有十余丈左右,只是每一步都在拼命。王红几次险些踏空,幸好都及时挽回。

    走过这十余丈,王红绕过绝壁边缘,就看到一小块平地——一条从另一端看过来,根本看不见的“山路”。

    其实那也不算路,甚至都不能算是能走的“通道”。那是一片满布雪苔,往下延伸的崎岖山坡,宽的地方足有四五尺,窄的地方不足一尺,望过去断断续续,蜿蜒曲折,不见尽头,随时可能因山崩下雪而阻断。

    王红一脚踏上平地,这才喘了一口气,转头望去,正如当年一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敢走这样一条路。

    接着是许胜昌,他背着一人气喘吁吁地上了平台,忙将背上的人放下。

    这平台虽然宽不过六尺,地面又崎岖,却已足够“办事”。他不就为了这个才拼命?

    他刚将背上的人放下,正要转身,“啪”的一声,只觉脑门上挨了重重一记,登时昏昏沉沉。

    他不敢相信这个盲猡的后裔竟敢亵渎他这个“真信者”!

    “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打得许胜昌头破血流。

    “我爹信的是明教,不是邪教。”王红丢下手上沾满红黄白各种诡异颜色的大石,纤纤玉足猛地一踹,将摇摇晃晃的许胜昌踢下悬崖。

    像是被许胜昌的惨叫惊动,地上那人隐约醒来,迷迷糊糊问了句:“谁……谁在叫……”

    王红低头看着那人,笑道:“醒啦,孙才?”

    “我……不是孙才……我是……”昏迷那人自是杨衍。他张开眼,似乎听出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是你……王红……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能让你当神的地方。”

    ※※※

    那一年的昆仑共议,在点苍、衡山、青城、蛮族等各方算计下展开,没有谁真正得到全盘胜利。

    也是那一年的昆仑共议,许多人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命运,也改变了千千万万人未来的道路与命运。

    昆仑九十年四月,李玄燹宣布担任第十任昆仑共议盟主。第一个命令发布,便是昆仑宫处地危险,改回衡山公办。

    点苍、丐帮、华山三派声明,衡山掌门得位不正,力主再议。点苍、丐帮陈兵衡山边界,华山直指青城。

    天下,再次动荡。

    外传、沅江夜游

    “沅江,下游与辰水汇合。”文若善沿着江往上游走去。这是河岸,地面都是鹅卵石,崎岖难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生怕崴了脚,接着说道:“湖南三面环山,进出不易,鹤州有黔滇门户之称,沅江就是通道。”

    “鹤州最大的门派是殷家堡,掌门夫人是沈庸辞的六妹沈凤君。”谢孤白跟在文若善身后。他对这崎岖地形似乎颇为习惯,走得稳当多了。

    “颇有些看门的意思在。”文若善回道。

    “从湖北入湖南才便捷,要不只能走沅江,顺流而下。”谢孤白陷入沉思,“鄂西由襄阳帮管辖,是武当境内唯一安定的地方。”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又控制长江水路。”文若善道,“还有什么看法?”

    谢孤白沉默片刻,摇摇头。文若善提笔在纸上作了简易的笔记。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忽地瞧见上游一条人影迎面走来,也正低头写东西,又沿途张望。文若善收起笔记,对谢孤白使个眼色,谢孤白指指文若善,文若善知道他要自己去试探,摇摇头,又指指谢孤白。

    谢孤白也摇摇头,指回文若善。眼看那人走近,照理而言,文若善要上前撞他一下,借着道歉攀谈。这是两人的默契,每到一处想打听消息,两人总会变着法子与人套近乎,通常是文若善先来,若他失败了,谢孤白以此为基础再试一次,几乎都会成功。

    但这回文若善打定了主意要让谢孤白先去试探。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大抵是无聊吧,同样的事做久了,就想换个方式开头。

    随着那人逐渐接近,两人不再作手势。谢孤白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手,两人眼神交换,文若善也起了性子——总不好每次都是我迁就你。

    那人见对面有人,侧了身,文若善也往河道一侧避开。眼看就要错身而过,文若善望向谢孤白,一副打定主意不动的模样。谢孤白忽地伸脚将那人绊倒,那人“唉呦”一声,河岸上都是石头,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头皮也磕破了。文若善连忙上前道歉,那人怒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大条路也能绊着人!”

    文若善不住道歉,那人推了他一把,骂道:“滚!”

    文若善脚下本就不稳,被这么一推,身子一歪,“啪嚓”一声滑进水里。那人见他摔倒,稍微收了气,冷哼一声。谢孤白走上前道:“是我朋友失礼,给您陪个罪。一点心意,聊作诊金。”说完不住打躬作揖,从怀中掏出三钱银子恭敬递上。那人见有钱拿,又消了几分气,骂了几句后离开。

    文若善全身湿漉漉地爬起,膝盖磕破,手脚连着腰腿疼痛不已,埋怨道:“这不是害我?”

    谢孤白道:“你上前太快。让我说话,他推的就是我,你也不用受这皮肉苦。”

    文若善道:“敢情还怪我?算你欠我一次!”

    谢孤白微笑道:“就当欠你,想我怎么还?”

    文若善道:“让我想想,先扶我回客栈换衣服。唉呦,疼死啦!”

    他与谢孤白结伴同行已两年,两年间,去过武当、丐帮、衡山、点苍、唐门、青城,又回到衡山。

    这是第二次来衡山了,上一次从闽地转粤地,惹了事,只得尽速离开。南方夏天太热,他这个北方人不习惯,到了广西又害了场大病,差点没命。

    九大家已走遍了,再过两年就是昆仑共议,这旅程是否该到个头了?

    “我没干净衣服了。”马车上,文若善从行李中只找出一件单衣跟短裤,懊恼道,“本来今日要找客栈洗衣服,没想弄了一身湿!”

    “前面有户人家,去借套衣服吧。”

    马车停在镇外一户农家前,谢孤白下车,过了会,拿了件蓝色麻布袍子回来。文若善伸手接过,见上面有几个补丁,也不嫌弃,在屋后寻个隐蔽处换上,这才上车离开,一路往鹤州而去。

    “刚才那人怎样?”文若善问,“看出什么了?”

    “不是当地口音,像是云贵一带的。”谢孤白道,“不是点苍就是青城。”

    “也可能是唐门。”文若善道,“我摔倒前看清了,他画的东西跟我一样,也是地形图。”他扬起手上早已糊成一团的笔记,“倒是我这份都糊了,回去得重画。”

    谢孤白沉吟良久,道:“沅水上游在青城,还是青城的可能性高些。”

    这是好推论,文若善想着,但更像个好藉口。“我倒是觉得,青城有家人在鹤州,勘查地形还不容易?我仍说是唐门或点苍。”他今天似乎铁了心要跟谢孤白唱反调。

    “是青城。”谢孤白驾着车子,“我推测向来比你准。”

    鹤州、湘西两地由殷家堡管辖,是湘西主要的门派势力。马车进城时已近黄昏,两人找了客栈,文若善走在前头,小二招呼道:“客官,你家主子是吃饭还是住宿?”

    “主子?”文若善低头看了看自己,登时明白。他身着粗布衣衫,跟着谢孤白进来,人家只当他是仆人。他忍不住回头望了谢孤白一眼,见谢孤白也不替自己辩驳,显然要占这便宜,只得道:“两间,先休息再吃饭。”

    文若善休息一会,等手脚不疼了,把今日勘过的地形又作了笔记。忙完时已是戌时,他又去找谢孤白。

    他陪着谢孤白已两年多,仍无法解开这人身上所有谜团,但他自诩已够了解这人了。指不定,他是这世上除了谢孤白亲人外,最了解谢孤白的人——如果他还有亲人在世的话。唯独这点,谢孤白始终没透露,他只编了个任谁一听都会起疑的“鬼谷门人”当借口。

    他知道这人想做什么,还有这人的志向。

    时间不多了,而旅程早该结束。早在两个月前就应该找个落脚点。文若善很清楚这件事。他相信谢孤白比他更清楚。但谢孤白依然没有决定。

    “再过两年便是昆仑共议。”文若善问道,“决定去哪了吗?”

    谢孤白坐在窗口,望着楼下,淡淡道:“还在琢磨。”

    “我以为已有定论了。”文若善道,“这可不像你。”

    “既然还在琢磨,就表示没定论。我们有时间。”

    “要不,今晚夜游吧。”文若善忽地转了话题。

    “元宵过去很久了,今天是什么节日?”谢孤白问。

    “非要节日才夜游,那是俗人的想法。”文若善道,“随兴而往,方为风流。”

    “如果不是节日,鹤城有宵禁。”谢孤白问,“你想风流,大牢通常不透风。”

    “你刚才有一点说对了,我们还有时间。”文若善坚定了眼神,“半个时辰后才宵禁。再说,衡山有地方通宵不禁。”

    “青楼?”谢孤白问,“上次的教训不够,又想赶早离开衡山了吗?”

    提起上回的事,文若善有些心虚,“总不会两次都惹到麻烦,唯独今日,不醉不归。”

    谢孤白回道:“要也是明天……”他话才说到一半,文若善便打断道:“非得今天不可!”他向来斯文有礼,旁人说话鲜少插嘴,谢孤白也觉讶异,转头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泛起一丝好奇:“真这么有兴致?”

    “我们上次喝醉是几时了?”文若善问。

    谢孤白道:“一年前,在唐门,不过只有你醉了。”

    文若善记得那次,他到了成都,离天水一千多里,快马奔驰不用三天就能到家。但他终究没回去,只写了封家书寄回。那一次他动了思乡之情,在成都喝得大醉。

    “鹤州离天水可远了。”谢孤白道。

    “非得想家才能喝酒吗?”文若善微笑,“兴致来了就能喝。”

    或许是没少出过女掌门,衡山是九大家中最为善待女性的一家,非但禁止典妻,溺女更是死罪,甚至还有休夫之律。境内除了沿海一带来自丐帮的“艇户”外,没有妓女,唯有青楼。青楼姑娘作派不比一般妓院,整间院子供得一人,花上大笔银子人家也不见得招待。非只如此,衡山除了门派中有职务的人,就只发给青楼夜行令,若遇着客人晚归,青楼会派仆人持夜行令随送回府,半路遇着拦查不禁。这规矩何来,文若善也不清楚,听说是给客人方便,后来谢孤白才说,是防客人借着宵禁赖皮过夜,易生事端,无论多晚一律能送客,也是给青楼小姐行方便。

    两人先去江边寻画舫。衡山青楼画舫有个规矩,船头挂着两只灯笼,若是红色的,叫“海棠春睡晚”,典故不用说,大意是歇了,拒接访客,又或已有客人夜留;要是挂了粉色灯笼,那就叫“杜鹃迎客迟”,川、黔、滇一带,杜鹃有迎客花之称,意即欢迎;若是不挂灯,大抵表示:“老娘今天恕不招待。”

    江面上一共三艘画舫,都挂了红灯笼,显是没唱本。此时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也不知去哪打听,且不是熟客,这时间姑娘也不接待。

    眼看宵禁将至,谢孤白道:“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就是。”

    文若善皱眉道:“都说美人醇酒,没有美人,哪来的醇酒?两个大男人,酒后不好乱性。”

    “你上次喝醉就睡。再说,酒后乱性一样是死罪。”谢孤白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足智多谋,连找间青楼也想不到法子?”文若善没有回答谢孤白的问题,还在坚持着喝酒的事:“碰运气也行,总之今晚不回客栈。”他左顾右盼,见着一座深院,布置颇见雅致,里头灯火尚明,就上前敲了门。门里一个壮汉声音问:“谁啊?”

    文若善看了看自己衣服,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

    屋内男子破口大骂:“操娘的,这里不是青楼!哪个白瞎眼的乱闯,滚!不滚吃我一顿好打!”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护院。

    文若善依旧不依不饶,又问:“敢问何处有章台?”

    “操,这都什么时辰了?鸡巴痒自个搔去!”

    文若善从门缝下塞了块约摸三钱重的银子,问道:“大哥,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掉了银子?”

    “过两个街口右拐,直走有间好院子,您佬去了就瞧见啦!若找不着再来问我,我就守在这门口,不跑,不跑!”那壮汉回答,口气变得像是儿子见了爹似的。

    “多谢大哥。”文若善道。

    “你这样使银子,该骑扬州鹤才对。”谢孤白道。

    文若善也不理他,循着指示找到那座院子,与周围民居果有不同。他敲了门,一名丫鬟出来应门,瞧着足有二十三四了。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

    那丫鬟看了一眼谢孤白,皱眉问道:“再一刻就宵禁了,知道吗?”

    文若善笑道:“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一刻也虚掷不得。”

    那丫鬟笑道:“你这小厮真会说话。小姐年轻时,不知打跑了几个你这样伶牙俐齿的。”

    文若善笑道:“姑娘说错话,落了把柄。若不通报,我明日就来禀告小姐,说你嫌弃她老。”

    那丫鬟见他威胁,急忙道:”刚才还夸你机灵,现在就耍无赖!”又道,“你家公子也未曾见过,是谁介绍来的?这么晚了,白蒲院不接生客。”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姓文,叫文若善。姑娘叫我小九就好。烦请通报小姐一声,今夜只喝酒,谈天说地,别无他求。”

    那丫鬟关了门,过了会又出来,笑道:“你运气好,小姐犯餍睡不着,借你们两个阳气镇煞。”又掩嘴笑道,“就不知压不压得住呢。”

    文若善笑道:“多谢你家小姐收留。”让开身子请谢孤白先入。谢孤白见他今夜一番胡闹,不知他作什么打算。文若善笑道:“公子,今日务必尽兴。”

    谢孤白见他认真,微笑道:“行!”

    那丫鬟又道:“虽然请入,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否则乱棒打出。”

    文若善笑道:“要过三关。看是奏曲、写字、画图、出对、投壶、猜谜,尽管放对。”

    那丫鬟笑道:“这地有本事?我家三关也不难,就出对,解残谱,猜谜。”又道,“拜帖金十两。”

    衡山青楼以风雅着称,常有“过三关”的考验,考验客人才学,若过不了关,拜帖金也要如数奉上,摸着鼻子回家,下回再来。

    文若善笑道:“别的还怕些,这三关恰是我家公子擅长。”于是付了十两,道,“公子展本事了。”

    这三关于谢孤白自是轻而易举。两人被请入内厅,文若善见厅内摆设虽见雅致,多已陈旧,连着庭园里的花草也疏于修剪,不像是往来热络的地方。只是厅中焚着一缕清香,淡雅舒适,坐垫温软,酒器晶莹,待客倒不马虎。

    出来的小姐姓柳,花名轻落,颇见姿容,然则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实际年纪或许更大个一两岁也说不定。其时女子一般未满二十便嫁,即便九大家的闺女也很少有二十三四还未出嫁的,作为青楼小姐,这姑娘已是极老了。

    早在丫鬟开门时,文若善就猜着八九成,如今见到小姐更是确定。衡山以青楼著称,不乏名妓,这姑娘芳华渐逝,生意逐渐冷清,所以院外花草也疏于整理。

    谢孤白拱手道:“姑娘名号雅致,很是好听。”

    柳轻落问道:“贱妾眼生,不知何处见过公子?听公子口音,不是湖南人,若是游客,怎么突然来访白蒲院?”

    谢孤白道:“我这……”文若善接口道:“我家主人酒瘾犯了,想找个地方喝酒,又想找人说话,就信步走着,让我逢门便敲,沿路探问,这才来到白蒲院,也是缘分。”

    柳轻落掩嘴笑道:“先生真有雅兴。”

    谢孤白一扬眉,道:“那就喝酒吧,姑娘请。”

    武陵酒古来驰名,武陵就在鹤州北方,柳轻落招待的便是武陵酒。当下三人闲聊饮酒,文若善一杯接过一杯,也不在意话题,说到有趣时放声大笑,说是小厮,反是谢孤白像个陪酒的。又问起湖南掌故,柳轻落能言善道,虽不谈风月,进退酬答,弹琴奏乐,和歌而唱,时若闺秀娴雅,时而眼波流转,妩媚动人,至于行令喝酒,多半只是浅尝辄止。倒是谢孤白,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转眼聊到子时,竟不觉困倦。

    柳轻落道:“说起湘地,除了衡山派外,还有青楼知名。我想起件趣事,便是去年粤地肇庆选花魁,闹了好大一出笑话。”

    文若善与谢孤白面面相觑,文若善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道:“这事听说过,柳姑娘,我们还是聊湘地就好。就说昆仑共议这八十多年,最出名的小姐是哪个?下场最好的又是谁?”

    柳轻落道:“若说最出名的,不就是被冷面夫人割了头的那个?也是她下场最好。”

    文若善讶异道:“割了头还算好?”

    柳轻落道:“嫁给富贵人家门派大户也是有的,我听说过有嫁入了唐门嫡系的,结果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还有命不逢时,一脚跨进九大家世子家门,最后仍是落得月坠花折。天下妓女做到头,莫过冷面夫人,这丰功伟业,百年后都得封个小神,每户妓女都得供奉着,让她亲手割了头,还不是莫大光荣?五十年来衡山出过多少美人,谁的名气比得上这姑娘?”

    文若善去过唐门,知道她说的掌故,也听说了冷面夫人长子娶了衡山名妓的事,谢孤白却对另一件事起了兴趣。

    “唐门的掌故也曾耳闻,却不知那位一脚跨入九大家世子大门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来年前的旧事,也是鹤州的姑娘,据说与一个九大家世子往来,还怀上了子嗣。那世子没嫡子,眼看就要正名位,怎奈天不假年,无端而死,一尸两命。”

    “姑娘可知是哪家世子?”谢孤白又问。

    “那姑娘姓秦,花名曼瑶,但不知与她相好的世子是哪位。”柳轻落忽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街闻巷议,道听途说,原不可信。言多必失,贱妾该罚。”说着自斟了一杯饮下。

    三人轮番把盏,文若善铁了心喝醉,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等文若善醒来,只觉躺在云中似的,浑身酥软,只有头疼得难过。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床软被上,嗅到脂粉香气,又见纱帐,忙坐起身来。柳轻落着素衣长裤,披着一袭薄纱,坐在镜前梳发。文若善愣了会,唤道:“柳姑娘?”

    “怎不多睡会?”柳轻落将头发盘成个朝云近香髻,并未上妆,想来是时间还早,不用招待客人。文若善问了时辰,快午时了,想要起身更衣,又见姑娘家在,再想起自己行李还放在客栈,想换也没得换。

    柳轻落唤丫鬟取来酸梅汤醒酒,亲自坐在床沿,把着汤匙喂文若善。文若善见她妩媚婉顺,心中一动,忙道:“我自个来!”说着接过碗去。柳轻落看着他喝汤,忽地道:“要不,你娶了我呗?”

    文若善只差一口汤没喷出来,忙道:“小姐,莫开玩笑!”

    柳轻落掩嘴轻笑,眼波流转,甚是动人,道:“不开玩笑。不用下聘,也不用你赎身。白蒲院连庄园带现银值几百两,一并送你,人财两得。”

    文若善道:“要也是找我家主子,我只是个仆人。”

    柳轻落道:“我须不瞎,你若是仆人,满街都是奴才了。”

    文若善只是苦笑,道:“姑娘才貌俱绝,还怕找不到名门贵胄匹配?何必屈就小人?”

    柳轻落道:“就说肯不肯吧。还是说你有妻室了?”

    文若善怔怔发了会呆,问道:“姑娘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柳轻落眨眨眼睛,笑道:“难道是九大家某个嫡子,躲避仇人才藏身白蒲院?”她一边说话,身子索性斜卧在文若善大腿上,纤指托住下巴,抬头望着。

    文若善知道她说的是冷面夫人的掌故,噗嗤笑了出来,摇头道:“那也不是。”他轻轻挪了下腿,又觉唐突佳人,索性不动,双手枕在后脑,凝望床顶,接着道,“我是天水人,家中经商,写过几本书,也曾博得微名。仗着胸中一点才学,想成就事业,为这世道尽力,可白耗了几年光阴,一事无成,落得在私塾中教书。之后焚书嫉世,借酒浇愁,既未成家,更无立业,快要而立之年才结识谢公子,重立志向,与他同游九大家。”

    “喔?所以……你不喜欢女人?”柳轻落张大一双眸子,像是瞧见了新奇事物般。

    “姑娘的心情在下也能体会。”文若善道,“遥想当年色艺俱全,门前车水马龙,王孙公子曲意奉承,犹如众星拱月,只道花香不怕蝶不来。等繁华阅尽,门前冷落,方惊觉贪恋风华,蹉跎光阴,不免惊慌,只道此生已然如此,不如图个安稳。”

    “姑娘,你跟我当时一样,都觉这辈子最好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浑浑噩噩。只想随便找个顺眼的将就。”文若善摇头道,“不,别亏待了自己,尤其您这样的姑娘。”

    柳轻落痴痴望着文若善,指节轻轻抚着下唇,似乎被他的话触动,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文若善静静看着她笑,问道:“想通了?”

    “公子猜错了。”柳轻落笑得止不住,“我……不是……不是贪恋风华,我……我是被人骗了……”

    文若善愕然。

    “我忖度嫁给富豪名门下场难料,挑了个穷小子,瞧着挺有志气。他说要经商,赚钱回来娶我,拿走我积蓄,说好三年回来,这都五年过去,没丁点消息,我落了个人财两失。”柳轻落笑得几乎岔了气,“等我醒悟过来,连伺候我的丫鬟都老了。”

    文若善苦笑道:“比我想的还惨……”

    柳轻落道:“好在我也没闲着,靠着过往交情又攒了点银子,生活无虞,就是有些寂寞。现在这年纪,轮不着我挑三拣四,我又不肯将就,就蹉跎至今了。”

    “不过公子的故事挺好。”柳轻落止住笑,起身坐回床沿,说道,“公子若是不嫌唐突,换我说说公子如何?”

    文若善笑道:“请说。”

    “公子不是放荡的人,不过是心中有大事,想纵情一番。”柳轻落道,“公子要决断的就算不是生死攸关,也是人生大事,想借酒壮胆,一逞豪气。可惜你那朋友还没理会着你这心事。”

    文若善愣了一会,道:“柳姑娘猜得可比我准多了。”

    柳轻落微微一笑,又自床上起身回到妆台前:“既然公子无心贱妾,贱妾只得继续等那负心汉了。”

    文若善劝道:“姑娘何必?”

    柳轻落道:“正如公子所说,别亏待了自己。遇着知情识趣,懂得怜香惜玉的,那便嫁了,若是没遇着好的,我就守着。”

    文若善一愣,道:“这样守法,跟不守有什么区别?”

    柳轻落抿嘴笑道:“外人看来,只道我情真意切,不流于俗,红颜薄命,怜我惜我,这白蒲院还能多支撑两年。”

    文若善道:“或许小姐的意中人并未辜负小姐,只是中途遇上变故,耽搁了……”

    柳轻落笑道:“公子是个好人,承您贵言。对了,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文,叫文若善。”文若善苦笑:“就我那朋友的名字。”

    “原来还玩了倒换姓名的把戏呢。”柳轻落调侃着。

    文若善这才问起谢孤白:“我那同伴呢?”

    “那位公子一早便出门,说回客栈等你。”

    文若善道:“借你点东西用用。”说完从床上跃起,来到院中,在地上找着气孔,挖了两条蚯蚓,用刀剖开,除去内脏,借了灶火烤得干扁,柳轻落只觉古怪。文若善将两条蚯蚓干用手巾包好,这才告辞离去。

    柳轻落送他到门口,欲言又止,文若善知她有话要说,问道:“姑娘有话,请直说无妨。”

    “交浅言深,实为唐突。不过公子是实诚人,贱妾就多嘱咐两句。”柳轻落道,“你那朋友喜怒不形于色,藏得极深,公子与他往来,需小心。”

    文若善当然明白柳轻落一番好心,谢孤白的毛病他又怎会不知?于是道:“感谢提点,在下清楚这朋友。此后一别无期,他日有缘重回衡山,姑娘若是未嫁……”

    柳轻落问道:“公子就肯娶了?”

    文若善笑道:“定然帮柳姑娘安排个好姻缘。”

    柳轻落笑道:“那贱妾又多了个盼头,等着那负心汉,也等着公子。”

    文若善赶回客栈,找着谢孤白,道:“找到昨天沅江上那人,我能知道他是哪来的。”

    谢孤白疑问:“你还想查什么?”这两日文若善的举动过于古怪,竟连他也猜不透。

    “他是来查鹤州地形的,跟咱们一样。”文若善道,“我们在哪他就会在哪,他一定在鹤州城。”

    他们在鹤州城里来回游走,果然在东城门附近见着了昨日那人。

    “我能知道他是哪里人。”文若善道,“看我耍回戏法。”

    那人正在城墙下仰望,估计是计算城高与周围环境。文若善怀揣着手巾快步上前,砰地撞上那人,“唉呦”一声,手巾掉落。那人骂道:“你们鹤州人脖子长,见不着路吗?!”

    文若善连忙拾起手巾,急道:“哎,小心我的山蚂蟥!”

    那人见文若善眼熟,闻言低头看去,见他手巾里一对长物,笑道:“什么山蚂蝗?一对土龙,不值钱!”

    文若善抬头,佯作刚认出他的模样,讶异道:“怎么又是你?当真晦气!你昨日推我落河,我不跟你计较,这山蚂蝗你也不认识,望着鸭子喊鸳鸯呢!”

    那人初时没认出文若善,经他提点,当即想起,骂道:“怎么又是你!”又见他小心翼翼吹去手巾上的灰尘,原不想与他争辩,正要离开,文若善又道:“这山蚂蟥可是云南来的,料你没见过!丢了眼神,害臊了?”

    那人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指着他手巾上那对干瘪蚯蚓道:“这他娘的哪是什么山蚂蟥?是土龙,还是烤干的,没药用!是谁没眼神?”

    文若善道:“云南蚂蝗种类繁多,你不认识罢了!”

    川滇黔一代多产药材,是点苍的重要商品,山蚂蟥也是其中之一。

    “屁!我他娘的就是从云南来的!山蚂蝗我可熟了,你这不是山蚂蝗!若不信,找间药铺问问,看谁现眼!”

    文若善一愣,问道:“真不是山蚂蝗?我被骗了?不成,我得去找那走方郎中理论!”说罢转身就走。只听那人在背后讥笑道:“贪便宜!走方郎中能有什么好药材!”

    文若善却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 ※ ※

    “除非你说他是住在云南的青城弟子。”文若善十分得意,“他不是青城派来的。可见,你也不总是对的。”

    “所以?”谢孤白问。

    “我们已经走遍九大家。武当积弱,少林内斗,华山狠戾,点苍有诸葛然坐镇,世子诸葛听冠无能,丐帮又与点苍同气连枝。九大家第二代虽然有不少好人选,但最好的只有一个。”

    “我们该找个地方落脚了。”文若善道,“你知道是哪。”

    “沈玉倾被人称作绣花枕头。”谢孤白回答,“他未必有这魄力。”

    “为什么不见到他再说?”文若善道,“我知道你之前就想见他。”

    “你也去?”谢孤白问,“《陇舆山记》的作者文若善要去青城?”

    文若善知道谢孤白一直在顾忌什么,两年前广泽寺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名假冒蛮族的刺客在坠下悬崖前说出了他的来历。

    是青城,想杀文若善的人就在青城。而且位高权重。也就为这个原因,这段旅程最后两个月竟是如此蹉跎。谢孤白追寻的答案早已有了。却因为顾忌他而延迟。这本不是他的性格。

    “文若善不去,去的只有谢孤白跟他的伴读。”文若善微笑着拿出一套新买的衣裤,服色材质比身上所穿次上一等,“这两年都是你拿主意多,该换人作主了。”

    谢孤白脸上难得有了轻微的情绪波动。他明白了文若善昨日的荒唐与今日的决断。但他仍然不发一语。答案就在那里,为什么还要犹豫?

    “以后我就是你家主人,你要叫我公子。”文若善笑道,“至于你,今年二十八,就叫小八吧。”

    文若善花了几天时间把鹤城的地形绘成图纸,与谢孤白离开湖南。他们在路上听说点苍派出使者求见青城,于是绕往广西查探消息,再从贵州进入四川。

    某天夜里,一匹快马奔入殷家堡,带来关于夜榜的消息。不等天亮,另一匹快马从殷家堡急奔而出,带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件赶往巴县,恰恰撞上了正在驿站休息的文若善与谢孤白。

    白蒲院照常营生,仍是车马零落。二十八不算年老,在青楼中却是上了年纪。柳轻落依旧盼着,盼着那个负心汉,也盼着那答应为她介绍一门好姻缘的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