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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二部

    他已经饿了两天,河水止渴不止饥,他几乎要将汉水上的战船看成漂浮的饺子。就在几天前,他还偶有几个零星赏钱,买个锅盔果腹。

    消息是从崆峒八百里加急传回,比人还快,这时节估计掌门还在回程上,听说三公子领着两千弟子,就守在甘陕边界上迎接掌门。二公子则是整肃船队,在汉水上等着。都说多少年了,没见过这样紧张的阵仗。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连田里还没长熟的庄稼都急忙收割。也有些老人说别怕,闹不了大事,这都几十年太平岁月了。连孤坟地出事那回也没打起来。

    但他只能靠在荒石上望着汉水。或许饿不住了,他会摘点树叶杂草充饥。他真吃过,充饥可行,只是饿得快,吃了几天,肚子疼得刀刮似的,又把志气又刮去了些,只得乖乖在街头卖艺。讨几文赏钱,现在连这几文赏钱都没了。要是再遭一回罪,怕离死也不远了。

    幸好已是五月,把那破棉袄还能当几文钱,晚上虽凉些,冻不死,不然这单衣连缝补都找不着下手处。

    就剩下这把琴了,他望着手上破旧的琴盒,这是他最后的志气。是把这最后的志气给卖了,还是砸了琴,找棵树上吊,不成,上吊得要绳子,自己只能抱琴投江。

    就算投了江,也没人知道吧。就这汉水上多了句无名尸罢了。对了,把琴绑在身上,就算尸体飘上岸,也有个雅名,说不定还会被人立个祠。说是江上琴鬼之类的,传说不都这么来的嘛?可还是那句话,去哪找绳子呢?

    趁着还有点力气,搓串树皮吧。要不搓草皮也行。他看着自己这双脏污却柔嫩的双手,心想:“最后还是要糟蹋了。”

    一道阴影遮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头来。

    他先看见的是一张烤饼。

    “饿很久了?”

    然后他才看到那笑容,笑的如同春风拂过大地一般,即便是他见过最美的花海,都没这么抚慰过自己。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烤饼的关系。

    他狼吞虎咽吞下了烤饼,若不是汉水就在旁边,他真要噎死了。

    “还饿吗?”那人从行囊中取出了第二片烤饼,还有一小块萝卜干“还有。”

    上次吃这么饱是什么时候了?即便是弯口镇上最慷慨的员外,也没让他吃这么饱过,他满怀感激地看着眼前这青年。几乎就要拜倒在地。

    “你都快饿死了,还留着琴?”那青年指着琴盒问道。

    他脸上一红,正色回答:“那是小人一生技艺。可惜……”他叹了口气“终究无人赏识。”

    “华山不缺乐馆妓院,不屑以此为生?”那青年问:“你这双手白嫩,除了琴茧别无其他。没做过工?”

    他低头惭愧:“我怕伤了手便弹不了琴。所以不愿做苦工,我自认琴艺不差,虽算不上名家,一般乐馆琴手,不足相语。我并未持才傲物,但不知为何,总不得志。连一般乐馆也不肯收留。人只道伯乐难寻,其实子期也难寻呢。”

    那青年道:“愿意为我弹奏一曲吗?”

    他大喜过望,取过琴盒,盘膝而坐,问道:“恩公要听什么曲子?”

    青年也盘膝坐下道:“随意。”

    琴师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人虽然衣着简单朴素,但气度不凡,不可怠慢。于是静心凝神,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这阳关三叠虽是流传甚广的曲子,这琴也不是好琴,但他演奏时意境高雅,另有一股孤高之意,他一曲奏毕,自觉满意,于是问道:“恩公觉得如何?”

    那青年摇摇头,道:“你说子期难寻,知道你为什么被拒于门外吗?”

    他困惑不解,问道:“恩公什么意思?”

    那青年道:“作下里巴人,和者有数千。作阳春白雪,还有识者击节。”他接着说:“你高不成,低不就。曲中有幽雅之意,一般酒肆妓院乐坊,饮酒作乐,显得你曲高和寡,难以尽兴。但若真在国手面前,却又太过装模作样,无法天成。你以为以高屈低,总是容易。却放不下性子里的骄傲。”

    那青年指着琴道“宁愿饿死也不把琴当了。你是真视琴如命。”

    他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这青年说的确乎如此。他天分虽有,却非奇才,和不了众,却又难以孤高,说句难听的,就是眼高手低。只得叹了口气:“我以为子期难寻,原来子期眼中,我也不过尔尔。”

    “能把琴借我一下吗?”那青年问。

    他感到意外,但仍把那视若性命的琴交给了青年。那青年将琴放在膝上。“难道他也会弹琴?”他心知今日遇上高人。把方才还饿得贴肚的腰杆挺直。以示庄重。

    那青年弹的是首他没听过的曲子,他一听就察觉这少年手法纯熟利落,然则……却少了点什么,但他无暇细思就被这首曲子给吸引了。那是他想都没想过的曲子。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却隐隐透出一丝阴冷鬼魅,宛如一只怨鬼跪求佛前伸冤。之后突转激昂,慷慨豪迈。又见山河壮阔,一色天地中,金戈铁马奔腾,翻江倒海而来,待狼烟平息,百鬼呜咽。正待卷土重来。最后却是庄严净土,接引众鬼往生极乐。而曲未尽时,乍然一停。

    他皱起眉头。忙问:“恩公怎么不继续了?”

    “这是残谱,还没有作完。”那青年问:“你觉得如何?”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他由衷赞叹:“但不合乐理,一首曲子或喜或悲,或离殇或激昂。总有个目的,总有个主题,这曲子却是杂乱无章。不合规矩,可是……却又和谐。”

    “这首曲子叫天之下。”

    “天之下?”他恍然大悟:“正是芸芸众生,所以荒诞离奇,不可思议。”他为自己的悟性感到得意:“众生百态难已尽数。这不合理正是合理之处。”这一说,他醒觉了这青年弹奏这曲子的格格不入之处。既然是说众生,人间有情,这青年弹奏时却感觉不到他身为奏者的心意。倒像是个旁观者看着芸芸众生。照以前教琴的老师说,情不入琴是大忌。只是这青年技巧娴熟完美,无一丝瑕疵。自己才没有察觉。他忽然有些想法,却不敢开口,就怕唐突恩人。

    像是看透他似的,那青年说道:“你想到什么就说吧。”

    “最后这段,似乎是想以慈悲感化众生。”他摇头:“我觉得不合适。”

    “先生觉得怎样合适,那就由先生续下去吧。”

    他大惊失色,忙挥手道:“我那有这本事。”

    那青年说:“这曲子并无定式,芸芸众生。都是谱曲人。”他重又按琴:“我再演奏一次,你专注学习。有这首曲子。你沿路卖艺,勉强也能糊口。”

    他大喜过望,心中感激不能自己,双膝跪下叩头道:“小人叶雨声,叩谢恩公。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叫明不详。”明不详回答:“我希望你能让这首曲子广为流传,让天下人为这首曲子完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