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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以火为明(下)

    “衍那婆多祈祷十八年后,某天,突然地震,山鸟尽飞,走兽远避。衍那婆多听到了大地的呼唤。”

    “什么大地的呼唤?”杨衍不解地问。

    “不知道,衍那婆多说他听到大地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到,所有信徒都没听到。衍那婆多说那是神的启示,更加专注祷告。七天后,衍那婆多对他的信徒说,他听见了神的指示,神要毁灭天地间的不义,唯有信者能得救。”

    “他的信徒回到国中,招呼着大家快离开这罪恶之国,但贵族嘲笑他们,祭司与僧侣用石头扔他们,官僚喝叱他们离开,平民也责怪他们渎神。唯有倒夜香挖粪坑的以尔马一家人起身说,衍那婆多是义人,抛弃了荣华富贵为人们祈福,我们要追随他,于是响应了号召。他们一家与邻居带着粮食与帐篷来到娑婆山,跟着衍那婆多往东迁徙。走了三日后,衍那婆多突然醒悟,他要回多索国。”

    “后悔了?”杨衍问。这真不是抬杠,他打小听爷爷说故事,知道在恰当的时候问上两句能把故事说得更尽兴,这还是他头一次对王红“体贴”。

    “衍那婆多听见了神的声音,神在呼唤他回去。”王红接着道,“他要信徒往东走,不要回头。信徒们哭喊着挽留,但衍那婆多找寻神的心意坚决,信徒们只能又往东走了七天。

    “就在离开多索国十天后,有剧烈的地震,火焰在天空燃烧,把大地烤得炽热,天空中落下焦干的鸟尸,河水漂浮着死鱼,腐败而灼热的味道随风吹来。他们知道,神降怒了,降怒于这个不信神的天地,要将天地毁灭了。”

    “黑雾笼罩大地,他们见不着太阳,见不着星星与月亮。这天地黑暗了,信徒们哭了,没有衍那婆多的领导,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在黑暗中找不着方向,只能跪地祈祷,但他们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他们不知道神的名字。”

    “在天火与万物的尸体中,衍那婆多回来了。他穿过天火,穿过黑夜,他睁着一双火焰般的红眼,从黑暗与灰烬中走出。他说……”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我感到炽热与黑暗。然后我听到神的声音,那是我在娑婆山上听到的声音。我跪倒在地,将双手与胸膛贴在炽热的大地上,将双眼紧闭。我祈祷着,恳求神给我指示。”

    “我心听到了神的声音,那不是用耳朵听的,世间没有一双耳朵能承受神的声音,那会将脑浆榨干,那是直抵我心底的声音。神说,停下脚步,多索国已经灭亡,连躲在粪坑里的老鼠都失去生命。这灾祸本应降临世间所有,你们的虔诚是稀缺的智慧,我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将成为这世间的引路人,为神发声,引领他们走出黑暗。”

    “我心底默念着,无数次恳求着神,请他赐予我称呼他的方式。神没有姓名,他是独一无二,世间的声音无法陈述他的存在。我只能用我听到的声音,萨。那是我听到的声音,是初始,是湮灭,是回归,是萨,是神,是为火与光。”

    “神要我引领大家走出天罚,衍那婆多说。他要带大家度过这场灾难。可是衍那婆多忍不住好奇,他偷偷睁开眼,想看清神的模样,然后他的双眼就瞎了。神的光亮不是凡人能够承受,那是比太阳还要炽亮无数倍的光芒,他只是稍微睁开眼,就被刺瞎了双眼。”

    “他红着一双火焰般的眼睛,那是神给他的印记,因为他见过最炽热的火与光,他再也见不到火与光。”

    “衍那婆多领着追随者一路往西。虽然失去视力,但他能见着真理,见着真理指引的方向。他们渡过沸腾的河流,走过黑暗的山谷,撑过焚风的侵袭,终于,走过第九十九片深幽的密林时,见着了太阳。”

    “所有人都欢呼了,所有人都喜泣了。他们哭是因历经了重重磨难,他们喜是因他们寻得了真神。从今往后,他们的灵魂得以回归火与光中。”

    “那是萨神第一次灭世,因为世人愚昧,迷信伪神,萨神降下责罚。衍那婆多的虔诚与智慧让萨神慈悲,收回了灭世的旨意。据说,跟随衍那婆多离开多索城的信众有两千多人,最后再见太阳的只有九十九人。”

    杨衍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少?”又想:“这先知也不太济事,两千多个只活了九十九个。”他忍住奚落,问,“然后呢?”

    “衍那婆多在山上建立了部落,写下萨教的第一本经书《萨婆多经》。这是萨教第一本,也是最重要的经书,讲述了多索国灭亡的原因,讲述了第一次灭世。萨神的图像也是衍那婆多记述的。”

    “这有古怪,不是说他一张眼就瞎了?他看见什么?再说,他不是瞎子吗,这也能写书?”杨衍忍不住质疑。

    “衍那婆多虽然瞎了,但与常人无异。神为他开了心眼,他能闭着眼睛用手指触摸出指尖的文字,能用笔在沙盘上书写。被他触碰的人疾病会痊愈,他能将酒变成水,也能将水变成酒。他所描绘的萨神就是萨族人膜拜的神像。”

    “朱大夫还能把一根三尺长针插入心口呢。”这句话杨衍没讲出来。

    “《萨婆多经》记载,萨神是初始、湮灭、回归。这世间原是浑沌,因光而生,有了光才有万物。火是萨神对人的恩宠。萨神创造万物,赐予生命,这是初始。有生即有死,不只是人和动物,包括山川河流、花草岩石、天地万物,当萨神再度灭世,一切终归寂静,这是湮灭。世间的一切湮灭后,就是回归,回归到萨神座下,直到萨神再一次创世。”

    “我们需要信奉萨神,萨神是唯一真神。信奉萨神的人奉萨神旨意行诸善事,死后回到萨神身边,赐予光与火与荣耀。邪信者、异端者、行诸恶者将在蚀骨冰河不断腐朽又重生,承受无尽折磨与煎熬。当所有灵魂受到该有的奖赏与审判,善恶将归于零,萨神再度创世时他们会回归世间,进入下一个轮回。再过去世,萨神已无数次创世与灭世,我们的灵魂也早已经历过无数的轮回。”

    杨衍听得不解,说道:“说清楚点,你说萨神会再度灭世?”

    王红道:“多索城是第一次灭世,之后会有第二次灭世,等到所有灵魂善恶归零,萨神就会再度创世。延缓萨神灭世的唯一方法是散播教义,让所有人信奉萨神,荣耀萨神,使世间善大于恶。但无论怎样努力,萨神总有一天会再度灭世。初始、湮灭、回归,这是萨教的主要教义。”

    “你的意思是,有个神创造了世界,就是为了能有人拼命拍他马屁,等他听腻了,就毁掉重来,换一批人再上?”杨衍瞪大了双眼发问。

    “你这话在萨教教规里叫秽神,就是污辱了萨神,不只要死,还得死上九十九次!”王红骂道,“萨神创造了世界,人虽然死了,灵魂只是换个形体重新复活。我们荣耀他,是本分、义务,是天性。”

    杨衍不置可否,他生于关内,对萨教所知甚少,但凡提起必不是好事。爷爷天天说着当年红霞关大战,那蛮王都是以反派样貌登场,杨衍对其实无好感,对萨教教义也不以为然。但他口头虽逞强,仍是努力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关外不比关内,说错一句话都得死。

    两人走了一上午,寻了个地方休息,杨衍啃着肉干,王红道:“吃慢些,就这点存粮。”

    杨衍应了几句,王红吃得快,爬高伏低不住张望,杨衍问道:“你在看什么?”

    王红道:“怕又有野兽来,小心点好。”

    杨衍嘲笑道:“一只熊就把你吓破胆了。”

    王红只是咬着牙不应。

    两人继续前进,王红继续说萨教历史。

    衍那婆多所写《萨婆多经》并未记载第二次灭世。他率领的族人在多索国东方山上定居,衍那婆多鼓励信众散播教义,越来越多人慕名而来,衍那婆多死前已聚集了数千人之众。他们建立城池,称为圣衍那城,那座山被称为圣山。衍那婆多死后,他的尸体回归火中,异香芬芳,骨肉如旧。

    杨衍提问:“怎么烧过了还骨肉如旧?”王红解释说虽然皮肤干枯焦化,但尸体像是干尸一样,没有烧烂。杨衍噘了噘嘴。王红又说,衍那婆多的尸骨存放在圣衍那城,要不是一千二百年前的灾难,现在仍能供人瞻仰。

    圣衍那城逐渐吸引越来越多的信徒,但也引来了周围诸国与邪信者的憎恨,在千年间经历了三次灭亡,又三度振兴。这段时期后来被称为圣音时期,直到一千二百年前,第二位先知腾格斯汗诞生。

    腾格斯汗本名腾格斯,“汗”是部落对领袖的尊称。他出生那年,圣衍那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灾,剧烈的地震改变了圣山的地形,圣衍那城周围出现巨大的裂缝,最窄处也宽逾十丈。圣衍那城被裂缝孤立在山中,摇摇欲坠,没有一个信徒逃出来。

    这场天灾震惊了萨教徒们,他们再也回不到圣衍那城,无法瞻仰衍那婆多的圣容。他们不明白自己如何亵渎了神,引来这样大的灾祸。

    腾格斯自小信奉萨神,他能断最艰难的案子,发明最复杂的机关。他能看透万物运转的规律,他的智慧无人能敌。传说他一出生便能说话,他历经过七死七难,每当智慧不能解决困境时,他便祈求萨神,总能在万死险境中得到救助。这坚定了腾格斯理解萨神赋予他的使命,他专注倾听神谕,终于听到萨神的指示,成为萨神的信使。

    他聚集大量萨教徒,重新解读《萨婆多经》。腾格斯说萨神既然毁灭过多索国,定然会再度灭世,圣山的灾难是萨神的示警,暗示着第二次灭世开始,而第一次灭世之所以被阻止,是因为信徒有了智慧,于是延伸出另一个教义,延缓萨神第二次灭世的方法就是增加萨神的信徒,让众生荣耀萨神。

    腾格斯率领萨教徒们东进,打倒了许多小诸侯,百战百胜,被尊为“汗”。这个教义在教内不是没有反对者,但在“鲜血辩论”后,最终归一。

    腾格斯所著的《腾格斯经》成为教内第二本经典。这千年间虽然出现过许多注解萨神的经典,但没有一本比得上《腾格斯经》。《腾格斯经》注解了萨司、贵族、平民与奴隶的身份,“巴都”这个词也是腾格斯创下。

    他成为了最早的萨司,“萨”是火与光的意思,“司”是使者的意思,萨司就是神的使者。

    腾格斯汗五十五岁在战场上染病身亡,在他死后,他所征伐的部落主蠢蠢欲动。贵族们企图从萨司手上夺回失去的权力,然而徒劳无功。由于腾格斯汗大量焚烧书籍,将其斥为“邪识”,屠杀异端,异端多是有识之士或读书人,大量的知识与技术落入萨司体系下的教派人马,贵族们发现失去萨司体系的支持,他们无法治理部落,只能选择与萨教共治。

    此后百多年,萨族南征北讨,若是部落之主愿意率众信奉萨神,王族就成为萨族部落的贵族,平民便是平民,若是不愿意信奉萨神,就被称为盲信者、盲猡,被萨族击溃后,一律贬为奴隶。

    “还有没有别的先知?”杨衍问,“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萨王、萨尔什么的?”

    “他不是先知,他是萨神之子。”王红回答,“也是光与火焰之王子。”

    杨衍歪了歪头,示意王红继续说。

    腾格斯的教义并不是没有质疑者,争战百多年后,萨族疲惫不堪,叛乱四起,于是有了质疑的声浪。

    萨族分裂为两派。一是信奉衍那婆多的原始派,他们主要群居在边关以西,大草原与荒漠的东边,以和平传播萨教为主,不承认第二次灭世说法,认为每个灵魂在公正审判后将重回世间。另一派则信奉腾格斯的灭世说法,主张以武力征服,让世人信奉萨教,根据地在西边。两派间互相指称对方为异端,互有攻伐,腾格斯派虽占上风,但由于更西边的蛮族时常侵扰……

    杨衍提问:“蛮族?”

    王红点头:“萨教西边与北边的蛮族,有些来自边荒,有些来自寒冷与阴湿的国度,甚至有来自永夜之地的,都是不信奉光与火的盲猡。”

    “我现在相信蛮族西边肯定也有蛮族。”杨衍嘲讽道,“他们来自西海之地,来自海上的浅滩,来自永日照耀之邦。”

    王红道:“关内称萨族为蛮族,萨族称关内人为盲猡,都是这个意思。”

    由于腾格斯教义的萨族时常受到蛮族进攻,而衍那婆多派长期与关内和平往来,派出使节与前朝通好,前朝皇帝还曾派军队协助衍那婆多派击退腾格斯派,过程中大量汉人信奉了萨教,往关外迁徙,加上关外原本就有的汉人,汉人在衍那婆多教派中占据了半数以上。

    另有一事是通商问题。萨族以教治地,不统一语言,加上腾格斯时期南征北讨,语言繁杂,与汉人通商,汉人难以学习这么多语言,于是大量的衍那婆多教派的商人开始学习汉语,这使得汉语成为衍那婆多教派的多数语言。

    这些人有些或转信腾格斯教义,或征战被俘虏而流落至腾格斯群落,又把汉语往西边传播。经过几百年,汉语渐渐成为萨族广为流通的语言,信奉腾格斯教派的群落也需要经商,同样需要汉语。

    “我以为腾格斯教派只负责打仗。”杨衍道,“我听说萨族侵扰边关有几百年了。”

    王红摇头:“只会打仗不会长久,萨族一样需要通商。边关封了,就与西边的蛮族通商。前朝时期,侵扰边关的萨族都是腾格斯教派的信奉者,但当时关内的实力与势力都不是萨族所能比拟。再说,比起散播教义,这时期的腾格斯教派对衍那婆多教派的仇恨更深。”

    “怎么会?不都是萨神的子民?”杨衍皱眉问。

    “错误地信奉神比不信神更可恶。”王红道,“衍那婆多教派引导人们走向错误的道路,曲解了神的旨意,这比不信神危害更大。”

    杨衍想起少林的正俗之争,虽不尽相同,但隐隐理解王红的意思。

    这种种原因使得衍那婆多教派在信徒数量上占据极大优势,腾格斯教派虽然骁勇善战,也无法消灭衍那婆多教派。王红说道:“因为征战不断,这一千年被称为征伐时期,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一百五十几年前,萨尔哈金出现为止。”

    前朝开始衰败后,军事上已不能给予衍那婆多教派太多帮助,腾格斯教派逐渐占据上风。差不多一百六十年前,一名自称萨尔的青年忽地崛起,短短三年间统一了腾格斯教派部落。

    “就是你最早说的那个萨王?”杨衍再次确认,得到王红肯定的答案。

    “萨尔并不是神子的本名,而是化名,哈金是后来对他的尊称。或许萨司那边有相关的记载,但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有他来自关内这件事。”

    “你说什么?”杨衍再次打断王红,诧异地问,“蛮……不是,萨尔哈金是关内人?”

    “是,萨尔哈金是汉人。”

    杨衍张大了嘴巴,他从没想过,那位率领蛮族铁骑企图踏平中原,在红霞关与怒王和尤长帛大战的蛮王,竟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