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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以火为明(上)

    昆仑九十年夏四月

    许是地势低了些,也可能是气温渐暖,路面的积雪融成薄冰,一不留神就能摔上一跤,山壁上绿、灰、白斑驳交杂,都是苔癣与积雪。虽然没有之前的悬崖深谷,杨衍与王红这一路走来也不平坦,免不了伏低爬高,几乎没一里平地。

    “操!这什么破路!”杨衍骂道。他抬头见王红东张西望,问道:“还要几天才能下山?”

    “差不多……两三天。”王红咬着下唇回道,爬到石块上极目张望,接着道,“天快黑了,先找个地方歇息。”

    那是一快没有积雪的平地,地面湿漉漉的,长满野草,稍远处有矮小的灌木。杨衍拾了木柴升火,两人坐在火堆前分食肉干。这两人斗气许久,既有了同行的目标,一时找不到争执的话头,不知怎地竟有些尴尬起来。杨衍把手在身上抹了抹,拾起野火,他脚伤好了些,当即练起武来。王红起身提了油灯,在附近兜了一圈,也不知在看什么,之后钻进帐篷。

    虽然动作迟缓,纵跃不易,杨衍仍忍着把五虎断门刀的套路使完,把刀插在地上,又演练了一次百代神拳,累得满身大汗,掬了一捧雪送进嘴里,这才要进帐篷。王红又走出来,杨衍忍不住就要惹她,道:“不睡觉,进进出出做啥,逛市集呢?”

    王红道:“你坐下,有话跟你说。”

    杨衍在火堆旁坐下,口中仍道:“有什么屁要放?”

    王红道:“提醒你一句,等离了山,遇着人,别萨妖萨妖的叫,一句话能要你小命。”

    杨衍哼了一声,道:“我理会得。我还要问你有什么计划,真以为我睁着双红眼,就能当你们那什么萨神?”

    王红拨了拨柴火,沉默半晌,脑袋里也不知转些什么。杨衍见她不回答,道:“问你话呢。”

    王红只答道:“总之听我安排就是。我先教你些萨教规矩,仔细学着,别犯了禁忌。”

    杨衍嘀咕道:“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王红道:“既然跟了我,就得信我。这样吵下去没意思,乖乖听我说。”

    杨衍哼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夜榜跟你们什么关系?”他前往青城时,曾在船上听齐子概说起与李景风找密道遇到夜榜的事,这回夜榜利用他们顶罪,显然有所勾结。

    王红皱眉道:“问这个做什么?”

    杨衍道:“就想知道把我们骗去昆仑宫是谁主使的。”

    王红猛地警觉起来,问道:“你又想干嘛?”这才明白,杨衍问起这件事,是还存着报仇之心。

    “天叔的死不算你头上,谁把天叔套进来,我一个也不放过。”杨衍语气虽然平静,但怨毒之意溢于言表。

    王红想了想,道:“行,咱们得合作才有好处,我也不瞒你,有一说一。老眼会跟夜榜做买卖,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混进夜榜,但夜榜跟萨教没关系,我猜老眼办这事也没跟夜榜通过声气,这事夜榜没帮上忙。”

    “找上我们的就是夜榜。”杨衍问道,“老眼又是谁?”

    “那些人肯定不是真夜榜,是假冒的。”王红道,“这桩事绸缪了几年,关内外讯息相通不易,密道又被封了,英雄之路不是谁都能走,也不知派了多少人来,路上摔死多少,总算没把大事耽搁了。”

    “老眼是关内的领头人,所有大事都是他吩咐,我们照办。我这身份见不着他,只知道他入关许多年了。”王红道。杨衍又问关内有多少蛮族奸细,王红一概不知,等杨衍问起昆仑宫有多少内应,王红道:“我就知道两个。一个叫许胜昌,另一个叫周雄,是领头的,我们都听他号令。”

    这两人杨衍都不认识。他默默把老眼这名字记住,这人也是害死天叔的元凶之一。

    王红道:“你问完了,接着换我说。你仔细记着,萨尔哈金死后,萨教子民乱了一阵……”

    杨衍打断她的话,问:“萨尔哈金是谁?”

    “‘哈金’在萨族语里是诸王之王的意思,接近汉语的皇帝。‘萨’是光,是火,‘尔’是王子,‘萨尔’的意思是光与火焰之王子。一百二十年前,在三龙关战死那个萨尔哈金,火焰之神子,众生之帝。”

    “不就是蛮王?”杨衍撇了撇嘴。

    “这话出口你又得死一次!”王红愠道,“以后蛮族什么的别说出口,关外都是萨神的子民,是萨族。”

    “知道了。”杨衍道,“继续说。”

    “萨尔哈金死后,萨族乱了一阵,跟你们分成九大家一样,萨族也分成了五个部落。我是奈布巴都的人,巴都的萨司是切尔。”

    杨衍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巴巴嘟嘟布布尔?”

    “‘巴都’是部落的意思,你就想成是一派、一门,点苍派、崆峒派之类。奈布巴都就是奈布派。‘萨司’是祭司,是奉萨神旨意的使者,你就当成掌门好了,切尔是他的名字。”

    “这他娘的话都不一样,我去那怎么说话?萨萨哈哈喀喀渣?跟鸡叫似的!”杨衍怒道。

    王红耐着性子道:“我会慢慢教你。”

    “教你娘,这得花多少时间?”杨衍骂道,“等学会,胡子都长了!”

    王红也是焦躁,骂道:“这不正在教?你不会说也没关系,这几个重要字你得先学着,平时说汉语也行。”

    “说汉语?”杨衍一愣,“不是说萨族语?”

    “萨族是以教并合,不是以族类并合。萨族是信奉萨教的一族,只要你信了萨教,被萨教管理,什么族都是萨族。”王红道,“里头混了多少种人算不清了,方言也有十几种,汉语是主要语言。”

    杨衍冷笑道:“这好,麻雀跟鸡讲话,旁边还有鸭子插嘴,说的都是鸟话。”

    “关内方言更多!”王红道,“动动你的蠢脑袋,如果里头还装着脑子!关外如果不会说汉话,娘的我们这些派入关内的不是一开口就露馅?”

    杨衍觉得这话有理,忍不住问道:“所以你们所有人都会说汉语?这些怪言怪语又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萨族起源讲起,两千两百年前,先知衍那婆多……”

    “得,又是一只鸭子叫。”杨衍冷笑。

    “你这狗屌子,老娘忍你很久了!”王红猛地站起身来,“说一句顶撞一句,你要不听,老娘不说了!”说完一脚踢翻柴火。

    杨衍本要反唇相讥,见她气冲冲回到帐篷中,跟了进去,又见她窝在帐篷一角,蜷曲着身子,似乎颇多委屈。他是个遇强则刚遇弱反屈的人,觉得过意不去,走上前去推了推王红肩膀。

    王红骂道:“别碰我!”

    杨衍不会哄姑娘,半晌无语,只得自去另一边睡了。过了会,王红问道:“你那病几时发作?”

    “再过一会。”杨衍道,“现在没那么痛了。”

    自从彭小丐死后,丹毒发作时,杨衍就会想起在江西总舵因他丹毒发作让徐放歌儿子逃走的事。他自觉害死了彭大哥,也觉得有了那个远因才有后来天叔的死。

    他懊恼自己就不该贪图师父的丹药,害自己落下这病根。他懊恼自己没用,杀不了严非锡,为天叔报仇,为家人报仇。

    然后那疼痛就不那么难熬了。也不知是日久之后丹毒渐去,还是逐渐习惯,现在发作时,杨衍甚至能忍着痛苦行动。

    会好的,总有一天丹毒会慢慢淡去,就像他脸上那道疤一样,痊愈是痊愈了,但自己永远都会记得这刻苦铭心的痛。

    第二天一早,两人收拾行李复又前行。杨衍想起昨日口角,先开口道:“昨天话说一半,你接着说,我听着。”

    王红知他服软,忍不住道:“爱听不听!什么都不知道,下山也是自找死路!”

    她一开口又让杨衍恼火,回道:“你就非要惹我发脾气?”

    王红虽然懊悔自己开口又起争执,却不让步。两人默然走了一段,王红道:“我想了想,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从萨族的起源说起。”

    根据王红所说,萨教的起源是两千二百年前,第一个先知衍那婆多出生在西方遥远古国,在光与火里听见神喻。

    “衍那婆多是西方多索国的王子,多索国是个小而富裕的国家,国内有许多阶级,每个阶级只被允许做那个阶级该做的工作,获得他们被允许的酬劳。穷人们衣不蔽体,赚取的一切都被榨取,贵族们则无度挥霍,大肆淫乐。多索国不止祭祀伪神,还崇拜那活儿,把那活儿画在房间、墙壁,甚至店铺跟道路上……”

    “那活儿?”杨衍睁大那双红眼,“你是说……他们……拜……”说到这,杨衍忍俊不住,“你他娘的耍我?拜这根?”要不是嫌弃低俗,杨衍几乎要指着自己裤档发问。

    他心想,朱大夫在这定会问:“怎么拜?脱下来比谁大吗?”又想到家家户户门口画着根老二,那场面……该说不堪入目还是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总算这回他怕王红着恼,只笑了几声就强自压抑,道:“继续说。”

    王红道:“你笑也不奇怪,族里宣扬教义,说到这时,许多孩子也觉得好笑,听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她接着道,“衍那婆多虽是王子,但与那些贵族不同,从小就有仁慈善良的心。衍那婆多很小的时候就问父王:为什么要从穷人那里夺取,为什么要对富人给予,为什么要将石像木偶奉为神,为什么要将妻子的骄傲示于人?”

    “多索城的国王回答,那是从脏污中撷取,往洁净中给予。那不是石像木偶,那是神灵的凭依,那不是妻子的骄傲,是将男人的欢愉分享给女人。”

    “衍那婆多认为这是不义的行为,他拒绝穷人的供奉,抛弃了王族的身份走入贫苦。他拆毁不灵验的庙宇,触怒了伪神的祭司,他被除去王子的身份,被驱赶出国。衍那婆多徒步上山,聚集了一批信众,在山上自耕自食。那座山叫娑婆山,娑婆山高达千丈,山上四季如春。”

    “娘的,有这种山?高千丈还四季如春?上头是不是还有仙女摆摊卖白糖糕?”杨衍又骂了一句。王红回过头来横了他一眼,杨衍抱怨道:“问一句也不行?”

    “衍那婆多每日祷告,他不吃不睡,虔诚地祷告。他询问天地是否有真神,若有真神,请给他指示,请让他明眼。他花了十八年祷告。”

    “十八年不吃不睡还没死?”杨衍又问,“这不能说我抬杠!”

    “因为他是先知,他生来有使命,跟凡人不同。”王红道,“他有萨神护佑。”

    “你信?”杨衍问。

    “我要不信,能跟你在这说话?”王红回嘴。

    “行,你继续说,继续说。”杨衍道,“其实我挺爱听的,像小时候爷爷抱着我说故事似的。”

    王红哼了一声,突然一个趔趄,只顾着跟杨衍争执,一脚踏空,险些崴脚。杨衍本想关心两句,话到嘴边,硬是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