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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无妄之灾(下)

    已是五月天,即便北方严寒,也已到了回暖时分。杨衍饿得太久,脚步虚浮,天气转暖,衣服贴着身子,走着走着只觉全身盗汗,冷一阵热一阵极不舒服。

    他自忖路上见着了野鸟也打不下来,只盼能找着一只兔子,最好是不怕生的,让自己一刀痛快了结。没兔子,有个鸡羊也是大餐,就算是只松鼠……关外有松鼠吗?管他的,杨衍心想:“有吃的都行,蛇狗狼鹤,一概不禁。”

    杨衍瞧见野雁飞过,还是算了吧……找水源或许更好,有水源的地方总有动物聚集,如果有大点的河流,说不定还有鱼。

    他忽地见着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窜动,细看之下,果然细微的晃动,还听到窸窸簌簌声响。他伏低身子,尽力屏住呼吸,企图找到那只野味。

    那是一只……什么?老鼠?怎么没有尾巴?瞧着模样……挺可爱的。

    管他的,老鼠好捉。杨衍蹑手蹑脚走向那只正啮咬着草根的无尾鼠,抽出野火,打算来个一刀两断。他摒住呼吸,逐渐近至不足两丈之处,杨衍猛地跃起,一刀劈下。

    这一扑惊动了那畜生,老鼠慌张扑出,这刀落了空。杨衍哪容它逃脱,转身又是一刀。

    偏了!那老鼠深深明白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向着草原深处快速奔驰。杨衍追了上去。原来老鼠跑这么快吗?只见那老鼠左一扑右一跳,曲曲折折,目标又小,杨衍连挥刀都无从着手。

    不信你这畜生跑多快!杨衍猛地加速,直追上去,觑准目标,正要一刀劈下,忽地一道黑影掠过眼前,杨衍一愣,顺着看去。

    一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狐狸叼着犹在挣扎的老鼠,齿尖陷入老鼠腹部,鲜血顺着长嘴流下。狐狸奔到四五丈外,回过头来,耳朵竖得老高,一双贼眼看着杨衍,像在问杨衍刚才忙乎啥?

    娘的,到手的耗子飞了!杨衍不由得大怒。他方才一阵急奔,体力消耗不少,不住大口喘气,盯着狐狸看。这狐狸大多了,要能捕到,两三餐都有着落。

    那狐狸也盯着他,见他不动,转头就要离开。杨衍怕猎物逃跑,顾不上喘气,发足抢上,狐狸见他追来,加速奔逃,杨衍急忙追上。

    操娘的,跑不过狐狸啊!

    杨衍又急又怒,孤注一掷,将野火掷出,刀如一道黑色惊雷……斜斜地插在草地上。杨衍拾回野火,席地而坐,喘着气,又是丧气又是懊恼。

    只得继续找吧,杨衍歇口气就站起身。这要让他抓着一只老鼠,毛都不拔他也能生吃了。他又走了一阵,只见到一些飞鸟,又望见远方有棵大树,孤伶伶的引人注目。

    杨衍也不知要往哪走,就朝着大树走去。那树不远,不过离着两百余丈,一路平坦,杨衍走到近处,只见树下隐隐约约趴着只畜生,看不清楚,杨衍“咦!”了一声,心中起疑,快步奔上。

    那畜生越来越清晰,一只狐狸,一只鹿,还是……

    都不是,杨衍终于看清,那里有许多畜生,或者说,畜生的尸体。

    杨衍大喜过望。这些几乎都是没见过的飞禽走兽,一只有驴耳朵的羊,一只体型略小的鹿,狐狸他认得,刚才还见过一只,这里躺着两只,还有两只猞猁跟两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瞧那双长脚跟黑色长脖子,或许是鹤?还有一头大熊,比在山上遇见的那只壮硕多了。

    他还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杨衍低头看去,在这些猎物周围,有几堆味道浓烈的兽粪。显然是有人特意安置好的。

    就算无视这些畜生身上的箭伤、刀伤,杨衍也知道这必是别人的猎物,毕竟连血都放干了。这数量不是一个人能捕猎的。杨衍见黄土地上有稀薄但众多的马蹄印子,王红当真没说错,这附近果然有部落,这些猎物应该是部落围猎所得,暂时安放在这。

    这也可能,毕竟都五月了,就算是北方,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树荫底下好遮凉。但竟连一个看管的人也没有,忒也心大,还是说,附近就这个部落,不用防贼?

    杨衍又看那棵大树,树皮上平视的位置刻着一把尖锋朝上的匕首,匕首顶端支撑着……那是什么?一条横线,是一把匕首支撑着一根左右对齐的木头吗?许是五大巴都谁的旗号或印记,宣告这些猎物是他们的。

    在树后,杨衍又见到三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皮袋子,装着各种粮食,主要是黍跟一种长得非常像麦子的谷物,以及一些认不出来的豆子、草、蔬菜。还有五六个密封的皮囊……杨衍掂了掂,估摸着是酒,揭开盖子,果然一股浓郁奶香混着酒香冲鼻。是奶酿的酒?这还是第一次见着。杨衍闻味道都要醉,显然是烈酒。他不是贪杯之人,将皮囊拴紧放回原位,打亮掌张望,没见到半个人影,连炊烟也不见,更不用说村庄部落。

    这些难道是他们围猎时携带的粮食?

    照常理,杨衍可以等上一会,等猎人们回来,向他们索讨,必要时花点银两买。杨衍摸了摸怀里,他向来穷困,银两也没多少,只摸出三四钱碎银,是他从昆仑宫带下来的全部家当。可这里是蛮族地界,王红又叮嘱他别进部落,要是遇着蛮族,人生地不熟,说错话便有杀身之祸。

    杨衍自忖不是伶牙利齿的人,怕说错话,想了想,回去找王红会合又担心一回头这批人便取走猎物与谷物,也不知部落在哪,只怕不在左近,要到哪找人去?

    至于躲在暗处,跟着这群人回部落,就算自己跑得跟马一样快,这地形只怕也躲不了。

    他左思右想,肚子又饿,心想:“反正王红也要找村落,不如先拿只畜生回去垫垫肚子,进了村再解释。”

    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杨衍看了看,谷物一类自己没有锅碗瓢盆,煮食不易,羊、鹿肯定搬不回去,除非割条腿带走……猞猁像猫,他吃不下口。吃一只狐狸倒是可以报一鼠之仇,但拿走这么大的猎物过于托大。他掂了掂手上的碎银子,虽不知蛮族物价,这几钱银子买只大鸟应该敷余。

    他将银两连同钱包放下,怕对方没发现,特意放在那只大羊身上,他身上披着山洞中王红给的短袄。内里仍是旧服。于是撕了一块下摆,用钱包压住布条使之更显眼,然后提起一只大鸟,循着原路回去。

    杨衍可得意了,料来王红狩猎也讨不到什么好。时辰还早,他也不慌忙,到了约好的路口,等着王红回来。

    他也不干等着,先去附近拾捡柴火,拔去鸟毛。他不是善于烹饪之人,想起武当山上李景风为他们做饭的模样,有样学样,只是手上没厨具,附近也没有水源,只得斩了鸟头鸟爪,掏出满是血水的内脏,架了烤架烤起大鸟来。

    那香味让人垂涎欲滴。或许也不香,只是杨衍饿过了头,心底念着王红快点回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杨衍终于见到王红自远方走来,垂头丧气,显然一无所获。又见她猛地抬头,似是闻到香气,脚步快了几步,又强自忍住,慢慢走过来。杨衍不由得洋洋得意,等王红走近才假作镇定:“回来啦,打到猎物没?”

    王红道:“见着一只獐子,没抓住,还有几只兔子,都给跑了。”

    “贼娘皮!”杨衍喊道。

    王红咬着牙,涨红着脸,不发一语。

    “我没听见你应声啊?”

    王红怒道:“我在!”

    杨衍捧腹大笑,笑得在地上不住翻滚。他肚中饥饿,一阵狂笑用力太猛,胃中收缩,翻搅不已。他又咳又呛,仍是忍不住大笑,又喊了一声:“贼娘皮!”

    王红勃然大怒,大声道:“我在!我在!操你娘我都在,你爱叫十句百句都叫,老娘输得起!”

    杨衍捂着肚子忍笑道:“我动不了了,你会烤鸡吗?你来!”

    王红伸手去转那烤架,又道:“你多带了一把刀,不公平!”

    杨衍也不理她,只是望着她笑。等那只鸟烤得熟透,没等放凉,杨衍撕了只腿下来,递给王红道:“让你先!”

    王红骂道:“我自己没手吗?”她忍着烫去撕,杨衍见她手忙脚乱,替她撕了条腿道:“我大度得很。”

    王红也是馋极了,接过来便吃。那鸟肉未经清洗,血水和着肉烤,腥味浓重,但两人饿极,只觉美味,把只大鸟吃去了大半,饱餐一顿后,精神百倍。

    王红忿忿道:“饿死鬼吃饱了该上路,还得找找附近的部落在哪。”

    “找着了,就在那个方向。”杨衍往东指去,“我在那里见着猎户的踪迹,村落定然在附近。”

    “猎户?”王红纳闷问。

    杨衍心情大好,不想继续捉弄王红,于是道:“跟你实话说了吧,这大鸟不是我打来的。我又没弓箭,这么好运气抓着只瞎鸟?是捡来的。”

    王红问道:“怎么捡来的?”

    “往东走有棵大树,树下放着许多畜生,我看附近有马蹄印,估摸着该是村落的人出门围猎,先将猎物放在树下,之后带回村落。”

    王红一愣,想了想,又问:“附近有见着人影吗?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没呢,什么人都没见着,就几只羊、鹿、猞猁跟狐狸,还有几只大鸟跟一些粮食。对了,他们把兽粪堆在猎物旁边。这是作什么用?”

    “那是猛兽的粪便,用来驱赶小动物,不是豹粪就是熊粪。狐狸、野犬闻到气味就不敢靠近。”王红又问道:“你有见到树上有什么记号吗?例如,匕首跟天平?”

    “原来那是天平?”杨衍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那是流族!”王红吃了一惊:“那是部落与流族交易的地方!”

    “什么流族?你没跟我说过。”杨衍埋怨道。

    “流族不属于五大巴都,他们四处流浪,没想会遇见。”王红想了想,又道,“算了,东西这么多,他们未必知道你拿走什么,以后路上小心点,别瞎拿人家东西。”

    “我也不是白拿。”杨衍道,“我留下了银子。”

    王红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杨衍见她反应激烈,大惑不解:“我说我留了银子,三四钱左右,难道不够?”

    王红抓起他手臂道:“快走!趁着天没黑,快走!”

    杨衍知道当中定然出了差错,惊问道:“怎么回事?”

    王红道:“路上跟你说!快走!”

    她抓着杨衍,拾起吃剩一小半的大鸟,将树枝余烬扫入草中,犹怕留下痕迹。杨衍虽不明就里,但见王红如此慌张,也将痕迹清扫干净。

    杨衍正要往东走,王红拉着他往西:“这边!”

    杨衍道:“我在东边见着村落了。”

    “我知道!”王红道,“所以不能去!”

    ※

    夜幕方垂,斜木儿部落的子民驱赶着羊只回到木栅,处理好的肉块刚从锅中捞起,大小约莫是双掌合围。妇人们这些肉块依序铺在石板上,预备制成肉干。年轻的勇士分割烤得金黄香嫩的肉条,将最嫩的一块给了父母,少女们则将刚蒸熟的鹤羽一根根铺散在地面上,这会是美丽的装饰。

    无论他们忙些什么,他们会陆续聚集在广场前伏地祷告,荣耀萨神,赞美衍那婆多为他们引见真神,赞美腾格斯汗为他们指引道路,赞美萨尔哈金使他们不再是漂浮在大草原上的黄沙,感谢古尔萨司提供的庇护。

    霍刚住在正对着广场的那间木屋里,这也是部落里唯一的木屋。他能从门口垂帘的缝隙中望见广场虔诚的子民。他是这里的小祭,汉人血脉,族长兰卡管理着斜木儿部落的子民,而他管理兰卡与他的儿子们。

    他很满意今天的交易,五月是春季,萨神的光正温暖大地。现在的萨族人大多有固定的居所,不再逐水草而居,他们应该膜拜,应该庆祝,应该赞扬。

    然后他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吵杂、剧烈、毫不掩饰逼近。他皱起眉头,掀开门帘。

    一名老人从广场旁的躺椅上跃起,那是兰卡,今年已六十二岁,身手早已不如年轻时灵活,但他学过武功,仍旧有着四十几岁的活力。他大声吆喝,广场上的人群散去,妇女、孩童、老人们进入帐篷,年轻人执起了弯刀、长刀与长枪。十余匹马被迅速拉扯到村口,十几名壮汉手持火把鱼贯从霍刚的木屋前走过,只有负责祭祀的营帐前火光永不熄灭。他们高举着火焰往村口聚集,拉起两只拒马戒备。

    火光与马蹄声同时靠近,兰卡率领四个儿子与十二个孙子,都骑着马,也只有他们骑着马,还有斜木儿的勇士,总共两百三十人守在村口。

    约有五六十名骑手奔驰而来,每个人左边脸颊上都刺着一个拇指大小、六角如雪花的符号,马上挂着各式兵器,主要是利于马战的长兵,腰间悬着一把细刀,刀身微弯,但没有弯刀那样夸张的弧度。他们到了村外,并未发动攻击,只是高举火把,绕着领头的人兜圈打转。

    领头那人绑着一束长辫,胡子浓密脏乱,穿着作工粗糙的皮甲,可见皮甲下虬结的肌肉。骑手们在他身旁绕过三圈,陆续停在他身后。

    “乌恩!”兰卡排开戒备的人群走了出来,“你要把长枪对准斜木儿部落了吗?”

    乌恩将头高高仰起,闭上眼,又缓缓张开,这才低头盯视着兰卡:“兰卡族长,流族什么都没有,没有财产,没有土地,没有荣耀,我们甚至没有萨神保佑。我们只剩下两样东西:公平,跟自尊。”

    “只有尖刀能支撑起公平,力量就是公平!只有长枪能保卫自尊,力量就是自尊!”乌恩低吼着。

    “你觉得不公平?”兰卡说道,“刀秤交易的规矩,太阳还没升起,你们就等不及了?”

    “这是侮辱!”乌恩将一团脏污的布包丢在地上。

    兰卡使了个眼色,一名壮汉上前拾起打开,里头是个钱包,钱包里有一小锭碎银。

    兰卡脸色大变。

    “交出侮辱乌恩的人!”乌恩道,“我要把他的首级晾在交易树上,警告你们不可再犯!我还要他的财产跟奴隶!”

    兰卡接过钱包,回过身来,将碎银高高举起,喝问道:“是谁侮辱了乌恩?”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站出来。

    兰卡道:“我的族民不会干这种蠢事,更没必要污辱你们。”

    乌恩道:“难道你认为是我们欺骗你?”

    “你们是流族!”兰卡的二儿子喊道,“这是借口!你们想夺走斜木儿部落的羊只跟财产!”

    “住口!”乌恩大吼,举起挂在马上的长刀,身后的骑士纷纷抽出兵器,指向部落。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侮辱了乌恩?”乌恩大声吼叫,他的愤怒已经压不住了。

    ※

    王红死命拖着杨衍向西而走,她想过往山上去,但如果被发现,山上没有退路。

    “你说什么?给银子是侮辱他们?”杨衍惊讶地问,“萨族不用银两?”

    “流族是在巴都犯了罪的人,有的是贵族,有的是萨使的后裔,犯了重罪被驱赶出巴都。他们不被允许拥有财产,不被允许进入部落,甚至不被允许信奉萨神。他们只能在草原与树海流浪,自生自灭,还会被围剿捕杀。”王红解释。

    他们聚集、团结,组成一股势力互相保护,有大有小,有多有少。他们没有土地,没有羊群,没有牲畜,只靠狩猎维生。银两对他们没用,因为他们根本不能进入城镇和部落买东西。

    但是流族也要生活,他们需要粮食、酒,偶而也需要铁器、药物,除了劫掠,这些很难得到,但是劫掠有风险。同样的,有些小部落不善狩猎,或者狩猎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他们也不希望流族鱼死网破,对部落劫掠,于是就有了刀秤交易。

    尖刀上的公平。

    流族会在靠近部落但看不见部落的显眼处刻上尖刀,愿意接受交易的部落发现后,会在尖刀上划上天平,那里就是交易地点。流族会将狩猎或抢夺来的物品放在树下后离去,部落会带来谷物、药草、酒或其他实用品,换走他们认为等值的物品,无论猎物还是宝物。

    等到第二天日出,部落的人会再度来到交易地,如果交易品没被拿走,就表示流族认为他们提出的交易品不相等,必须增加交易品直到流族认为公平,不接受抬价就得将取走的物品归还。如果交易达不成公平,就由尖刀决定公平,就要流血。这样的交易可以避开不得与流族交易的规条,因为没人在场。

    攻击部落会引来巴都的围剿,流族不是感觉被冒犯,不会轻易对部落发动攻击。部落能得到流族提供的猎物,也能避免流族鱼死网破劫掠部落,所有人都能各得所需。长久以来的交易,他们已对交易价格很有默契。

    “只有铜钱、银两、黄金、宝石不被允许交易,那是讽刺流族永远用不到这些东西,耻笑他们像是坐拥金山的卡必思。拥有十座金山、十座银山、十座铁山,却饿死在家中的蠢货。”

    杨衍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无意中侮辱了流民,这是个天杀的想不到的规矩。

    “逃不掉,我们就死定了。”王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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