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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心急如焚(下)

    王红被阿德木带走,她很清楚自己会被带到哪去。阿德木会找一个空旷不被打扰的地方,她会被允许或强迫喝下许多罂粟酒。她会喝得很醉很醉,醉得不省人事,然后被绑上木架,周围堆满及腰的木柴。木柴上会洒满香油,把她烤得比烧焦的木炭还焦。

    现在连教义最激进的阿突列巴都也很少举行圣祀,萨司是萨神的使者,如果不能转达子民的祷告,那不是渎职吗?

    然而流民不同,流民是被剥夺了信仰的人。他们没有萨司指引,不被允许祭祀和信奉萨神,但那是俗世的法律。真正坚定的信仰者不会因此放弃信仰,如阿德木这样私下举行圣祀的流民不在少数。他们派出圣女向萨神哭诉冤屈,表达自己的信仰与坚贞,她就是那个帮忙捎信的圣女。

    圣女不仅要是处女,还必须自愿,谁指望含怒痛苦而死的圣女会在萨神面前说好话?圣女能提出三个愿望,由司祭决定实现哪一个,称为三择一合。三个选择,其中一个合意即可,这是对圣女牺牲的承诺。

    王红答应成为圣女,请求阿德木救出杨衍,倒不是为了杨衍,她恨死杨衍,若不是杨衍犯蠢,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她是为了家人,火苗子叛逃的处罚很重,如果擅离昆仑宫的事让古尔萨司知道,父亲、母亲和弟弟定然会遭受株连。若是阿德木愿意将杨衍带给古尔萨司,或许古尔萨司会愿意放过她家人。

    然而乌恩不肯交出杨衍,她只能请求稍个口信。三择一合的愿望必须被完成,这是与圣女的约定,以免圣女在萨神面前说坏话。她希望古尔萨司能相信阿德木说的话,认定她没有叛逃,赦免她的家人。虽然希望非常渺茫,但这已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能乞求古尔萨司相信她的忠心。

    阿德木对她很礼遇,除去了她手脚上的绳索。他们向北走了六十里左右,阿德木下令扎营,允许她在营地里自由走动。

    王红当然想逃,她一直在找寻机会,但她明白,逃跑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连圣女都当不了,她不能拿一家人的性命随意赌注。她坐在帐篷里苦思,门口有两名守卫,以她的功夫,就算像杨衍那样拼命也没胜算。

    早知道就不带那蠢猪出关了,死在关内还不会连累家人,王红懊恼着。那蠢猪……她心底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要见阿德木!”王红走出帐篷,对守卫喊道。

    守卫没有为难她,王红很快就被带到阿德木面前。

    “敬爱的阿德木首领。”王红单膝跪下,低头垂首,左手抚心,右掌触地,这是萨族对尊上行礼的姿势,“我叫王红,愿替你向萨神诉说冤屈,也请阿德木听我的劝言。”

    “你想说什么?”阿德木盘坐在帐篷前的羊毛毯上磨刀,这张羊毛毯是他作为流民首领尊贵的象征。

    “我受了古尔萨司的指示,在关内当火苗子。”王红恭敬说着,“我的工作是找到萨神之子,迎接他。几个月前,古尔萨司派了很多人上山,萨神在上,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你不想当圣女?”阿德木说道,“你是我用四个女人换来,欺骗阿德木的下场会非常悲惨。”

    “不,我希望阿德木救出萨神之子。”王红说道,“我希望你能完成我第一个愿望,而不是第二个。”

    王红知道自己几乎没有生路,但她还是希望救出杨衍,让杨衍平安抵达奈布巴都,对古尔萨司表达自己的忠诚。多奉献一点就能让家人存活的机会大点,就算死在这也要把杨衍送回去,要不当初真不如死在昆仑宫算了。

    “如果他真是萨神之子,他不会死在乌恩手下。”阿德木道,“萨神自有安排。”

    “萨尔哈金也死在红霞关。不是因为神子的力量不够,是他的追随者不够尽力,是邪恶阻挡了神子。”

    “一切终归湮灭,神子也是。我们要竭尽所能荣耀神子,帮助神子,直到萨神降下旨意。阿德木,我是圣女,我所说的话你都认为是为了保命而说,但我不是。我的责任是将神子送往奈布巴都,这也可能是你的责任,是可敬的阿德木为萨神奉献。”

    “等带回神子,我愿在萨神面前陈述你的功绩。”王红低下头,恭敬说着。

    阿德木陷入沉思。他确实看到杨衍的勇猛,这种勇猛不同于其他人,还有那股自信,以及让人不能无视,那双如火焰般的眼,几乎与《萨婆多经》所记载的先知衍那婆多一模一样。

    他出身于阿突列巴都,是五大巴都中最极端的一派,他们是腾格斯教派一脉,与出身温和的苏玛教派的乌恩不同。苏玛巴都否认萨神之子,这也是乌恩不肯将杨衍交给他们的原因。

    但他也不是那么相信杨衍就是萨神之子,说到底,这可能性连一成都没有。他要真是萨神之子,乌恩就动不了他。

    但他今天输了三十三袋粮食,无论怎样都是很大的损失,加上四个女人,那十一个俘虏就算了,多数男俘虏的价值还不如一袋粮食。还有,乌恩有那把刀,他在草原上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刀。乌恩运气真好,猎到黑狐,又捡到这样一把好刀。

    他反复琢磨着这件事……

    “流民不攻击流民,这会坏了名声,草原上再也不会有人跟阿德木交易。”阿德木说道。

    “这是回应圣女的愿望,为献祭萨神而奋战,谁也不能说您的不是。”王红察言观色,轻声道,“阿德木首领,我相信您会有睿智的决定。在草原上,只有敢冒险的战士能得到萨神的庇护。”

    过了好一会,阿德木站起身,高声大喊:“弟兄们!举起你们的刀,上马!”

    所有人都望向阿德木。

    “今晚夜袭乌恩那个蠢猪!”阿德木高声大叫。

    杨衍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但将他抓回,最糟也能在赌注中赢得一些东西。假如真如王红所说,杨衍是古尔萨司那老狐狸想要的人,送回杨衍说不定能换到一些赏赐。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想夺回那三十三袋粮食,还有乌恩所有的粮食跟那把宝刀,将他的手下纳入自己麾下,壮大自己的势力。

    除了看住王红与俘虏的守卫,他点齐所有人马,这战力是乌恩流民的两倍,回头向南杀去。

    大队人马接近绿洲时才刚天黑,远方的篝火在黑夜中尤为明亮。乌恩在庆祝,庆祝今天的丰收。

    阿德木抽出长刀,指向前方:“冲!”

    所有人往前冲锋,他们没拿火把,明亮的篝火足够为他们指引方向。马蹄声惊醒乌恩流民,看守的斥侯发现他们时,他们已靠近群落。

    “杀!”阿德木高声呼喊,长刀斜指向天。

    弓箭随着杀声射出,流民的弓箭多半是自制,射程短,准头差,但足够杀人。钝箭贯穿了斥侯胸口跟脸颊,射杀外围流民。

    乌恩部落的人拉马拾刀,他们正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中,没料到刚离开的阿德木部落竟然回头杀来。马匹闯入大营,践踏过他们的帐篷,斩杀来不及拾捡兵器穿上皮甲的同伴。

    长枪跟长枪碰撞,弯刀辉映着月光,篝火被摔倒的马匹撞散,四落的柴火点燃帐篷,照亮绿洲,风中呼啸着哀嚎声。

    阿德木一马当先,他虽然年老,但勇力不减,见人就砍,长刀斩下的首级滚落地面,马蹄从尸身上踩过。他抽出弯刀,将一名敌人的脑袋削落半截。

    他身后的流民早已跟阿德木流民们接触上,狼牙棒砸破了来不及上马的醉汉脑袋,斧头劈进没穿护甲的胸膛。他们驱赶没能及时上马的敌人到角落,用长枪在对方身上戳出几个窟窿。面对已经上马的敌人,他们用人数优势将其包围,慢慢收拢阵线,用长刀将对方的首级一个个斩落。

    乌恩大喊一声,催马闯进被包围的手下周边,他提着野火,为手下们斩开生路。他闻到焦肉的气味,那是燃烧的帐篷压倒在尸身上的味道。

    “阿德木!萨神会惩罚你的罪恶!”乌恩大喊着。他杀出一个缺口,解救麾下,但更多人围了上来,缺口迅速被堵上,再也望不见出路。

    杨衍在帐篷里看见这场战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见激烈的喊杀声跟惨叫声,看见火光越来越强烈,直到一条人影立在门口,遮挡住火光。

    是哈克。

    “萨神在上!”哈克满脸泪痕,跪倒在地,他哭了,“乌恩完了,您真是萨神之子!惩罚降临了,惩罚真的降临了!萨神之子原谅我!”他对着杨衍磕头。

    “快放开我!”杨衍怒吼。

    哈克挥刀斩断绳索,将杨衍扶起。

    “不用扶我!”杨衍大喊,“给我马!”

    他虽然受了伤,体力不济,但疼痛没有影响他的行动。马就停在帐篷外,哈克让杨衍先上马。

    “我要拿回我的刀!”杨衍喊道。

    “刀在乌恩手上。”哈克回答。

    杨衍虽想取回野火,但也知道情势不许,他接过哈克手上的弯刀护身,喊道:“找匹马,跟我来!”他需要帮手。

    他见周围火光冲天,正不知出路,哈克指了个方向道:“往这边走!这边!”杨衍双脚一夹,照着哈克指示的方向奔去。两边流民正在交战,一时竟无人理会他,他冲出营地,哈克寻得一匹马从后追来。

    随着远离战场,火光渐暗,杨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在黑夜中几乎不能见物,只能回望远远的火光确定自己的方向,等到那火光终至不见,杨衍身边一片漆黑。

    但他不能停下,他奔得不够远,甚至不能确定方向,他只能让马匹放足急奔,奔了许久许久都不曾停下。

    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昏沉。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马蹄声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

    “砰”的一声,一股大力撞来,将杨衍甩了出去。怎么回事?杨衍重重摔在地上。

    他站起身来,不辨东南西北,只觉周身黑暗,除了一把刀,身上没有任何工具。他不敢随意走动,正慌张间,火光亮起,杨衍吃了一惊,将弯刀护在身前。

    是哈克,今夜月光虽弱,他隐约能见着杨衍身影,一直跟在后头。杨衍摔下马,他立即下马查看。

    杨衍见是哈克,松了一口气,接过他手上火把,往地上照去,原来是马失前蹄将他掀翻在地。哈克问他是否受伤,杨衍摸摸胸口,隐隐作痛,指不定断了肋骨。

    旧伤才好没几天,又他娘的全身是伤。“操!”杨衍骂出声来。

    “萨神之子,接着怎么办?”

    “哪边是北?”杨衍记得王红被阿德木流民带往北边去,或许她还没死。哈克抬头望向天空,指出方位。

    杨衍那匹马兀自难以起身,料是受伤,他本要与哈克共乘,哈克却说流民的马大多是草原上捕获的劣马,马力不足,两人共乘只怕支撑不住。

    杨衍向哈克索要马匹,哈克不敢不给。杨衍让他向北与自己会合,举了火把往北而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杨衍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敢太催逼马力,只怕将这马也累倒。一路前行,走了许久许久,也不知方向对否。

    没多久却让他瞧见了一只怪物,杨衍勒住马匹。那是一只背上有双峰,高近一丈,头似马的动物。

    “是骆驼!”杨衍醒悟过来。他在昆仑宫听天叔提起过,但从未见过。崆峒境内常用骆驼驮重物,甚至能作战,骆驼奔驰较慢,但耐力惊人。

    杨衍第一次见着骆驼,不由得大为好奇,见那骆驼并不害怕,他下马上前,伸手抚摸。骆驼温驯地低头任他抚摸,杨衍“咦”了一声,将火把靠近,发现驼身接近臀部处有个古怪烙印。

    原来是驯养的骆驼?杨衍左右观望,见不着人影,翻身骑上,恰恰落在两峰之间。那骆驼被人骑上背也不惊慌,杨衍觉得有趣,又想劣马双载后难以快跑,如果能多个坐骑,救出贼娘皮的机会就大一些。

    只是这骆驼无辔,要怎么操控?他双手扶住驼颈,双脚一夹,骆驼迳自前进,他搬动驼颈,骆驼跟着转向。

    操!这畜生也太听话!杨衍大喜,回头牵了马绳,骑着骆驼,继续向北前进。

    只是这骆驼无鞍,驼背撞得杨衍屁股疼。加上先前摔断肋骨,当真苦不堪言。黑夜中不停走着,也不知方向对不对,更不知几时天明,杨衍正彷徨间,忽地见到左边有微弱光亮。

    火光?杨衍精神一振,连忙熄灭了火把,免得被人发觉。眼前一片黑暗,过了会,等他渐渐习惯黑暗,再次见着那火光。

    他骑着骆驼前进,确认那是营帐群落。杨衍不敢太靠近,当即下了骆驼,步行前进。

    是不是阿德木的队伍?杨衍不确定。他走了一阵,只见火光越来越亮,那是一团巨大的篝火。周围都是帐篷,恍惚间见着人影,他忙趴低身子。

    有人,但不多。杨衍伏地,一点一点往前爬,爬得很慢,让眼睛渐渐适应火光。视野有些朦胧,只有少数看不清的人影。

    守卫很少!杨衍趁着守卫错身时,快步奔进营地,躲进入口附近的帐篷里。几乎是个空寨,他能确定这是阿德木流民的休憩地。

    除了稀少的巡逻,估计不超过十人,只有篝火前的两顶帐篷门口各留有两名守卫。其中一顶应该关着俘虏,王红说不定就在那。

    杨衍无法分辨哪一顶帐篷关着王红,靠着篝火光亮辨别周围,小心翼翼前进。

    阿德木离开时只留下十二个人把守,其中四个守着关有俘虏与王红的营帐,剩下八人巡逻。这八人巡逻四个方位,每个方位只有两人走动,这也是多余。十二个人若是遇袭,除了逃,哪有能力应敌?

    杨衍摸到其中一顶帐篷后,将弯刀戳入篷布,轻轻割开,听到里头有声音传出。

    “我要睡啦!”

    那是王红的声音,杨衍大喜,加快动作。

    破口足有一人高时,一颗头猛地钻了出来,见到杨衍,露出惊诧表情,几乎要喊出声来。

    杨衍瞪大了眼看着她,两人心照不宣。

    原来王红发现有人割帐篷,知道有人来救,假装睡着,等开口有一人高,忙不迭钻出来。她不知道杨衍怎么逃出来,但他竟然冒险来救自己,不由得心中感动。

    两人蹑手蹑脚往暗处走去。杨衍一旦背对火光,视力便弱,王红与他相处日久,明白他毛病,握住他手牵着他前进。两人不敢发出声音,连踩着草皮都怕弄出声响,直到避开守卫,越走越远,这才渐渐放心,等进入黑暗深处,这才敢挺直腰身。

    “我骑着马跟骆驼来。”杨衍指了方位,“在那。”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才抵达杨衍带来的马匹与骆驼处。

    “快走,等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杨衍低声说道。

    “不用急。阿德木要搜刮战利品,招降活口,还有大量马匹食物要搬运,天亮都回不来。”王红胸有成竹。

    杨衍催促王红上马,王红疑惑怎有骆驼,而且无鞍。她摸黑触着了印记,大吃一惊,忙捂紧嘴巴低声骂道:“这是只自由驼,骑着它是对教义的冒犯,让人发现,谁都要杀你!”

    杨衍得知又触犯什么古怪禁忌,不由得大怒,将弯刀狠狠丢在地上,大骂道:“操你娘这什么鬼地方,哪来这么多破规矩,给不给人活路了!操!操!”他虽压抑声音,听得出气急败坏,王红被他逗笑,忙道:“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先走。”

    她怕杨衍夜盲走散,紧挨着他。她以为必死,此刻却死里逃生,内心激荡,若不是怕被发现,只怕就要大喊大叫起来,当下只是紧紧握着杨衍的手,手心全是汗水。

    又走出一大段距离,杨衍这才点起火把。两人加快脚程,背后火光渐渐远了、小了,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