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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初露风芒(三)

    直到过了子时掌门才放他离开,这场决斗约莫是以六十七比一的比数获得压倒性胜利。李景风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对这孩子太狠了。但他实在忍不住手痒,都快十年没打过陀螺,自己以前在易安镇,可是认真钻研过一阵,杀得全镇孩子丢盔卸甲呢。

    不过显然穆掌门不介意输得这么惨烈,直到最后一刻,他还精神旺健,不见疲态。

    第二天李景风起了大早,掌门新宣布的决定让隽爷跟其他人都感到意外。隽爷尤其反对。

    “这是示弱!”隽爷道:“难道掌门怯了?”

    掌门对这个姊夫似乎有些忌惮,显得有些犹豫。

    “这叫先礼后兵。”李景风怕事情有变,帮忙缓颊。

    “我们派过了。再谈只会让他们更嚣张。”

    “我不是北星门的弟子,死了不可惜。”李景风道:“我的耳朵你们也不需要。”

    隽爷甩手喝道:“没必要。”

    李景风并未理会他,拱手对掌门行礼道:“掌门,我去了。”

    掌门讶异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李景风见他竟然关心自己,讶异之馀,又有些欣慰。

    “我派人去井边打水,你跟着去。”掌门仍然担心他危险:“遇到危险,就别跟他们招呼。”

    隽爷道:“掌门,我们才刚取过水,遇到南星门又得打一场。死伤弟兄怎么办?我们还得留着人手,等帮手来了,才好一举将他们打垮。”

    “不会有事的。”李景风拱手行礼后就离开。

    隽爷先是喝止不住,后又冷笑。哈老在门外追上李景风,低声道:“南星门的掌门年轻力壮,武功很高,隽爷也不是对手,所以才要找帮手。”

    李景风道:“多谢哈老关心,我会见机行事。”

    他从南方出镇,前方是一座高山,也不知有多高,只知道山上积着雪还没化。周围除了这山之外,就是一片黄土。

    他打定主意,先劝南星门让出水井,必要时,自己会出手,或许打倒几个主谋,不管怎样,要找到平息这场纷争的方法。

    这里相当平坦,可以说一望无际,以他目力,很快就看见两里外那口井,还有井边四条人影。这让他稍微放心一点,这里不是好埋伏的地方,他很容易就能看到对面的行动,他心想。等他走得更近时,看到的景况却是出乎意料。

    水井旁站着四个人,手上持着像是锄头的东西,但更短,手柄只有两尺左右。青城也有产药材,李景风认出那是挖掘药材所用的药锄,可以用来除杂草,还有挖坑。

    药锄没让他意外,让他意外的是这四个人。

    他们比北星门的弟子更瘦。

    他以为占住水源的南星门应该比北星门更富裕才对,不然北星门为何如此忌惮。

    “站着!”对面的一名汉子发话,他下巴尖得令人难受,不知道是瘦出来的,还是本就如此。

    李景风没有照他说的话停下脚步:“我想见你们掌门!”他继续走向前去。走到四人面前。

    几乎是毫无征兆,那个尖下巴的男子就将手中药锄挥向他手臂。李景风伸手接过,一发劲将他手上锄头夺下。剩下三人见状,有气无力的吆喝一声,也挥锄向他劈来!李景风闪过其中一锄,双手抓住两人手臂,轻轻一扭,缴下两人的药锄。

    他不敢太出力,这么细瘦的手臂,他怕不小心就扭断了。

    最后一柄锄头挥来,被他一脚踢开,但尖下巴的男子没有放弃,从后一拳打向李景风背上。李景风侧身避开,他觉得不好纠缠,右手扣住尖下巴的左腕,身子下沉,左手扳住对方膝弯,像是帮他翻筋斗似,将他身子转了四分之一个圈。

    趴的一声,那人臀部先着地,摔的一个叫疼。

    “别动手。”南星门的功夫远没有他所想的高强,李景风将地上四柄药锄拾起,“我想见你们掌门。”

    对方震慑于他的武功,一人骂道:“操!北星门的走狗!”这语气中有愤怒,还有一丝哀戚。

    “我们不会让你见掌门。”摔倒在地的尖下巴骂道:“你是北星门那群杂碎请的帮手!”

    逼他们带路或许是一个办法,但李景风看着四人细瘦的身形,守在井边的如果就这四个人,北星门怎么会抢不着水?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前方已经有十几个人冲了过来,他们有的拿药锄,有的持镰刀,还有拿木棍的,虽然那棍子已腐朽了大半。不管他们的武器是什么,这些人都比宁卡镇的居民瘦弱太多。

    不如直接去镇上吧,李景风下了决心,反正就沿着这条黄泥路朝南走,他往前一窜。避开攻向他的药锄,提起初衷,打了前面两人的膝弯,不等那两人跌倒,又俯身避开了木棍与镰刀。一溜烟钻过人群,往前直奔。

    那些弟子在后面吆喝着赶来,却没人追得上他的脚步。

    普吉镇不远,距离水井的距离跟宁卡镇差不多,李景风望过去,就落在山脚下,后方不远是一座颇为陡峭的山壁。

    然后李景风又发现一件事,让他觉得自己莽撞的事。

    镇门口有上百人等着他。

    敢情这南星门是倾巢而出了?

    不,随着对面的呼喊声持续升高,有更多的人挤过来,数量从一百变成两百,或者……更多?

    他算不清楚了,他终于知道北星门忌惮什么,对方的人数明显占了上风。

    自己可不是三爷,这样百来人一拥而上,自己可没把握闪躲得宜。八成得往来路逃跑。那方向容易多了。李景风连忙停下脚步。

    “我不是北星门的帮手,我只是来传话的。”他高声大喊,声音远远送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否被对面吵杂的人声淹没。

    “我要见掌门,让我见一面就好。”李景风又高声大喊。

    对方显然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那两百多人开始向他逼近,后面已经被前头挡住,还不知道有多少。

    李景风开始懊恼自己托大了。蚁多咬死象的道理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两百多人……甚至更多的人冲上,自己该怎么办?

    逃跑?那不白来?硬闯,要不伤人那是不可能。这可怎么办才好?他握紧初衷,这些人武功不行,如果用龙城九令硬闯过这些人潮不是没机会。当然肯定有杀伤,可闯过后呢?到了镇上不就被前后包夹?如果里头还有两百人,自己不被包夹死了?可对方怎么可能有四百人?四倍的人数,北星门找谁来当帮手能打赢?三爷吗?

    他真没想到,北星门估计着也只有不到百名弟子,南星门竟然比他们多上倍馀?既然有这么多弟子,为什么不直接攻击北星门,这也是他原先的想法,他认为可以谈的原因,是因为双方都还没赶尽杀绝。显然各有顾忌。

    闯过还是回头,他犹豫着,就算要帮忙,也不能平白送死,还是要斟酌行事。

    但李景风还是决定迎向那两百多人,用稳定的脚步,不急也不带杀气的态度走到那两百人面前,像是经过的路人一般。甚至,李景风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我想见你们掌门,你们连使者都不见吗?”当最领头的那个人距离他剩下三丈距离时,他再度开口,用确定对方听的见的音量说话。

    “见掌门,你会割掉一只耳朵。”为首的那人说道:“滚回去。”随即挥起药锄砸下。李景风扭住那人手腕,将药锄反抵向那人喉咙。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众人见他武功高强,忍不住惊呼出声。

    “北星门请了很厉害的帮手,打起来你们会死伤惨重。我是最后一位使者,起码也派人通报一声。”他放开那人。退开了两步,索性坐在地上,表示自己并无敌意。“掌门说不见,我就走。但我希望你们帮我说清楚,我是来帮你们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过了会,终于有人回去报信。

    围上来的人也纷纷散去,但他们还是守在镇门口。方才在被李景风打倒的那几名守卫兀自瞪视着李景风。李景风把药锄还给他们。他们接过之后也没有道谢,又回去守着水井。

    过了约半个时辰,镇里走出一个人。

    “掌门答应见你。”

    他走进普吉镇时,几乎镇上所有人都站在自家门口围观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最常见是药锄,还有耙子、菜刀,最糟糕也得拿柄扫把充门面。这些人多半靠在墙壁上,或坐或卧。眼睛里也没有光彩。只是直勾勾把视线跟着他。

    如果说宁卡镇是穷得剩下一条裤子,那普吉镇肯定是连裤子都穷没了。宁卡镇是瘦得没油,这里的人却个个瘦得没肉。

    怎么回事呢?李景风原预想会见着跟宁卡镇差不多的景象,但这里比宁卡镇糟多了。

    不仅瘦,而且老,李景风察觉,这镇上的居民绝大多数都在四五十岁以上,或许只是因为刻苦的日子让他们显老。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确实是不多见。可能只有二十来个吧。

    他被带去一间院子,院子的规模倒是与北星门相同。只是里头连张靠背椅都没有。

    南星门的掌门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长应该不足八尺,李景风目测比自己矮半颗头左右。是全村最健壮的男人,下巴镶着细碎的胡渣,一双细眼跟蓬松的乱发,像只没梳理好毛发的狻猊,地痞似地屈起一脚坐在桌子上,一把带着皮鞘的刀子就搁在脚边。

    “操!这时候还有人送耳朵给咱们添菜!”他咕哝着,李景风不怀疑他会把割下的耳朵吃掉,在这种地方谁也不会浪费粮食,他甚至认为对方可能会后悔没有多割一只耳朵。

    “我是来谈判的。”李景风道:“我希望南星门能让出水井。”他看到有人在掌门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掌门微微皱眉。噘了噘嘴。

    “我姓洪,洪有黍,不是老鼠的鼠,是田里种的黍。你是北星门请来的帮手?”洪有黍问:“他们说你功夫很好。三两下就能打倒我们一个兄弟。你口音怪,不像是镇上的人。”

    “我叫李景风。”李景风拱手弯腰,打了个大躬,“北星门的人缺水。能不能商量一下。”

    “我他娘的还缺粮、缺肉、缺女人、缺儿子、缺钱,最他妈不缺的就是命!”洪有黍大吼。

    “北星门南星门本是一家,井里的水也是两家共有。你抢占了,他们要跟你们拼命。杀伤起来,两边得死多少人?还是你真想灭了北星门,接管他们的地盘?”

    “他们想发仇名状,到时真是两败俱伤。”李景风继续说着。

    “发啊,操,他娘的我还怕那小瘸子不发!”洪有黍拍桌大骂:“操他娘的合着他们还占着委屈是不?”

    “你开个条件,让我回复也好。”李景风看着周围,院子不算太大,若是事情有变,他得有下一步。不知道这个掌门的功夫怎样。

    “操!”洪有黍挥手一掷,李景风正待要闪避,却看他手上空空无物。

    “我他娘的要是有东西,我就砸你,就这镇上连能砸的东西都没。”洪有黍指着李景风“把他耳朵割下来。”

    李景风猛然窜了出去,这里有两百人包围着,可不能坐以待毙。他立刻冲向洪有黍,伸手去夺对手放在桌上的刀。

    洪有黍也不是个草包,早有戒备,但他没想到对方不仅反应快,身法也快,而且不是逃,是迳自向自己冲来。他瞬间察觉对手意图,即刻伸手取刀,当李景风抓住刀鞘时,他已握住刀柄,双方同时用力拉扯。

    刀出鞘,洪有黍还是快了一步,他坐在桌上,居高临下,挥刀就往李景风头上砍去。然而他却感觉到自己身子向后倾倒,屋顶在眼中快速晃过,奇怪!自己明明没有被打中阿。

    原来李景风右手抢着刀鞘,左手立刻就掀翻桌子。洪有黍奋力夺刀,重心全向后靠,那一刀来不及挥下就被他掀翻在地。总算他武功不差,身体失去平衡瞬间,腰一挺,一脚踢在桌面,身子打横摔出,左脚一踏,踉跄退开几步。李景风趁机抓住翻起的桌脚,一回身,将桌子向后甩出,力道猛恶至极。将正要赶上的南星门手下打得人仰马翻。就这样一阻追兵,趁着洪有黍刚站稳身子,欺上前去。

    洪有黍见他欺进,大喝一声,双手握刀向前刺出。刷的一声,被李景风用刀鞘分寸不差套了回去,洪有黍感觉手上一股巨大扭力传来。知道对方要夺刀。双手紧握刀柄。眼前一花,砰的一声,鼻梁剧痛。只觉眼冒金星,已被李景风迎面揍了一拳。双手不禁松动,刀也被夺走。随即衣领一紧,又被扯向前去。左手被扳向后方。扭成个不自然的型态。右膝一软,半跪在地,李景风已将刀架在他脖上。大喝道:“不许动!”

    这几下兔起鹄落,李景风发难、翻桌、掷桌、夺刀、擒人,一气喝成,实是李景风观察情况后经过盘算所为。院外的喽啰还来不及抢上,掌门已经遭擒。不由得全都愣住。

    洪有黍甚至直到自己被擒,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咬牙切齿,愤恨不已,怒道:“杀了我你也出不去,小瘸子给你多少银两,让你把命赔在这?”

    李景风道:“我想好好说,你就是不肯。非要害死人不可吗?”

    “操!那普吉镇的人就该死?他娘的吃干抹尽不吐骨头!有这样欺负人的吗?老子不甘心!”洪有黍破口大骂。又对手下道:“他娘的楞什么?上来杀了他。要不村里全饿死了。”

    李景风听他说得蹊跷。心中起疑,又见那些弟子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却又跃跃欲试模样。似乎真被逼得急了,也得同归于尽。于是问:“你说什么饿死?”

    洪有黍只是咬牙不说话,李景风道:“你是条好汉,可不会好好说话,这里谁是副掌门?或者长老?能说得上话的人?”

    一名瘦弱老者排开众人走上,道:“我是南星门的长老,你想说什么?”

    “你让所有人出去,这两百人看着门口,我跑不掉,让我跟掌门慢慢聊,把话说清楚就走。掌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绝不杀伤一人。”

    那老者犹豫半晌,终于道:“大伙出去守着门口。把这院子都给包围了。”

    众人恶狠狠盯视着李景风,老者不住催促,这才渐渐退出门外。

    “把门带上了。”李景风嘱咐。

    等所有人退出去后,李景风放开洪有黍,却没将刀归还。只道:“我们好好说,我叫李景风,是个路客,经过宁卡镇,听说你们霸占了水井。自愿来当说客。”

    “干你屁事!”洪有黍骂道。

    “是不干我的事。可我想知道……”李景风搔搔头,席地坐下,道:“你也坐下,我们慢慢聊。你说镇上的人快饿死了?我想我能不能帮上忙。”

    洪有黍半信半疑,见他似无恶意,且估计自己难以在对方面前逃脱,这才坐下,可仍保持着约两丈的距离。

    李景风见他终于肯好好谈,点点头道:“北星门说,你们霸占了水井!”

    “屁!那水井是我们的!”洪有黍说着,眼神飘移,似在寻找脱逃的机会。看来这人不一昧鲁莽,只是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李景风却看得仔细。

    “百年前,这两个镇上还有条小河。叫公田溪,耕田、喝水,洗屁股都够用。”他把一只腿屈起,用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可公田溪的水越来越少,河道越来越窄。五十年前就没个巴掌宽了。我曾祖父,太太掌门说,这条小溪改了道,以后得旱。就说要挖水井。这有个成语,我不知道怎么说。”

    “未雨绸缪。”李景风解释,难得有他为人解释成语的机会:“没下雨前就要先准备。”

    “准备啥?桶子?”洪有黍骂了一句,接着道:“我们这两镇穷得拆皮煎骨。北星门掌门不乐意。说河道这几年是枯水。过几年就会复原。他们不肯出钱,于是曾祖父集了全村的家当,这才挖了这口井。果然,这几年就旱了。”

    “穆掌门说过,这水井说起来是你们的,可就算令曾祖父对了。宁卡镇的居民不能渴死。两家商量,收些水钱也行。”

    “嘿……原来小瘸子什么都没跟你说!”

    李景风狐疑问道:“怎么了?”

    洪有黍大声道:“你倒是问问他们,二十年前两家怎么翻脸的?”

    他这一惊嚷,外头顿时臊动了起来,李景风怕他们闯入,大声道:“你们别进来。”又接着道:“你让我回去问,不是白走一趟?”

    洪有黍咬牙切齿,神情愤恨。

    “二十二年前,咱们村里闹过瘟疫。”

    李景风吃了一惊。

    “也不知道是外地传来还是怎地。一开始是几个,后来是几十个,后来是几百个。镇上人心惶惶。这穷地方,没大夫,也抓不着药方,几乎是染着了便死。”

    李景风道:“得赶紧去外地找大夫抓药啊!”

    “怎么找?”洪有黍咬牙道:“你没看出来?普吉镇没其他道路?”

    李景风又吃了一惊。

    “这里三面环山,都是峭壁,只有一面出路,就是往宁卡镇上那条接着驿站的黄泥小路。那群狗娘养的封了这条路。不给我们过去。”

    “这……”李景风心中不忍,又道:“他们也有难处,就怕瘟病进了他们村。”

    “操他娘的我们镇上就该死吗?”洪有黍大声骂道。

    这时候不宜激怒洪有黍,李景风未再多言,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出不去,又没地方躲。村里人一个接一个死,把能砍的树全砍了也不够烧尸体。有死全家的,就烂在屋里发臭,索性一把火全给灭了也方便。”

    “我爹下了个决定。全村没病的,全爬莲子山上躲避。有病的,老弱妇孺,爬不上山的,就留在村里。”

    “莲子山险峻,只有采莲的会上去,姑娘是上不了山,只能留在山下。整个村,只有五百来个青壮,带着仅存的食物、饮水,爬上莲子山,剩下老人、小孩、女人留在山下。吃的不够,他们就算不病死,也得饿死。我当时年纪小,爹背我上山,我娘跟两个姐姐可没这么好运道,都留在镇上。临走前我爹还说,你们两姊妹最少得活一个,才有人照顾弟弟。”

    “我们在山上躲了半年,直到粮尽了才下山。我就忘不掉……忘不掉回到镇上那天的味道。还没走进镇里,就一股尸臭味。”

    “全死光了,留在镇上的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整个镇上到处是尸体,一大半是病死的,还有一小半……是饿死的。我爹他们上山时带走大部分食物。留在镇上的根本不够。我两个姐姐,尸体烂了大半。许多尸体缺了大腿、手臂,我们都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李景风听他形容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难过。突然间明白为什么镇上大多剩下老人,青年少,且几乎没有小孩跟女人。他又问道:“这二十二年前的事,怎么现在才闹腾起来?”

    “大疫之后,两个村庄再无往来。他们关了唯一的通路,井水也归我们,两年前,公田溪的水枯了,他们来打水,被我们赶回去。到了今年,公田溪一滴不剩。就来打我们主意。”洪有黍大声道;“就算我们全村的人都填了井。也不会让他们一滴水!”

    李景风觉得这事难以决断,只怕要两家罢斗比自己想的还要难。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帮你。”他说完,将刀递给洪有黍。

    洪有黍一愣,一时没接过刀来,讶异问道:“你说什么?”

    “我会帮你。”李景风答得坚决,“不过我也帮北星门。”李景风又把刀晃了晃。示意洪有黍取回。

    “什么意思?”洪有黍皱起眉头。他显然是真不懂。但李景风也不想解释,他想起一事,又问:“镇上还有姑娘吗?”

    “剩下十一个,都是当初还小背上山的,现在都嫁了。这几年,生了二十几个娃。”洪有黍道。

    “你们的粮够吗?”这镇上的人口比宁卡镇少,但是人更瘦。食物显然更少。

    洪有黍默然半晌,接着道:“粮一直不够,现在又有了孩子。但我们有雪莲。”

    “喔?”李景风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沃土都在宁卡镇上。那里种的黍多。普吉镇黍少,但产雪莲!就在后山上。”他起身走到屋后,李景风没有拦他,他感觉到对方的敌意已经逐渐消失。过了会,洪有黍拿了一朵晒干的白花来。李景风认不出这是什么。

    “雪莲花,这是唐门喜欢的珍贵药材,这样一朵可以值几钱银子。”他把雪莲花递给李景风瞧,李景风摇摇头,道:“我看不懂。”

    “雪莲花长在峭壁上,难以采集,以前我们采集了雪莲,满了一车,就从宁卡镇运出去卖,换了银子,就买些物品与粮食回来。宁卡镇抽路费。”

    这下李景风也明白,为何这镇上的人都用药锄当武器。

    “两家断了往来后。路也封了,这些雪莲,吃不饱!”他把雪莲塞进嘴里嚼烂了吞下,这一口可管得外头几餐好饱。“他们想发仇名状,将咱们赶尽杀绝。就是为了抢这个,没有雪莲,他们也是穷得慌!”

    “还有几个问题,外面这些人,都是南星门的弟子?”李景风又问:“有些不像门派。”

    “所有普吉村的人都是战士。”洪有黍骄傲地抬起胸膛。

    李景风明白,为了对抗北星门,他们全村团结,看着人数虽然多,但只怕多数都不会武。

    这样说来,跟北星门真打起来,也不见得能占到好处,何况他们瘦成这样,北星门唯一忌惮的,也只有这个武功较高的洪有黍,显然他功夫比其他人高上许多。而且肯定比穆掌门高上更多更多。

    “你想要怎么解决?”李景风问,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

    “公道!我就要一个公道!”洪有黍大声道:“我就要他们还我们一个公道。”

    “我试试看。”李景风站起身来。问:“能放我回去吗?”

    “搅和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没钱!”

    “我就只想帮点忙而已。”李景风想了想,摇头:“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

    洪有黍望着他,站起身替他开门。大声对门外人道:“大家让开。”

    李景风回到宁卡村时,才刚过中午,他完整无缺的踏入镇中,镇民讶异的目光像是看着怪物。好像得少只耳朵才算是正常人似的。他回到北星门。掌门立刻请他见面,大厅外围满了想探听消息的弟子,里头,除了掌门跟他之外,就只有隽爷。

    “南星门要讨个公道。”李景风道:“为二十二年前那场瘟疫。只要讨回公道,他愿意让出水井。我觉得,两派可以和平共处。”

    “鸡巴个屁公道!”隽爷大骂:“他要什么公道?我们全镇上的人命,还是北星门所有门人的命?前掌门都死两年,什么事都过去了。”

    “我建议掌门与他谈谈。”李景风道:“这很难处置。但只要谈清楚。事情未必不能化解。毕竟是北星门有愧在先。”

    “怎样才叫公道?”隽爷冷笑:“杀光我们全镇,还是灭北星门,还是要把掌门交出去。那我们死了两个人,要跟谁讨公道?我们人比他多,发了仇名状,灭了南星门,普吉镇也归我们管,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你不能发仇名状。”李景风道:“他们掌门是独苗。发了就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以后会来报仇。”

    “看他有没有这本事!留他一个活口,没钱没本事。能兴风浪?”隽爷道:“这时候谈,就算谈和了。以后还不是仰仗他们赏水?水钱抵了路钱,北星门还是穷。”他说着,走到门口处,大声问道:“北星门的弟子怕死吗?”

    “不怕!”门外的弟子喊道,声音虽然算不上整齐划一,也不见威武。但总算喊声的人多。

    李景风望向穆掌门,掌门犹豫许久,又看向门外弟子,个个都把目光看向他。

    “我们死了两个人,不能善罢甘休。我们也要公道。”掌门道:“让他们投降。交出凶手。这件事才算完了。”

    李景风大声道:“可以谈的事,为什么非要见血不可。”

    掌门也大声道:“这是北星门的威严!”他鼓胀着脸,毫不相让,身体却早已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激动、愤怒,还是什么情绪。

    “那种东西当不得饭吃,更值不得人命!”李景风强忍怒气。哈老上前缓颊道:“掌门息怒。李兄弟只是一时糊涂。冲撞了些。李兄弟你先歇息。晚点等你想清楚再说。”

    掌门问道:“你会帮我们,是吧?”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会帮你们。”

    掌门眼神中满是失望,口中仍道:“那你快离开。我们不养闲人。”

    李景风抱拳道:“多谢贵派照顾,告辞了。”

    看来这事还是要费点功夫。李景风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他实不愿见到这两家仇杀。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万全的法子。但他还没有放弃。先去南星门问问情况,他有点后悔刚才拒绝得太快,果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容易犯错。现在若是往南星门走去,立刻就被当成叛徒。

    门外有人敲门喊道“李兄弟!”李景风听出是哈老的声音,喊道:“哈老进来吧。”

    哈老推开门,往门外望了望。关上门。李景风问道:“哈老有事吗?”

    “我跟掌门拜托,来劝劝你。”哈老道:“留下来帮掌门。”

    李景风摇头道:“我想帮,但不是这种帮法。”

    哈老踱着步,慢慢走向床边:“二十二年前那件事,还有南星门不知道的隐密。你……你能不能让南星门知道。”

    “喔?”李景风疑问:“哈老的意思是还有隐情?”

    哈老点点头,过了会,接着道:“我们两个门派虽算不上和睦,也是世交,又有往来,怎么好……断人生路。就算不让南星门的人过来,送药,买药,请大夫,甚至送点吃的这种事总做得到。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那是怎么回事?”

    “普吉镇一闹瘟疫,我们封了路,马上通知在康定的甘孜总管。这是地方上有疫的规矩。我们穷,买不起药材。请不了好大夫。也想请这位总管援手。”

    “他们没来?”李景风问。

    “来了,比没来更糟。”哈老道:“那位总管带了六百名弟子。把北星门也给封了。总管亲自坐镇,如果放进一个普吉镇的镇民,两个镇全屠了。”

    李景风大吃一惊,怒道:“这算什么总管?这是草菅人命!”

    “地方上有疫是大事。甘孜离灌县不到千里,若是传到灌县去。以老夫人的性子,不是丢了总管位子这么简单。”

    “那也要给药、给粮、给大夫啊!”李景风怒道。

    “甘孜这一代就是穷地方,再说,那位总管也不打算救人。请了大夫,买了药,消息泄漏出去,老夫人定然治罪。那六百个唐门弟子,非但没有带药,还要吃粮,把我们本来给普吉镇的粮都给吃光了。反倒没有粮帮他们。那群人直住了半年才走。”

    哈老陷入沉思,似乎对当年之事颇以为憾,接着又道:“这事还没这么简单。其实……他们离开前派人去过普吉村。”

    李景风又愣住,问道:“他们去过普吉村?”

    “那些男人回来时,镇上一个活人都没有不是?什么瘟疫,千多个人,能一个活的都没吗?”

    李景风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强耐住怒火:“尸体上没有伤痕吗?”

    “那些人不是病,就是饿坏了。一律用麻袋套头闷死。他们在两镇中间那黄土上扎了营。回镇上前,先烧了麻袋跟衣服,在那住上一个月,等确定没染病,才回到镇上。”

    “既然有这层关系?为什么不跟南星门解释?”李景风问,他得极力压抑才不会咆哮出声,因为现在还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去得了吗?”哈老苦笑:“到了水井就被打回来,还能到镇上去?”他无奈摇头,“他们听不进去。再说,老掌门也是……他心底有愧,也羞于启齿。总之……他下令镇上所有人别靠近水井,他只道普吉镇穷,雪莲又要道路才能送出去。于是封闭道路。想他们迟早要低头,到时再来解释,谁知……这二十年,普吉镇硬是撑过去。直到去年镇上真没水了。这才……”

    李景风知道这位前掌门性格上定然有不当之处,哈老为亲者讳,没有说得明白。于是道:“你们的仇人应该是那位总管。以前不能解释,现在能!为什么不好好谈谈。”

    “隽爷不想谈。”哈老道。

    隽爷确实态度强硬,甚至掌门都有些怕他。李景风一直觉得蹊跷。

    “隽爷父亲是芦州青衣帮帮主的堂侄孙。只领了一个小职事。一直也没跟家人往来。两年前,前掌门过世后,老爷才七岁,他说要替老爷坐镇帮派,就跟着大小姐回来。他一直都是管事的人。”

    李景风忽然明白了。北星门再小,也是一个门派,也管着两千多人。

    “老爷不能是个孩子。”哈老道:“他要强硬些,不能退让。他如果镇不住门人。北星门就得改姓。”

    “你家大小姐呢?她毕竟是姐姐。”

    “出嫁从夫,哪还是自己人。再说……隽爷发起脾气,大小姐也会挨打。”

    李景风想起昨日隽爷喝叱夫人还有饭桌上的模样。心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