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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断梗飘蓬

    阿茅从懂事时就跟着黄乞丐乞讨,黄乞丐让他叫爹,给他起个名字叫阿茅,那是因为黄乞丐总是随身带着捆茅草,天热时作床,天凉时作被,那可是他独有的宝物,阿茅等闲碰不得,遇着寒暑,阿茅得自个想法子保命。除了这捆茅草,他们只剩两三件缝补到辨不清原样的衣裤还能被叫作家当。

    阿茅不知道黄乞丐是不是真姓黄。黄乞丐是个痞子,他定然背着案子,偷抢拐骗甚至杀人放火都有可能,改名换姓也实属当然。

    黄乞丐讨钱时,阿茅还能缓口气。他拉着乞丐衣角沿门讨食,若在市集,乞丐会跪趴着,阿茅就在旁边跪着,众人见乞丐拉拔个娃儿不容易,都愿意多给上几文。

    除了乞讨,他们另一个活是偷抢。乞丐跟阿茅说,偷不着就抢,抢不着就饿死。黄乞丐教他如何扒人腰袋,教他如何趁人从袖中取出银两时抢夺,教他如何绊倒妇女,趁着低头道歉时或偷或抢。

    但黄乞丐从不自己偷抢,这太冒险。他让阿茅偷抢,因为阿茅年纪小,被逮着挨打也有分寸,打不死人,就算扭送门派,大哭大闹,喊几声肚子饿,多半也没事,运气好还能捞着几个大饼、几文铜钱。

    阿茅失风被逮,若是苦主不罢休,黄乞丐会出面解围。他会狠狠抽打阿茅,用脚踹,用拳头打,打得他鼻青脸肿,满脸鲜血。黄乞丐会干嚎,大哭,捶胸顿足,说什么人穷志不穷,打死你这坏种,早教过你饿死不能打歪主意,跪着哭求人原谅。这招百试百灵,从没出过大事,有时遇着温良人,心疼孩子皮肉受苦,不仅不追究,还赏赐黄乞丐几文药钱买酒喝。

    有回阿茅打摆子,身子忽冷忽热,脸白得像纸,阿茅真以为自己会死,黄乞丐把他拖到市集上求爷爷告奶奶,哭天抢地声泪俱下,嚷着孩子要死,要买药。那回讨着不少银两,黄乞丐眉开眼笑,趁着阿茅还病着,拖着他到下一个镇上讨钱。

    黄乞丐说,这些人又坏又蠢又贱。怎说他们坏?凭什么他们有吃有喝,有田有粮?不是偷蒙拐来,寻常人能有这积蓄?怎说他们蠢?不蠢怎么好骗好偷好抢?遭了殃是活该。怎说他们贱?辛苦挣来的银钱粮食送给非亲非故的人,何止犯贱?直是贱到骨子里。

    黄乞丐还说,这世上没好心人,你我他都是人,将心比心,好不容易攒到手的馒头大饼,你舍得送人?那些怜悯都是装出来的,不是装样子给人看就是坏事干多了求心安,所以庙里头人多,没干亏心事,找菩萨说啥?就是求个发财,那也是贪。

    黄乞丐不是他爹,阿茅刚懂事时还当是,后来知道不是,就黄乞丐这德行,再不正经的寡妇也不会给他生娃。黄乞丐说阿茅是捡来的,阿茅信了,还有些感激,但后来也知道不是。

    那也是他打摆子那回的事,黄乞丐讨着钱,心情大好,喝高了,在郊外破屋里说醉话。阿茅半昏半醒,身子热得像放炭里烤似的,阿茅都觉得能嗅着自个的肉香。

    黄乞丐望着他,喃喃自语,说偷这娃儿值当、值当。阿茅听着着急,呻吟着问了几句,黄乞丐说阿茅是偷来的,他爹娘忙农活,把孩子搁树下遮荫,才三四岁,他想带个孩子讨钱容易,就顺手抱走。

    “是多讨了些,不过分口粮养你也费劲。等你年纪大些还能卖,就是长得丑,卖不了好价钱。”黄乞丐打着酒嗝喃喃说着。

    阿茅没死,几天后病好了,黄乞丐有些着恼,为的是好日子到头,让阿茅装病总没真的像。若不是瘸腿难照料,黄乞丐真想把阿茅腿打断,起码阿茅认为黄乞丐会这样想。

    那是他八岁时的事,差不多那年纪吧。他后来再问黄乞丐自己是打哪偷来的,黄乞丐骂他不要脸,不守分,忘了养育之恩,此后每每问起,必赏他结结实实一顿好打。

    为了抢口饭吃,阿茅没少打架,若遇顽童欺凌,他必还手,虽然年纪小,牙齿手肘全都用上,插眼、撩阴、砸头,往死里打,全是黄乞丐教的。他年纪幼小却已玩过命,为着半颗馒头被咬掉半只耳朵。

    约莫一年前,阿茅跟着黄乞丐来到平远镇。照往例初时几天都能讨到些粮,等镇民日久生厌,施舍冷清,阿茅才去偷抢,待惹起众怒,便换个地方开穴,他们在湘地流浪几年,都是如此。

    那是去年七月,很热,他们在市集乞讨,黄乞丐把破衣扎在腰间,露出瘦骨跟满身癞子,阿茅跪在一旁,晒得头晕眼花。

    阿茅先注意到的是“叮铃叮铃”的声音。这声音伴着风来,一阵清凉,又像是响到心底深处,清脆嘹亮,好听极了。

    阿茅转过头去,见到间小店,铺里挂着串串风铃,声音来自挂在门口的三个一串的小铜钟。小铜钟随风摇曳,风停后仍轻轻荡漾,撞出细细的声音,彷佛听到这声音就清凉了许多。

    趁着没人,阿茅摸到店里。看店铺的老头两眼没有光采,无神地望着周围,阿茅瞧出是个瞎子。风铃被挂在墙上,有竹制、铜制、木制的,花样奇巧,阿茅很快就被串木制风铃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小木屋形状的风铃,木屋底下镂空,里头有个小铜钟,铜钟里头有小铜片。阿茅望向那老头,他就坐在柜台后,似乎没发觉自己走进店里。阿茅左手捏着铜片,右手轻轻将风铃从墙上取下,眼睛张望着门外,他作贼作惯,手脚自然利落。

    “叮铃叮铃”,门口的风铃响着。

    黄乞丐一早瞧出毛病,一问之下才知阿茅偷了串风铃。

    “操!偷这干嘛?挂哪?哪有房子给你挂?”黄乞丐重重一巴掌打在阿茅脸上,“那店掌柜是个瞎子,你偷钱啊!偷不着就抢,他是个瞎子,还怕他追上?”

    黄乞丐将风铃丢在地上,用力跺了几脚,踩得脚都疼了,要阿茅挖个坑将风铃埋了。

    “又不能当又不值钱,被人瞧见就知道偷来的,还不打死你?”

    黄乞丐让阿茅去风铃店里偷钱,阿茅去了两次。第一次去,那瞎老头在柜台前寸步不离,从桌下取出个二胡唧唧呜呜拉了起来,阿茅觉得难听,远比不上风铃清脆响亮。第二次去时,老头许是解手,好不容易等他离开座位,才发现抽屉都上了锁。黄乞丐在屋外大声叫嚷,是有人经过的暗号,阿茅忙逃出店去。

    阿茅来不及偷着钱,黄乞丐就病了,先是全身浮肿,之后尿血,头晕头痛,吃什么都吐,几天后在市集上昏倒了。他一身癞子,没人敢去拉他,阿茅半拖半扶才将他带到镇外一间破屋里。找大夫看病是不可能的,黄乞丐但凡有点积蓄都拿去喝酒了。

    平远镇上原有的几个乞丐恼他俩外来的抢食,趁机欺凌,打了黄乞丐一顿,阿茅年纪小,权且被放过,只是要他俩快滚,莫死在镇上招晦气。黄乞丐挨打时阿茅就在旁边蹲着看,不叫不拦,只觉得有趣。这一打把原有的病情又熬重几分,黄乞丐揪着阿茅的手,要阿茅去跟打他的乞丐讨钱。

    “就说我快病死了,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门派告发他们。”黄乞丐说几句喘几口,说几句喘几口,只怕一口气接续不上,就要去了,“他们怕事,会给钱,你尽管张大嘴要。拿了钱……帮我请个大夫,抓两副药……”

    阿茅真去要钱,但没讨着多少,都是一般穷苦人,就得个两三百文。阿茅没去找大夫,更没帮黄乞丐抓药。黄乞丐口渴了要喝水,阿茅就递水给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黄乞丐说饿,阿茅就定定看着他,黄乞丐怎么叫骂,阿茅就是不睬他。

    不是说辛苦挣来的银钱粮食送给非亲非故的人何止犯贱,直是贱到骨子里?

    黄乞丐两天后病死,阿茅没力气埋他,先通知门派验尸,验出伤痕,把一众围殴打人的乞丐抓起,这都是地方上的无赖,问个伤人致死,各打二十杖,收监都嫌浪费米饭,通通赶出平远镇。

    黄乞丐烧成一坛灰,阿茅也没埋,就泼撒在村外树林里,把那坛子卖了十几文。

    黄乞丐剩下的只有那捆茅草,现在只属于阿茅一个人了。

    黄乞丐死后,阿茅把风铃挖出。装饰的小木屋被踩得稀烂,所幸铜钟只有些锈蚀,摇着还有声音。阿茅把风铃取下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摇晃几下,听着声音也觉得舒服。

    这玩意一点用都没有,但是他喜欢。

    平远镇上不是没有孤儿,但自个乡亲总会帮衬些,东家赏口饭,西家给块饼,让找些闲活重活出力,讨几文工钱,等大些就能干粗活,自力更生。初时镇上人看阿茅可怜,也跟镇上孤儿一般照顾,给些残羹冷饭,渐渐地知道阿茅手脚不干净,他是外地人,又不亲昵,发起狠就要打要闹,镇上人渐渐对他厌憎。

    正如黄乞丐说的,这世上就没好人。阿茅讨不着就偷,偷不着就抢,这样挨过几个月,眼看就要入冬,天气渐寒,某日阿茅肚子饿极,见着一个少妇提着个纸包,瞧着油润,阿茅馋得口水都滴下来,偷偷尾随,见那妇人行至一处菜摊前,把纸包往旁一搁,对着菜贩指手划脚,讨价还价,阿茅低头摸上前去伸手一捞,神不知鬼不觉将纸包捞走。

    原本他这一捞不会出事,偏生阿茅实在太饿,一边走一边打开纸包,见里头是根大过巴掌的酱鸭腿,这哪受得住?就在街上边跑边大口吃了起来。

    哪个正经人能这样在大街上现眼?这不明摆着作贼?当下有人叫唤起来。一群人抢上前去,掀翻阿茅,众人气他手脚不干净,又是外地人,一顿好打,抢他鸭腿。阿茅可不吃亏,打是挨了,鸭腿也要吃,死命往嘴里塞,也不管嚼没嚼烂,咬下就往肚里吞,便是骨刺扎穿上颚,吃得满口是血也不住口。

    阿茅挨了好多下,那妇人眼看鸭腿被他吃得剩半截骨头,伸手揪他破衣。衣服破烂,一撕便裂,风铃落下,妇人伸手捡起,以为是个值钱行当,哪知就是个小铜钟,一怒之下远远掷出解气。

    阿茅饱餐一顿,却丢了风铃。那是阿茅第一次觉得心疼。那是他身上仅有的,因为“喜欢”而拥有的东西。

    他剔出插进上颚的骨刺,嚼细吞下,忍着全身疼,从镇尾走回镇头,绕到卖风铃的铺子。他躲在巷子里许久,等到日正当午,行人渐少,才快步走出。

    那瞎眼老头依然坐在柜台后,混浊的老眼无神地望向门外。阿茅这回详细端详,要找个好收藏的。

    这些风铃都好漂亮,他想试试哪个声音好听,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看着。上回的铜钟虽好,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不如门口那串。

    他见着个颜色斑斓,像是垂着一串花似的风铃。他不知道这材质叫琉璃,只是瞧着漂亮,摸了摸,觉得易碎,带着不方便。

    换个竹制的?可竹子的风铃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他一串串看过去,正自犹豫不决……

    “右边那串小铁片风铃,你解下来戴在手腕上,走动也合适。”盲眼老头忽地开口,险些把阿茅吓到跳起。

    “你看得见我?”阿茅惊疑不定。可这说不过去,他若不瞎,上回自己怎能偷着风铃?

    “上回那串弄丢了?”盲眼老头问,“要不你听听看哪串喜欢,送你。”

    “想骗我?等我拿了就喊捉贼?”被揭破手脚的阿茅大怒,“贼屌子,小爷我不蒙!”

    他转身就跑,跑得又快又急,又怒又气。这种事他遇过很多次,被揭穿后就是一顿好打,只是没想这瞎老头这么坏,竟想骗他!

    阿茅可没打算就这么了事,他满怀怨怒,躲在暗处看着那间风铃铺,打算等老头出门,绊他个狗吃屎。

    他想起刚才确实看着一串系着铁片的风铃。阿茅心想,真戴在腕上,伸手就是叮叮当当,一想扒就被人活逮,这老头莫不是瞧我傻?

    那老头一直没出门,直到黄昏,见无主顾,关上店铺大门迳自走了,瞧他走路时拐杖不住前点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瞎子。

    原来这老头不住这铺子里?

    当天晚上,直至更深夜重,阿茅才又摸回市集。平远镇向来安宁,打更巡守都不谨慎,他躲着火光摸回风铃铺,铺门落了锁,他绕到屋后,一摸窗子,窗子没落锁。

    这可是天赐良机,阿茅打算进去偷他娘的个痛快,左右张望无人,掀开窗子翻进去。铺子不大,穿过个小房间就是前头店铺,他摸黑进去,在桌上找着蜡烛,那蜡烛就挨着火折子,阿茅点了蜡烛,看见桌上放着五六个包子,不禁一愣。

    怎么就这么把包子搁桌上,不怕放坏吗?

    包子旁边放着串风铃,是几个铜片用细线串起,看着精致,正如老头所说,拆下来绑在手腕上倒是别致。

    阿茅不禁一愣。

    仔细想想,那老头是个瞎子,他准备蜡烛做啥?

    “操!操你娘!”阿茅生平第一次觉得被羞辱。他无论偷抢被打被驱赶,都没感到羞愧,唯独这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脸红,觉得羞愧,觉得彻底地,比做乞丐还要更彻底地被看不起。

    怒从心起,他不知道这愤怒从哪来,只觉得生气,抢到墙边,顺手抓起一样东西就往地上砸。他要砸了这店,看那老头还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可他忘记了这是家风铃店,第一串风铃落地,立刻发出铛铛巨响,在小屋里回荡着特别清晰,把他给吓傻了,这一砸还不惹来巡逻?

    顾不上再砸,他抄起桌上的包子,连那串风铃都顾不上拿,爬出窗户,放足急奔。

    入室偷窃远比扒手罪行重,不只挨板子这么简单,指不定还得被赶走,离了平远镇,一时真不知去哪安身。阿茅使劲跑,钻街走巷,直到跑出镇子才喘了口气。

    该死的,他恼恨着。虽然得了几个包子,不算吃亏,但这一砸,若是报进门派,要找贼儿,那老头一说,怕不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躲了两天,就靠这几颗包子裹腹,却不见镇里有什么动静,转着弯查问,才知是老头说铺里闹耗子,咬坏绑线,惊扰邻居。

    耗子说的是自己?阿茅更加恼怒。他甚至想放把火烧了那家店铺,但放火烧店是死罪,那店铺就在市集,一但走水,他没把握逃走。他左思右想,决心跟那老头回家,看看他家住哪,再想怎么报复。

    那天他等着老头收铺,偷偷跟在身后。老头是个瞎子,用不着躲,阿茅是个乞丐,四处游荡,大摇大摆反倒不引人注意。

    他一路跟到镇西,见着一间大院,老头开了门锁,进了大院。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庄园,怕不得花上年才盖得起?这得花多少银两?阿茅算不清,只知道是他这辈子想都想不着的数目。

    阿茅愣是不信,就那卖风铃的小铺子,能养得起这庄园?就这庄园规模,里头怕不有十几个丫鬟仆役保镖?这怎生闯得进去?

    他正懊恼,忽又起疑,方才那老头进院子是摸索着开锁,难道里头竟没人帮他开门?这样一个庄园,里头能只住一个人?阿茅决定再看两天,直到他确定这庄园里只住着老头一人。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做啥?是钱多没地方使吗?这老头古怪得紧。

    多古怪的事也阻拦不了阿茅的报仇心思。放着这么大的院子没人管顾,平远镇的居民果然蠢笨。阿茅打定主意,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找些值钱玩意带回去,去别的镇上典当,也能换不少银子。

    他忽地觉得心跳骤急,这该有许多钱,许多许多钱……他望着大院高墙,心想:“爬得过去吗?”

    他爬不过去,他才十岁,才六尺多高,且不强健,攀上墙也翻不过去。正气馁,绕到大门前,发现大门没关,阿茅又喜又惊,心中暗骂这老头眼瞎心也瞎,竟连大门都没掩上。他轻轻推开门,终于见着庄园模样。

    好大一片院子,种着许多花树。他闻到香味,是花香,阿茅从没进过这样的庄园,不禁有些踌躇,不知从何下手。

    庄园空得不可思议,除了花树桌椅,什么摆设都没有。阿茅无法分辨这庄园跟其他庄园的区别,他趁着夜色摸入,只觉得空旷。他顺着脚下的碎石路走向大厅,月色照不着的地方漆黑一片。他没有油灯,那贵得不像话,正想摸着什么就搬出来瞧瞧,脚一绊,踢着什么东西,低头看去,碎石路尽头放着一盏油灯,油灯旁还放着火折子。

    阿茅糊涂了,这瞎子在这放油灯火折干嘛?他点起油灯,周围总算明亮,刚走入大厅,就见桌上放着一只卤鸭腿、几张烤饼和一壶水。

    这他娘的算啥!阿茅又怒了,气得把烤饼鸭腿连着那壶水席卷一空,连骨头渣都没留给老头啃。

    他一定要偷这老头,偷光他家当,值钱的不值钱都偷光!阿茅拎着油灯,在屋里搜索值钱的物事。

    什么都没有……

    这大院子空的,除了不知道用来招待谁的桌椅,除了那些花树,除了挂在大厅上锒锒作响的一串风铃,什么都没有。书架上没书,墙上没画,没古董花瓶,没摆饰,什么都没。

    肯定是有偷儿先搬空了,阿茅咬牙切齿,莫怪这老头门都不锁,原来是穷了。他绕了几圈,找着一间上锁的仓库。

    只有这仓库上锁,里头肯定有值钱的。阿茅也不管会不会被发现,捡颗大石头砸锁。他力气不大,砸了几下都砸不开。

    “别砸了,惊扰邻居,我帮你开门吧。”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阿茅吃了一惊,连忙退开,举起油灯,才见着那老头阴恻恻地站在身后。

    “操,死老头,去死!”阿茅大骂,提着油灯就跑,不知跑了多久,料那瞎子追不上,这才停下脚步。

    他没再去那院子,那老头太过古怪,他不想招惹,又觉得这是怯,堵着一口恶气发泄不出。

    入冬后,那捆茅草渐渐不顶用。自从那回在大街上抢了鸭腿,能讨着的食物越来越少,镇上人只盼着他快滚,他还能偷还能抢,但众人多了提防,渐渐就难得手。

    他手里还有那盏从院子里拿来的油灯,他好想一把火把平远镇烧个干净,也把自己烧个干净。

    他再去那院子时已是腊月,那天他饿得不行,不仅饿,还冷,他找不着地方避寒,想起那院子,于是把那捆茅草带着,决定去那院子住下。

    院子这么大,老头又是个瞎子,里头没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

    他还真住下了。院子大门依然没上锁,他蹑手蹑脚走进,挑间不透风的房,把茅草盖着,虽然不算暖和,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或许有一天,他会睡着睡着就死了。他见过不少冻死的乞丐,他自个也有好几次差点冻死。黄乞丐虽然无用,但两个人靠着还能取暖,或许不该让黄乞丐死得这么早,他想着,但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自个活着也没什么用,每个人活着都没什么用,都在等死而已,这狗娘养的世道!

    第二天,他是让饭香给熏醒的。房门口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简单,但对他而言很丰盛。

    他把一锅粥吃得干净,打他懂事以来,从没吃得这样饱。

    大院里没人,那老头估计是去做买卖了。那间风铃铺他就没见人光顾过,这老头一定有钱,只是把钱藏起来,藏哪去了?阿茅四处找寻,除了一间房有棉被,厨房有米和几缸酱菜,什么都没有。

    那间仓库没上锁,阿茅刚推开门,一阵北风呼啸,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是许多风铃,比店铺里更多的风铃,当当作响,真是好听。

    阿茅听得痴了。

    阿茅在这院子住下了。他几乎不跟老头打照面,就在一间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门口必定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一颗皮蛋或咸蛋。老头会去店铺做买卖,黄昏回来时,大厅上会有饭菜,有时是烙饼与鸡肉,有时是米饭与各色小菜,有时是馒头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老头还给他一床厚重棉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样放在房门口,盖着很暖。

    他注意过,不去店里时,老头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着拐杖在院子里游走,有时会打开仓库,取出一串风铃挂起,静静听风铃的声音。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帮老头修剪花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头有钱,但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头藏钱的地方,就把钱偷走,再也不回来,然而这院子就这么大,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藏钱的地方。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学会上床睡觉: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边,为什么要睡地板?

    他就在这院子里渡过冬天,一老一小,整个冬天没说过一句话,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阿茅也不是镇日待在院里,他时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饭吃,犯不着挨白眼讨拳头,只是闲走,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总会走回风铃铺子,然后他就回头,每日对着那糟老头已经够烦,干嘛还要特地去见?

    过年时,镇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外鞭炮劈哩啪啦响,阿茅觉得吵闹,还是院子安静。那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为什么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门外除了早餐,还有那串风铃——现在已经不是风铃了,老头把它拆下,做成个手环,一摇就有细微的叮当声,声音不大,不扰人,只要在耳边摇晃几下,风就来了。

    他拿起手环把玩许久,套上瘦可见骨的手腕。

    “太松了。”阿茅走到院里,这还是他住进来后第一次对老头说话,“我手腕套不住。”

    老头正在拉二胡,闻言停下琴弓:“等长胖点就套得上了。”

    “骂我猪吗!”阿茅骂完这句,一溜烟躲回房里。

    他竟然怕起来了,也不知道怕什么,肯定不是怕这老头。这老头有什么本事让他怕?那就是个瞎子!

    他还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头有什么打算?老头几时要赶他走?就这么跟自己耗着?是想怎么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没人照看,想让自己帮他看门?

    几天后,他打算问清楚。

    “你想做什么?”阿茅问。

    “没想做什么。”老头回答。

    “为什么给我饭吃?”

    “煮多了,不浪费。”

    “为什么让我睡你屋里。”

    “房间多,不占地。”

    “为什么给我风铃?”

    “卖不掉。”

    就这样,三天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一问一答。

    “你钱藏哪?”

    “你找啊。”

    “早晚偷光你的钱。”阿茅咬牙切齿地说。

    “行呗,找得着尽管拿去。”老头笑着回答。

    有时,是老头叫住他。

    “多久没洗澡啦?”

    “关你屁事!”

    “灶房里多煮了锅热水。”

    “呸!”

    “你偷风铃那天,我就是闻着你味大才知道你进来。”

    “臭老头!有你臭吗!”

    到最后,虽然不多,但也问起杂事来了。

    “你干嘛卖风铃?你又不缺钱。”

    “人总要找活干,不然闷得慌。”

    “后院里那是什么花?气味大。”

    “茉莉,刚开花,香吗?”

    “臭的,熏人!”

    端午那天,阿茅试着把手环套上,还是有些松,差着点……

    就还差着点……

    点苍弟子闯进平远镇时,还有弟子抵抗,就在镇口处,阿茅听到杀声与喊叫声,想去看怎么回事,刚推开大门,老头就闯进来揪住他手臂。

    那手宛如铁铸一般,阿茅想扳都扳不动,这才发现老头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头。

    “别出去!”老头喊着,转身掩上大门,拉着他来到紧邻厨房的房间。老头在地上摸着,掀开一块地板。

    “把厨房里能吃的都搬进去。”老头喊着,“快!”

    阿茅照老头吩咐把厨房里的腊肉、腌菜、半缸米跟一袋绿豆,所有能吃的通通搬入密室,老头这才跟着走下,合起木板,地窖里一片漆黑。

    “这就是你藏钱的地方?”阿茅道,“你让我找着了。”

    “这里没钱。”老头回答,“这是躲仇家的地方。我的钱不在身上,你每月初三、十七看见那几个来替我打扫修剪花园的人,他们会送来银两。”

    “啊?”阿茅一愣。

    “这叫狡兔三窟,要不我一个瞎眼老头遇着坏心的乞丐偷儿,不被一把偷光了。”

    阿茅恨恨地哼了一声:“以后我知道怎么下手啦!”

    廖明率领的弟子只抵抗了片刻就投降,点苍弟子撞开大门。他们没伤人,只搜索了一阵就离开。

    等点苍弟子离开,阿茅以为安全了,没想才是灾难开始。当地的分舵主廖明聚集了所有镇民,要大家一同熬过这灾殃。他把镇上仅存的粮食搜刮一空,又要大家交出所有财物,说是怕私逃,会造册列管,等大战打完再按册发还,他要镇民相信李掌门会护住衡山,他们要守住家乡。

    廖明觊觎这座大庄园许久,这是阿茅后来才知道的。老头并非本地人,十四年前才在这里盖屋,花了三年时间建起平远镇上最大的庄园。鲜少有人进来,照他们推测,这样华贵的庄园里该有许多古董、字画、珍藏。

    老头只交得出一个空院子,廖明说他藏匿,想私逃,带着一群弟子推倒大门,将老头揪住。阿茅拼了命又扑又咬,拳打脚踢,一个十岁孩子哪有什么力气?不过白挨一顿打。他又骂又叫,忽地后脑挨了重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臭老头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原来廖明把这院子搜个底朝天,实在找不着值钱事物,把老头打得口吐鲜血,逼问他把银两藏在哪。老头只说瞎子能赏什么古骨董字画?除了那一仓库风铃,就只剩这间大屋,廖明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阿茅好不容易扶起老头,看他浑身是伤,口吐鲜血,嘴里那几颗仅存的牙齿也被打掉,只怕这口气转不过来就要死了。

    去哪找药给他?阿茅着急,好急好急,比饿了三天找不着一颗馒头还急。他能找着大夫吗?就算找着大夫,他也付不起诊金。

    “扶我……进密室。”老头喘着气,“带盏油灯下去。”

    阿茅第二次到密室,上回也就两天前的事。他找着老头留给他的油灯,用仅存的灯油照明,一手扶着老头,一手提着油灯,很是吃力。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墙上的柜子有跌打药……”老头靠在墙沿,指着墙壁,阿茅提着油灯取药。火光下,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弓,地板上搁着两桶箭。

    阿茅先拿药给老头吃,等老头休息后才去看那副弓箭。弓身木纹陈旧,但并无腐朽,显然时常保养,他从墙上取下弓,费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拉开一丁点。

    密室里的存粮也不知能支撑几天,阿茅又回到镇上。平远镇派粮,他不是镇民,没有粮,他帮老头讨粮,派粮的要老头自己来取,老头只剩一口气,怎么走?

    他来到旧米仓,米早被搬进门派里,他刮着地缝找寻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颗一颗拾掇,一整天下来也就几十颗,倒是收了包避潮的生石灰。他把米粒混着绿豆熬成一大碗绿豆粥给老头。

    他一大早就去镇外树林,跟着镇民刮树皮,摘野果,挖野笋。有回他爬到树上,采着几颗鸟蛋,怕被人发现,忙逃回庄院。

    初三那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等着老头的“朋友”送银两来,想让那几个“朋友”帮他们弄点吃的。他从早上等到晚上,老头的朋友始终没出现。

    “地头不平静。”老头说,“兵荒马乱,许是路上出事了。”

    那天夜里,他想摸黑到廖平的大宅中偷粮,却见灯火彻夜通明,只得失望而归,他把这事告知老头。

    “大半夜的不省灯油,能搞什么勾当?定是见不得光。我猜廖明想卷走镇上的财物。”老头对他说,“你快逃。这镇上呆久了,等没树皮刮时,得人吃人才能活下去。”

    人吃人又怎地?这世上就只有坏人、蠢人、贱人。老头也是犯蠢,那每个月送钱来的朋友肯定吞了他的钱。

    老头伤势渐好,身体还是虚弱。那点存粮早已吃空,饿了许多天,阿茅到处找吃的。他走很远的路去大道上埋伏,见着落单的难民就骗,一洒石灰,抢了就跑。他知道被逮住得被活活打死,所以特别仔细。

    直到他遇着那个叫李景风的人。

    “如果他从巴县来。”盲眼老头说,“请他带你走,他应该会帮你。”

    “你也一起走?”阿茅问。

    “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在这。”老头回答,“他认得我,有些不方便。”

    “那你怎么办?饿死?”阿茅骂道,“逞什么好汉!”

    老头道:“我朋友会来接我,大战打完你再回平远镇。”

    “骗子!”阿茅站起身来,“当我好骗呢!你朋友早就拿着你的钱跑了!”

    “他们不会跑,他们……”老头沉吟半晌,转过话头,“你留下来会拖累我。”

    “拖,拖你娘!”阿茅大怒,一张脸涨红着,“要不是我一口一口喂着,你他娘早饿死了!”

    “一张嘴好过两张嘴。我身子好些,自个能领粮,你是个外来户,我这份口粮都分薄了。”老头说道。

    “就你这老骨头,真要人吃人也是吃你!”阿茅摸黑找着楼梯,老头叫他也不应。

    他跑到中庭,月色当空,一时不知往哪去好,回到之前住的房间,那捆随身带的茅草被扔在屋角,许久不曾用过。

    他抱着茅草躺在地上,脑海里千折百转,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