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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闻风而动(上)

    原来饿是有味道的,李四两嗅得清楚。不只他,平远镇的居民都能闻到。那是种怪味,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气味从他自己,从每个人嘴里、身上冒出。他也不清楚这味道几时出现,直到两天前才赫然惊觉,问了媳妇跟老父,两人在身上嗅了嗅,确实有股怪味。李四两知道不是鼻子犯病,安心了些,想来这气味出现好阵子,只是没人注意罢了。

    父亲却露出惊惧神色,那不是他经历过的事,那是父亲的爷爷告诉他的故事,来自爷爷的爷爷。昆仑共议前,天下大乱,遍地饿殍,他们说,快饿死的人身上都有味道,是饿死鬼的味。饿死鬼抓交替,会用爪子掏空肚肠,肠子烂了,那味道就从嘴里冒出,从毛孔里散出。

    李四两要父亲别吓着媳妇,这种鬼话怎好胡说,许是这几日吃太多野果树皮,才犯毛病。他虽然安慰媳妇,可心底不踏实,出门前忍不住在身上嗅了嗅。

    算不上臭味,就是嗅着不舒服,尤其跟饭菜香混在一块时,他感觉胃里有股难受的酸。

    那十几口大锅四更天就架在廖府外,锅里热气蒸腾,附近人都早避开,实在是闻着太馋太饿。等粥将熟,五更时分又有人从廖府里搬出三大缸酱菜、一大缸腌肉。平远镇上下一千六百多口,一日两餐,一人只能分得一碗稀粥、一小碟酱菜跟肉末。

    李四两带领刑堂弟子维持秩序,这千多人闹腾起来可遏止不住,当然,也得防着这群弟子偷食。刑堂弟子都是最后领粥,份量与百姓一般,千多人的饮食不可能恰到好处,总会留下些剩食,都搬入廖府。廖明说,这不够他们一家九口和那十来个保镖亲眷弟子分,但他是当地掌事,总要以身作则,要比镇民更忍着些。

    这是实话,不过粮都藏在廖府里,就算里头开小灶,外头也无人知晓。李四两当然不敢问,他通常等着其他弟子领完,自己最后一个领粥,双手捧着盘子,一共三碗,谨慎小心端回家里,得有一段路。

    他媳妇生完孩子才三个月,身子没养好,李四两走过六条巷子回家,陪着家人吃饭。通常媳妇吃多些,他吃少些,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把粥分点给媳妇,就怕当娘的奶水不足,饿着孙子。

    他饿到肚疼,可谁不是呢?他还得干些力气活,那会更饿。

    忍一忍,分舵主说,再过几天铁岭帮就会送粮来,只要再忍几天。

    所以当他听到这消息时,他震住了。

    那是他回家不久的事,才刚把一碗稀粥倒入肚子就有人敲门,门没掩,那个外地客王猛就站在门外,先是看了他媳妇一眼,然后请他到客栈一聚,说是他家公子有些话想同他说。李四两自是疑心,王猛只是语带含糊,他心中起疑,过了中午,找两个弟子陪同,这才去见李景风。

    “廖分舵主要逃。”李景风说道,“他把财宝都装箱上车,我瞧得清楚。”

    李四两和那两名弟子都变了脸色。他先是不信,后是起疑,之后发怒,但始终不愿相信,李景风邀他今晚去廖府查探,一看便知。

    这该怎么办才好?李四两问,若是真的,这该怎么办好?

    那个叫李景风的书生说,廖明只有二十来个亲信,门派弟子却有上百人,只要团结就能抢回粮食。

    “为什么跟我说?”李四两问。

    “昨天一众弟子抢粮,只有你没动。”那个叫李景风的书生回答,“你是个讲义气的好人。”

    这人绝不是书生,哪个书生会淌这浑水?他也不是客商,他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通缉犯李景风,身上还挂着华山的通缉令!

    但那又如何?就算抓了他,这混乱局势,还指望华山送来赏金?何况华山是点苍的盟友,现在都算是敌人了。

    再说他也没力气抓人,人家是能刺杀嵩山副掌门的凶徒,这不白挨打?

    李四两回到家中,孩子不住啼哭,他心里烦躁,喝骂几句,反被老父唠叨。妻子见他脸色不对,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没事。

    他望着父亲与妻子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个月都没吃过一餐饱饭,若不用哄着时常哭闹的孩子,妻子就会找个地方坐着,跟父亲一样,几乎不动。

    少动点就不饿。

    他正心乱如麻,老父见他呆坐在家,有气无力问道:“今天不出去?”

    镇旁树林里能吃的都挖空了,要找着一只野鼠都得走上老远,但这不是不出门的理由。他担心媳妇的奶水,担心老父的身体。

    往树林去的镇民不少,每个都是面黄肌瘦,无一点血色,干裂的嘴唇怎么喝水都润不了,那股饥饿的味道在他鼻间盘绕,他一张口那味道就更浓烈,真如老父说的,是饿死鬼找交替,勾自己肠子?

    要是没粮,该怎么办?

    他想到另一个问题。

    就算李景风说的是真的,点苍劫粮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个月镇民坐吃山空,现在廖家还有多少存粮?

    他今天只挖到几条蚯蚓。几天前他还能找着一只野鼠,现在要往更深的地方找去了。

    他抬头望去,镇民蹒跚地向前走着。

    他决定回家,晚上还有事要办,他得留点力气。

    他没多少力气了。

    下午,他照常来到廖府外维持秩序。大门打开,廖明从里头走出,他借着行礼向前走了几步,问安同时用力嗅了嗅。

    院里的弟子将米倒入锅里时,他跟着用力嗅了嗅,虽然被米香分散注意,但那些弟子与分舵主一样。

    他们身上没有饥饿的味道。

    他分了半碗粥给媳妇,才初更时分就说夜巡出门。他饿着肚子去见李景风,这人功夫很高,两人一起跃上屋顶,身法利落,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趴在屋檐上远远眺望。

    李景风说的是真的。

    “你要我怎么做?”他问李景风。

    “我是外地人,说话没人信。你是当地刑堂弟子,说话有人信,你联络其他弟子揭穿廖明,打下大院,将粮食还给镇民。”

    “廖明是分舵主,武功不差,他们吃得饱,我们饿得都没力气了,这得是一场好杀。”李四两心底有些不踏实。

    “我会帮你。”李景风道,“你把人手召集起来,我帮你应付几个,剩下的不难应付。就算你们没力气,只要别帮着廖明,我也省力不少,更免去伤及无辜。”

    “你图什么?”李四两问,“你要廖明的财货?”

    “我什么都不要。”李景风摇头,“事办完我就走。”

    李四两犹豫了……

    真有这么好心的人?一个通缉犯?

    他回到家,反复思索这件事。家里一片漆黑,点灯是件奢侈的事,但李四两仍点起一盏油灯,望着油灯发呆。

    之后该怎么办?即便揭穿廖明,一呼百应,抢回余粮分给一千多人,能不能保住三天饱饭?附近的乡镇早被洗劫一空,就算往北走,到了别乡别镇,不过多聚些人挨饿,该怎么办才好?

    他懊恼着,怎地就没早些发现?可发现了又如何?廖明是分舵主,他不过是个刑堂小队长,能怎地?没惹上杀身之祸,没被叫去同流合污,都算是好运。

    同流合污?

    廖明家的余粮确实不够这千多人分,但如果只有自己一家三口,那就不是个事。他只要暗示廖明自己知道些什么,这紧要当口廖明不会杀他,反会给他足够的粮食。财货他不屑分,但他可以带着一家人远走高飞……

    他素来是个正直的人,起码努力正直。他取名李四两,来自老父年轻时爱说的一句话:“没肉也有四两豆腐。”

    谁没点本事和自尊呢?

    可这自尊兴许害了他一家人。他在青龙门干了十几年,对上司懒于奉承,就混了个刑堂小队长,连个小地方堂主都没当上。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他也不是那种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人。他想当好人,却没直陈他人过失的勇气,他的手下劫掠李景风粮食,他无能劝阻,可真要混进去抢,他有自尊,不想丢人。

    同流合污这念头令他心动,可出卖乡里,出卖无辜镇民,让他们活活饿死,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活得有自尊?他难以想象假若真这样跑了,很多年后他敢不敢回到平远镇,敢不敢知道这镇上有多少活口……

    该怎么办好……怎么办好……

    妻子见他有心事,抱着孩子来问:“怎么了?”李四两推说没事,顺手将孩子抱过,把孩子惊醒了,哇哇哭了出来。孩子老是哭,没睡着时几乎都在哭,他心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在孩子身上闻到一股味道。

    是饥饿的味道。

    ※

    李景风回到客栈时已将近三更,只见王猛气喘吁吁守在马车前,李景风纳闷问道:“王大哥,发生什么事了?怎地不在房间里呆着?”

    “操娘的!”王猛骂道,“你刚走没多久就来了十几个贼想偷马,好在我乖觉,连喝带打将他们赶跑了!”

    李景风忙问:“王大哥有受伤吗?”

    王猛摇头:“昨夜里咱们来得晚,这些人不辨虚实,今日聚众前来,把这马当上好的粮,管得住几十人饱,要不是你兄弟有点本事,对方又多是良家人,饿得慌,不禁打,我都保不住。”又道,“人饿极时连爹娘都能卖,难怪这廖明定时放粮,就吊着镇民一口气。不过我瞧着也到底了,再晚个几天,定然乱了规矩。”

    李景风很是担心,忽地察觉有人,他快步奔向屋角,在转角处揪出个孩子,却不正是阿茅?只听那孩子大吼大叫:“放开我!狗屄养的,放手!”

    李景风将他放开,问道:“你来这干嘛?又想偷吃的?”

    阿茅哼了一声,问道:“你哪里人?我听你声音像是四川来的?”

    李景风讶异道:“你还能听出口音?”

    阿茅道:“我听过四川人说话,跟你一样,伊伊喔喔,舌头藏在鼻子里似的。”

    李景风不理他讥嘲,笑道:“我不是四川人,不过也差不多了。”

    “呸,你个蠢蛋!”李景风也不知阿茅得意什么,只听他道,“你去过廖狗子家没?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李景风皱眉道:“廖明想偷镇民的家私。”

    “你瞧见了?”阿茅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李景风问。王猛忙道:“李兄弟别听他的,这小贼坏得紧!”

    “你去敲廖府的门,跟他把话说白,说知道他干的勾当。”阿茅道,“你们一个去,一个等,叫廖狗子把财宝分你一些,要不就鱼死网破。廖狗子怕事,把钱分你们一份,你跟他讨些粮,也分我一份,算谢礼。你要是想独吞,我掀锅,你们走不到镇口就得出事。”

    李景风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勒索诈欺的勾当倒是熟门熟路,于是道:“那真不用,我把这事跟刑堂弟子说了,廖明也就二十几个帮手,抵不过人多。”

    阿茅先是一愣,后又问道:“你跟谁说了?”

    “刑堂小队长李四两和他两个手下。”

    “你这蠢蛋!”阿茅顿足道,“拱手把银子让人,他们一定去通风报信,跟廖明分赃,派人来抓你!”

    李景风正要回话,忽见得火光明亮,道:“有人来了!”

    只见街道转角处转过一群人来,数十支火把照着,冲上喊道:“抓逃犯!抓逃犯!”

    李景风大吃一惊,喊道:“王大哥小心!”

    王猛喊道:“上马逃!”

    他话刚说完,暗夜中有破风声响,李景风见着暗器,伸手推开阿茅,侧身避开。他只来得及救阿茅,身后的王猛可遭了殃,黑夜中视线不明,闪躲不及,唉声道:“我中了暗器!”

    李景风将阿茅放在一旁,道:“快跑!”随即揪住王猛后领,喊道,“上去!”一提衣领,纵身上跃。他没有齐子概功力通神,提着人还能纵跃,需要助力,王猛忍住疼痛跃起,两人站在屋檐上,只见前后左右怕不有五六十人,团团将客栈包围。

    李景风担心王猛伤势,问道:“王大哥怎样?”

    王猛拔出右臂上短箭,道:“失算,失算!没想那李四两真是婊子养的!兄弟,你先杀出去,我跟在你身后突围!”

    李景风黯然道:“是我连累王大哥。”

    王猛笑道:“说什么连累,我要不想陪你干这事,老早跑了!”他话刚说完,两名弟子跃上屋顶,挥刀就砍,又有功力较差的沿着梁柱攀爬而上。

    李景风左右两脚将两人踢下屋顶,爬上的弟子一个接着一个,李景风或肘击或掌劈,这些人饭没吃饱,浑身乏力,三拳两脚全给打下屋顶。然而两个踢下又是两个爬上,李景风知道这些人被欺瞒,不忍下重手,只将他们一一打落。

    忽听得一声尖叫,是阿茅被名弟子抓住。他本想逃走,但客栈早被包围,被人擒下,他素行不良,又出现在这尴尬地方,被当成从犯抓住。

    李景风喊道:“王大哥跟我来!”抢上前去,使招推窗望月将两名弟子推下屋顶,纵身跃下。擒住阿茅的弟子右手持刀,又觉得把刀架在个十岁孩童身上有些不妥,见李景风抢上,正想拉着阿茅退开,阿茅咬他手腕,踢他小腿,虽不会武功,却是凶狠,那弟子料不到阿茅如此猛恶,一吃痛,李景风抢上,左手扣住他右手一扭,钢刀脱手。李景风使个甩手摔将这弟子摔倒在地,却未见王猛跟上,抬头看去,王猛正在屋顶上与廖明打得激烈。

    廖明率领几名功夫较好的随身弟子,都是他的护卫,有份参与分赃,每日吃饱喝足,力气充足,王猛武功本不算上乘,一被围住,顿时受困。

    李景风正要跃上相救,一记刀光斜刺里劈来,正是李四两。李景风料他告密,怒从心起,左掌拍出,李四两挥刀反劈,李景风飞起一脚,这李四两确实有些功夫,百忙中举手格挡,虽被踢得摔倒在地,但未受伤。人群涌上,将李景风团团包围,忽听得王猛一声惨叫,李景风抬头望去,王猛被打倒在屋顶上,口中犹喊道:“兄弟,快逃!”

    李景风见人多,又有个孩童要照顾,不能久留,左手抓住阿茅手腕,右手抽出初衷,一招“一骑越长风”,啪啪啪一连十余下,唉叫声不绝于耳,将六七人打倒在地,突围而出。

    李景风也不忙逃,转过身来,对着屋顶大声道:“你若敢伤我兄弟,我天涯海角取你狗命!你家护院多得过嵩山副掌吗?”说罢抓着阿茅纵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