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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识人之明

    诸葛然在回程上便收到宏国国王亲来吊唁的消息,他督促马队加速。刚回到昆明,诸葛长瞻就来迎接。

    “你哥有没有捅什么娄子?”这是诸葛然见着诸葛长瞻时第一个问题。

    “掌门这几日都在接待莽象王。大姑姑也回来了。”诸葛长瞻回答:“一切还安好,听说二叔势如破竹,都很高兴。”

    “李玄燹没把盟主交出来,还算不上打胜仗。”诸葛然问:“验过你爹的尸体没?”

    诸葛长瞻犹豫了会,道:“娘说不敬,斥责我不孝,不肯给爹留个全尸。”

    诸葛然明白,这侄儿肯定挨了一场好骂。于是道:“把陈金达叫来。”

    诸葛焉停柩在神皇殿,就在那张翡翠九龙椅之前。甄氏与一众亲友穿着丧服,分坐在左右。诸葛然见神皇殿内外拉着白布条,心中厌恶。刚进殿内就问:“怎么把前掌门安置在这?谁出的主意?”

    “掌门说前掌门最喜欢这大殿。想让他在这多留会。”三叔诸葛亦云说道。

    诸葛然迳自上前,先在灵堂前捻香,心中默祷:“大哥,是弟害了你。”随即双膝下跪,举香,默祷道:“你在天有灵,护佑点苍霸业大成,我当尽心辅佐听冠。您不用担心这废物。稍后弟要开棺验尸,您若是无端遭害,还请给弟指条路。”

    祝祷已毕,诸葛然起身上香。喊道:“陈大夫,进来。”

    陈金达是点苍御用大夫,他低着头,快步走进神皇殿。

    “你叫他进来作什么?”甄氏起身问道。

    “验尸。”诸葛然拄着拐杖,示意陈金达上前。

    “你哥都死了,你就这么不给他好过吗?”甄氏起身大骂:“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

    “都没打开,我怎么知道?”诸葛然道:“嫂子,大哥怎么死的,不是谁说了算。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大哥才能瞑目。”

    “就是蛮族杀的!你不信就去问你好兄弟去。”甄氏走上前:“我说不许验。”

    “我听着啦。”诸葛然吸了一口气,他心底想着:“你只管哭就好,蠢人管事事越多。”口中却说道:“嫂子,这事您不用管。”

    三叔诸葛亦云也上前道:“然儿,前掌门身亡,尸体搁这么久,三叔也见着了,不好看,还是算了。”

    诸葛然心想:“难道我还冲着好看验尸?”毕竟是长辈,诸葛然按着不耐:“掌门?掌门哪去了?”

    甄氏之父甄丞雪道:“掌门陪莽象王,在昆明走走。”

    “这么懂事?”诸葛然道:“他宏族话都说不好,跟莽象王鸡同鸭讲?”又喊道:“大姊,你人都来了,也发个声。”

    披麻队伍中走出一人,那是诸葛然大姊诸葛仪娴,比诸葛焉还大着两岁,只见她头梳道髻,披孝时还抹着淡妆。虽说不上不伦不类,却也有几分不正经。只听她道:“听二弟的吧,他有想法。”

    甄丞雪皱眉道:“大小姐是嫁出去的姑娘,这是诸葛家的事……”

    “嫁出去怎地?不姓诸葛了?上不得香,拜不得祖宗?”诸葛然手杖重重捶地:“操!不姓诸葛的都能说话,姓诸葛的反倒说不上话是吧。”

    众人都知他逮着话柄借题发挥。不敢作声。恰在此时,诸葛听冠领着两人走入,见着诸葛然,脸色顿时惨白,忙道:“二叔……”

    诸葛然望去,诸葛听冠身后两人,一人年约五十馀,身宽体胖,一张圆脸似包子,又留着大浓胡须,像是个漏馅的芝麻包,满身黄金玉器,十根手指都戴满翡翠扳指,正是世交莽象王,另一名姑娘,艳妆华服,年约二十上下,皮肤白皙,月眉星目,姿容艳丽,是个尤物。

    莽象王用宏族语问道: “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

    他身边女子道:“王上问,什么事情发这么大脾气。”虽然带着口音,但这姑娘汉语说得甚是流利。

    诸葛然挥手道:“不用翻译,我能听懂。”随即用宏族语回答:“一点家事,我想替大哥验尸。王请稍等,咱们哥俩许久没叙旧呢。”又随即瞥了一眼诸葛听冠:“我要验尸,掌门答不答应?”

    诸葛听冠继任不久,对这二叔馀悸犹存,忙道:“副掌说要验,那便验吧。”

    诸葛然目光在这大厅上扫了一圈,冷冷道:“开棺!验尸!无关的人回避!”那几个亲长个个识趣离开。诸葛然见亲家甄丞雪似乎尚无去意,于是问道:“甄掌门,我哥是你害死的吗?”

    甄丞雪脸色一变,道:“副掌这是什么话?”

    “既然不相关,那甄掌门留在这干嘛?”诸葛然道:“我不是说,无关的人回避?”

    甄氏一张脸气得惨白,道:“听冠!跟我来。”

    诸葛听冠无奈,对着莽象王道:“本掌慢待,暂离片刻。”

    那姑娘把这话对着莽象王说,莽象王点头,说了几句,那姑娘道:“王说掌门自便。”

    诸葛听冠笑了笑,拱手离去,他妻子毓娘快步跟上,诸葛听冠也不睬她,甄氏也领着父亲离开,大堂上顿时空了。

    棺木打开,一股花香也盖不住的浓重味道飘出,诸葛然见诸葛焉的尸体已变色,心下恻然,伸出手抚摸大哥脸颊,大夫陈金达忙道:“副掌,小心尸气。”

    诸葛然道:“干你的活,闭嘴!”

    诸葛然观望良久,叹了口气,眼眶一红,道:“是我害了你。”随即提起精神,道:“验仔细些。”

    陈金达忙不迭点头。诸葛然对莽象王道:“王上,到我书房聊。”

    ※

    诸葛然泡了茶,命人取了莽象王爱吃的几样点心招待。“这是你新纳的妃子?”诸葛然用宏族语问。

    “是本王的玉妃。”莽象王笑道:“玛优萨,这就是我跟你提过,世界上最聪明的矮子。”

    玛优萨行礼,仪态端庄,诸葛然皱眉道:“聪明就算了。扯什么矮子。这么好的宝物都让你找着了,福气大。”

    宏国与点苍同样盛产玉石,玉妃的封号在宏国仅次于王后和贵妃,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封玉妃,可见莽象王对她的喜爱,确实,年纪轻轻便精通汉语和宏族语,还长得这么漂亮,说是宝物也不为过。

    莽象王对玛优萨道:“你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我跟副掌要讲许多话呢。”

    玛优萨不满道:“国王跟好朋友聊天,我一个人去哪?”

    莽象王道:“你四处去玩,今天我都不找你。副掌什么话都很精通,我跟他在一起用不着你。”

    玛优萨喜道:“那我找人陪我玩。”

    莽象王点头挥手:“去!”

    玛优萨从桌上拿串葡萄,开心出门去。

    “你哥哥可惜了。年纪还这么轻,去年还想着要来见你们,没想这一耽搁……”莽象王惋惜:“我替他难过,佛祖会接引他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诸葛然道:“你再说下去,别喝茶了,喝酒吧。”

    “酒要晚上喝,现在还早。”莽象王问: “我听说你们跟衡山打仗?”

    诸葛然点点头。

    “那时我还跟你哥讲,等你哥当上盟主,点苍称王,我们两边都是王,那真威风。你们真奇怪,为什么女人可以当盟主?我们宏国有句话,母鸡在白天叫,是上天要降临灾祸的征兆。”

    “这盟主的位置还没定。”诸葛然道:“还得看这场仗打得怎样。”

    “我们是兄弟之邦,点苍打仗,本王可以帮些。”莽象王道。

    “喔?”诸葛然讶异,点苍虽因金玉富庶,但军费开销庞大,若有些资助,总是好事。

    “去年宏国丰收,有许多粮食可以卖给你们。而且卖得很便宜。”莽象王道:“我们还有五千名奴隶可以帮你们运送粮食。我能保证点苍的战士吃饱。”

    “本王再把通关税免了。这样粮价还能再低一些。”莽象王道:“还有三千名战士可以供您驱使。还有两千匹马。之后还有什么需要,本王尽量便宜卖给你们。”

    诸葛然笑道:“王这么好心,不会是想跟点苍要什么好处吧?”

    莽象王笑道:“点苍送给父王白象帝座,每次坐上,父王都会说,这是点苍的交情,以后得还。”又道:“父王还在时,我跟着父王到处讨伐附近蛮族,虽然扩张领地,连年征战,百姓也疲惫,这一二十年才得喘息。劝耕田,建水坝,开玉市,通商路,许多事都仰仗点苍帮忙,尤其是兄弟。要不是看着你哥哥面子上,我都想把你掳回宏国,把国事交你打理,本王负责享乐就是。”

    这倒是实话,孟瓦王死后,诸葛然建议莽象王暂停征伐,说是打天下易,治天下难,长战难久安,莽象王于是开始修整内政,这当中若遇困难,都是向点苍求助。点苍便派人才协助。两国交情着实匪浅。

    诸葛然笑道:“哪的话,说好的剖石为誓,永结友邦呢。”

    “这次也不是只为你哥的事。”莽象王道:“这几年朝中有许多大事难决,我听着这边也有理,那边也有理。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能搁置,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想找你商议,回朝也好做个决断。”

    他说完,又叹口气:“可惜以后见不着你哥坐在玉龙座上发号施令的样子。”

    诸葛焉性格直率,作为掌门,他过度浮夸,好大喜功,政事全仰仗弟弟,但作为朋友,他总能剖肝沥胆,推心置腹,他不像二爷,外粗内细,表面豪放,实则心底算盘不少,也不像三爷,什么事都得问个是非对错。但凡他朋友出事,不管什么理直理枉,总之就是为兄弟出头,就算错的也要说成对的。若是兄弟有难,更是一肩扛下。

    也就是这性格,二爷也好,莽象王也好,或许人人都觉得他莽,觉得他傻,可也都喜欢他当朋友。

    诸葛然想起大哥,叹口气道:“别提这些了。说说你养的那对大白象吧。”

    两人闲聊一阵,许久后,下人来向诸葛然低语几句,诸葛然点点头,对莽象王道:“少陪片刻,点苍王熟得很,您自便。晚上家宴,咱两兄弟再好好喝一杯。”

    ※

    诸葛然快步来到神皇殿,陈金达见他来到,赶忙上前。

    “有验出什么端倪来?”诸葛然问。

    陈金达道:“掌门身上大小刀剑伤一共二十一处。箭伤六处,跌打摔伤十五处,都不致命。”

    “就这样?”诸葛然道:“你尽管讲些没紧要的事。我耐心得很。”

    “致命伤,是一处箭伤。”陈金达忙道:“从后背进入,穿胸而出。”

    大哥就是这样,肯定是莽了,才会被人暗算。诸葛然咬牙切齿。

    “不过有件事奇怪。”陈金达道。

    “原来你还会卖关子呢。”诸葛然冷笑:“要不要再抖几个包袱,说两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陈金达脸色惨白,忙道:“那伤口在后背处有裂伤,那是利箭嵌在肉上的伤势。可那箭却是贯穿胸口。”

    “喔?”诸葛然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又问:“你说是怎么回事?”

    陈金达道:“小的不知道……实话说,掌门遗体搁置太久……所以……难以查验,也可能是小的误判。不过可以确定,掌门身上没有内家高手的掌伤。”

    诸葛然点点头,让陈金达退下。

    他想起李景风对他说起的事情经过,李景风与杨衍当时去杀严非锡,大哥与觉空、李玄燹、还有一个叫明不详的青年一起离开,再次经过时,大哥已经身亡。觉空当时受了重伤,不便于行。那是李玄燹与大哥一同应敌?

    他隐约觉得这事有蹊跷,却没有任何证据,李玄燹何等样人,若真是她害死大哥,也不会轻易留下证据。单凭背上的伤口,也无法证明什么。

    或许,这真相永远只有李玄燹知道。

    罢了,知道了又如何?与衡山的深仇,早在发兵的那一天就已结下。幸运的是,自己有足够的盟友支撑着。

    诸葛然沉思着。算算时间,李玄燹也该回到衡山了。他走出神皇殿,正要回房,路上却见着诸葛听冠与诸葛长瞻说话,只见诸葛长瞻拉着诸葛听冠,诸葛听冠拂袖甩开,却又揪着诸葛长瞻,两人不知说些什么,诸葛然正要走近,两人发觉,忙收声问好。诸葛听冠找了借口离去,临走前还狠狠瞪了诸葛长瞻一眼。

    “他又欺负你了?”诸葛然问:“他说什么?”

    “没事。掌门要我勤奋办事。”诸葛长瞻低着头,不敢多说。

    诸葛听冠对弟弟实无友爱,诸葛然料是诸葛听冠在自己这边受气,找些事刁难弟弟,于是拍拍诸葛长瞻肩膀,道:“前头在打仗,昆明这边还需仰仗你,等大事底定,我调你镇广西,以后不用跟你哥见面。”

    诸葛长瞻一愣,忙道:“这事不用急。”

    诸葛然笑道:“你倒是古怪,以前急着要跑,现在我说放你走,你反倒想留?”

    诸葛长瞻道:“我还想跟在二叔身边多学些事,再说,衡山这场仗打完,以后指不定还有其他仗要打。我能多帮些二叔。”

    诸葛然耸耸肩:“也行,随你。”

    ※

    莽象王要等诸葛焉下葬,七七之期早过,当下另择吉日安葬,一连几天诸葛然都与莽象王关起门商议宏国国事。他虽然关心前线战事,但莽象王给了这许多支援,也不好推却人家的难题。于是也把诸葛长瞻叫来,一边考校,一边学习。有时聊至深夜,又喝了酒,莽象王便在诸葛然房间睡下,诸葛然则另寻房间去睡。

    这天晚上莽象王聊得兴起,喝得酩酊大醉,又舍不得走,直喝到吐得满地秽物,趴在椅子上睡着,他身躯肥胖,又是一国之尊,叫不醒,也不好搬动,诸葛然让人整好床褥,安置休息。他自己也多喝了几杯,就坐在太师椅上睡去。

    直到子时,莽象王醒来,向左右要了解酒茶,诸葛然也起身,莽象王身上被秽物沾染,酸臭难闻,于是问:“你这有没有衣服给我换?”

    诸葛然笑道:“有,不过得三件缝成一件。”

    莽象王哈哈大笑:“我回房睡去。”

    诸葛然怕他酒醉出事,于是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搭轿回到莽象王住的院子,刚过前院,忽听到屋里传来“喀啦”似东西掉落的巨大声响,诸葛然掀开轿帘,见院内有灯火无守卫,屋内房间亮着灯,不禁一愣。莽象王也觉讶异,忙喝令停轿,诸葛然暗觉不妙,忙跟了上去。才刚进屋门,里头房间窗户猛然打开,一条人影向窗外窜出,莽象王担心爱妃,赶忙入房。

    还未等诸葛然喝令拿下,抬轿的弟子早冲上拦阻那人影。那人手上抓着衣服,低声喊道:“作死吗?还不快让开!”

    天色正黑,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压低了声音,哪能喝阻谁?几名弟子一拥而上,将他揪住,原来是赤身裸体,抓着衣裤的诸葛听冠。众人抓着掌门,大吃一惊,诸葛听冠喊道:“我是掌门,还不放手!”

    弟子们哪敢再捉,只见个光腚往院外跑去,像是月儿化成流星,隐没在夜色里。

    诸葛然脸色大变,回过头去,莽象王站在屋内窗口处,怒目瞅着。诸葛然连瘸都顾不上,一拐一拐快步奔入房间,屋内亮着灯,只见玛优萨揪着棉被,遮掩住身子,缩在床边不住发抖。

    诸葛然差点昏过去。不,他娘的他真想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