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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风吹草动(下)

    苏亦霖真没想到,他再度见到这位长辈时会是这模样:严非锡左半边脸颊连同耳朵被削落一大块,此时脸上伤痕才刚痊愈,那古怪的粉色肌理,替那张原本便冷若寒霜的脸上添了几分可怖。

    据说他在昆仑共议上几乎死了九成,总算功力深厚,撑了过来。

    华山与嵩山世交,打从少嵩之争起,两家便时常通好,即便这五十年间也闹过不愉快,但在少林这个强敌面前,两家最终仍是言归于好。这由严非锡是在招待宾客的清和殿接见苏亦霖,而非太华殿中可见一般。

    与严非锡的会面并没有太久,严非锡先是感谢嵩山仗义相助,苏亦霖提起孤坟地的凶险。

    “这十万两折了五千,能平安抵达华山已是万幸。”苏亦霖道:“义父原拟多送粮草马匹助声势,侄儿觉得不容易。”

    严非锡道:“若是嵩山有心,华山会派人接应。”

    当天家宴,除了前往汉中督军的严昭畴、严旭亭兄弟不在,严非锡一家都入席,席间严家小女儿瑛屏不住敬酒,严非锡又道:“我原要与苏家结个亲,无奈银铮侄女看不上我这儿子。”苏亦霖听出意思,只笑道:“银铮妹子古古怪怪,谁也揣不着她心思。”

    严非锡素知这侄儿性格,也不急躁。只道:“世侄年纪不小,也该成家了。”倒是严烜城席间不住使眼色,苏亦霖会意,道:“我还想往汉中走一趟,不知世兄是否有空?也好作陪。”

    严非锡睨了严烜城一眼,道:“那让犬子陪世侄走一趟。”又望着严烜城道:“别给你弟添麻烦。”

    严烜城忙不迭答应。

    “烜城兄,您这不是办法。”往汉中的路上,苏亦霖道:“都是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一年躲几个月,是个样子吗?”

    “要真能躲上几个月倒好。”严烜城抬头望天,过了会道:“我这一年躲到头,估计也只有两个月见不着爹。可真见不着,又担心着,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亦霖插嘴道:“慢!这可是你爹!说话留神些。”

    严烜城苦笑道:“我这也不是咒爹,看他从昆仑宫回来伤成那样,我也是难过,若想劝他,只怕激得他心神激荡,反倒加重伤势,我就在房外远远瞧着,可瞧不见我,他还是一顿脾气,也不知是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他又道:“我倒羡慕瑛妹,若能嫁出去,也算对华山有些帮助,就算见不着爹的面,也是尽孝心。”

    苏亦霖忍不住莞尔:“你这是想当姑娘,还是记挂着青城小姐,恨不得入赘?”

    严烜城苦笑摇头:“今年元宵,我跟沈姑娘把话说开了。原不是我的,不必痴心妄想。”

    今年过年,点苍华山嵩山三派威逼青城,虽然铩羽而归,却因苏银铮要与沈玉倾多相处,也不管一行人是来刁难人家,厚着脸皮硬是留到元宵过后,还揪了沈玉倾兄妹赏花灯,严家兄弟与诸葛然叔侄也有随行。上元节时,苏银铮拉着沈玉倾就走,瞎子都能瞧出她那点心思,众人向来疼这古灵精怪的妹子,也都识趣避开。严家兄弟拉着苏亦霖故意走丢,让大哥与沈未辰独处。没想这一来,留着诸葛叔侄两人与顾青裳同行,这三人份属点苍、衡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诸葛长瞻事后埋怨不少。这些事苏亦霖都还记着。

    苏亦霖拍拍好友肩膀,道:“罢,我让赵总教先回嵩山。你跟我去汉水走走。”

    苏亦霖到汉中,也不是存着赏景的心,这世道,这局面,谁有那空闲散心?华山陈兵边境,向青城借道,青城不仅不允,还写了封信到少林,表示支持李玄燹担任盟主。这不像是青城中道的作风。

    另一桩,汉水上还有着青城的船队,若是这只船队不除,华山一进青城境内,汉水归路便被堵住,不被夹死在崇山峻岭之间?这当口,华山可是动弹不得,他想知道严家两兄弟打什么主意,也好知道嵩山能怎么帮这忙。

    再有一件,沈庸辞还活着就禅位,这事也透着古怪。虽然青城与嵩山并无关联,但与华山贴着脸,兴许会有些消息。

    这不,宴席上,严昭畴就把这事说出来,还是从严家的小妹子说起。

    “我这妹子一直喜欢你,只是家教严,又见你对琬琴好,也就藏着这意思。”严昭畴道:“琬琴嫁给外人,还是个白丁出身,我替你不值。”

    “我这妹夫也有好本事。”苏亦霖道:“再说我这妹子,看着性格婉顺,其实自己也有主张,她挑上喜欢的,我这哥哥也欢喜。”

    这话说着也没人信,苏亦霖心想,自己对这义妹的心思,谁也瞧得清楚,严昭畴就因顾着他才未对嵩山提亲,要不,只怕琬琴早嫁到华山。

    严旭亭却不作此想,只听他道:“姑娘家能有什么心思?也是亦霖哥你性子忒好,什么都让,要不世伯一句话,琬琴姐能不听?只消跟了你,过个年,心思也随你了。”

    严昭畴冷笑道:“幸好亦霖不似你这性子。”

    严旭亭听他讥嘲,面红耳赤,正要反驳,严烜城见两人又要争执,劝道:“昭畴,亦霖兄难得来访,你讥嘲弟弟作啥?”

    严烜城也就能在弟妹前摆威严,严昭畴举杯道:“是我失言,自罚一杯。亦霖兄莫见怪。”随即一饮而尽,又接着道:“几个月前,青城那出事,沈掌门禅位。瞧不出,沈公子那斯文模样,估计连副掌都没识破他心思。这不容易,兄弟争权常有,子夺父位可不多见。”他说着这话,眼睛瞧着严旭亭,严旭亭碍着大哥在场,不好发作。只是一脸不服输。

    “不过这也难怪,不说唐门每几十年死一批兄弟,我跟舍弟也是斗得厉害,咱们两家自己人,这丑态也不用瞒着,四弟他若不是早没指望,也不至于另谋出路,横死唐门。”严昭畴替苏亦霖斟了一杯,接着道:“琬琴是招赘,生的孩子还是姓苏。妹夫是少林出身……”

    苏亦霖听出弦外之音,这当中,既有严昭畴为他打算的交情,也有为着华山计较的算计。

    “女人可以让,掌门之位可不能让。”严昭畴举杯:“亦霖,我敬你一杯。”

    苏亦霖一饮而尽。

    忽地一名弟子快步走入,单膝下跪道:“公子,有急报。”

    严昭畴皱眉道:“不是说了我与大哥宴席,什么事如此要紧?”

    “武当那有消息,要青城船队退出汉水。”

    ※

    阿茅醒了之后就哭,哭累了,就吃东西。然后用忿忿的眼神盯着李景风。

    “我们得当山贼。”李四两说道:“收留不了他。也……不方便,他终究不是村里的人。而且……嗯,我就直说,李兄弟莫见怪,镇上的人讨厌这孩子。”

    李景风自然明白,只是如何安置阿茅,也让他颇为头痛。这孩子性情顽劣,若放置不理,不是害死人,就是死于非命。

    但自己确实也不会管教孩子,他想着,只能带一天,是一天。

    “兄弟……之后我就不陪你啦。”王猛拉着李景风的手说,他伤得重,一时离不开,这趟冒险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李四两也希望他留下,多个带头人,方便镇住场子。

    “我思虑不周,在镇上害王大哥失陷,差点丢了性命。”李景风道:“我至今懊恼着。”

    王猛默然半晌,道:“兄弟你是瞧不起我?”

    李景风忙道:“没这回事。”

    “你以为,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为了做好事不惜性命?”王猛问。

    “当然不是。”李景风道:“这世上有许多好人。”

    “我跟着你走,就是想干一番痛快的事业,当一回真正的好人,就算死了也不怕,我办到啦,我也能对人说,我王猛干过大事业,救过一镇千多人的性命。兄弟,你知道吗?那真是……比上窑子还舒爽!一辈子都能说嘴的事。”

    “彭老丐,齐三爷,还有你,你们就是勾子,要把这些好汉勾出来。”

    李景风点头,王猛说的话他懂:“可我还是犯了蠢。”

    “你若害死我,也是我自愿的,不怨你。”王猛看着天空:“打仗的将领不能怕兵死,当坏人的不怕死不怕犯蠢,当好人也不能怕死,怕犯蠢。”

    “我当年犯了蠢,害几个兄弟死在杜俊手上,谁能不犯蠢?你要是想不犯蠢,那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永远不会犯错。二是去当和尚当道士,等你修成正果,成了神仙佛菩萨,那也不会犯错。”

    “这可未必。”李四两插嘴道:“我听过一句俗谚,叫神仙打鼓有时错。”

    “怕犯蠢就学,诸葛亮也不是带着羽扇纶巾出世,还不就是学嘛?”王猛道。

    李景风苦笑道:“就怕我蠢,学不乖。”

    “你要蠢,能带着这百多人劫点苍的粮?行呗,你尽管吹。”王猛说道。

    李景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能听着。

    “总之,你自己保重。”王猛道:“今后我就跟四两兄一起落草为寇了。”

    李四两哈哈大笑,牵动胸口伤势,忍不住咳了起来。

    王猛伸出手,与李景风交握,顺势将李景风拉近,在他耳边低声道:“这孩子性格顽劣,你得小心被他出卖。若留不得,就别管他了。”

    他知道若说杀之,李景风未必肯答应。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懂。”

    李景风带着阿茅骑马往北直行,阿茅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李景风道:“衡山!”

    “操,这不就是衡山?”阿茅大怒:“你索性把我扔了,爷是天生天养,土里的树根横着长。”

    “我答应过老先生,要照顾你。”李景风道:“只是跟着我,你也不安全。”

    阿茅冷笑道:“你也知道不安全,你就是个通缉犯。”

    说起通缉犯这件事,倒是有件事让李景风苦恼已久,在甘孜时,那里地处偏僻,通缉令还未广传。昆仑宫的消息也没传到。到了唐门刺杀唐佑,原不用隐姓埋名。等遇上王猛一行人时,就是自己先被认出了。

    他想弄个假名,然而弄假名这事没这么容易。他没有身份文书,一样会被盘查留难。也混不到城里去。

    说起来,他对自己名号这么响亮这件事,一时还理解不得,总觉得通缉犯这么多,总不会各个都记住,经过这几回,他真才知道自己已如顾姑娘说的“天下谁人不识君。”

    顾姑娘?

    李景风猛然醒觉,望着阿茅。

    阿茅见他望着自己,冷冷道:“瞧着爷作啥?”

    李景风道:“别老骂人。以后你每骂一句粗话,我弹你一下额头。”

    阿茅骂道:“你那些兄弟,什么李四两,什么王猛,还不是满口粗话,你怎么不弹他们额头?”

    李景风道:“他们是大人了……”这真要说大人可以骂粗话,好像也不妥。于是道:“他们就是没学好,所以才满口粗话,这不好听。人家做不对的事,你不用跟着做。”

    阿茅道:“人人都能做,凭什么爷不能做?爷就是要骂脏话,现在骂,长大也骂,难道你兄弟就不是好汉?贱人,狗逼生的!操!”

    李景风将他揪住,要弹他额头,见他一脸不屈服,想了想,重又放下手,道:“罢了,由得你去。”

    他回想母亲对自己的照顾,毫无参考之用。诚如箭似光阴所言,这孩子吃过太多苦,他不相信人。

    “我们要去衡阳,还得走山路,避开灾民,得好几天。”李景风说道:“不如这样,你说说你的事,你怎么当乞丐的。”

    “呸!爷的事不消你打听。”

    这孩子戒心实在太重,李景风无奈,只得道:“咱们走吧。”

    李景风经过零陵时,零陵已被点苍占据,这一战可称势如破竹,还不到两个月,点苍已进逼冷水滩,直指衡山家门。

    抵达冷水滩时,李景风与阿茅在高地瞭望,只见衡山扬起旗帜。周围营寨林立,即便远眺,依然声势雄壮,阿茅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不由得抓紧李景风衣角。

    起码这孩子还有点依赖,李景风心想,也算是一点安慰。却也有些烦恼。

    ※

    离开武当时,明不详想过回一趟少林。但最后仍决定前往江西。

    还太早。

    他很清楚。

    他总是这么清楚。

    杨衍去了哪?那日自己回到杨衍休息的地方,杨衍已经不在,严非锡没理由在昆仑宫上为难他,毕竟少林跟衡山已经打定主意保杨衍。即便杨衍不领情,严非锡也不敢造次。

    至于不告而别,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明不详考虑过,可即便不告而别,杨衍能去哪?九大家既然没有带走杨衍的必要,那昆仑宫上,还有谁要带走杨衍?

    但他也不急。他相信在江西,最少能碰着一个人。他沿着天水来到汉中,在经过武当,告知行舟子关于杨衍与李景风的事后,并没有顺江而下来到江西,而是转往湖南。他听说点苍与衡山开战。

    他想走一趟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