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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念既明(下)

    刺客盯着广德,良久不语,忽地问道:“明不详呢?”

    “他……他走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刺客道。

    广德犹豫,最后仍是说了:“他去通报门派。”

    刺客笑了,边笑边挣扎,绳索缚得紧,但看他挣扎的力道,广德觉得他随时都能挣脱。

    刺客昂起上半身,双手不住扭动,过了好一会,似乎无功。这场面太尴尬了,广德和尚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虽问,并不觉得这人会回答。

    “项宗卫,别号‘杀人吊胆’。”刺客竟回答了。

    “夜榜?”广德和尚又问。

    “现今的十大高手之一。几年前箭似光阴退隐,就是我补上。”项宗卫低笑着,言语中有些自豪,不住蠕动身体,一点一点向门外挪去。

    难道还能这样挪出慈云寺?

    “你杀人就杀人,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这得花多少工夫?”

    “为了吓人,花了两个时辰。一般人见着这恐怖模样,不是疑心有鬼就是失了胆气,一旦心神慌乱,就好下手。我外号‘杀人吊胆’就是这样来的。”

    项宗卫是夜榜著名杀手,擅于潜行刺杀,他杀人无声无息,又懂布置,故意装神弄鬼,一般人见着这样的尸体,即便不疑心有鬼也会慌乱无措,至少会恶心,他知道明不详武功高强,特地布置乱其心神。

    “这个明不详很厉害,似乎没受丁点影响。”项宗卫说道,“没见过胆气这么壮的。”

    “明公子行正坐端,是修行人,自然不惊。”广德又问,“你真是来杀明公子的?”

    “我是要杀他,若是半途遇见你,就连你也杀了。”项宗卫挪到了门边,靠在门角不住上下磨蹭,口中问道,“他是修行人,他不怕,你是闻名的有道高僧,你怕吗?”

    他在解绳索?广德吃了一惊,急忙道:“你干嘛?”

    “逃啊。”项宗卫笑,“他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慢慢磨,磨断绳索就能逃了。”

    广德大吃一惊,忙抢上前去,项宗卫却是不惧,他双手双脚虽然被缚,毕竟是高手,等广德靠近,身子猛地一缩,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前弹,双足踢出。

    广德又吃了一惊,幸好这下没拿捏好距离,要不自己这把年纪,这一脚不把自己踹去半条命?饶是如此也吓得广德后退连连,一身冷汗。

    “你敢过来,我一脚踢死你。”项宗卫笑道,又靠向门边,用门框磨绳索。

    这可怎么办才好?广德左右张望,瞧有没有好用的器具阻止这恶徒。

    “你还没回我话呢。”项宗卫道。

    “什么话?”广德不解。

    “他不怕,你是有道高僧,你怕不怕我?”项宗卫问,“或者这样问吧,你怕不怕死?”

    广德惊道:“你……你要杀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见着我的脸了?”项宗卫笑道,“杀人灭口啊。”

    “明公子也见着啦,你又打不过他,他也会泄露你的样貌啊。”广德着急辩解。

    “我之后也要杀他。”项宗卫不住磨蹭。也不知那绳索能否支持得住?广德和尚怕极,若是让他挣脱,自己今夜就要死在这。

    “我瞧你很怕啊。”项宗卫笑道,“你不是高僧吗?高僧不都置生死于度外?”

    广德见屋角有扫把,心生一计,走去拿了扫把。项宗卫笑道:“想拿扫把打我?你还没打着我,我就一脚将你踹倒了。”

    广德可不傻,走上前去,倒转扫把,将竹柄插进项宗卫两腿之间,勾住绑脚的绳索奋力一拖,项宗卫大叫一声,被拖离门边数尺,忙蹬足乱踢,力道凶猛,广德急放开扫把后退。

    “操!老和尚狡猾!”项宗卫骂了几声,又向门边靠近,广德又伸扫把去拖,这回项宗卫有了防备,双腿一缩让广德勾不着。广德欲待靠近,项宗卫又要踢,两人一时僵持,项宗卫回到门边,屈起双脚以防广德又来勾他。

    “这下你勾不着了。”项宗卫笑着,继续用门角摩擦绳索。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逃吧,广德心想。

    项宗卫看透他心思,笑道:“想逃?你敢靠近,我一脚踹死你。”

    广德转过身去,掀开屋角木板,从洞里翻出些干粮,多半是馒头、素饼等斋食,随即钻入洞中。

    项宗卫目瞪口呆,还有这一手?

    广德从地道中逃出,喘了几口气,绕到禅房前院。项宗卫大笑:“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有道高僧!入定三天,原来是把食物藏在房间里!”

    广德脸上一红,不作辩驳,正要离开,项宗卫又道:“待我把这事说给人听,揭穿你这慈云寺的假高僧,哈哈哈哈!”

    广德本有些犹豫,转头一想,自己都骗了二十八年,难道还没骗够,真要作为高僧死去才体面?修行尚无寸功,在乎这虚名做啥?于是道:“你是该说。欺瞒信徒是贫僧之过,今后要还也难了,便让这百里信徒唾弃贫僧便是。”

    他又要走,项宗卫喊道:“别急着走啊!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冒充高僧?”

    “那是误会。”广德道,“贫僧也不想骗人,要不是……要不是贫僧妹子缺钱……”

    “你外头还养妹子?”项宗卫惊讶,“还是个花和尚?”

    “胡说!”广德喝叱,“是我亲妹子!为治贫僧侄儿的病,贫僧才偷香油钱。”

    “所以你还偷钱?”项宗卫道,“真是糟糕的和尚啊。”

    广德一时语塞,只得道:“贫僧这就走,不与你争辩。”他刚要离开,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坐倒在地,这才想起石灯笼里有迷烟。原来项宗卫跟他说胡话是要骗他留在院子里,被迷烟所扰。

    只听项宗卫哈哈大笑:“你不但是假和尚,花和尚,贼和尚,还是个笨和尚!”

    广德想要起身,只觉手足酸软,昏昏欲睡。项宗卫道:“别想啦,你不会功夫,又这把年纪,闻着迷烟手脚无力,乖乖等爷出去拉你一把。”他得意洋洋,无人牵制,更加卖力去磨绳索。

    广德气得两眼发黑,转念一想,两人都处在生死交关之际,自己不急于逃命,还与他闲话,不是犯蠢?再发脾气,说不定气血上涌,被迷烟熏昏过去,不是更糟?犯蠢是蠢,发脾气是蠢上加蠢,当下宁定心神,也不发脾气了。

    忽地,明亮的庭园灯光乍暗,项宗卫不禁一愣。

    灯油烧完了?

    广德笑道:“贫僧笨,施主也不怎么聪明嘛。”

    项宗卫骂道:“你站得起来吗?这绳索马上就断!”

    “那也由不得贫僧作主啊。”广德笑道。

    此时确实不由他作主,是他先恢复或者项宗卫先脱逃,谁也不知道。

    既然作不了主,担忧不如安心,广德道:“反正贫僧动不了,你一时也逃不掉,不如聊聊?”

    “聊个屁!”项宗卫骂道。

    “你不说你的事,贫僧就说贫僧的事了。贫僧自幼好佛……”他竟真说起往事来,都是些琐碎小事,他从未与人说过,也无人爱听。他说了几句家长里短,项宗卫骂道:“你的故事无聊极了!”

    “那我念经好了。”广德说道,“施主听过往生咒吗?”

    “超渡死人的?”

    “这里很多,合适。”广德望着灯笼旁两具尸体,此时也不觉阴森,低声诵起往生咒,为两位弟子超渡。

    七遍往生咒诵毕,广德又问项宗卫:“要不贫僧向你讲解经文?”

    项宗卫道:“嘴巴在你身上,你要说,我还能阻止?”

    “这往生咒全名为‘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尼罗’,经文的意思是归命无量光佛……”他竟真的解说起往生咒来。

    他把经文讲完,也不知精神集中还是药效渐去,竟渐渐清醒,手足也渐渐有力,忍不住道:“杀手施主,你听见了吗?”

    “我他娘的哪来的手捂耳朵?”项宗卫大骂。

    “别生气,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吗?”广德笑道,眼一瞥,看见庭院中落着一把刀。

    是这刺客佩戴的环首刀,被明不详夺下,弃置在院中。

    就在他身旁不远处。

    广德心中一跳,挪动身体,虽然手脚仍是酸软,爬过去不是问题。

    “怎么不说话了?”项宗卫见他不说话,心中起疑,转过头去,不由得魂飞魄散。

    广德正爬向那把刀。

    “你想干嘛?”项宗卫喝叱,连忙加紧摩擦绳索。

    广德知道被发现,也加紧爬向环首刀,手一伸……

    拿到了。

    他回过头去,项宗卫兀自在磨绳索。

    他握着刀向禅房爬去。

    “你,你想干嘛?”项宗卫喝叱,“你想杀人?杀人是犯戒的!”

    “施主杀的人更多。”广德爬着。

    “我是刺客,你是和尚,刺客杀人天经地义,和尚杀人天打雷劈!”

    “我都七十了,劈死了不亏。”

    “这是犯戒!佛祖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你!”

    “贫僧本就是个糟糕的和尚。”

    “因果报应,你会遭报应的!”

    “未知前世因,哪知今世果。说不定贫僧杀你就是因果。”

    广德爬到项宗卫身后,将刀向靠在门边的项宗卫递出,刀尖抵在项宗卫背上。这环首刀有多锋利项宗卫最是清楚,刀尖贴在项宗卫身上,稍一用力便刺出血来,项宗卫若是再动,势必割伤,顿时不敢莽撞。

    “要不,施主别跑了?”广德并未将刀递进。

    “我不跑,被九大家抓去,他们会逼供,仍是要死,还多遭罪!”项宗卫丧气道。

    广德犹豫,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将这人杀掉。

    此人不死便是自己死。

    可自己还有几年好活?死在今日,死在明年,有什么区别?换言之,若十年前就死,或十年后再死,又有什么区别?终归是一抔黄土。

    在这瞬间,好似有一团光在广德脑中炸开,神思乍然清明,难道这便是灵光乍现?

    广德问道:“要不,你答应贫僧一件事?”

    “我不杀你,我保证不杀你!”项宗卫连忙道,“我只求活路!”

    “要杀就杀,你说不杀贫僧,贫僧不信,你说什么贫僧都不信。”

    “那你要我答应什么?”

    “以后别滥杀无辜,要杀就只杀坏人吧。”

    项宗卫一愣。

    广德一刀挥下,项宗卫只觉双手一松,转头望去,广德和尚把刀扔在地上。他身上迷药效果渐去,力气渐足,四肢着地爬向蒲团。

    项宗卫拾刀割开脚上束缚,愣愣看着广德,只见他爬到蒲团上趺坐,笑道:“我本想斩断你拇指,让你不能作恶,后又想想,你功夫好,少了拇指功夫就算受影响,还是足够杀人,不如让你有机会赎罪。”

    “你就不怕我言而无信,先杀你,再杀别人?”项宗卫咬牙。

    “那也是施主的因果,贫僧管不着。”广德和尚笑道,“你要杀贫僧,尽管动手,若无他事,贫僧入定去也。”

    他说入定便入定,双眼一闭,顿无杂念,神入初禅。

    项宗卫喊了几句,见他不应,伸手推他也无反应,若不是还有呼吸,还以为他就此死去,不禁愣住。

    好一会,项宗卫踏步离去,来到禅房外,见屋外两具自己炮制的尸体,忽地觉得愧疚,双膝下跪叩了三个头,又回过身对着广德和尚叩三个头,迳自离去。

    明不详站在屋檐上,望着项宗卫的背影。

    早在他带着项宗卫进入禅房时,他就发觉桌下的地道,来到后院搬开花盆,更明白广德的入定不过是个骗局。

    他本以为在广德身上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却看到一念顿悟的瞬间。

    这便是因缘?一个杀手与一个僧人,在这晚上交会的因缘,成就一名高僧与一个好人。

    明不详跃下,对着广德大师行礼三拜,追着项宗卫的身影而去。

    那是夜榜的人,跟着他就能摸到夜榜的针线。

    师父了心或许就在夜榜。

    ※

    项宗卫走了两里路,他的马绑在这,他解开绳索,上马而去。

    明不详施展轻功远远跟在他身后,项宗卫快马加鞭,明不详轻功再好也不可能跟马竞速竞远,于是拾起一块尖石奋力一掷,石去如流星,破空声嗡嗡作响,啪的一下正打在马腿上,马哀鸣一声摔倒在地。

    项宗卫纵身跳起,见马倒在地上哀鸣,夜色昏暗,也不知发生何事。他将马重又拉起,马一瘸一拐,项宗卫催逼无用,只得让马慢慢走,明不详就跟着。

    天亮时,项宗卫寻着个小镇歇息一上午,明不详跟着休息。等他离开,明不详买了马匹远远跟上,一路来到又一座小镇。项宗卫来到一处药铺前,将马系在门外,走入药铺,对伙计道:“我找跑堂的。”

    跑堂的客栈跟驿站才有,哪有到药铺找跑堂的道理?那伙计却道:“明白啦,找着了会通知你。”

    项宗卫点点头,找了间客栈投宿,明不详跟着投宿,指定项宗卫隔壁房间。进了屋,明不详搬开床板,取出不思议将墙壁刨薄,用针钻了个细孔,从孔中勉强可见人影。

    当天晚上,一名穿着蓝色袍子的中年人进了客栈,敲了项宗卫的门。明不详把耳朵贴在墙边听他们说话。

    “这活我接不下。”项宗卫道,“我打不过他,他很厉害。”

    “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能让杀人吊胆提心吊胆?”蓝袍人问。

    “真打不过。”项宗卫说,“让更有本事的人去。”

    “那三百两?”蓝袍人问。

    “退你。”项宗卫道,“我还要接活。”

    “有没有活得等掌柜吩咐。”蓝袍人道。

    “总有没人接的活。”项宗卫道。

    “也要等真没人接,掌柜吩咐下来。”蓝袍人道,“你刚接过活,又失败,得等上一阵子才有活接。”

    “你误会啦。”项宗卫道,“我说的就是现在那个‘没人接的活’。”

    蓝袍人沉默半晌。

    “你一个人接不下,也没人接得下。”蓝袍人道,“那也不是你擅长的活。”

    “干一票大的,金盆洗手。”项宗卫道,“帮我跟掌柜说一声。”

    “明白了。”蓝袍人起身,“我会转达。”说完躬身一礼,开门离去。

    跟上?不跟上?

    从语意判断,项宗卫会等任务分派,无论他去哪里,都不会前往夜榜。

    明不详决定跟着蓝袍人走。他是跑堂,他记得当时与彭小丐和杨衍一同跟夜榜见面,为首的自称掌柜,与这蓝衣人称的掌柜相合。跑堂、掌柜是夜榜的阶级暗语,跟着跑堂的走才能见着掌柜,见着掌柜或许就能见着他想见的人,甚至是夜榜的“老板。”

    明不详决定跟着蓝袍人。

    在明不详做过的判断中,很少,甚或可说罕有出现错误。如果出现错误,那十之八九是因为这判断与感情相关。

    就在明不详跟着蓝袍人离开后不久,项宗卫正打算就寝,忽又听到敲门声。

    “谁?”项宗卫起身,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他?他警觉地躲在门后,握住环首刀。

    “砰”的一声,一只手掌穿破房门,掌风夹着碎木打在他脸上,直把他打得头晕眼花。他终究是顶尖杀手,虽昏不乱,反手一刀劈向巨掌。他手腕受伤,出刀稍慢,一名壮汉迳自撞破房门,连环几掌劲风扑面,往他身上招呼。

    他立刻猜出这人是谁,是比他早了七年列入夜榜十大杀手之一的“托塔天王”。

    项宗卫飞脚还击,巨掌拍在他腿上,一阵剧痛,险些骨折。紧接着是狂风骤雨般的十数掌,项宗卫抵御不住,巨掌将他的脸往桌上摁去,同时扣住他右手反绕在后。

    “是谁要杀我?”项宗卫大喊,“我们是同行!是小掌柜?为什么?”

    他会有此疑问实属正常,夜榜的人通常不接杀夜榜人的活,毕竟自相残杀对夜榜没好处。同为夜榜的托塔天王没理由杀他,除非是掌柜的要求。

    但他也知道不会有答案,只没想他刚逃出生天,没死在广德和尚手下,却要死在托塔天王掌下。

    “他死了吗?”他没想到托塔天王竟会回话,还是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项宗卫真听不懂。

    “你接的那个活!”托塔天王怒吼问,“你杀了他?”

    “明不详?”他终于听懂了。

    掌上的力道加大,他觉得自己脑门快要被压破了。

    “没死,我杀不了他!这活我不接了!”

    托塔天王像是松了口气,掌上力道缓下几分,项宗卫趁机挥刀逼开压在脸上的巨掌。

    “你做什么?”项宗卫大怒,“想抢活,自己跟掌柜说去!这可是闹市,你搞什么鬼!”

    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有好奇的人聚在外头围观,他知道方才的战斗已惊动许多人,很快就会有人通知门派,到时必遭盘问。项宗卫掩住脸从窗口跃出,托塔天王也跟着跃出。

    “这笔帐早晚跟你算!”项宗卫怒骂一声,踏檐而去,与托塔天王各自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