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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寻人起事(四)

    丐帮距离昆仑宫最远,徐放歌双腿伤势稍有好转就离开昆仑宫赶回丐帮。他与华山都表示对衡山接任盟主不服,但服不服还要看点苍怎么表态。

    诸葛焉死了,这真糟糕,或许严非锡巴不得他死,毕竟诸葛焉时常折辱他。但诸葛听冠继位,要是点苍改弦易辙,不争这盟主之位,自己家天下的想望怕不得多延十年?

    或许不只十年,而是无望。

    半途伏杀李玄燹或许可以考虑,李玄燹说不定也考虑过,但徐放歌不想冒险,自己断了双腿,想杀李玄燹并不容易。

    至于与李玄燹合作,那是不得已的下策。从昆仑宫上李玄燹明明可以放任杨衍杀了严非锡却出手阻止就看得出,李玄燹是活在规矩里的人,起码明面上是,而点苍与自己,还有华山,甚至包括崆峒,都是想打破规矩的人。杀掉儿媳妇向衡山示忠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最重要的还是看点苍如何应对,丐帮与华山先后表示不服,点苍势必要动。

    果然,诸葛然没让自己失望。他总能辨清局势。他不得不打这一仗,因为他不打,丐帮与华山别无选择,只能倒戈向衡山。

    徐放歌回到丐帮时,刚得知零陵被攻下的消息,还不知道冷水滩战役的胜负。他即刻点兵,召来长子徐江声和次子徐沐风,徐沐风负责粮草,徐江声代摄帮主政事,之后安排各项军务。

    他不想夜长梦多,要亲自率兵打下衡山。

    ※

    于轩卿已经五十四了,江西这场鬼言妖语确实与他无关,但他也确实想趁这当口起事。

    他一直是个仁心正气侠义为怀的人,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他立身严正,在刑堂时,每桩案子都务求精细,在义堂管人事时,拒绝贿赂恐吓,拉帮结派。他不依附门派,也不偏袒哪个门派,他相信这样才能公正,即便因此前程维艰。

    他是个读书人,守着君子该有的浩然之气,什么都要求公平,也不轻伤任何一个无辜,即便因此升迁极慢。当他听说连彭小丐都因为怕他没有门派靠山镇不住一方之地时,他没怪彭小丐,他知道彭小丐的考虑,他能体谅。

    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害死一个无辜,罪恶滔天;杀错一个好人,天理难容。”另一句话则是:“立身不正,何以为楷模。”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能吏,但鲜少有人知道他有个幕僚,曹栖岩。

    曹栖岩二十八岁,取这名字是父母对他的祈愿,鸟栖岩石,不求高,不求远,只求稳当。他的父亲是刑堂最拔尖的仵作,在于轩卿年轻时帮他破了不少案,是于轩卿的良师益友。父亲死前,将十五岁的曹栖岩交托故交。

    那之后,曹栖岩展现了聪明才智,还有顶尖口才,辅佐着于轩卿,好几次在于轩卿犯下蠢事前阻止了他。

    曹栖岩的父母或许希望他安稳度日,但曹栖岩素有志向,他不仅想飞高飞远,还想成就一番事业。虽然于轩卿总说他汲汲营营,想着扬名,但对这名亦父亦友的长官,曹栖岩也常当面抱怨他不知变通,爱惜羽毛,要不是自己劝着,不知要惹多少祸事。

    就说臭狼纳妾的事,于轩卿很是不满,要与彭千麒理论,曹栖岩查了底细,对于轩卿说道:“女方父亲收了聘礼,高高兴兴卖女儿,聘书婚约都有,银两买了良田,一家子欢天喜地,分舵主你拿什么去治臭狼的罪?何况大局上徐帮主就是要留着臭狼,闹到帮主面前你也没辄,分舵主若想救那姑娘,就得弄死臭狼。”

    等到彭千麒斩杀侍卫,于轩卿又去理论,这可是罪证确凿的滥杀无辜,两人争执,彭千麒几乎要提刀杀了于轩卿,碍着他是徐放歌指定的抚州分舵主,徐放歌再三叮咛不能动他,要不定然治罪。

    徐放歌是他在江西最大的庇护,彭千麒终究忌惮徐放歌,这才忍下。曹栖岩说服苦主家属,使了三百两银子的巨款赔偿,才让这事平息,虽没申张正义,起码也为家属要些赔偿,若不是于轩卿,连这笔钱也无。

    他已经尽力了,臭狼不干坏事还叫臭狼吗?说起权谋术数,曹栖岩对徐放歌手腕还是很佩服的,于轩卿虽不能杜绝,确实也压抑了臭狼的为害。

    也只是压抑而已,筹划杀臭狼可从没停过,要不是曹栖岩劝于轩卿忍忍,于轩卿不与臭狼反目也得挂冠求去。

    那是在于轩卿接任抚州分舵主前的事,彭小丐一名旧部逃到南丰,于轩卿二话不说收留,又驱赶彭千麒派来的追兵。曹栖岩觉得这是好事,让这旧部召集同伙,渐渐地,一变三,三变九,九变二十七,逃出抚州的人近半聚集在于轩卿家中,前前后后共有一百三十二人,这还没算上家眷。

    一百三十二人想反无疑还是难,就算带上麾下人马进攻抚州,也不够抚州上千守卫咬两口,更别提在南丰,等杀到抚州去,消息早已泄露。

    也是天佑江西百姓,徐放歌一纸命令竟迁于轩卿为抚州分舵主。

    谁都知道这分舵主不好当,偏偏于轩卿能当得好,又非当不可,他不当这分舵主,怎么把这一百三十几人安排到抚州,预备起事?

    说到起事,曹栖岩倒是不担心自己宦途受损,甚至不担心徐放歌会怪罪自己,徐放歌留着臭狼不过是借他之手除去彭小丐,他相信臭狼没几年就会被徐放歌拔下,自己只是提早让这一天到来。只要说民怨沸腾,借民意杀之,干下这大快人心的事还不被百姓支持?徐放歌怎么能,又怎么敢将他们治罪?要真治罪,徐放歌不就承认自己是站在臭狼那一方?徐放歌为夺位杀害彭小丐,又为臭狼报仇杀为民起义的抚州分舵主于轩卿,这污名可就千秋难洗了。

    九成会让于轩卿升任江西总舵,反正他无门派靠山,而自己也能高升为江西总舵幕僚。唯一要担心的是于轩卿遭彭家族人报复而死,那徐放歌真要大笑一场,趁这借口顺便把整个彭家给拔了,免去丐帮内最大门派的隐忧。

    但虽然到了抚州,这一百多人还是不够攻克江西总舵,于轩卿只得忍,也因此,曹栖岩才能一再劝下这位长官。

    忍了将近一年,直到谶言出现,抚州人心惶惶。是该有些事了,这是合适的时机,谶言能勾起江西民愤,尤其是历数臭狼罪状的阴魂状纸,虽然不知是谁查得这么仔细,但确实勾起了受彭老丐两代恩泽的江西百姓对臭狼的恨。

    阎王斩狼的木像出现后,曹栖岩灵机一动,嘱咐几个心腹放出几句话。

    “阴差提状天开眼,阎王斩狼祭金刚。”

    但还不能急,虽然于轩卿很急,彭小丐的旧部好友也急,曹栖岩也急,但曹栖岩知道不能急。他对于轩卿说道:“江西民怨激愤,只要时机一到,揭竿而起,就能弄死臭狼。”

    “但民怨爆发可一不可再,一旦起义失败,杀不了臭狼,不只我们身死,民怨也无处宣泄,怨恨会变成怕,这一怕,至少得年才有勇气再反。若是反了三四次都失败,百姓就会习惯,成为顺民。”

    “等臭狼落单,不会伤及无辜。”于轩卿咬牙切齿道,“到时就替江西人讨回公道!”

    就等一个机会。

    而此时,李景风正站在远处屋檐上,居高临下望着抚州分舵。

    ※

    事情的发展远超出项宗卫预期。

    他喜爱张扬,热爱名气,早在许多年前还未加入夜榜时,他听着箭似光阴一箭碎陶的传说便觉浑身毛孔舒张,热血沸腾。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为者亦若是。

    即便这样他也没想过要进夜榜,他更想成为一个英雄,扬名声,成大器。

    可造化弄人,学了一身武艺,太平世道里实无用武之处,剿剿马匪,巡逻边关,日夜守卫,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叱咤风云跑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岁月全是孩童时的奇想,作梦去吧。

    他都快忘记自己当过铁剑银卫了。

    操他娘的,江湖死哪去了?

    阴错阳差,他沦落到夜榜谋生。这也无妨,他挺认命,何况这与箭似光阴干的是同一行当。

    既然要杀人,自己又没箭似光阴的本事,就得张扬点。

    杀人者,攻心为上,伤人为下。

    出于边关的狩猎习惯,他知道事先布置往往能使事半功倍,人与野兽一样,胆气一落就好应付。于是他绞尽脑汁制造各种鬼魅异象恫吓敌人,等敌人失魂落魄,就是他干净利落一刀取命之时。

    当然,有时两刀,也有三四刀、五六刀,跟任务失败的时候。他难免丧气。不过自己还年轻,多练练手就是。

    渐渐地,这万儿也闯出名堂,“提心吊胆”是他的别号。许久以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能顶替箭似光阴列名夜榜十大高手。

    说起箭似光阴,他还记得去年特地求情,顶替送银两的人去平远镇,一睹这传说人物风采。箭似光阴听到陌生声音还特地问了两句,他说原先送银两的人生病,让自己代替,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对箭似光阴说,自己绝不会辜负他的名号,惹得老人家愣了一脸,之后才笑着说:“江山代有才人出。”

    谁说不是呢?想想自己四十好几,下一代都把自己掀翻在地,绑在屋里了。

    离开慈云寺前,他惊出一身冷汗。老和尚入定了,他忽地感觉到惭愧害怕,惭愧自己杀了许多人,尤其有不少好人,害怕遭报应。

    他决心封刀退隐,临走前,他要干件真正有益于人的大事,干一件不亚于一箭碎陶传说的大案,救一省百姓,弥补罪愆。

    半年前夜榜收到一单生意,据说是江西富户们合力筹资,也有人说是受过彭老丐恩惠的巨富出资,更有人说是许多百姓一分一厘聚沙成塔的巨款。

    臭狼的人头,花红一万两。

    没人敢接。

    且不说彭千麒武功高强,比之彭小丐也不逊色,就说江西总舵那五百守卫还有到处巡逻的弟子,即便箭似光阴重见光明也难以办到。

    他若成功,无异于在江湖上谱写了一页传奇,便是死了都值得。

    他一直绸缪着该如何做。他还记得上一回他在江西是怎么安排的,当时他奉命提醒彭小丐,他不知雇主是谁,总之他用赊刀人到处散播谶言。

    于是他请了夜榜的人,将彭千麒罪行收齐,夜榜消息灵通,那些个隐密事都不算隐密。为求可信,他不写彭老丐祖孙三人,单从臭狼欺凌良女着手,写了二十几张状纸,共三百份,各书彭千麒罪行,说是冤魂告阴状,在宜春散播这三百份状纸。

    之后又在抚州城外请两个夜榜同行脚踏高跷,假装阴差游荡,途中帮了个跛脚樵夫,散播抚州城将有大灾的消息。

    前后花了二百两银子布置,那是他大半积蓄。果然抚州人心惶惶,不少守卫弟子纷纷求去。

    他弄来张假侠名状,趁着守卫缺人,弟子轮调,拦杀一人冒名顶替混入江西总舵。

    至于那之后,什么天开眼,什么金刚过河,全然不知道哪来的事。还有那操他娘的阎王屠狼像,到底是哪来的鬼东西,连他自个都觉得毛起来。

    不管如何,他已成了彭千麒的护卫,他知道凭自己武功是杀不了彭千麒的。

    要等机会,一个能贴近臭狼,一刀置他死地的机会。

    即便自己立刻就会死,那也是轰轰烈烈的大事。

    就等一个机会,项宗卫等着。

    ※

    李景风回到群芳楼,果如明不详所说,抚州分舵有古怪,或许那些谶言便是于轩卿散播的。

    但于轩卿身为抚州分舵主,这样做图什么?他也想杀臭狼?

    虽然百般不愿,但只有明不详能替他解惑。

    “七娘找你。”一名护院对李景风说道。

    “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应该想去。”七娘领着李景风离开临川城,由萧朔水驾车。天色已黑,马车在宵禁前出了城南,直奔到天色将白未白之际,来到一座小镇。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道旁打瞌睡,听见马蹄声起身迎接:“你们终于来啦。”

    “劳您久等啦。”七娘取出两锭银子,合计十两重。那中年男子忙推却:“收不得。早知道是……我连棺木都不敢收钱。”

    他提着灯笼领着三人走入树林,来到一棵大树前,地上备好了金纸香烛。七娘道:“金纸香烛用了会留下痕迹,引人注意,都收起来,以后别来打扰老总舵,也别再提,等万事底定,自有人来安置,明白吗?”

    中年男子忙道:“明白,明白。”说完收拾起地上金纸香烛,看天色将明,熄了灯笼,告辞离去。

    李景风听他们说话古怪,直听到“老总舵”三字,心中一跳,难道这就是……

    “老总舵尸体在临川失踪,我就想是有人带走安置,事后琢磨,八成与徐少昀有关,于是让姑娘套问,一问就知道总舵主离开江西那日,徐少昀与夫人一同离开临川,走的是南门。”

    “我想若真是他们带着棺木,会担忧彭千麒追上,料想不敢走太远便要处置,老总舵大半辈子都在江西,就该葬在江西,于是沿路走沿路套话,花了四个月,终于问着这间义庄,说当天确实有尴尬人,一颗蒜头鼻格外醒目,心想八九不离十。”

    “找着了买棺木的地方,就该找埋的地点。这事要隐密,义庄老板跟我两名护院一寸寸沿地找,又找了三个月,直到今天才通知我找着了。”

    七娘指着树下:“这就是彭老丐的墓地,这棵树就是一代大侠的墓碑。”

    李景风胸口热血上涌,眼眶一红,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他虽与这位大侠素未谋面,但他想,一个人身死之后还有这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为他周护齐全,让许多人一生不忘,这人究竟成就过多少好事,又有怎样的胸襟?不由得热泪盈眶,哭了出来。

    萧朔水与七娘也跪下,向彭老丐磕头。

    “二十二年前,我好不容易快攒够赎身的银子,就等着从良,与季……与朔水成亲。闽地来的富商相中我,群芳楼老鸨萍娘贪图银两,两人勾结将我迷昏绑起卖给富商,对朔水说我贪图富贵跟人走了,朔水不信,从其他姐儿那儿探得消息,一怒之下杀了老鸨跟迷昏我的护院,追上富商,连那富商带保镖杀了十一人,伤了四人。”

    “我知道事情闹大,让七娘先找地方躲藏,说事后再来接她,自己一人投案。” 萧朔水接着道,“抚州分舵依律判刑,富商拐带妇女原本杀之无罪,但七娘当时尚未赎身,不能算良户,至多算是私买公娼,不算死罪。群芳楼是丐帮产业,老鸨萍娘算半个丐帮弟子,虽然有罪,不能妄杀。最后连护院一共十三条人命,刑堂说当时人未远逃,只需通报门派便可拦截,富商亲属又来哭告,这十三条人命怎么也不能一笔勾销。虽然群芳楼的姑娘替我作证,我怕牵连,也不肯供出七娘。”

    “彭小丐听了这案,原想轻判,刑堂说照丐帮刑律,即便折半再折也还是个斩刑,十三条人命,不能放过。”

    “就在那天,一老头闯进牢里,嘴里骂着:‘操,哪这么多事!’一巴掌扇昏守卫,拿了钥匙打开牢门。”

    “‘谁要抢我老婆,老子杀他全家!’彭老丐就这么说着,拍拍我肩膀,说,‘一个强夺民女,十二个帮凶,这么简单的事也弄得乌七八糟,我这儿子只会照章办事,挺没劲的,连累你坐这么多天牢。带你媳妇滚,别回来啦。’”

    “有人逃狱,彭小丐发通缉,我本想去接七娘,无奈追捕甚急,只得去孤坟地躲避,这一躲,躲了二十二年。”

    “我在乡下等了半年都没听说朔水的消息,回到临川才知朔水逃狱被通缉。我在抚州举目无亲,只得回到群芳楼,不当妓女当接待,磨了十几年,就是现在这模样。”七娘道,“至今为止,彭小丐也不知道,朔水不肯说出的那人就是我。”

    李景风静静听着故事,天色已明,他在彭老丐坟前祝祷:“彭大侠,且待我手刃彭千麒,届时定能将您尸骨运回抚州安葬。”

    萧朔水与七娘祝祷已毕,萧朔水让李景风先上车。七娘正要上车,萧朔水在她耳边低声又说了一遍:“只要你离开江西,我就帮李景风替老总舵报仇。”

    七娘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