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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请君入瓮(中)

    三更造饭,四更拔营,火光一点一点在青城营寨前亮起,先是散离着,之后渐渐聚集。不只沈雅言的营寨,华山营寨比太阳更早点亮夜晚,沈雅言瞭望着,看不清更前方的景象,但能看到北方与东方青城的旗帜飘扬。

    他早早便穿上那身狮甲银盔铁护,将绳带缚紧,绳头打两个圈塞入缝隙。这是他年轻时按着身形打造的盔甲,那时还是承平时节,除了在相好的姑娘面前显摆,再无他用。秦曼瑶死后,他失去世子地位,收敛心性,不再拈花惹草,这套盔甲便被收藏在房里,他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用上。

    这两年发生太多事,从自己被误会谋刺点苍使者而渐次失去权力,九大家合纵连横,昆仑宫巨变,到得知当年真相,两个谋逆的伯侄,点苍衡山丐帮大战,还有华山犯境。

    没多少人作好了准备,九大家绝大多数要人,下头上千个门派,包括沈雅言自己,多半都没料着这样的乱局。像是蜀道上的落石,自然而然,并不足怪,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落石,尤其当暴雨来袭。但当巨石从山坡滚下,任谁都会吃惊嗔怪,走避不及的就被落石压成肉泥,巨石落下后,大家又不以为异,因为他们知道这终将会发生。

    再穿上这甲胄时,他已不复当年精壮,肩宽腰胖,非得修改尺寸不可。

    当真岁月不饶人,也或许日子太安逸。

    他年轻时很风流,但并不是个好情人,像绝大多数有权有势的男人一样,他喜欢折下花枝插在花瓶中赏玩,等不及枯萎便丢弃。沈未辰出世时,他为她不是男孩而遗憾,但他不介意,他觉得自己会有许多孩子。

    后来他便不在乎有没有其他孩子了,女儿就是他最值得夸耀的成就,无可挑剔的青城之宝。

    曙光未现,周围燃起的火把照耀如白昼,沈雅言翻身上马,十六名披甲骑手周护在他身边。

    米之微是领军冲锋的主将之一,在广安,他与杜吟松交手过两次,他的双锏是最能应付杜吟松的武器,大多数人不是功夫不及便是拿那重甲莫可奈何。

    他觉得自己今年定然犯太岁,流年不利,先是护送太掌门前往昆仑宫,结果昆仑宫闹出大事,之后回到青城,又因为太掌门无缘无故的“疯病”被送入刑堂审问,还被掀出老底。他当然是忠于太掌门的,这点无庸置疑,太掌门对他素来厚重,他也对太掌门忠心耿耿,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忠心彷佛是被掩盖的罪过,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受到重用。

    他必须靠这场大战挽回点信任。

    东方天空露出些微光芒,他回过头,沈雅言缓缓点头,于是他高举双锏,金属竹节擦击出火花,在暗夜中闪烁。

    他策马向前,部队整齐划一前进,右路队伍也跟着出发,距离华山部队还有两里……

    同时行进的还有华山队伍,严昭畴在南北东三路扎营,布成个圆阵,南面留下七千人布阵断后,由尚怀理领军,东面留下五千人阻挡巴中队伍。他要这一万两千弟子不能放一个青城弟子冲过防线,尤其要阻断两边,只派了姚知梅率领五千人去攻米仓道,留下杜吟松与七千人守住中军。

    谢孤白挑了块高地,视野灰蒙蒙的,只能依靠火把的光亮确认行军。彭天从带着儿子彭南鹰和急欲为父报仇的王宁从左路包抄,沈未辰、李景风、顾青裳的右路军也开始前进。米仓道里看不清,但靠巴中那个出口已经亮起火光,显然也作好准备,前军负责抵御严昭畴的是魏袭侯与李湘波,后军则由计韶光应付严旭亭。

    什么都看不懂的朱门殇只看懂一件事,就是一片黑压压中,青城正在包围华山。

    为什么还这么黑?不是该天亮了?朱门殇与同时意识到这件事的谢孤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浓重的乌云笼罩着天空。

    怎么天还这么黑?米之微甚至看不清前方,只能看见火光,但正准备冲锋的大军不能说停就停,那会乱了军心,也可能乱了阵型。

    “兄弟们,上!”米之微将双锏撞击出火花,发出闷沉沉的声响。

    马蹄扬,先是轻,而后重,最后沉入地底,动地而来。

    两百丈……

    一支利箭在面前不远处落下,不知是哪个慌张的华山弟子失了手。

    “举盾!冲!”

    马蹄加速,凌厉的箭雨落下,米之微举起圆盾护在身前。右侧的弟子中箭倒落,另一个迅速跟上,掩护的箭雨从他身后飞来,射倒前方一排华山弟子。

    冲阵!马匹撞入长枪丛。米之微掷出圆盾,敲折一名华山弟子胸口,左手长锏砸在一面圆盾上,发出巨大声响,抵挡的弟子被打得跪倒在地,被长刀斩去半边脑袋。

    怒王手书的“摧敌必破”匾额还挂在金竹门大殿上,锥子军的威名必须保住!米之微率领的前锋军搅乱阵型,一阵乱杀,弓箭向更后方射去,交战队已经交接上。

    打从怒王率领武林群豪起义起,战场就与寻常不同,交战队成为主力,厚甲的防御应付不会武功的人能占到上风,但面对学过武功的人,缺失身法难以阻挡破甲兵器的伤害。一名学武十年的少林弟子可以轻易的用禅杖重击着厚甲的对手,善用双钩的高手也能找着铁甲缝隙勾穿关节,内力深厚的内家高手甚至能用肉掌震断甲后的肋骨,或者一拳将颈骨打折。

    攻城时,身法好的高手只需三支踏橛箭就能攀上城墙,差一点的弟子用钩索攀爬的速度不会比猴子上树慢,因此崆峒三龙关才会盖到三十丈高。

    甲衣依然需要,但厚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利落的身法与单独作战的能力在战场上形成优势。当然,像杜吟松这种即便穿上重甲也不影响行动的高手绝对是少见的,也因此格外难缠。

    使用自家擅长兵器的交战队能发挥己身武学优势,是战场主力,虽然如此,长兵器仍较短兵器为优,交战队里往往长兵占了七成。但也不可因此小看短兵,敢拿着一对子午鸳鸯钺上战场的弟子,最好别去惹他。

    沈雅言见敌方队伍已乱,拔出佩剑太虚,身旁四匹马同时逼近,两人在前,左右各一,举起圆盾掩护,发动第二次攻势冲向敌阵。

    他的佩剑太虚虽不是以乌金玄铁锻造,也是名锋,切开华山弟子的皮甲毫无窒碍。三万青城弟子对上固守南面的七千华山弟子,一波又一波地攻击,华山弟子咬牙死守着。

    彭天从率军从东侧突击,夏厉君护着沈未辰在右路敌军中冲杀,华山弟子接二连三倒下,沈未辰和顾青裳竟有些不忍。华山弟子人数居于劣势,又无防守工事掩护,无路可逃,只能死战——或者说战死。

    最重要的米仓道口,华山已经尽力,但路口收窄,即便人数占优也难以发挥,只能不断强攻,转眼间华山死伤已经过千。

    灰沉沉的大地上,屠杀正在展开,谢孤白远远看着。

    为什么要答应这么无理的要求?谢孤白想,或许因为他比沈玉倾需要自己更需要沈玉倾。

    当沈玉倾要求他用二十年时间,用最少的伤亡让九大家和平一统,他就必须走上一条加倍冒险与艰辛的道路。

    沈玉倾不愿弑父,于是留下了子夺父位的恶名,沈玉倾也不愿利用三大派互相内耗的时机取得襄阳帮,夺取华山汉水以南的疆土,那么,当联姻诱使唐门保持观望时,除了让衡山与点苍、丐帮三败俱伤,还得保证青城有实力介入这三个大派之间的争战。

    自己放弃简单的据城抗敌,冒险进入汉中,就是为了尽快瓦解华山对青城的牵制,同时还要减少青城的损失,重创虎视眈眈的华山,免去后顾之忧,以便找到恰当的时机介入点苍三派大战,让青城在九大家中的份量提高。

    好几次他差点失败,但他终于办到了,仅仅损失几千人,或许更少,就歼灭华山至少三万弟子,而且不是击溃,是歼灭,这足够重创华山。

    善良不容易,对谁来说都是如此,对沈玉倾兄妹,对李景风也是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

    “二弟,这是为你准备的屠杀。”谢孤白低声说着。

    华山勉强守住第一波攻势,几近溃不成军,死伤已有数千。青城第二波攻击展开,沈未辰退回后方歇息,顾青裳、夏厉君与李景风跟着退回。

    四人在营帐下歇息,沈未辰喘几口气,扭过头不去看战场,忽地道:“我讨厌这里……”

    李景风明白她意思,轻声道:“谁会喜欢战场……”

    顾青裳摇摇头,她也厌恶战场,这里不仅堆满尸体,恶臭,满是血迹,脏乱不堪,还有时时刻刻的危险跟杀戮。

    “只有能从战场上得到好处的人才会喜欢战场。”夏厉君道,“这种人大多不用上战场。”

    沈未辰低头道,“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有战场。”今天看到的死人已经太多,她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死人。

    一滴雨滴落在沈未辰脸上,她摸上脸颊,讶异道:“下雨了?”

    雨势来得极快,转瞬倾盆。大雨模糊视线,谢孤白看不清战局,朱门殇忙替他撑伞,道:“再不躲雨,又得躺十天半个月。”

    谢孤白道:“派人回报战况。”

    大雨没有拯救华山的颓势,东面与南面的防线即将被突破,死伤数千,或许不用到中午,两万多华山弟子便会覆灭。

    “上!一个贴着一个!”严旭亭大喊着,让严九龄派遣弟子不住冲上。他知道道路尽头正发生什么,带来的六千弟子死伤已近半,但严旭亭依然喝令向前,若不能救出大哥,这六千人就当陪葬!

    前方的青城弟子都是以多击少,只有米仓道上是借着地形以少打多,两边的敌人都疯狂发起攻击,计韶光正不住败退。大雨让视线受阻,让狭窄崎岖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魏袭侯叫苦不迭,本已艰难的米仓道战局更加艰难。

    “带支小队冲出去通知大小姐,让东路军来支持!”魏袭侯对李湘波道,“若守不住,咱们得退出米仓道。”

    李湘波知道情况恶劣,他们已经拖得够久,不趁早退出,六千人会在这全军覆没,当即点了二十人率队冲出。

    沈雅言丝毫不受大雨影响,所过之处所向披靡,随手又砍杀一名华山弟子,督促进攻。贴身侍卫道:“雅爷歇歇吧,避个雨。”沈雅言正要允诺,华山中军里突然扬起一根长竿,上头挂着一团事物。

    华山中军齐声大喊:“沈大小姐人头在此!沈大小姐人头在此!”沈雅言又惊又怒,转头去看,因着大雨瞧不仔细,只隐约瞧见长竿上系着不知什么,凝神细看似乎是姑娘家的衣服,因下雨缩皱成条长巾似的挂在那,这一眼足以让他悲恨交加。

    “我操你娘!”沈雅言怒火中烧,“杀!杀过去!”

    守卫忙劝道:“雅爷,是诱敌,千万别中计!”

    “诱他娘!小小要有损伤,老子要华山灭门!”沈雅言哪听得进去,他关心女儿,不管那尸体是不是小小都得亲眼去看,太虚指向前方,“全军齐上,把这群狗娘养的都给老子灭了!”

    他大怒之下,复又担忧,勒马前冲,华山弟子本就将要溃败,沈雅言闯入阵中又砍又杀,率众往中军冲去。

    忽地锣鼓响动,原本固守的华山中军齐齐冲出,向前迎敌。沈未辰正在休息,听到前方鼓噪,喊声大作,大雨中视野不明,隐约见着华山中军挥舞着根长竿,上面好像挂着什么,两边相距甚远,喊叫声被雨声掩盖。

    李景风道:“瞧那模样,是挂着颗人头和件衣服。”沈未辰正要问个究竟,李湘波派人来报米仓道难守,要沈未辰率右队协战。

    沈未辰望向雨中,很是疑惑,她知道军情紧急,犹豫了会,道:“我跟你去。”

    李景风道:“我也去。”

    沈未辰道:“你帮着顾姐姐,我自己领军去。”

    李景风点头:“小心些。”

    沈未辰道:“你也小心。”随即点起兵马去了。

    忽地金鼓齐鸣,是第三波攻势接续上了。一名弟子方从战场苦战归来,李景风揪住他,问道:“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道:“华山狗崽子说杀了大小姐,挂在那示众,想乱军心,张队长喊了好几声大小姐武功高强,现在安好,这才平定军心。”

    李景风讶异道:“什么?”

    顾青裳问道:“雅爷那边知道消息吗?”

    那弟子道:“南面那被华山拦着,我也不知底细。”

    夏厉君道:“雅爷最疼大小姐,听到消息定然大怒。”

    顾青裳着急道:“得派人通知雅爷小妹平安,免得他暴怒冲动中了算计。我派人跟谢先生说去。”

    李景风道:“我去找雅爷。”随即拉了匹马来。

    顾青裳道:“不拉支队伍?”

    李景风道:“右路军被小妹带走一部,我再带走一部,东面就守不住了。大雨里我眼力好,一个人反倒利落。”说罢策马往南面奔去。

    沈未辰率队来到米仓道口,只见入口处满是华山弟子,眼看已逼入米仓道中,双腿一夹马腹,率队一阵冲杀。

    李湘波见援军来到,掷出飞刀射杀一名小队长,喊道:“援军来啦!”

    米仓道中的青城弟子被两面包夹,都是死战,早已伤疲交加,不住败退,道路狭长,被两头这么一逼,拥挤不堪,几乎动弹不得,更有弟子自相践踏而死。沈未辰打出缺口,道路口附近的弟子顿得一缓,就往出口挤去。前头队伍松动,后头跟着挤上,前头也退后不得,就像一团屎从屁眼里挤出,收都收不住,一口气往外奔,魏袭侯和计韶光都遏止不住。

    严旭亭所率六千人死伤过半,对方队伍终于溃退,他大喜过望,拔刀拍马向前,喊道:“伍掌门,大伯,助我!”华山弟子见出路终于打通,有些人已奔向米仓道口逃生,严旭亭不管不顾,即便是奔逃的华山弟子,拦着他去路就杀。

    冲出米仓道后,地势宽广,严旭亭只觉舒心。魏袭侯率队来拦,计韶光指挥抢夺路口,严旭亭让伍裘衫与严九龄御敌守住入口,自己率百余骑兵往华山中军奔去。

    沈雅言率众冒雨突击,华山中军八千人杀出,沈雅言命麾下迎击。他担心女儿,心思忽惊忽怒,忽忧忽痛,既想女儿武功高强,绝不至于轻易丧命,又怕兵凶战危,女儿稍有不慎……又想这是华山诡计,不可轻信,又想若有万一,定要华山满门赔命。

    他与华山中军交战,不断冲杀,麾下跟他不上,所率人马越来越少。忽地又有金鼓鸣动,后方华山弟子调转头来,竟与前方中军合力将他阻断于大军之外。

    米之微早击破华山南路,尚怀理败逃,米之微听说雅爷孤军深入,大惊失色,忙率军去救,却被华山中军拦住。

    这确然是严昭畴的计谋,他在今年元宵前威逼青城,知道沈雅言对女儿最是疼爱,又在广元与他对峙许久,知道沈雅言办事稳重,性格却急躁易怒。人头是他找了个轮廓与沈未辰相似的弟子杀了,将头发放下,衣服则是拆了自己几件随身衣服找会针线的弟子缝改,恰巧遇着大雨,视野不明,更添可信,沈雅言果然中计轻入险地,他于是下令阻断退路,阻止后方青城大军来救。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沈雅言,就有机会令青城大乱,突围便有胜算。华山弟子伤亡早已过万,这是严昭畴最后的指望。

    沈雅言只余数百骑随身却浑然不觉,尚怀理手持长斧领了败兵前来交战,沈雅言怒气正盛,拍马上前。尚怀理是古川派掌门,武功之高自不待言,长斧对着沈雅言当面劈下,沈雅言若是闪避,就把马头劈了逼他下马。

    沈雅言双脚夹马,双手握剑,运起三清无上心法反手去格长斧,真力激荡,尚怀理以重击轻,竟被震得双臂发麻,随即抡斧再战。两匹马打了个圈,沈雅言在马上施展巨阙剑法,大开大阖,真力鼓荡,刀斧相交,火星四溅,尚怀理一把五十斤重长斧竟被他长剑压得举不起来。

    猛地,沈雅言力贯双手,一剑劈下,尚怀理横斧格挡。斧柄外裹铁皮,不会被斩断,一阵巨力压下,尚怀理双手一酸,长斧把握不住,沈雅言挥剑斩中他胸口,几乎将他斩成两段,随即拍马向前,杀了两个拦阻他的小队长,率队来到中军帐附近。

    沈雅言见着那根长竿,正要挥剑去斩,忽地一条人影扑来,劲风呼啸,沈雅言只觉这一击非比寻常,纵身跃起闪避,那一下击在马上,竟将马匹扫飞数尺。

    巨神杜吟松。

    沈雅言甫一落地,又见两骑率队逼近,认得是严烜城、严昭畴兄弟。又见数十骑急奔而来,严旭亭高声大喊:“大哥!二哥!米仓道打开啦!快退!快退!”他来至近处,这才见着沈雅言,不由得勒马警戒。

    此时,李景风正冒着大雨踏过满地尸骸,躲避刀斧剑戟向华山中军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