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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佛前长明(上)

    “行舟掌门已答应借道。”觉闻说道,“但行舟掌门也明言武当不参与战事。”

    馒头了证恭敬地呈上一本册子:“粮草已备足,骡、牛、马及器械等一应事物俱在帐上。”

    锦毛狮觉寂则道:“豫地共召集僧兵两万,调用民夫六万七千人,药僧五百,俱照方丈指示整装待发。”他停顿一下,问道,“首座打算几时发兵?”

    觉空静静听着,末了只道:“本座去见方丈。”

    他离开普贤院,现今分辨正僧俗僧早已不是难事,绝大多数俗僧都开始蓄发,不过比起寺外许多俗僧还俗,少林寺内的俗僧节制许多,仍是穿着僧衣,虽然难免瞧着不伦不类。也有老成僧人,或许年纪大了,或许经文听得多了,起了敬畏之心,更或许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不敢造次,仍是顶着光头往来。

    至于四院八堂的俗僧住持们,与觉空抬头不见低头见,觉空都没蓄发,其他人也不敢造次,这让觉闻松了好大一口气。他本一心向佛,奈何沦入俗僧之流,要是觉空等人也蓄发,自己顶着光头反倒成为异类。

    觉见这两年接连几项举措在正僧间广受争议,在俗僧间却大获好评。先是广开妓院,之后允许俗僧家眷入寺探亲,八月时更废除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几乎所有俗僧都为之欣喜雀跃,许多尚未剃度的俗家弟子也感恩戴德。

    虽然大部分正僧均对俗家弟子入堂这事观望迟疑,但也有不少正僧认为从此俗正分明,免去俗僧毁坏三宝的顾虑。当初觉观倡议俗僧改名便是要区分正俗,现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一废,俗家弟子和佛门弟子各走各路,也不用在乎正僧相轻。

    一时间,觉见声望日隆,咸以为他是自少嵩之争后五十年间最好的方丈,更有人以为觉见或许是九大家分治天下以来,少林最有魄力与能力的领袖人物。

    大雄宝殿梵唱不止,却有股静谧气息,檀香扑鼻。这气味觉空嗅了太多年,从初时的喜爱到后来的厌恶,至如今一日没闻着檀香,反倒不像过日子。他抬头望了眼高耸的佛像,如来依旧慈眉低垂,俯瞰众生。

    他来到觉见方丈的书房外等候,服侍弟子早已通传,有人上前迎接:“首座请。”

    觉见正在批阅公文,见他来到,起身相迎:“首座请坐。”

    未等觉空发言,觉见便道:“贫僧听说僧兵粮秣俱已足备。丐帮有消息传来,徐帮主亲自率兵自江西入侵衡山,正往长沙进发。丐帮与点苍两头夹击,衡山势危,必须尽快驰援。”

    “本座不赞成驰援衡山。”觉见的举措完全打乱了觉空的计划,他不得不再次进谏。

    “这问题四院共议已商讨过几次。”觉见道,“昆仑共议是九大家基石,当日首座代表少林选出衡山作为盟主,少林自要支持他,若有不服也要在昆仑共议上裁决。不救衡山,李掌门被迫退位,昆仑共议威信荡然,九大家还能和平吗?”

    觉空道:“衡山若无能力抵挡两大家合攻,李盟主这盟主终究要被掣肘,那不是少林的战场。”

    觉见却道:“觉空首座若想阻止,也该早点阻止,如今兵马粮秣都已齐备,出兵只差一个指令,现在才说不出兵,不觉太迟了吗?”

    “这两万兵马不该南下,而该北上东进。”觉空终于说出自己的筹划,“先夺回孤坟地,之后兵进嵩山,这才是少林该做的事。”

    他本就打算趁南方大乱,夺回孤坟地与少林在山东的控制权,彻底将嵩山派铲除。

    觉见讶异道:“首座既有此想法,四院共议时为何不提?”

    “当时还不到时机。”觉空道,“现在华山与青城战火方炽,据传华山已越过巴中,兵势一开不可骤解,此时进取孤坟地正是时候。再以嵩山妄自尊大不服昆仑共议为由,罢黜苏家嵩山掌门之位,苏长宁定然不服,少林大可直取济南,华山困于青城,无能为力。”

    觉见道:“孤坟地素有争议,援助衡山,李掌门必然承情,孤坟地可一议而定。至于嵩山,那本是少林辖地,苏长宁虽然不服,难有作为。首座,兵进嵩山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觉空道:“孤坟地若可一议而定,也不用延宕九十年了。少嵩之争后,嵩山便不受少林节制,这都是少林境内的大事。至于衡山,武当、唐门能坐视,少林也能。”

    觉见叹了口气,起身走至觉空面前,道:“觉空首座,我知道五十余年前,令尊死于少嵩之争,你虽非正僧,也须知放下两字,方得解脱。”

    觉空道:“方丈以为本座力主进取嵩山是为了私仇?”他摇了摇头,“穆家庄那把火是家师子秋放的,不是嵩山。”

    “天下有规矩,九大家的规矩是立于昆仑共议之上的,维持昆仑共议的威信才是首要。要取孤坟地,重取嵩山,也要照着规矩来。”觉见道。

    “从点苍派兵进犯衡山那一刻起,昆仑共议的规矩就已无用。”觉空道,“少林唯有图强,方能立足天下。”

    “所以更要维持昆仑共议的威信。”觉见道,“怒王死后那三十余年的战火难道教训还不够?若点苍当真野心勃勃,少林也不惧他。”

    “让点苍西结华山,东和嵩山,少林也无所谓?”觉空道,“衡山距少林千里之遥,还需借道,何如先除隐患,再发愤图强?”

    “正俗之争让少林疲弱,贫僧已免去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觉见语气忽地放缓,叹了一口气,“首座认为贫僧种种举措别有用心?”

    觉空也不避讳:“这两年方丈判若两人,本座也不知缘由。”

    觉见闭目沉思,随后起身道:“首座请随我来。”说罢便走,觉空紧跟在后。两人绕过后廊,走出大雄宝殿,这条路通往大雄宝殿后方的慈光塔。

    前朝时,少林历经战祸,曾遭火焚,于三十年混战期间重建,又历经九十年才有如今规模。慈光塔是共议后路德方丈所建,塔高七层,下边五层供奉历代堂僧牌位,依功勋地位排列,越往上层,地位越高,第六层则供奉四院首座、八堂住持等人的骨灰舍利,前五层都只有牌位,骨灰俱安葬在后山,唯独最后两层供奉有骨灰坛。

    觉见领着觉空拾级而上,来到顶楼。这里灯火通明,正中供奉着一尊纯金打造高约一尺半的如来法像,法像前置着历任方丈的骨灰坛。这九十年间,少林共更换过十一任方丈,这里便供奉着十一个坛子。

    慈光塔不是禁地,但为免打扰先人清净,平日里除了洒扫与供奉僧人,无人进入。每年佛诞,时任方丈会与四院首座八堂住持一同前来参拜。

    觉空见着觉生的骨灰坛,他知道里头是空的,因为觉生方丈生前曾说,死后骨灰当倾于后山,与僧众相伴。不只是他,历任方丈僧众不乏遗言死后或埋骨于树,或倾入江河之中的。

    觉见点了卧香,双手合十恭敬祝祷,觉空也点了一炷卧香祝祷,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祝祷了什么。祝祷完毕,将香奉上,觉见拉了两块蒲团让觉空跟他面对面坐下。

    “这里有十一个骨灰坛,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十一位方丈供奉之所。”觉见指了指周围,“首座请看,这里这么大,能放下多少个骨灰坛?”

    塔顶有数十丈方圆,真要放历代方丈骨灰坛,能放上千个,觉空没去计算,只道:“很多。”

    “少林灭亡之前,这里能放满吗?”觉见又问。

    这问题几乎不用怀疑,即便一任住持十年,就算这慈光塔不垮,少林也不可能有万年传承。

    “方丈在与本座打机锋吗?”觉空反问。

    “自贫僧继任方丈后,政务繁忙,颇误修行,每思及此便觉汗流浃背,不胜惶恐。”觉见道,“一年多前,贫僧烦于政务,想起觉生师兄,趁夜来到慈光塔,当时贫僧也无他念,就想寻个清净地把这些年来的忧思劳烦抛在脑后,好好静思。”

    “贫僧已六十有余,过不了几年就会是这塔上的第十二个坛子。”觉见继续说着,“贫僧想,以慈光塔的规模,即便万年之后也填不满。有生故有灭,存于世者,岂有不逝者焉?少林能有万年传承吗?”

    “但假若慈光塔存世万年,那这塔上能没有一个俗僧方丈吗?”觉生自问自答,“不可能。莫说现今俗僧已占据四院八堂半壁,正俗之争斗到最后,无论谁消谁长,百年,千年,少林寺终归会有个俗僧当上方丈。少林终归要变,贫僧与少嵩之争后历任方丈所争的不过是一时,而非一世。”

    “与其如此,不如废除非僧不可入堂这条陈规,这便是方丈这两年忽地大改作风的原因?”觉空道,“觉生方丈生前并非见不及此,但他依然没有决心改革。”

    “一念即明,再无罣碍。但贫僧也不是如此果断,觉生方丈做不到的事,贫僧何德何能。”觉见双手合十,提起前方丈觉生,依然敬服。

    “贫僧与首座在普贤院共事多年,颇多争执,但改革少林唯有首座与贫僧齐心合力方能做到。接下来的事,贫僧从未与人商议过。”觉见道,“事关少林千年基业,贫僧希望首座能看在历任方丈面上,帮助贫僧。”

    “方丈请说,本座自有主张。”即便觉见动之以情,觉空仍是不露半点口风。

    觉见道:“非僧不能入堂只是第一步,即便俗家弟子,十数年后仍免不了与僧争位,相互倾轧。但凡有分别,必有差别,允许俗家弟子入堂不过延缓争端罢了,因此贫僧打算,将所有俗家弟子逐出少林寺。”

    正僧想逐出俗僧早就不是秘密,但觉空没想到觉见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要自己帮忙?他没急着反驳,他素来寡言,等着觉见解释。

    “少林寺只需要郑州这块地,此后郑州为少林寺辖地,辖地内只受僧人管辖,聘俗家人为幕僚。少林寺管不了四省之地,但还管得住郑州,郑州虽小,每年佛诞,礼佛参拜的香火钱也足够支持少林寺用度,若有不足,少林补助些则可。”

    听话意,竟似要将少林与少林寺分开?

    “郑州以外,复位典章制度,如何管理需要明确制度。少林以寺管理门派的规矩也可改了,今后少林是门派,少林寺便还他一个千年古剎的清净,传武、传经、传道,让修行人修行。少林寺就是九大家的佛都,而少林仍是九大家之一的门派,佛归佛,俗归俗,只需相互扶持,无须对抗。”

    即便觉空沉稳老练,喜怒不形于色,眉头也不经挑起,沉如古井的心湖竟起了波澜。

    “方丈的意思,是要将少林与少林寺彻底分开?”

    觉见点头:“正是此意,此后少林寺僧人再不涉俗务,潜心礼佛,而少林便是保护少林寺的屏障。少林方丈只管着一县之地,庇佑天下僧人无忧无虑专心修行即可。”

    俗归俗,佛归佛。觉见说得没错,即便让俗家弟子入堂,未来仍会与僧争位,党争仍不可避免,而他所提方案确实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正俗之争。此后修行人入寺修行,俗家弟子管理四省之地,同时保护少林寺,此事若成,觉见便是少林改革第一人。

    觉空道:“觉观会愿意?”

    “觉观首座已经老迈,该退位了,贫僧会与他好生商议。”觉见道,“但少林改制非同小可,需要俗家弟子之助,当中必有利益纠葛,人心纷乱。觉空首座,你之后的继承人能似你这般掌握俗僧吗?若首座不在,贫僧一人有心无力,往后正俗之间也难有如此信任。”

    觉见双手伏地,行了个大礼:“贫僧希望首座助我一臂之力,彻底改革少林,令正俗同心,匡扶少林,扬我佛法。”顿了顿又道,“贫僧心意已决,只待首座相助。”

    觉空盯视着觉见,两人多年不合,觉见对他从来不假辞色,从未低头,而今却愿意为改革少林而俯首。他沉吟良久,道:“若方丈是真心为少林计较,本座定当全力协助。”

    觉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所做一切俱为天下与少林着想。”

    觉空也双手合十:“本座再无其他言语,仅遵方丈法旨。”

    回到普贤院,觉空终于下令:“令觉珠领八千轻骑先往长沙驰援,余下一万两千僧兵徐徐进发。”

    ※

    在这场少林千年未有的改革中,处境最尴尬的莫过于正念堂住持觉闻。

    觉闻这辈子都在犯尴尬。

    少林境内笃信佛教,他家境富裕,是冀地一个大门派枕月门旁系,又是独子,自幼备受呵护。他年幼时便对佛法有兴趣,未及十五便想剃度出家,父母听说都大惊失色,笃信佛法是一回事,儿子要出家当和尚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觉闻立志甚坚,只想青灯古佛。十五那年,双亲拗不过儿子,将他送入当地的苦心寺剃度,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却留了个心眼,故意让他拜入俗僧方丈门下,假若哪天改换主意,立即便能娶妻生子。

    觉闻就这么成了俗僧。一众吃喝嫖赌的师兄弟中,唯有他勤奋持戒,练武诵经,这就显得很尴尬。尴尬就尴尬,佛说修行在个人,自己在地方上的小寺庙里修行,只要互不妨碍就好。然而他办事利落,又相貌堂堂,时常被师父派去公办,寺里许多政务杂务他也与其他僧人分摊,从倒灯油到管帐房,虽无心俗务,却渐次高升,正僧说他汲汲营营,俗僧嫌他无趣,这就又尴尬了。

    不只这处尴尬,那时他正当年轻,又是个大门派的旁系,也不知多少媒婆搓合姻缘,他只能一一婉拒,初时被说眼高于顶,几年后便被传成有龙阳之癖,混在和尚堆里好作耍。

    辩解无用,谁也不信一个俗僧能洁身自好,他只好请求调离家乡。新官赴任免不了接风洗尘,一桌子荤菜好酒,他只能尴尬推却,被问起妻子儿女就说自己一心向佛。对方往往捧腹大笑,以为他是调侃正僧,等发现他确实修行虔诚,又一纸调令将他调往他处赴任,几十年下来,竟就这么入了堂,当上了正念堂住持,以前那些汲汲营营却不得高升的师兄弟都吹胡子瞪眼问他:“你不说专心修行吗,怎地位子越坐越高?”他只能尴尬笑笑。

    老子说的“不争之争,是为大争”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本着做事也是修行之心,位子却越做越高,原先想着即便是以俗僧身份死去,毕竟也是僧,也算无愧我佛,不料临到老时,觉见方丈竟然一纸命令,俗僧纷纷还俗。

    眼下还好,四院八堂都还是僧人模样,要是觉空首座也蓄发,到时一众俗家弟子里只有自己一个和尚,不又要犯尴尬?

    眼看腊月了,再不久便要过年,这天觉闻起了个大早,心情正好,刚踏入正念堂,立即有弟子来报:“觉观首座请住持去一趟观音院。”

    那把窝里刀?觉闻一大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不知道觉观又想着什么法门刁难自己人,是不是昨日呈上的文书有什么不清不楚,要被他借题发挥?

    毕竟是上司,觉闻即便无奈,也只得去拜见。

    意料之外,窝里刀备好茶果点心等着他来,寒暄几句后,窝里刀话锋一转,提了个问题。

    “觉闻住持,你剃度四十余年,你说说,你算正僧还是俗僧?”

    觉闻一愣,道:“为少林办事何必分正俗?何况现在也无俗僧,都是俗家弟子了。”

    “那你是要还俗,还是继续当和尚?”窝里刀又问。

    这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觉闻心怀惴惴,道:“贫僧不还俗。”

    窝里刀点点头:“我以前时常刁难你,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你潜心佛法,该知道放下才不执着。”

    觉闻唯唯诺诺,只说是首座求好心切,不算执着。

    窝里刀继续说着:“我今年七十有余,彭老丐六十五便告老,我现今已然太老,也不跟你兜兜转转,便直说了。方丈要我归休,想拔擢你当观音院首座。”

    觉闻讶异:“怎地如此突然?”

    “方丈在谋划大事,我不清楚他在谋划什么,但显然方丈觉得我碍事。”窝里刀叹道,“年后方丈便会颁布法旨,我告老还乡也不妨碍他,只是我要你想想,到底是少林重要,还是佛重要,你心底到底是个正僧,还是个俗家弟子?”

    这问题何止觉观问过,觉闻自己就问过自己数百次。自己一心向佛,可正僧不见容,俗僧中不少人与他交情匪浅,他也断不可能如其他正僧一般与俗僧泾渭分明。

    “佛在心,不在正俗之分。过去是老僧执着了,如今一了百了,反倒想得清楚些。”窝里刀叹气,“我知你畏惧觉空,但往后的日子里,望你多帮着方丈些。觉闻,正俗之争只是一时,佛才是长久,毁佛之罪,永坠无间,望你三思。”

    觉闻忙起身恭敬道:“弟子不敢。”

    觉观点点头,不再说话。

    ※

    夜里,觉见方丈并未就寝。子时,他再次来到慈光塔,塔中明亮如白昼。

    他一路行至塔顶,一名束发青年正等着他,见了他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行礼。

    “弟子明不详见过方丈。”

    觉见点点头:“咱们再把计划重新推敲推敲。”

    明不详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