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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佛前长明(下)

    觉见与明不详相对而坐。

    “觉观已告老,我会提拔觉闻为观音院首座,如此一来,四院中有三院首座是俗僧,觉空会相信贫僧真有心改革。”觉见说道,“新任的了武住持是觉如的六弟子,在了字辈中武功属上乘。”

    觉见接着道:“觉寂是觉空的左右手,跟了觉空二十余年,说服他恐打草惊蛇。地藏院三名了字辈僧人都是俗僧,但不足为患,只要觉闻倒戈,就能去觉空一臂。”他顿了顿,问明不详,“觉闻可信吗?”

    明不详摇头:“觉闻太师伯的想法不好揣度,方丈不宜将他当成自己人。”

    觉见点头:“最后还有了平,比起地藏院三僧,这人比较麻烦。不过要对付他不难,他家人在晋地作威作福,犯了不少事。”

    “觉观太师伯说,了平师伯的亲人犯事都是觉寂住持为他压下,了平师伯不敢违逆觉空首座,弟子建议让觉空首座自行处理即可。”

    觉见点点头:“依你。驰援衡山调集了两万人马,几乎都是俗僧,只需斩除觉空,便能控制河南一带,其余可传檄而定。”

    他心中早有计划,这事早在去年明不详来见他,献上以魔灭魔之策时便定下,只要让俗僧相信觉空的死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就能安抚俗僧之心,再慢慢将四院八堂牢牢巩固在正僧手上,缓步驱除俗僧。

    想要灭魔,就得先伪装成魔的同伴。

    广开妓院,允许俗僧家眷探访,甚至废除非僧不可入堂这条规矩全是因此。时至今日,他在俗僧间声望日隆,时机已到,明不详的来到更是天意,于是觉见缓和觉空的猜忌,让觉观辞去观音院首座之位,使觉空放下戒心,专注在如何让少林与佛分治这件事上。这是个大改革,将权力中心从少林寺迁移非年不能成功,他相信这足以让觉空殚精竭虑,不至于分心怀疑。

    对觉见而言,目前一切还在掌控之中。最重要的是动手时机,迟则生变,自是越早越好,但并不容易。他不了解觉空的底蕴,但他知道觉空武功之高绝对是少林第一。

    “几时才是动手良机?”觉见询问明不详的意见。

    “过年时,寺中俗家弟子大多会出寺,元宵以前是第一个机会。”明不详回答,“但那之前不能提早泄露,三位太师伯不善于隐瞒事情,事泄则败。”

    觉见陷入沉思,距离过年只剩不到一个月,太仓促了,尤其文殊院三僧不知自己筹划,目前与他共谋的唯有窝里刀觉观一人而已。觉见道:“只怕太过匆忙,贫僧且看情况而定。这期间你藏身慈光塔终究不是办法,贫僧找个机会让你入寺,不用躲躲藏藏。”

    明不详恭敬答道:“弟子会挑个适当时机回寺。”

    明不详来到少林已近半个月。他先抵达佛都,虽然潜入少林于他不难,但少林寺里太多人认得他,而且那头长发无疑会暴露身份,少林也不像昆仑宫有机关密室可以躲藏,他在少室山上藏身半个月,才趁觉观离开少林寺时与之会面。

    觉观对明不详隐匿形迹很讶异,只道他是躲避通缉。明不详说希望进少林寺见觉见方丈,这把窝里刀知道方丈对这年轻弟子极为看重,甚而知道觉见这两年种种举措皆受明不详启发,于是用马车偷偷将明不详运进少林,以他身份掩护明不详进入少林不难。

    觉见见着明不详,又喜又忧,斥责明不详刺杀臭狼太莽撞,葬送大好前程。彭千麒是丐帮江西总舵,即便少林想为明不详善后也难。他对明不详说:“佛法度化众生是救千万人,杀奸除恶不过匹夫之勇,所救不过十余人,不能以有用之身行此无用之举。”

    明不详回答:“弟子不杀人,出手是为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李景风是义士。”

    觉见听他说是为救人,脾气登时缓了。明不详虽背着通缉,但在少林境内,自己能护持,恰好自己要对付觉空,于是留下明不详商议大事。寺内以慈光塔守卫最为宽松,每日只有一早洒扫弟子会经过,那时明不详可藏身塔顶夹层,其余时候大可随意进出。

    然而觉见没等到机会。诚如明不详所料,除夕之前,俗家弟子告假者众,但一场大雪令河南道路堵塞,派往衡山驰援的粮道受阻。兹事体大,觉空二十八日晚便亲往视察,一去七天,初六方回,觉见本就认为太急,索性缓下。

    比起过年,他心中有个更好的机会,过年从不是少林辖内最大的庆典,佛诞才是。

    觉见等着,明不详也等着,他们还需上百天的等待。

    在那之前,天下却是瞬息万变。

    ※

    昆仑九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

    由于南边正在用兵,沈玉倾下令缩减开支,青城之内今年不办灯会,一切从简,但依循往例,十四日晚到十六日一连三夜无宵禁,民间依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虽然没有灯会,沈未辰玩心大起,拉着众人一齐放天灯。

    “抓紧了,先飞走的算输!”沈未辰喊着,手里捏着一只天灯,刚点上火,鼓盈饱涨。

    沈玉倾、谢孤白、李景风、朱门殇和阿茅的天灯依次亮起,六人各自捏着灯缘,灯上写着姓名,沈玉倾还写了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类的祈语。

    沈未辰笑道:“数到三,一起放,看谁的先被吹走就算输!”

    朱门殇道:“不打赌,输赢有什么意思!”

    李景风道:“朱大夫别老想着赌,十赌九输!”

    沈玉倾见手中天灯将要飞起,于是道:“我开始数了!一、二、三,放!”

    六人同时放手,六只天灯自钧天殿前校场冉冉升起。阿茅是第一次放天灯,不由得盯着自己那只看得入神,只望它越飞越高。

    众人都抬头仰望,朱门殇道:“景风你眼力好,这场比赛你得作公道,可别偏私。”

    沈未辰笑道:“景风又不是朱大夫,定然公正!”

    朱门殇闷哼一声:“那可不一定。”

    只见六只天灯飘到半空,沈玉倾与谢孤白的两盏靠得极近,飞得最高,沈未辰的跟在后面,只差一个灯顶,之后是李景风与朱门殇的,阿茅的最是落后。阿茅气得想骂娘,李景风道:“不急,先飞高就早些不见,你这是胜算最大的。”

    沈玉倾笑道:“三弟是咒我跟大哥输吗?”

    沈未辰笑道:“哥哥莫得意,说不定妹妹后来居上。”

    话犹未毕,沈未辰那只天灯许是靠沈玉倾的太近,忽地烧了起来,沈未辰惊呼一声,那灯笼不一会便尽成灰烬,也不知坠去哪里。

    沈未辰丧气道:“怎地是我最先输了……”

    李景风见她难过,笑道:“我这只让给小妹,方才烧的就当是我的,输也算我输。”

    朱门殇道:“刚才还说公正,这就赖皮了?”

    李景风摇头:“我是自愿的,不算赖皮。”

    沈未辰挽着李景风手臂,下巴微仰,得意洋洋:“朱大夫别眼红,你那灯快飞走啦!”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抬头望向天空,五盏灯只余火光。他问阿茅:“哪只是我的?”

    阿茅道:“右边那个。”

    谢孤白那盏天灯突然大放光明,随即消失,朱门殇忙问:“怎么回事?”

    李景风道:“大哥的灯自己烧起来了。”

    朱门殇对谢孤白笑道:“满肚子坏点子,报应来了。”谢孤白微笑不语。

    此时天空中只剩下四点火光,李景风那盏灯也熄灭了。李景风惋惜道:“小妹的天灯又被风吹熄啦。”

    沈未辰失望道:“怎么还是输了。”

    朱门殇笑道:“你不是鸿福齐天吗,怎么还输给我?”

    李景风笑道:“我这辈子的运气早用完啦。”

    朱门殇挑眉:“你又知道了?”

    李景风轻轻握了下沈未辰的手,笑道:“我就是知道。”

    最后三点余光眼看就要消失,也不知是不是遇着大风,朱门殇和阿茅的两盏灯一左一右飞走,朱门殇急得哇哇大叫。三点光亮消失在漆黑的天空中,朱门殇问李景风:“怎样了?”李景风看了会儿,道:“朱大夫跟阿茅的不知飞去哪了,二哥的天灯还在,所以是二哥赢了。”

    沈玉倾笑道:“这是运气,连承让也说不上。”

    朱门殇摊摊手:“赌什么都我输!行吧,看花灯去!”揽着沈玉倾道,“今年没有妹子作陪,可别委屈死掌门了。”

    沈玉倾不想惊扰百姓,一行六人从如意门出青城。只见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点天灯的,放鞭炮的,摩肩接踵,孩童们手持灯笼沿路嬉闹,姑娘们盛装打扮花枝招展,还有人拎了板凳坐在门口“对骂”。

    这对骂也是青城习俗,但凡一年中有不如意事或厌憎之人,便取板凳在门口叫骂,被骂的即便听到也不能还嘴。李景风听他们骂的多半是华山侵犯青城,也有人骂点苍妄起战端,混杂些邻里小事,自也不乏骂地方掌事官的,骂刑堂骂税收骂奸商的,还有两户邻居,两个老人家搬了板凳面对面开骂。

    大些的商家和有头脸的人物则在门口挂起花灯,或招揽客人,或炫耀富贵。沈连云在广场上布置猛虎抬头灯,长九尺高五尺,五彩斑斓。襄阳帮许家在渝水上整了三艘花灯大船,四方门宋家、常家各有花灯展示。

    李景风拉着沈未辰尽往人多的地方钻,三弯四拐,才过了三条大街便将沈玉倾等人甩不见了。

    沈未辰道:“我哥他们在后头。”

    李景风拉着沈未辰走,笑道:“我故意的。”

    沈未辰知道他明日便要离开青城,今日刻意找机会独处,笑而不语。

    两人跟着人潮走,听得前方喊声雷动,不由得好奇,挤进人潮,原来是襄阳帮架高棚打铁花。只见铁花飞溅,流星如瀑,如花开千层,满天灿烂,围观人群高声叫好,鞭炮声震耳欲聋。

    李景风高声道:“咱们挤进去点!”

    两人肩顶着肩往前方挤去,无奈人潮汹涌,两人被冲散,沈未辰忙左右张望,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不知李景风去了哪,正懊恼该约个地方会合,李景风不知从哪挤了来,喊道:“小妹,过不去啦!”

    沈未辰埋怨道:“这里人多,走丢了怎么办?”

    李景风大声道:“无论小妹在哪,我总能找着!”

    沈未辰笑道:“我才不信!”

    自渝水定情,互表心迹,李景风便不似过往那般拘谨小心,正是情窦初开热情似火,别人面前还收敛些,私下里都是甜言蜜语。

    两人看了会打铁花,等表演结束,人潮渐散,沈未辰拉着李景风道:“跟我来,有东西给你!”

    李景风不明所以,跟着沈未辰来到一处铁铺前。元宵节没生意,一个老头坐在门前赏花灯,沈未辰上前道:“丁伯伯,怎地只有您一人?”

    这老头便是曾与沈未辰一同打造初衷的丁铁匠,见着沈未辰,忙起身恭敬道:“大小姐安好!犬子去街上帮着打铁水了。您是来拿剑的吧?”

    沈未辰点点头,李景风问道:“你把初衷拿这来修补了?”

    新年后,沈未辰便借去李景风的初衷。初衷多历战阵,剑身上有许多损伤,李景风只道沈未辰要拿去修补,不疑有他。

    丁铁匠取来个铁匣,恭敬交给沈未辰:“乌金玄铁极难锻造,小老儿能碰上这异铁当真三生有幸,这剑能成全仰仗甘铁匠跟大小姐。”

    李景风很是讶异,什么玄铁,什么甘铁匠,莫不是说甘铁池老前辈?又听沈未辰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打开来看看。”

    李景风接过铁匣,只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却不是原来的初衷。里头是一把新剑,比原先的华美,剑鞘宽大朴实,以皮革裹制,仅木雕名牌初衷两字。

    李景风举起新剑,入手沉重,比原先的重上许多,又抽出剑来,刃面宽约三指,剑脊厚实,刃长约四尺,比之前长了几寸。这剑比寻常剑厚实宽长,李景风使了使,只觉顺手许多,讶异问道:“原先那把初衷呢?”

    沈未辰笑道:“就在你手上。”

    李景风不明所以,沈未辰这才解释:“这把初衷是用旧的初衷熔炼的,佐以乌金玄铁打造而成,用的是甘老前辈设计的样式。”

    原来沈未辰之前听了甘铁池的故事,知道是个名匠,于是写信八百里加急送至三龙关,向甘铁池请教锻造乌金玄铁之法,好为李景风设计一把兵器。甘铁池找上三爷,求问龙城九令的精妙之处,照着三爷的讲解,针对这九招剑法设计了这把初衷,连同乌金玄铁的锻造要义八百里加急送来。

    沈未辰向李景风索要初衷,找丁铁匠帮忙,以初衷为底,加入新钢与两根乌金玄铁条重新锻造。她每日里教完李景风武功便偷偷到铁铺锻造这把初衷,直至昨日方才完工。

    丁铁匠道:“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我只是帮忙,大小姐出的力气最大。”又笑道,“这可不是说笑,大小姐力气当真大得很。可惜我本事不够,浪费好材料。”

    这话中颇有感叹之意,乌金玄铁锻造困难,若这把剑由甘铁池亲铸,必是吹毛断发的神兵,但丁铁匠与沈未辰均无此能耐,这剑沉重坚实,锋利却反不如寻常兵器。

    沈未辰却道:“我寻思你不爱杀人,剑不锋利反倒更合你性子。这把初衷锋芒内敛,稳重厚实,刚而不折,坚而不屈,即便撞上狼牙棒流星槌这样的重兵也不会变形折断,你与人交手也不用缚手缚脚。”

    李景风心下感动,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只道:“小妹,多谢。”

    沈未辰道:“你说你只要初衷,我就将它重铸。剑仍是同一把剑,只是我寻思你这两年脱胎换骨,剑也得浴火重生方能与你匹配,别怪我自作主张。”

    李景风摇头:“你们对我的好,我一样也承担不起。”

    他将初衷背起,两人向丁铁匠道谢,买了壶酒去渝水边。沈未辰躺在岸边草地上,散了头发,把头枕在李景风腿上看灯船。沿岸火光点点如流萤飞舞,李景风怕天寒露重,脱了棉袄披在沈未辰身上,取酒杯为她斟酒。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慢慢把一壶酒喝尽,元宵佳节,玉漏无催,直至三更仍见不少游客往来。沈未辰浑身暖暖的甚觉舒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李景风也不扰她,搓着沈未辰头发发呆,望着岸边灯火渐次稀少。

    沈玉倾与谢孤白、朱门殇、阿茅四人见李景风与沈未辰走散,各自心知肚明,也没去找两人,只是随处逛逛。沈玉倾见青城百姓欢喜和乐,心想:“好好的太平盛世,为什么偏有人搅乱?”又想起去年元宵,苏银铮跟前跟后,挽着自己的手不放,不由得莞尔。

    阿茅虽然顽劣,毕竟是个孩子,元宵节的热闹少见,嘴上不说,却是这停停那看看,朱门殇怕她走丢,只得跟前跟后,不禁暗恨起李景风,自个去逍遥快活,把个孩子扔给自己看管。

    阿茅望见一座旋转秋千,与一般秋千不同,是个大转轮上有四个座位,三名壮汉在旁摇轱辘,秋千跟着滚轮上下转动,又是阿茅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朱门殇看她瞧得入神,问道:“老板,坐一回多少钱?”

    老板忙上前道:“二十文钱一次。”

    朱门殇付了钱,故意道:“也忒贵了。”

    阿茅嘴硬道:“骗小孩的玩意。”

    朱门殇笑道:“没说让你玩,是我自个要玩。”

    老板忙道:“大爷,大人坐上去得垮,摇不动啊。”

    朱门殇埋怨道:“钱都付了。”说着拍了拍阿茅肩膀,“便宜你了,排队去。”阿茅哼了一声,乖乖上前排队。

    沈玉倾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转头见谢孤白默然不语,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谢孤白道:“我在想,元宵热闹,百姓群聚,点苍那的消息应该会散播更快。”

    沈玉倾皱眉:“今晚元宵灯会,缓一夜也不影响大局,大哥,省省心吧。”

    谢孤白随口应了声是。

    四人又逛了一阵,把热闹凑了个遍,三更后才回青城歇息。李景风与沈未辰四更天方回,兀自依依不舍,在寒风里相拥许久才各自归去。

    第二日中午,李景风行李早收拾好了,阿茅也把药囊医书捆成包袱背着。沈玉倾等人前来送行,直到城外三里,李景风与众人一一道别,轮到沈未辰时,沈未辰道:“明年过年出关前,得再来陪我过元宵。”

    李景风满心不舍,点点头,抱了抱沈未辰,低声道:“我还没走,就开始想你啦。”

    沈未辰低声道:“我也是。”

    纵然不舍,也需分别,沈未辰轻轻推开李景风,道:“去吧。”李景风与阿茅各自上马,向众人挥手道别。

    众人回到青城,沈未辰郁郁寡欢,沈玉倾免不得安慰几句,朱门殇则免不得调侃几句。

    二更天,沈玉倾正在书房歇息,忽听锣声惊响,正自讶异,楚夫人快马奔至书房门外,未等沈玉倾询问,惊呼道:“玉儿,你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