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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以佛灭佛(中)

    觉寂与觉空离开不久,两名俗家弟子手持令牌召集普贤院正僧至院内正律阁。正律阁是普贤院说法和发布命令之用,有着足可容纳近五百人的大堂,堂内,两名护法师、十五名戒律师和三百余名监僧整齐罗列,这几乎是普贤院所有正僧弟子,正在等着首座或住持的谕令。

    忽来两声闷响,正律堂前后两门均被关上,约百名俗家弟子悄无声息出现在窗外,个个手持弓弩,顷刻间箭如雨下。第一批倒下的僧人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余下的僧人反应过来,慌乱走避,相互推搡挤成一团。没有比这更好狙击的目标了,利箭再次射穿众僧身体,第二批僧人倒下后,武功较高的堂僧才来得及阻挡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借着同伴尸体掩护或更高的轻功攀上屋顶,甚而破顶逃出。此时,十五名戒律师已倒下过半,剩余的不住发号施令想要突围……

    文殊院的讲经阁里端坐一百零八名僧人,由持诵师领头诵经。这场法事由佛诞前七日始,七天里日夜诵念不停,直至佛诞结束。除了这一百零八名僧人,讲经阁后一处房间还有五十余名僧人,每当一人站起休息,便有一人上前替补持诵,这是自发性的持经,并无强制。

    僧众们正自凝神诵经,并未注意门外急踏的脚步。一群俗家弟子挑着水桶闯入,也不说话,抡起水桶洒了众僧一头一脸水。众僧被这无礼举动惊着,一时愕然,这才闻出洒在身上的是灯油,尚不及反应,俗家弟子已奔出门外,将门户掩紧,趁众僧未回过神,扔下火把。

    火势顿起,惨叫声响彻整个文殊院,浓烟从窗口窜出。

    来自普贤院与文殊院的惨叫声立刻引来注意,不明究里的僧人涌出探看。俗家弟子每五人一队,以头发分辨,见着僧人便杀。文殊院尽皆正僧,一大半人还不明就里便遭屠杀,唯有少数武功较好者能幸存,但也只是暂时幸存。

    随着文殊院腾起的浓烟吸引寺外看守弟子目光,原本在少林寺外参拜的百姓忽地发难,一名跪在前头的百姓猛地推出一掌击毙一名僧人,数条身影自人群中跃起,闯过拒马,轻易击毙毫无防备的守卫僧人,与其他守卫弟子缠斗起来。

    涌来的不只几人,人群中又奔出数十人,数百人,纷纷从衣下掏出兵器,杀向少林寺。这群人混杂在数千百姓中,转眼便将拒马前维持治安的僧众屠尽,察觉有变的百姓们慌张起身,各自逃窜,相互践踏,死者不知凡几。

    早安排好的内应将少林寺大门打开。数百名不知哪来的杀手冲入少林寺,见着僧人便杀,本该出面御敌的普贤院弟子却不见踪影。有人高声喊道:“杀秃驴!护少林!”更有一大批人往文殊院奔去。

    数十匹马从普贤院中奔出,来到四院各处,马背上俗家弟子手持令牌高声大喊:“觉空首座有令,杀秃驴,护少林!”聚集俗家弟子对少林僧人发起屠杀。

    一切本不该如此轻易,然而驻守在无名寺的僧兵与俗家弟子并不知道山上发生的事,少林寺的堂僧与俗家弟子有三千名,虽然武艺高强,但近半都在佛都主持佛诞,余下的正僧虽人数较多,然不满千,无人指挥,又四散零落,欲待走避也不知躲去哪里,落单的僧侣便是最好的狙杀对象,即便有人想聚集僧众反抗,一无领头,二来号令也难传行。

    并不是所有俗家弟子从一开始就参与这场屠杀,寺内一大半俗家弟子茫然无措,只听到“杀秃驴,护少林”的呼喊声,又听杀入的人喊道:“俗家弟子不要反抗,有头发的不杀!”有些听从号令的便加入屠杀僧人的队伍,另一些则回房躲避。

    “杀秃驴,护少林”的呼喊在少林寺里越传越响,从普贤院到观音院、地藏院,渐渐淹没整个少林,传到了慈光塔前的觉见耳中。

    觉见所使的慈悲刀一掌狠戾过一掌,他不知道觉空如何发现自己的绸缪,也不知觉空到底安排了什么,但杀掉觉空还有机会稳住大局。

    觉空使大般若掌紧紧护住周身。他能以十一掌挫败武功高强的文殊院三僧,就因他抢到先机,而他错失的不仅仅是第十二掌,也是先机。大须弥掌太耗真力,十二掌拍出已让他内力消耗大半,来不及回气,胸口窒碍,气息不顺。

    觉见不会给他缓过这口气的机会,一套十六路慈悲刀打尽,觉空被逼至墙边,觉见掌势一变,双臂袖袍鼓荡,如两颗皮球砸向觉空。觉空侧头避开,觉见袖袍在墙上撞出个凹坑,双手轮动,大开大阖,使的正是袈裟伏魔功“群魔板荡”,逼住觉空退路。

    觉空一边接招,一边退入塔中,觉见挥袖袍跟上,攻势不绝,口中犹然大喊:“觉闻!”

    觉闻怔怔看着觉见追着觉空入塔,转头望向觉寂与觉观。觉寂五指成爪,使的正是龙爪手,觉观以法杖代枪,使七十二绝技中的八正道枪。这套枪法与寻常枪法挑、刺、拨等灵巧路子不同,一共八招,招招气象恢弘,“正见破妄”将塔外护栏敲下一块,“正思破邪”在地上划出一条深痕,“正语破慢”、“正业破恶”逼得觉寂避其锋芒。

    觉闻正发愣,忽闻一声惨叫,回头看去,了平以一敌二,终究不敌,后背挨了武一掌。了武任住持不久,易筋经才刚入门,但他是觉如弟子中除萧情故外武功最好者,在了字辈中出类拔萃,这一掌着实不轻。

    了平中了一掌,回身还击,又被打中一拳,吐了口血,即便石头也挨不住这两下重创。

    “觉闻,快救了平!”觉寂大喊。

    觉闻仍是站在原地,思绪回到数年前,了平刚顶替觉如成为正语堂住持,为了挖井的事焦头烂额。这几年同为俗僧,他与自己一同被窝里刀觉观使绊子,两人共事数年,即便算不上情谊深厚,也颇有交情。

    他抬手想救了平,但一身少林绝学却不知该用在何处,他听得出,少林寺里正有一场屠杀,他听到来自四院的喊杀声和细微的惨叫声,是谁在杀谁?他望向地上的文殊院三僧,觉云已死,觉广嘴角流血晕厥过去,觉明重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佛,不是戒杀吗?为什么以佛为尊的少林寺有这么多杀戮?

    “砰!”了武一记金刚掌击中了平小腹,了平口喷鲜血。了证一掌打得他头骨碎裂,了平倒下。

    石头碎了。

    了武和了证同时杀向觉寂。

    觉空首座呢?觉闻望向慈光塔,塔中已不见人影。他与方丈斗上楼了吗?觉闻抬头望向塔顶,在塔顶上见着一个人。

    塔顶怎会有人?觉闻老迈的眼睛看不清那是谁。

    明不详就站在塔顶尖端,狂风把他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服吹得晃动不已。他俯瞰着少林寺,文殊院的火势还没扑灭,一撮撮小队像一大群蚂蚁分头穿行,正在吞噬少林,光天化日下,将这庄严佛寺一口一口吃尽。

    他见着八条人影领着数十人朝慈光塔奔近。

    他的目光停留在慈光塔四楼处,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出,仅仅一瞬间,明不详与身在半空中的觉空对上了眼。

    觉见一路追击觉空,两人掌风将塔内灯火逼得明灭不定。他心知觉空武功之高曾有天下第一称号,然而觉空终究已老,眼下真气衰竭,必须抓住机会将之击毙,方能挽回颓势。

    袈裟伏魔功凌厉无比,觉见不给觉空半分喘息余地,觉空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只能且战且退,从一楼被逼至四楼。眼看觉空逐渐不支,觉见心中大喜,左右连击锁住觉空退路,左手袖袍挡下觉空一掌,右手袖袍撞向觉空胸口。觉空向后纵身跃起,这一下仍击中胸口,肋骨断了两根,嘴角见血。

    觉见正要追击,忽地脚步一滞。他忘记老去的不只觉空,还有他自己。他连番追击,大耗真力,一步没跟上,觉空已借他一袍之力飘到栏杆外,身子下落,抬头就见到了明不详。

    不能让他就这么逃走,觉见抢上一步,跃过围栏,从四楼飞越而下,却不知就是这一缓一落,让觉空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一个回气之机。

    觉空一直采取守势,暗自调匀真气,身形下落瞬间,他吐出一口浊气,体内真气流畅。觉见如大雕扑下,双手交握,袖袍高高鼓起,像柄大锤重重砸下。觉空身子向后一飘,端凝大气,尽敛疲态。觉见一击虽未打实,但掌风激荡,将周围尘土高高扬起,觉空吸了口气,左掌出,右掌随上,两掌忽急忽徐,交替前进,不知哪掌先到,哪掌后到,觉见也不辨真伪,挥袖袍抵挡,“嘶”的一声,袖袍如受刀割般碎裂。

    袖袍乃是软物,里头真气充盈,遇柔力便蓄力回弹,遇刚力则以刚破刚,正是袈裟伏魔功精妙所在。当年明不详以拈花指也穿不透了净袖袍,觉空这一掌竟如刀般锐利,将不受力的袖袍割裂。

    袈裟伏魔功已破,觉见眉头紧蹙,嘴角下弯,面露苦相,握掌成拳,头一歪,缓缓挥出一拳,忽又猛地一探,快如闪电。

    这是觉见除慈悲刀与袈裟伏魔功外的第三门绝技:去烦恼拳。

    觉空向左侧身避开,左掌搭在觉见手臂上,一股柔力将觉见带前一步,右掌拍向觉见小腹。易筋经之强便在醇厚刚正,但强极则辱,觉见连用两套绝学,攻势不竭,甚至逼得觉空提不上一口气,但塔上慢那一步已是警讯,觉见不待调息便跃下追击,此刻他与觉空的形势与之前恰恰相反。这一拳虽威势凶猛,但真力不足,被觉空一带,觉见身子前倾。高手过招,胜败一瞬,觉空一矮身,右掌重重轰入觉见小腹,觉见只觉五内翻腾,口吐鲜血,摔飞在地。

    以觉闻武功见识,自是知道觉见败因,他忽地心想,觉空首座拍不出第十二掌,觉见方丈真力难以为继,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少林寺里,众僧共事短则数年,长则二三十年,二三十年交情就是为了这般生死相搏吗?

    他听到觉寂一声大叫,转头望去,觉寂被三僧围攻,也不知中了几掌几拳。只见他口吐鲜血,左臂软软垂下,显是骨折,右脚一跛一跛,被了武踢倒在地。

    觉寂也败了,他会死吗?觉空首座还有能力击败剩余三人吗?觉闻看见觉见起身,看来觉空那一掌还不足以击垮觉见。

    觉闻没有动,他始终拿不定主意。帮少林,还是帮佛?可少林不就是天下佛门正宗吗?为什么少林会离了佛?佛,又怎么舍弃了少林?

    觉闻想不通,从这场战斗开始以来,他的脑袋就没清楚过,像在做梦,更像是噩梦成真。他一直觉得这一天终究会来,但以为至少不会在他有生之年,觉见改制少林时,他乐观地相信正俗之争会结束。

    塔顶的明不详也没动,他知道自己与觉闻一般,不,或许他比觉闻更能决定这正俗一战的胜败,正因为知道自己能,所以他不动。他只是看着,脸上无喜无悲,彷佛这里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彷佛他从未在少林度过那十六年岁月,彷佛楼下正在生死相搏的僧众与他素昧平生,从来不相识。

    清净梵唱声中,在庄严的如来法像前慈眉低垂虔诚参拜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正僧们口口声声争的是佛,还是权力?他懂人对权力的渴望,但他也不懂人对权力的渴望。

    这场正俗之争还未到尘埃落定时,但明不详已看穿眼前胜败。他居高临下,看见闯入少林的人马,看到领头的八人已率领数十人来到慈光塔。

    觉见输了。

    觉观三人击败觉寂,正要攻向觉空,大雄宝殿后方奔出八人,服色各异,有穿粗衣的农夫,有劲装的保镖护院,有鹑衣百结的乞丐,更有锦衣玉带的富家员外,手上兵器也各异,短棍、长剑、短刀、九节鞭,还有极为罕见的独脚铜人与五行轮。这八人或奔或跃,扑向觉观三人,单看身手便知武功高强。

    跟在这八人身后的还有数十人。了武对上短棍与长剑,了证对上短刀与五行轮,觉观的法杖缠住九节鞭,将对方一把拉近,一掌将对方打飞三丈远,独脚铜人朝他扫来,短刀在他眼前挥舞。

    觉见抬头望向塔顶的明不详,那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备受自己器重的太师侄为什么始终不出手,是因为不想造杀业吗?可局势如此不利……他的眼神因失望与痛心逐渐黯淡。

    该离开了,明不详心想。下方的混战才刚开始,结果已经明确,他不用再留下,这会平添危险。他转身背向战场,那是少林寺后山方向,当年他与卜龟、吕长风、文殊院弟子一同踏青的地方,那里没有埋伏。

    他留在觉见心中的种子已经开花,但还未结果,结果不会在今天揭露。明不详飘然跃起,像只蝴蝶轻盈飞起,优雅落下。

    忽地,下方有掌风来袭,他低下头,一道魁梧人影从五楼围栏跃起,一掌拍出。明不详左手一拍,两道掌风一撞,沉重压力让明不详失了身形,右手甩出不思议勾住六楼围栏,荡身飞入五楼窗口。

    那条人影与他对了一掌,身形下落,攀住四楼边缘一个鹞子翻身,足尖踏碎琉璃瓦向上一跃,从五楼另一个窗口飞入。

    是觉空,他竟撇下觉见而来。

    两人在历代四院八堂首座住持骨灰前对峙着,相距不过三丈。觉空僧袍上满是尘埃血迹,但这无损他的威严,即便经历一场恶战,他依然威严笔挺,丝毫不见狼狈,双目盯视着明不详。

    “八年前,也是佛诞前后,了净对本座说起你的事,那时本座并不相信,了净所言不仅不合常理,更是难以置信。”觉空说道,他素来少话,言简意赅,“你刚才接的那掌用了易筋经与上堂武学般若掌,是谁传给你的?”

    “是弟子自学的。”明不详没有推托,电光石火间,他已判断出觉空的猜疑与决心。他右手轻轻卷起不思议铁链,直至握紧短匕,竖起左掌,恭敬弯腰行礼。

    “弟子明不详,向觉空首座请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