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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魈墙之祸(下)

    李景风正要动手,见周围都是人,听得“咚咚咚咚”几声响,又有二三十人或纵或跃跳上屋檐,这些人身法各异,有飘逸,有沉稳,也有姿势古怪的,眼神锐利,一望可知皆非庸手,这些人穿着农家衣服,扛着锄头镰刀等物,俱是村中居民,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不一会,又三伍成群来了几十人,身上各配兵器,料是绿林豪杰江湖怪客,层层叠叠近百人围观,一个个睁着眼看李景风打算如何处置这人。

    武大通沉声道:“李兄弟,驿村里不能杀人。”

    李景风也沉声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武大通暗示,“你得放他走。”

    铁镇子的徒弟被李景风摁倒在地,呜呜惨叫,高声喊道:“叔叔,快救我!”

    人群里一名老头上前喝道:“你想在驿村行凶?”

    几百道目光投向他,李景风沉思半晌,松了手,大徒弟忙不迭连滚带爬奔向那老头。

    那老头指着李景风大声道:“他在驿村动武,快把他赶出去!”

    李景风也不理他,招手唤来阿茅,对武大通道:“武兄,我要去见陈老伯。”说完头也不回拉着阿茅就往庄园走去,竟视这百来人于无物,也无一人上前阻止。

    武大通快步跟上,在李景风身边低声道:“兄弟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对吧?”

    李景风道:“我与陈老伯还有话说,不急着离开。至于铁镇子的徒弟,他若敢逃,我求之不得,他若不逃,我也会收他性命。”

    武大通脸色一变:“李兄弟,他只是从犯,不是主谋,放他一马如何?”

    阿茅冷冷道:“他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你说这村里的规矩他守不守?”

    武大通欲言又止,很是为难,过了会,哈哈大笑:“明白了,你与陈老头慢慢聊。我去探个底,驿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留。”

    他一笑过后,又正了神色:“李兄弟,我挺喜欢你这人的,可莫要冲动。”

    李景风随口答应一声就去见陈老头。陈老头已将书信分好,长桌上放了张老旧地图,武大通道:“你们说话,我去村里走一遭。”说着自顾自去了。陈老头看着李景风,道:“谢公子要我告知你孤坟地形势,这便是地图。”

    李景风心下疑惑,问道:“陈老是怎么认识谢先生的?”他在外一律称谢孤白为谢先生,沈玉倾为沈公子,以免扯上关系。

    陈老头道:“谢公子游历各地,途经驿村时认识的。”

    大哥来过孤坟地?李景风颇感意外。谢孤白虽智计过人,但不会武功,入孤坟地也太托大。转念一想,若大哥真来过孤坟地,定对这里了若指掌,自己在青城住了两个多月,怎么不当面对自己说,却指点自己来找人?忍不住追问:“您是怎么与谢先生结识的?”

    陈老头眯着老花眼,道:“老儿没听说要跟您解释这事,李大侠若想知道,去问谢公子。”

    李景风点点头,不再追问。

    陈老头指着地图道:“这里是驿村,靠晋阳,是交通要道,往西穿过山,一直到华山治下的渝林,沿途荒漠多绿地少,村落罕见人烟荒无,匪也不进。这一带多是独行大盗,也有少量群聚的悍匪,多埋伏在山上,见人多便放过,人少便劫掠,是孤坟地最不受管制的地方。”

    “孤坟地也有管制?”李景风疑惑,“这可是无主之地。”

    “任何地方都会有规矩,一开始没有,十几年后也会生出规矩。再乱也会有规矩,规矩再乱也有它存在的理由。”陈老头道,“就像驿村的规矩。”

    李景风想起襄阳帮的路匪,武当治理败坏,几十年间路匪自成一套规矩,一边压榨良民,一边与门派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襄阳帮就是匪头,路匪还代武当治理了地方。他知道陈老头提起规矩的用意,淡淡回道:“请继续。”

    “往北通忻州,多是山头与马匪,每个村头至少有个山寨或门派照顾,有时会有两个。山寨各有地头,时有攻伐,争夺的就是谁管着村落,您就想象几十个派门瓜分地盘就好。不少通缉犯在这儿寻主投靠,有些海捕衙门为方便抓人也跟他们有私交。”

    “往南则是平阳,有大槐树。”陈老头指着南边一处说道。

    “大槐树?”李景风问,“人还是地名?”

    “是人也是地名。人叫郭三槐,土生土长的汾阳人,武功很高,据说连夜榜也不敢买他人头。汾阳夜袭后,孤坟地无主大乱,他看不过,在一株三千年的大槐树下立誓,建村设规矩,收留附近无家可归的百姓,只要勤勤恳恳开荒,大槐树就替你遮荫,让你不受暴晒。他本事好,手下多,二十几年下来,从一树之地变成了三十里大镇,附近盗匪瞧那处土沃田肥,时来滋扰,都被他击退,平阳一带就是许多小股马匪跟槐树镇,槐树镇就是孤坟地最大的势力。”

    李景风道:“听着是个英雄人物。”

    “不过树大招风,南边有消息,几股匪人合成个势力,打算弄出点动静。”

    “几百里地容不下一棵大槐树,非要兴风作浪?”李景风皱眉。

    陈老头道:“孤坟地是九大家的化外之地,荒山野岭见着的不是海捕衙门便是剧匪。这里最贫,也最富,贫你瞧见了,十里三匪,拔秧的比插秧的多,富也是富,在九大家犯了法的人,事败之后带着大笔赃款前来找山头投靠,悬赏人头个个值钱。别的地方是土藏千两银,勤者能得,这里是山有万两金,能者多得。你能灭个山寨,单靠人头至少就有几百上千两花红,别说还有红白货,若不是这么富,哪能引来这么多海捕衙门?”

    “而且据说……大槐树里藏着宝。”

    “什么意思?”

    “这郭三槐从籍籍无名到横空出世,又是土生土长的汾阳人,是投了哪家门派才有这本事?有人说他在大槐树下挖着宝,因此扬名立万,这是其一。其二嘛……”陈老头接着说道,“那些个匪徒见这树越长越旺,人强马壮,能安心吗?”

    李景风道:“驿村不也安稳?”

    陈老头道:“驿村不轻易接纳外人,不结恩仇,为了信件往返也没人会来闹事。这里地小,养不活太多人。”

    陈老头又讲了些孤坟地的地形和各处有名的剧盗恶匪,李景风拿了纸笔一一记下,又让阿茅帮忙记。这陈老头当真对孤坟地熟悉之至,山川人物历史典故无一不知,李景风直听到入夜才略知大概,一旁阿茅勉强打起精神不住点头。

    两人在庄园里歇息,阿茅忍着困倦问道:“蠢驴想着办法没有?”

    李景风道:“首先确定你安稳,再来想办法。”

    阿茅自去睡觉,李景风坐在床边想着如何收拾铁镇子最后一名徒弟,一时想不到办法,又想起与铁镇子那一战,抽出初衷一剑刺出,剑到中途再运运力,从旁看去与寻常刺出一剑无异,但剑上力道却忽重忽轻,这唯有洗髓经功法可以做到,但要如何整理这手法,将之化成一门有用的绝招?李景风暗叹,要是三爷或小妹在,定能指点自己,或者明不详在也行。

    想起明不详,李景风倏然一惊。他觉得此人险恶,可又想此人在江西虽不肯出手杀臭狼,但终究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人家不杀生,又怎好强逼?细较起来,明不详在船舱里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在武当也救了他一次,但在陇地明不详又刺伤小妹,可江西那回自己又欠了明不详一个人情。

    算了,想着明不详就头疼,还不如多想想小妹。明日信上得写些什么?他思绪纷飞,又想起昨夜那几个姑娘,顿时怒火中烧,直想提剑去杀了恶徒。

    他正想着,忽有人敲门,却是武大通提着壶酒和几盘小菜,问道:“李兄弟吃夜宵吗?”

    李景风请武大通进屋,道:“武兄若想劝我,我还是不吃了。”

    武大通嘻嘻笑道:“就说几句闲话,不妨事。兄弟,你也得知根知底才知道哥哥的难处。”

    武大通斟了酒,说道:“驿村不是要保他,但兄弟在驿村杀人,若不处置,先例一开,以后就没人给这里面子,得乱。村里保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村的尊严。”

    “我打听过了,郝田春,就是铁镇子那徒弟,他原就是个驿村人,父母早亡,只有个叔叔。他嫌弃村子小,铁镇子来到孤坟地,他就拜师铁镇子跟着作恶,这就尴尬了。”

    李景风将酒杯一推:“莫与我说这些,倒不如说说多少钱能帮我这个忙?我挣几颗瓜给你。”

    “李兄弟这话过了。”武大通道,“都是驿村人……”

    “五百两?”

    “让我想想。”武大通挠了挠脸颊,还是摇头,“不行,真不行。我要这么干,驿村还不把我撵出去?挣钱还得讲规矩,规矩哪儿都有,也只有李大侠才能视规矩于无物,可就算你再有本事,能一个人操翻孤坟地?”

    “驿村可以不收留他。”

    “驿村不轻易收留外人,要收留也得是有用的人,可郝田春本就是驿村人,他只是回家,不好赶走他。再说了,村里还不到两百人,都是街坊……”

    “假若每个驿村人都如他一般出去杀人放火,回村躲灾避难,驿村还能长久?你们就不怕哪天三爷兴起,把驿村挑了?”

    武大通忙摇手:“咱们可是孤坟地里的良民!”但李景风说得在理,武大通心想驿村在孤坟地屹立不过二十馀年,许多事无往例可循,郝田春既然开了先例,若不惩治,往后驿村人有样学样,驿村早晚要摊上祸事。

    “既往不咎非请勿入还是驿村的规矩。”武大通道,“能给个机会吗?他往后定不敢踏出驿村半步,也算改过向善重新做人,我让他付些钱补偿那几个姑娘不是更实在?”

    “没付出代价都不算改过。”李景风摇头,“他这罪行,得先死几遭再来谈改过。”

    “李兄弟别以为驿村无人。”武大通沉下脸,“村里只收留有用的人,安分过日子的村民里能没几个高手?兄弟,你未必讨得了好。”

    “我耗得起。”李景风道,“我可以跟你耗上大半年,看是防贼容易还是当贼容易,看是臭狼难杀还是这驿村里的人头难拿。”

    “就为这个小人物?”武大通急了,“他又不是臭狼,也不是铁镇子,郝田春三个字都没人认得,你李大侠的名号在孤坟地喊出来都能吓着人。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让天去收他就好,为这么个小人物犯险,值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李景风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想做的事。”

    武大通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当什么通缉犯,去九大家刑堂当堂主,一年能收几十上百个恶人。”

    “刑堂堂主也有收不了的人。”李景风倒了酒,道,“上面的人有本事,大网一撒抓的是几百上千条鱼,管的是一地治安一方安宁一派大事,我没这本事。但再密的网也有漏网之鱼,我捡鱼不分大小,捞着一条是一条。武兄,就这事,我又琢磨出几个道理。”

    “什么道理?”武大通问。

    “那几个姑娘,你说回去也难再嫁好人家,还会受人耻笑,我一直想这事能怎么办?人这一生遇着一件坏事就算毁了。”

    就像阿茅,黄乞丐一个恶念就害她颠沛流离。

    李景风摇摇头,又道:“我帮不了她们,但有人能帮她们。”

    “什么人?”武大通问。

    “好人。”

    “哪个好人?”武大通不解。

    “一个个好人。”李景风道,“但凡多遇上几个好人,少些搬弄是非、讥嘲冷眼,即便活得艰难,心病也有机会痊愈,日子也能过下去。”

    “忒!”武大通嘲笑道,“兄弟说得忒也天真!要人人是好人,孤坟地就不是马匪盗贼齐聚,而是世外桃源啦!”

    “我管不着别人,只能管自己。可当个好人真这么难?”李景风想了想,道,“请武兄帮我个忙。”

    “我不会帮你杀郝田春。”武大通摇头,“不过倒是能帮你照顾茅爷。你要能平安逃出去,茅爷在村里安全,你找个机会把人带走。”

    武大通又认真道:“只是这驿村虽不像抚州有几千守卫,也不是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

    李景风摇头:“我不是要你帮我杀人,我就想知道当个好人有没有这么难。”

    ※

    第二日一早,阿茅见着李景风,问道:“蠢驴想着办法没?”

    李景风问道:“你想着了?”

    “不能在村里杀,就在村外杀。”阿茅道,“让他在村里活不下去,他自己就会出村。”

    “怎么做?”李景风被勾起好奇。

    “他想吃饭,你就在他饭菜里撒尿,他想种田,你就扔他锄头,他想拉屎,你就掀他茅房,他想睡觉,你就随时吵他起床。他买什么你砸烂什么,他走路你绊倒他,他不走你就拿石头扔他,不动武不杀人,整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把他逼疯,就不知道村里让不让你这样收拾他。”

    李景风讶异:“你哪来这么多坏主意?”

    阿茅冷冷道:“你当三年乞丐,这些事得挨个几遍。”

    李景风心下难过,摸摸阿茅的头:“以后不会遇上这种事了,你也别这样欺负人。”

    阿茅哼了一声:“你要死荒上了,爷去青城找你媳妇讨饭吃,饿不死。”

    李景风只是苦笑,去陈老头那要了笔墨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沈玉倾谢孤白,另一封给沈未辰,信上粗略写了自己已抵达孤坟地,报了平安,以及对沈未辰的思念之情,还提到自己在武学上的粗略领悟。信会送到青城刑堂,收信者是沈望之,刑堂收到信件自会上呈沈玉倾。

    他不善文墨,虽筹思一晚,仍写得磕磕绊绊,字迹潦草,也不知大哥他们看不看得懂,这信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写完,之后去客栈买干粮,打满水。昨日他闹出那么大动静,一路上许多人都瞧着他,客栈掌柜似乎对他颇为欣赏,额外送了几块烙饼,又对阿茅道:“让李大侠保重。”

    阿茅见李景风收拾行囊,似乎准备要走,问道:“蠢驴放过那家伙了?”李景风答:“我在等武大通回来。”阿茅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未到午时,村外铃铛声响,武大通骑着马从村口奔入,载着那个疯姑娘,原来他是去铁镇子老巢带人来了。

    那疯姑娘布条塞嘴,手脚被绑,用绳索系在武大通身上免得摔落马下。武大通解开绳索,将疯姑娘抱下马来,除去她口中布条,疯姑娘立时手足乱蹬,瑟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大喊大叫,声音凄厉。

    “不要碰我!爹!快来救我啊!”

    这声音立时引来村人注意,纷纷上前围观。那疯姑娘见人多,惊慌失措,不住哭喊,抓起地上沙子乱掷乱扔,有人问道:“武大通,你带个疯婆娘回村干嘛?”

    武大通道:“这是被铁镇子抓走的姑娘,带来让乡亲瞧瞧,她身上发生什么事。”

    村民们纷纷皱起眉头……

    李景风不想再听那声音,背着剑牵着马与阿茅一同出村,即便到了村外仍能听见那姑娘的哭喊声。不久后,声音渐渐变小,李景风远远望去,村民们正交头接耳。有人高声大骂,有人摇头叹息,也有妇女默默擦了眼泪。

    他找棵树遮荫,昨晚没睡好,他小寐片刻,阿茅也不打扰。这一等就等了快一个时辰,忽听阿茅喊道:“出来了!”

    郝田春仓皇从村口奔出,望见李景风撒腿就跑,李景风驾马冲出,拔出初衷,只一剑,郝田春人头飞起,鲜血溅满一地黄沙。

    武大通从村口走出,来到李景风马旁,弯腰拾起头颅:“他叔叔还想保他,可村里人讨论后,决定当一回好人。”

    李景风点点头:“那姑娘呢?”

    “村里会照顾她,若好不了,就帮她养老,也就多个人养活,不麻烦。其他姑娘我会安置妥当。”武大通道,“村里还打算定新规矩,往后从村里出去的人,但凡犯事就不许回村,免得沾染是非。”

    李景风道:“当个好人也没那么难,对不对?”

    武大通望向驿村,道:“当一时的好人容易,当一辈子的好人短命。”

    阿茅骑马追来,李景风道:“当好人又不见得要拼命。”

    “我说你。”武大通看着李景风。

    李景风微笑:“但凡好人多些,我的命就能长了。”

    武大通哈哈大笑,问道:“打算去哪儿?”

    “南边吧,想去大槐树见见郭三槐。”

    “行,就此别过,下回路过驿村再来喝酒!”武大通道,“顺路带几颗瓜来就更好了!”

    李景风一笑,扬起马鞭,与阿茅往南而去。

    正当未时,李景风抬头望天,想起沈玉倾与谢孤白,又想起副掌听说已失踪数月,不由得替诸葛然担心。

    不知南方战况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