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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摧坚获丑(中)

    大战直至黄昏,丐帮方鸣金收兵。

    交战第一天,双方损失惨重,衡山弟子伤亡近千,丐帮倍之,护城河上浮尸肿胀,城墙东南角明显崩塌,城墙上扎满踏橛箭。李玄燹趁夜调动百姓修补城墙,命弟子系吊索下城拔箭,徐放歌派队射箭滋扰。

    丐帮营寨灯火通明,徐放歌为吓阻衡山,下令多点火把,营寨连绵数里,火光亮如白昼,城墙上的百姓与衡山弟子无不心惊。

    “明日一早继续攻城,衡山守不住,这是最后一战!”徐放歌夜晚巡营,激励士气,他要趁着衡山援军未至,靠这两万三千余名弟子一鼓而下。

    “打下衡阳,洗城三天!”

    为了取胜,他终于下了这命令。虽然一路上军纪不严,劫掠奸淫之事时有耳闻,但在长沙之战最为僵持时,徐放歌都没下过洗城的命令。打从昆仑共议后,即便少嵩之争,嵩山也不敢下令洗城,盖因此例一开,不仅后患无穷,且两家冤仇势无可解,他当然知道这群弟子一旦进城会发生什么。

    昆仑共议的规矩且先不管,只要点苍夺得盟主之位,到时都能解决。

    没有什么比这话更能振奋士气了,长达一年的征战,随军弟子们早压抑许久,顿时欢声雷动,声达衡阳。

    相对于丐帮的高昂士气,衡阳守军则很沮丧。阮崎峰战死的消息震动衡山,才第一天就折损副掌门,百姓嚎哭一片,茅烟雪忙着安抚百姓,李玄燹巡视各处,提振军心,同时下令各家门户紧闭,无令上街者斩。

    搜捕所有主和派确实更有利于团结士气,但面对城外大军,衡阳弟子们仍自惶惶。

    接下来的攻势一日比一日更猛烈。徐放歌兵分两路,从东、南两面水陆并进攻打衡阳,丐帮攻势一波接着一波,衡山收集百姓物资,以滚油、沸水、落石、巨木抵御。

    徐放歌遣斥侯绕过衡阳去祁东探听消息,但音讯杳然,李玄燹显然不想让他知道冷水滩战况,早在沿路安排埋伏。徐放歌也在城西作好安排,将衡阳围困成一座孤城,不让城外讯息入城,同时放出谣言说冷水滩已被攻破,点苍大军不日将前来会合。

    这很有效,衡阳弟子收不到城外消息,更觉惶恐,茅烟雪此时才体会到李玄燹将主和派下狱的用心。若让谣言四处散播,只怕军心民心都要涣散,甚至可能内变。

    但这并不能完全消弥衡山弟子的恐惧。这恐惧来自长久的压抑,从战事开始,衡山就居于劣势,被逼在家门外顽抗,祁东的僵持与长沙的损耗太大,从粤地招来的弟子几乎全投入了长沙之战。

    第三日,衡山粤地总督许不浊派两千轻骑救急,但兵力太少,徐放歌遣人击破。第五日,徐放歌见衡阳城东南角城墙塌陷,下令集中投石急攻,五丈高的城池崩塌至三丈高,这高度顶尖高手只需两三个纵跃就能上去。

    掉落的土砖塌成个崎岖斜坡,恰成垫脚石,入夜后,丐帮弟子在该处冒箭雨堆土成坡,用木板搭起一条通路,翻过城墙发起猛攻。他们一度夺下城头,企图打开城门,李玄燹亲率卫军据守,击毙丐帮三员大将,手上的梅枝拂尘几乎染成红色。守卫弟子在木板上泼洒灯油点火,暂时止住攻势,连夜抢修城墙。

    这次突袭给衡阳弟子极大的士气打击,不少弟子夜不安寐,害怕白天来临,营房里传出哭声与抽泣声。

    茅烟雪来到东城墙附近的林家宅邸。这座大庄园已被征用为就近督战的中营,李玄燹征用这个地方,除了离战场更近,或许是因为院中的梅树。

    掌门正倚在一张太师椅上歇息。

    李玄燹已换过衣服,淡灰色的长袍下着了件金线与钢丝编织的锁子甲,质软坚韧,原先那件淡蓝色素袍上沾满鲜血,血迹风干后,几乎要变成黑袍了。但李玄燹没有丢掉那件染血的袍子,她让人洗过晾干,明日她会穿上这袍子上战场,衡山弟子们见着掌门身上的血迹,会相信掌门将与他们共同奋战。

    或许看上去掌门是与弟子们一同奋战,但弟子们衣袍下可没有软金丝锁子甲,茅烟雪想到这,立刻打住。

    “守不住,衡阳很快就会沦陷。”茅烟雪说道,“掌门宜备好退路。”

    “本座知道。”李玄燹缓缓张开双眼,眼神里有难得一见的倦意。

    “许不浊正从粤地召集兵马来援,只是大队赶来需要时间,掌门可以南下与其会合,在韶关拒敌,之后南下穗城,伺机反攻。只要掌门在,就还有机会。”

    “丢了衡阳,这场大战就结束了。”李玄燹道,“茅副掌很清楚。”

    茅烟雪当然清楚,衡山粮仓尽在湘地,单靠粤地反攻不易,但还有昆仑共议的机会。“最多就是割地。”茅烟雪劝道,“衡山不会亡。”

    “那只是今日与明日的差别。”李玄燹道。

    “掌门,总有万全之策。”茅烟雪再次苦劝。

    “当你在思考万全之策时,战争已经开始,在你想到万全之策前,战争早就结束。”李玄燹道,“然后你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只有见机行事跟奋战到底的决心。”

    茅烟雪一愣,很久以前,她跟李玄燹争过掌门之位,那时还有何峻峤何师兄。何师兄被认为是最有机会接任掌门的人,他弟弟甚至娶了诸葛焉的妹妹,但仅仅几年,李玄燹便崭露头角,取代了何师兄的地位,变化之快连何师兄都猜不着前掌门的思虑。

    太逞强了,茅烟雪想。她不懂掌门为何坚决要争这盟主之位,又为何坚决不求和,为此去打一场艰难的战争。衡山再强,如何同时对抗点苍与丐帮?不,茅烟雪想,或许更早之前就该失败了,如果没有少林跟青城的援救,衡山早就失陷了,掌门……是为一己之私,将整个衡山陷入危地。

    自己的公婆、丈夫、儿子都还留在衡阳,明日城破之后,自己又要怎么保全家人?她希望李玄燹撤退,让自己一家人能跟着逃出衡阳。

    “本座会坚守到底,直到衡阳城破。”李玄燹道,“明日你率军守住东面。”她停顿了会,接着道,“本座会派卫军保护你和各堂的家人。”

    茅烟雪心中一凛:“多谢掌门。”

    李玄燹看着茅烟雪离去,她能看透茅烟雪的不解与懦弱。从前,茅烟雪也是个好胜的姑娘,有自己的理想,有竞逐掌门的野心。她聪明,有手腕,但竞逐掌门失败后,她选了个自己想要的人嫁了,一个权势财富远不及她,却能让她幸福且甘愿为之生儿育女的男人。

    只有聪明人才明白,女人能单纯为“喜欢”而嫁是多奢侈的一件事,那表示她已经拥有一切,不需要男人再给她更多东西,这奢侈连九大家的儿女都买不起。

    但这不是茅烟雪变得懦弱的原因,她变得懦弱是因为她不再好强,不再前进,没有更多的欲望,也没有更上层的阶梯供她攀爬。她变得保守,怯懦,目光不再远大。

    她不是因嫁人而停步,而是她自己决定停止前进,她没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于是很多年后,她变得腐朽,她没有看出,当点苍开始筹划霸业,企图染指盟主之位,衡山就只有开战一途。不,早在九十年前昆仑共议伊始,就埋下今日大战的远因,这一战无可避免。

    忍辱求生,最后只有耻辱,无法求生。只有抓住每次机会,一点点积累优势,在关键处取得胜利才是唯一的出路。

    当然,也可能迎来彻底的失败。

    届时,自己的路也将在此止步。李玄燹比茅烟雪更清楚,衡阳城守不住。她并不打算撤退,她很清楚战败的后果,一旦城破,她将与衡山共存亡。衡山或许不会灭于此役,但那只是早晚的问题。

    每个人都为胜利绞尽脑汁,但胜利者永远只有一方。

    她忽地想起顾青裳。听蓝胜青回报,这孩子先是加入探子队,之后又随青城队伍投入战场。总是那么倔强,李玄燹在心底叹了口气,望向中庭的梅树。

    花期早过,枯枝上新发的嫩芽还未长成。

    天明前,鼓角声惊起衡山弟子,掌门召来所有守城弟子。

    “丐帮已下了掠城令,你们都知道城破后会发生什么。”李玄燹说。她换上了溅满黑色血渍的淡蓝色长袍,看起来依然宁静淡泊,声音温和,却坚决有力:“本座希望你们明白,你们是为自己而战。”

    “两天。本座昨晚接获探子回报,”李玄燹道,“点苍已退军,两天之内,蓝副掌将率领青城联军前来救援。”

    衡山弟子欢声雷动,士气大盛。

    这是个谎话,衡阳与祁东之间的讯息早就断绝,但这不重要,因为衡阳失守后也不会有人来追究她说谎了。

    拂晓时,丐帮发动攻势,徐放歌已定好战策,从东南角城墙颓倒处再次发动攻击。丐帮伐木作板,以投石车击打城墙,扩大缺口,弟子持巨盾阻挡矢石,同时堆土填高,船只航向城下,一队队丐帮弟子自缺口攻入衡阳,与衡山精锐的卫军交战。矢如雨下,丐帮弟子不得不将前方尸体搬开以免塞住道路,但到了下午,堆叠的尸体已填满缺口,形成一条尸路,足以让武功较低微的人攀着尸体翻过城墙。

    徐放歌没有只专注于缺口,依靠兵力优势,他同时攻打东面城墙,踏橛箭上不停纵跃的身影分散着衡阳守军的火力。

    攻入城中的丐帮弟子展开巷战,抢夺城门,李玄燹指挥卫军抵抗。她的拂尘夹有细铁丝,一旦扫中对手,无异于利刃刮过,虽然飘逸绝伦,但绝不是适合战场上使用的兵器。

    她左手持拂尘防身,右手拔出背上宝剑——一柄掺入乌金锻造的名器:“红梅”。

    红梅过处,绽放的是血花。

    入夜后,丐帮点起火把持续攻城。茅烟雪守在东面城墙上,单是指挥就让她精疲力竭。

    她看见一团团大火球划破夜空,从东面破损处投入城中,那是丐帮攻打长沙后所剩无几的投火石,徐放歌一直等到机会来临才使用。投火石击中城内民房,顿时火起,熊熊烈火照亮了缺角处,黑夜里,东南角亮得格外分明。

    如果不是家人都被“保护”着,或许茅烟雪会开城门投降,但那已无关紧要了,从东南角涌入的敌军越来越多。天黑视线受阻,原本容易腾挪的小船竟也拥塞住河道,船船相连,像座大桥,敌人们争相上岸,从不断扩大的缺口涌入。

    劝李玄燹撤退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建议开启西边城门放百姓逃难,李玄燹知道一旦城门开启,难民的奔逃会让队伍军心溃散,跟着逃离,她不为所动,一边派人指挥救火,一边抵抗敌军。卫军弟子见掌门身先士卒,士气高涨,将丐帮弟子限制在东南一角。

    然而这是徒劳无功的,徐放歌搬了张椅子坐在衡阳城前远眺。自从在昆仑宫受伤后,他这双腿虽不至于残废,但疲劳后时常酸楚,轻身功夫也打了折扣。

    幸好他不用身先士卒也知道最迟明日中午就能攻下衡阳,他只要坐镇指挥,保持攻势不间断,这场大战会以丐帮和点苍的胜利告终。

    点苍当上盟主?无所谓,让诸葛听冠那个废物过十年瘾,等他将丐帮彻底掌握,往后就再没点苍什么事了。

    死伤会很惨重,但值得。

    远方传来“砰”的一声轻响,声音很小,在震天杀声中并不明显,但仍然突兀。徐放歌回头望去,太远了,看不清,他并不在意,直到他听到慌乱的喊叫声和衡阳城里传出的欢呼声。

    “出什么事了?”徐放歌问左右,无人能答。他看见斥侯小队向自己奔来。

    “船!”斥侯大声喊道,“衡山的船!从湘水来!”

    徐放歌大吃一惊,第二、第三支斥侯队奔来。

    “衡阳西边有火光,是骑兵,不知人数多少!”

    “衡阳开了西门,一支援军进了衡阳城!”

    徐放歌看见沿着河岸一排密密麻麻的火光向着自己逼近。

    ※

    当丐帮弟子在明亮的河面上发现衡山船只时,已来不及了。十余艘大船顺湘水而下,点着火把的丐帮弟子如同活靶,箭雨下无处遁形,床弩与投石车更是能将小船打个粉碎。

    虽然没有五牙战船那样的巨舰,但蒙冲对比民船已是庞然大物,丐帮船只堵塞在江面上,避无可避,蒙冲撞上船只,接连迸出巨响。

    “点灯!放箭!投石!”殷莫澜在为首的蒙冲上高举着刀发号施令。大船此时才亮起火把,随着前边的火把点亮,后方跟着亮起火光,映得江面一片通明。

    惊慌失措的丐帮弟子分不清敌人多寡,在进退不得的河道上遭遇伏击,部分人在推搡中跌落江面,其余不是死于弓箭,就是死于踩踏。

    跌落河中的弟子并不幸运,跟随着蒙冲而来的还有近百艘走舸,船上人用长枪弓箭射杀落入江中的丐帮弟子。丐帮弟子全暴露在灯火之下,原本用来攻陷衡阳的火光俨然成了指路灯,照引他们前往地狱。

    尚未渡过湘水的丐帮弟子面对惊变措手不及,开始后退。阵脚一旦松动就收不住,即便领军将领不断挥舞旗帜击鼓传令也无法遏止退势。殷莫澜下令朝江边放箭,陷入混乱的丐帮弟子零星反击,却撼动不了这十余艘大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沿江而来的骑兵。领头人身形苗条,提着把唐刀,高高束起的长发迎风飘扬,率着支骑兵向湘水南面的丐帮阵营发起冲锋,将江边的丐帮弟子逼入河中。

    比起青城与衡山联军的攻击,更可怕的是恐惧。黑夜之中,不知道多少敌人,多少埋伏,还有来自江面上的箭雨与投石,更让他们惊慌的是,当他们回头望向中军大营,却发现营寨已陷入大火之中。

    徐放歌也被后方火光吸引回头。中军营帐没了,为了尽速打下衡山,他几乎倾巢而出,连自己都在前线指挥,中军营里除了伤兵,几乎是空帐。

    败了,一旦战场上的队伍认定己方战败,兵士就会溃逃,溃逃的队伍是收不住的,尤其在这样的黑夜里。

    徐放歌回望江面,一波波溃逃的丐帮弟子向着自己涌来,他下令重整队伍,但任凭身后的掌旗大力摇晃旗帜,敲动响彻云霄的战鼓,也止不住这潮水般的退势。

    “收拾队伍!”徐放歌提起真力大喊,但无力回天。

    “帮主,快退!”赵志武奔至他身边,“再不退就要失陷了!”

    衡山船只已经靠岸,大批弟子登岸追杀丐帮弟子。就在此时,衡阳东门开了,一支队伍从城中冲出。

    徐放歌几乎要将牙咬碎,他颤着身子上马,往东撤退。

    中军营的烈火里奔出一支青城队伍,那是沈从赋与彭天从所率领的。

    今晚的厮杀相当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