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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丐不由己(上)

    曹栖岩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着死人时,才七岁。

    其时,他跟着父亲和童年玩伴刘信一家爬山。那是个六月天,清风送爽,温度合宜,比多年后的大多数日子都舒服。

    山不高,山路也不险,六七个孩子跟着四五个大人沿途赏花赏景。孩子们在山路上奔跑嬉闹,孩子嘛,玩起来总比大人体力充沛。曹栖岩混在那群孩子里,一众长辈嘱咐他们小心脚下,免得遭蛇咬了。

    他跟着几个孩子围着一株树坐下,刘信就坐在他旁边,然后“啵”的一声,刘信就死了。

    很长一段时日里,曹栖岩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那一声“啵”,但每回他对别人说起时都说自己听到了,以致于自己都相信真的听到了那声音。

    一粒花盆大小的落石从山上滚落,把刘信的小脑袋瓜砸出血来,他转头看去时,刘信已躺在地上,并没有血流满面,后脑上一点红红的。几个孩子叫了起来,刘信他爹跑来,抱着孩子大哭。

    曹栖岩跟大多数孩子一样怔怔看着,他才七岁,生死对他来说太遥远,他还不太清楚死的意思,但他知道以后再也见不着刘信了。

    他有段时日望见山就觉得……不能说害怕,而是敬畏。虽然知道落石砸死人并不常有,甚至可说罕见,但山就是山,它既然这么高大,你就得仰望敬畏。

    另一件他想不通的事是,这群孩子坐这么近,为什么石头偏偏砸死了刘信?怎么自己就没事,坐在刘信另一边的孩子也没事?

    因为好奇,他试过许多次,从山上抱起个花盆大小的石头往下扔,石头沿着山坡滚动,越滚越偏,别说砸准目标,差着二三十来丈都算近了。

    怎么偏偏就是刘信?

    再后来他见到的死人就多了。父亲是仵作,他十岁时就曾跟父亲去验尸。他看着父亲检验尸身,先看外伤,再看内伤,红伞验尸不够,还得剖开尸体,有些内家高手造成的伤势得检查内脏才能看出端倪。

    父亲是很好的仵作,帮了当时还在南丰分舵当刑堂堂主的于轩卿很多忙,但从不逢迎拍马,更不收受贿赂,至死都是个穷仵作。他跟于轩卿气味相投,死前才把曹栖岩托付给于轩卿照看。

    于轩卿是个好人,直到现在曹栖岩也这样认为。因为是个好人,所以曹栖岩才更厌憎他。他跟着于轩卿,想当个好人平步青云,指望着于轩卿有朝一日能成赣地总舵,自己有机会成为首席幕僚,甚至当上一堂堂主。

    如果说刘信的死让曹栖岩明白生死无常,贫困的父亲让他明白清廉伤己,那于轩卿就彻底告诉他一件事:好人就不该上位。

    彭老丐一家就是好人上了位,才落得这般下场。

    干大事的人还是得心狠手辣一些,出卖于轩卿一家后,曹栖岩更是这样认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做大事就该心狠手辣。你是个好人,跟着你能有什么好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句话应该这么解释,你要先让人“得”,人家才会助你,要不人家凭什么助你?

    抵达莆田时,曹栖岩忐忑起来,不由得想起那个文敬仁。

    他不否认自己嫉妒文敬仁。这人据说是个商人,在那节骨眼上,竟然敢为李玄燹当说客,说服彭镇文让彭家投靠衡山。他提出的条件并不可信,彭镇文怎样也不信衡山会真心支持彭家当丐帮帮主,但他在堂上雄辩滔滔的模样和那份胆气让彭镇文跟彭南二欣赏。

    同样是白衣出身的幕僚,曹栖岩觉得自己凭空矮了人家一头。

    真希望有那种不用赌命不用耕耘就能名利双收的机会,曹栖岩在心底叹了口气。作为降臣,他也得证明自己有那个胆气与能耐。

    曹栖岩敲开蒲地总舵大门,自报身份后立刻被抓起来。他没受到文敬仁那般的礼遇,彭镇文对文敬仁礼貌多了,他在牢里苦求着见蒲地总舵主钱隐,答应狱卒如果能见到总舵就给予其丰厚酬劳,但他身上银票早在入狱时便被搜走,狱卒没给他好脸色,只让他平白挨上不少拳脚。

    大多数人或许不好不坏,但不吝于在坏人落难时多踩一脚,也不吝于见到好人时给个无关痛痒的赞扬和尊重,彷佛这样子就能让自己变成个好人。

    曹栖岩还是见着了钱隐,因为钱隐想知道更多江西的情况。

    跟单独会面李景风那回一样,曹栖岩看似冒险,但他知道自己有很大机会见到钱隐。如他所料,能当上蒲地总舵主,这人必须是个能断大事,至少也得是个贪恋权力忘恩负义的,不这样哪有机会“照顾百姓”?

    可要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杀起亲朋好友眼都不眨的人,登上高位后会无欲无求,殚精竭虑为素不相识的百姓谋福祉?要是天下有这种事,臭狼也有机会当一代明君,他可不也是“爱民如子”?

    曹栖岩被自己逗乐了,忍不住嘴角微扬,毕竟如果失败,能笑的日子连一天都没。到了这时候,他忽地能感受到自己在文敬仁身上见识到的胆魄,没那种敢于一赌的精神,就只能祈祷祖上有荫,出身在门派世家了。

    “彭千麒有什么打算?”钱隐大声喝叱,“二公子人在哪里?”

    徐沐风已经死了。徐放歌虽不怕彭千麒反,可也不至于对彭家推心置腹,他留下次子做粮运总督,在江西与浙地间往来,那可又怎样呢?你会提防,人家就不会破解你的提防?彭小丐一家经营江西数十年,还不是说倒就倒,彭千麒三千巡守,还不是说被刺杀就被刺杀?当真可笑,脑子又不是只一个人有,连彭千麒都有脑子,何况彭镇文?最后徐沐风还不是被剥了皮吊在江西总舵大门上?死得没比当年彭小丐那些心腹好看。

    “二公子已经死了,当中过程若钱总舵主想听,在下可以娓娓道来,那可是个挺长的故事。”曹栖岩拜伏于地,叩头道,“但在下想钱总舵主并不想知道这些。”

    这样看来,李玄燹坚决不见使者不收书信真是坚定果敢,她半点也没让对方认为衡山有退缩谈判的机会,曹栖岩边说边想。

    “操你娘!”钱隐袍袖一拂,茶杯夹着热水打得曹栖岩额头冒血,血腥味混着伍夷山特产大红袍的茶香润进嘴角。

    幸好不是石头。

    “在下是为了丐帮而来。”曹栖岩道,“大公子在浙江号召打倒彭家,在下知道大公子报仇心切,彭家杀帮主罪恶滔天,可不能打。为了丐帮,为了三省之地众多百姓,钱总舵主,请您三思。”

    钱隐大怒,闪身上前,一拳砸得曹栖岩眼冒金星。曹栖岩半边脸没了知觉,反倒是嘴里剧痛,张开嘴吐出三颗碎牙。

    文敬仁怎么就没挨揍?真不公平!他想。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钱隐喝道,“多说一个字,打烂你满口牙!”

    曹栖岩手脚发抖,颤着声音趴在地上:“求钱总舵主听小的把话说完,之后您问什么,在下都会如实招供。”

    胸口挨了一记重脚,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强敌衡山在外!”曹栖岩拼了命喊出,“咱们先内乱,丐帮没了,蒲地也没总舵了,丐帮几百年的基业就没了啊!”

    生与死,赢与输,没这股气,在这世道想靠着万全之策大展鸿图,这么好的事轮得到自己头上?

    “假如丐帮先乱,早晚亡在衡山手上!”他大声喊着,“李玄燹那老狐狸就是要看咱们乱,彭千麒犯傻,钱总舵主您不能犯傻啊!”

    钱隐一把揪起曹栖岩盯着他看,曹栖岩满脸通红,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挣扎着说:“臭狼怕死,杀害帮主,该死!可臭狼不会坐以待毙!在下今天不是为彭家当说客,是把道理跟钱总舵主说清楚,让钱总舵主也劝劝……劝劝陈总舵主!”

    “打衡山让丐帮元气大伤,这时候丐帮自己打起来会怎样?衡山说要支持臭狼当丐帮帮主!”

    钱隐喝道:“李玄燹凭什么对丐帮指点江山?盟主也管不着丐帮内的事!”

    “衡山一定会报复丐帮!李玄燹……李玄燹要再开昆仑共议,要跟丐帮点苍谈判!这场仗咱们打输了,接着呢?谁当帮主去跟李玄燹谈?”

    “钱总舵主,您让小的把话说完!”

    钱隐将曹栖岩放下,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若徐公子真要给前帮主报仇,少林正俗之争就是殷鉴!”

    少林的战事并没有了结,且战火随着嵩山加入愈演愈烈,正俗两边壁垒愈发分明,无论谁赢,少林都损耗巨大。

    “觉如允诺让嵩山当第十家的消息,钱总舵主一定听过,自家人一乱起来,事情就严重了!现在丐帮不能乱,钱总舵主,您得劝徐公子忍口气!”

    “忍他娘的狗屁!”钱隐道,“臭狼杀了帮主,这事能揭过?!”

    “不是揭过,是声讨,声而不讨!”曹栖岩道,“丐帮点苍败了,李玄燹已给九大家发信说要谈,这一谈,丐帮点苍都得割地赔款,否则这梁子解不了,以后昆仑共议丐帮就不在九大家里。衡山要打丐帮,从哪打?不是蒲地就是赣地。咱们自己大伤元气,还怎么抵御衡山?”

    “衡山要打,好啊,放马过来!”钱隐道,“收拾了彭家,丐帮也不怕衡山!不说衡山打完这场仗还有多少力气,想攻取丐帮,怕他没那本事!”

    “丐帮收拾完彭家还有气力?”曹栖岩道,“江西一省之地,兵势一开,不能骤解,衡山会不会偷使绊子?要是衡山趁机偷袭蒲地,丐帮里还有钱总舵主容身之处?”

    钱隐眉头一皱,像是想到了什么。

    “这是大局,大局为上,且缓个七年,等彭千麒作法自毙,又或者休养生息,等丐帮恢复力气再来处置彭家!”

    “那就由得臭狼和彭家继续欺辱江西百姓?”

    曹栖岩听出钱隐话语松动,叹道:“要说欺辱百姓,臭狼是个恶心败类,可要细说,这大半年江西税赋深重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前线打仗,徐二公子可了劲在江西地头括地皮供粮草?”

    “糟践妇女这事更不好说,臭狼是守规矩的,个个明媒正娶,都有丰厚聘金,就算真有强逼,能弄死几个姑娘?算他一个月一个,一年十二个,十年也才百二十人。丐帮一内乱得死多少人?几千上万。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妇女无辜遭害,几个人苦,苦得过这么多人?以前河水泛滥也得扔几个祭河伯,还不见得能得保佑,眼下死百八十个姑娘就能救这许多性命。”曹栖岩说道,“苦几个百姓,救三省万民,救丐帮免于覆灭,古圣贤活过来都得说一声值。”

    “我算是瞧清你了,你不过是臭狼派来的说客!”钱隐冷冷道,“你以为胡言乱语几句就能让丐帮放过叛徒?徐公子不会放过臭狼!”

    “徐公子又不是帮主,他是忠堂堂主代摄帮主,真帮主还得三老四堂三舵推举。徐公子还没上任,衡山要找丐帮算帐,谁来主持大局还得看到时候的情况。”

    两年前,徐江声才顶替因病告老的许秋檐担任忠堂堂主,他岳父是大仁长老冯玉黥,徐放歌前往衡山督战,便由徐江声暂摄帮主职位。

    徐江声虽承继徐放歌的势力,但终究太年轻。

    “丐帮现在还没有真正的帮主。”曹栖岩接着说道,“叛徒要杀,丐帮也要选主,还要提防衡山,钱总舵主您得细细想想,分个轻重缓急,劝劝徐公子。”

    “你真当了臭狼的谋士?”钱隐冷笑,“背叛主子的狗!”

    “他娘的谁帮臭狼谁烂鸡巴!”曹栖岩这诅咒不算说谎,他帮的是彭南二,彭南二跟彭镇文才是现今彭家真正的掌权人,“我是为丐帮着想,也为三省之地无数百姓着想,臭狼现在不能杀。”他拱手拜服于地,“要对抗强敌,丐帮不能内讧,请钱总舵主为丐帮数百年基业,为三省黎民百姓着想,大义之前,舍小义而就大义,方为君子气概。”

    曹栖岩捡回一条命,钱隐没杀他。钱隐喝叱道:“留你性命带个话给臭狼,他背叛丐帮就得血债血偿,让他洗好脖子等着!彭家想安稳,自个把臭狼的头送上来!”

    曹栖岩知道彭家还会有一段安稳时日,钱隐不会急于出兵,丐帮没有战堂、兵堂这等组织,弟子们主要由各地总舵与各堂节制,钱隐显然听出了自己话中的暗示。

    浙蒲两地的总舵主并不是徐家后人,徐家兄弟还来不及升任总舵主,钱隐跟陈河潮两位总舵都是徐家的亲信。亲信是能收买的,主子死后抢骨头的狗可少不了,自古以来结党成派的权臣这么多,树倒猢狲散的还少了?

    钱隐是徐放歌的师弟,同样出自南岳天王门,十几年来一路受徐放歌提拔,可以说他的富贵全倚仗徐放歌,可那又如何?丐帮的权力结构给了徐放歌空子,同时也给了其他人空子,徐放歌提拔的自己人大多不是彭小丐、于轩卿那种人,那样的人太少,且那样的人又怎会被徐放歌收买?钱隐势必想到现在徐家的势力已经不是不能动摇了。

    如果再给徐放歌十年,他这家天下就真的无可动摇,谁叫昆仑共议上闹了这么一出?没这场大战,徐放歌当真稳如泰山,哪知徐放歌竟然打输了,衡山真是捡着了便宜,在这个点上开战。

    仔细想想,前任帮主许沧岳忌惮彭家,几位前帮主若能想着今日局面,会不会后悔当初不如把帮主之位交给彭老丐父子?那也不会,就算不忌惮彭家势力,这父子二人也不是适合当帮主的。

    要统领九大家,就得是徐放歌那样的人,只有他才懂得如何照顾百姓。这不,要是他还活着,马上就要拯救江西百姓于水火之中了。瞧,钱隐也正要阻止百姓陷于战火之中,这才是干大事的气魄。

    至于江西百姓过得好不好,忒,谁把这事当真,谁就得像彭老丐和于轩卿,活该死全家。

    曹栖岩舔舔断牙,血腥味在口中浓浓不散。他跟文敬仁一样赢得了机会,回到彭家,他会得到赏识。

    凤凰不该栖于岩上,得展翅高飞。